第三章 宵夜
鍋子上方白色的霧氣蒸騰,將寧思蜀的側臉蒙上一層淡淡的虛光,拿刀的手勢很肯定,修長白凈的手指按在碧綠的蔥花上,切得很完美的樣子。加完調味,低頭勺起湯喝了一口,然後自己露出很滿意的表情,一切做得純熟,倒也不覺得女子氣。
窄小的廚房裏有鍋碗清脆的聲音,移門大開,坐在客廳一角的餐桌邊,那裏面的動靜一覽無遺。
鍋子上方白色的霧氣蒸騰,將寧思蜀的側臉蒙上一層淡淡的虛光,拿刀的手勢很肯定,修長白凈的手指按在碧綠的蔥花上,切得很完美的樣子。加完調味,低頭勺起湯喝了一口,然後自己露出很滿意的表情,一切做得純熟,倒也不覺得女子氣。
這個男人,好像很喜歡笑。看着他動手盛起鍋里的東西,斯文秀氣的側臉上,嘴角彎着好看的弧度,樂黎開始皺眉頭。
短短數日,她與這個人莫名其妙地一再相遇,還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了這個“順便”的任務。無論多麼奇怪的場合,他總是面帶笑容,心情永遠都很好的樣子。
更奇怪的是,對於她,他好像跟正常人有一套完全不同的理解和相處方式,明知道她職業特殊,還不知死活地一再挑戰她的忍耐力。勸她吃東西的時候像個啰唆的家長,買了一堆衣服交到她手裏,居然還一臉理所當然。
奇怪的男人——眉頭越皺越深,難道他是思覺失調的?據說H國選擇檢察官很嚴苛,怎麼會冒出這麼詭異的人來?
“好了,地道抄手,怎麼樣?”
地道抄手?樂黎看了一眼,然後嘴角平了平——不過是速凍的餛飩,說得那麼好聽。
白色的碗凌空落到面前,伴着某人得意洋洋的聲音。打開玻璃罐,辣醬暗紅,敏感地聞到那種刺激的味道,樂黎掩住鼻子。
嘆氣聲,“這是特製辣醬,外面吃不到的,你確定不要?”
瞪着他那隻碗,雪白的抄手上浮着厚厚的一層紅油,樂黎堅定搖頭,捧過自己面前的瓷碗,用眼神制止他的動作。
那個眼神,好像很危險——
再次從善如流,寧思蜀放下手中的勺子,對着她微微一笑,“吃吧。”
懶得多說,樂黎低下頭,面前瓷碗裏湯清蔥綠。
選擇了這個職業之後,生活就是不斷完成各種各樣的任務,面對形形色色的人物,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剛開始的時候,一個任務時間長了,難免會在偽裝中入戲,離開的時候就有硬生生的脫離感,很不好受。到了後來,漸漸有了經驗,就算是與人接觸,也不過是各種偽裝之下晃眼而過,再不放在心上。
可現在是什麼情況?她跟這個相處才短短十幾小時的這個男人,面對面坐在一個小小的套房裏吃夜宵,還是他剛才親手煮出來的——
又不是沒事做,剛才就不應該答應他。可是他立在門口說出那句話的樣子好像令人很難拒絕。
哪有這樣的檢查官,難道這男人真的是思覺失調?樂黎持續皺眉頭,自己還陪着他一起瘋,到底是誰思覺失調了?
一邊思考一邊舉勺子,吞下第一個餛飩,抬頭看到他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幹嗎?”
“好吃嗎?”
啊?速凍餛飩中規中矩的味道,好吃不好吃很值得討論嗎?
她心裏的意思分明寫在眼神中,受傷了,這可是他第一次為別人煮東西吶——正要不服氣地張口,有電話鈴聲響起來,樂黎乾脆地擱下碗將手機接通。
“這樣啊?一定要嗎?好,我等下就過來。”合上電話,她三口兩口解決碗裏的東西,站起身拿外套。
“你要出去?”
“嗯,天香。”
奇怪了,“你不是請假?”
“好像有小姐臨時出了問題,蘇玫讓我去頂一下。”
看着她立在鏡前整理衣衫,嬌小的背影,寬寬的帽子翻在外面,怪異的感覺,就是不想讓她離開。
“很重要的任務嗎?怎麼就你一個人?”
回過頭,“寧先生,不要隨便問問題。”
“你又讓我單獨待着?”這條路走不同,他改變策略。
那張禍害人間的臉在餐桌暈黃的燈光下露出奇怪的表情,看不下去了,樂黎瞪了他一眼,“放心吧,只要你別沒事亂跑,這裏很安全。”
走在小巷裏,樂黎步子輕快迅速。天上薄雲移動,月光時明時滅,夜深,四下安靜無人,腳步落在自己的影子中,習慣了的節奏。
怎麼就你一個人?
不由自主想到剛才寧思蜀的話,林下的天香,醉生夢死的銷魂地,全國聞名的銷金窟,蘇家姐弟一手掌控的地方——全都是表象,她來是為了掩埋在這一切底下的東西。
雲間,陳末,她也沒想到一切會那麼順利,剛開始就能夠看到那個永遠在陰影中的男人出現。順利?嘴角往下撇,如果沒有算上這個烏龍檢察官的話,應該算是順利的吧。
算了,有什麼好多想的,加快步子,反正那個奇怪的傢伙明天就消失了。
寒夜清冷,身後氣流浮動,急促腳步聲遙遠傳來,站住身子,樂黎返身望過去。
薄霧又隱約起來了,奔跑過來的人影腳步凌亂,普通人而已。
不以為意地回頭繼續走,才邁開步子又猛地轉回去,她清脆的聲音難得地硬下來,“寧思蜀!”
終於領會什麼叫做望山跑死馬這句話的真意,明明看她就在前面不急不徐地邁步子,可自己就是怎麼追都追不上,大聲喚又有顧慮,好不容易她自己停下才成功趕上,想說話,可喘得厲害,寧思蜀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死也不放手。
樂黎的眼睛眯起來,“不是叫你別亂跑?”
“小樂,不要去,我剛才接到電話,會很危險。”一邊喘氣一邊說話,高難度的結果是語無倫次,語焉不詳,樂黎有聽沒懂。
自己的肩膀被他抓住,陌生的感覺讓她感到不安和不適應,伸手去撥,居然一下沒有撥開。
覺得煩,樂黎皺眉頭,心裏有氣。
沒有經歷過,所以那個時候她還不明白,這就是男人表達感情的方式。
她還不懂,如果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孩子,是會忘記她本來的樣子的。在他眼裏,她永遠都是很小很柔軟的樣子,永遠都是需要他保護的,這個世界上別人不會這樣,但是他就是會對她這樣,沒救的。
如果那個時候她就明白這個道理,以後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那麼多後悔,他們兩個所走的路,就不會那麼崎嶇漫長,坎坷得她老是不願意去回想。
如果她一開始就能明白,那該有多好?
“你先放開我。”耳邊是他的喘氣聲,亂七八糟的男人,煩死了!她手上開始用力。
指骨被扳開的聲音,浮雲遮月,他白凈的臉在微光中流露出急切的表情,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另一隻手也扣了上來,身體猛地前傾側轉,硬是轉身將她帶進懷裏。
寧思蜀修長高挑,比她足足高出一個頭,沒料到這個男人會那麼大膽,樂黎一時不察,眼前一黑,身子整個落進他的懷裏。耳朵敏感地捕捉到細小的摩擦破空聲,心裏暗叫不妙,身上已經重了,他們兩個人一同滾倒在地上。
一瞬間明白情況,身體開始做出應有的反應,伸手反抱住他的腰身,樂黎就勢貼地滾到角落。
巷子盡頭有人持槍立起,遙遙望過來。
雲影散開,月華燦燦地瀉下來,她嬌小的身影彷彿一道輕煙,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那人的面前。
被她的突然出現嚇到了,那男人想舉槍再射,但手腕硬生生被抓住反轉,槍直接落到地上,劇痛伴着骨節不堪承受的斷裂聲,他忍不住慘叫出聲。
下顎被有力的手指扣住,慘叫聲嘎然而止,面前女生細細的眼中森冷冰寒,恐懼讓他身體都軟了,冷汗瘋狂地冒出來。
“誰讓你來的?為什麼?”瞥了一眼地上,是麻醉槍,微微鬆了一口氣,樂黎臉上卻仍然面無表情。
“嗚嗚嗚——”小姐,不,姑奶奶,你掐得那麼重,我怎麼說話啊。
她手指的力道微微一松,移下去直接落在他的頸動脈上,“我只問一遍,說。”
他開始支吾,可下一秒鐘,右手又被扭轉到一個可怕的角度,幾乎要鬼哭狼嚎起來,涕淚橫流中,他什麼都說了。
蘇家姐弟,好樣的。樂黎暗暗咬牙,火氣上來了,她抬手乾脆地卸了他的下巴,然後泄憤地一腳踹暈了這個可憐的男人。
寧思蜀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體整個靠在車子後座上,姿勢相當地不舒服。
車速飛快,路面有些不平,輪胎摩擦的聲音持續地傳來,彷彿是某種催眠曲。可心裏還是清醒的,他掙扎着想睜開眼睛,但是努力了很久都做不到。
“小李,再快點。”旁邊有很冷靜的聲音,眼皮一涼,細細的手指按上來,“寧思蜀,你醒了嗎?”
過低的溫度讓他一驚睜開眼,正對上樂黎盯着自己的小臉,細細的眼睛表情複雜,對上他的眼光之後立刻移開,轉頭向正在開車的男人開口,“小李,我們還需要多久?”
“隊長,大概還有兩個小時。”
“小樂——”想說話,卻被她打斷。
“你聽好,蘇家姐弟可能懷疑你的身份,我們共同出現過,因此他們連我也在調查,現在林下對你來說很危險,走機場是不可能了,我把你送到省外,你們國家已經派人過來,會在另一個機場等你。”
“我——”
面前出現自己的行李袋,“你的東西我都帶過來了,放心。”
“你讓我講話好不好,那些東西沒關係,最重要的我總是貼身收着,你沒事吧?”努力抓過話頭,寧思蜀直起身子抓住她的手臂。
後視鏡里,駕駛車子的小李露出費解的表情,樂黎用眼角掃了他一眼,小李立刻識相地收回目光專心前路。
這個男人,好像越來越習慣抓住自己了啊——眼神移下去,他的也一起,四目交匯在緊緊抓在她細巧臂彎處的他的手掌上,數秒鐘后,寧思蜀很緩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好吧,他承認,這次的確是因為自己才會弄到這個地步的。
壞了她的計劃,就一句對不起?樂黎有火氣上涌的感覺,不過為了兩國友誼,她剋制,“還有兩個小時就出省了,你休息一下吧。”
眼裏掃到車窗外的情景,略窄的老舊公路,兩邊是大片農田,稀落點綴着一些民宅。
“為什麼不走高速?”
“高速上全都是關卡,你要試試看嗎?”
“就算有關卡也是政府的吧?你——”話沒說完,突然回想起初見她那天,機場大巴上身穿制服的地方警察,寧思蜀自動住口。
冷笑了一聲,樂黎調眼看窗外。
公路上行駛的都是載着貨物的重型卡車,路面上泥渣黃土到處都是。路邊根本沒有行人,煙塵嗆人。
天色大亮了,昨晚的一切好像是個夢。接到電話以後他第一個反應就是衝出門去把她找回來。其實他一直都搞不懂為什麼她會一個人跑來執行這麼危險的任務,其實他根本就忘記了這個女孩子的身手有多驚人,腦子裏轉來轉去全是一團混亂,直到自己的手抓住她的肩膀,確定她仍然安全無恙地貼在自己身邊,才真正清醒過來。
其實根本沒有清醒吧?他接下來做出的事情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眼角掃到有人偷襲就不顧死活地保護她,英雄救美的結果,是被她不屑得更徹底。
可是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那麼做的。
很多話涌到嘴邊,沒辦法,有些事情真是沒辦法的,他怎麼會覺得面前的樂黎那麼漂亮,那麼誘人,那麼讓他捨不得不看呢?老弟說的沒錯,他完了。
許多話湧上來,正要開口,突然肩膀一沉,樂黎大力將他按倒在椅子上,聲音微微急促,“小李,快開!”
又怎麼了?想抬頭看,但是車身突然劇烈震動,眼角掃過後視鏡,幾輛黑色的大車出現在滾滾煙塵中,逼得近了,就連車內人臉上的表情都清晰可見。
“坐穩了。”小李的聲音,很平淡,可是他手中的表現絕對跟平淡搭不上任何關係。車子被開得像要貼地飛起,可怕的碰撞聲持續傳來。
身子被按住,頭頂傳來很輕的聲音,就一個字,“煩!”
真麻煩!一手阻止身邊男人再做出任何動作,樂黎騰出另一隻手,迅速從自己的挎包里摸出一把槍來。
車窗被按開,驚人的車速帶來夾雜着沙粒的狂風,一瞬間,她外套的風帽和短髮一起飄揚起來。
車身顛簸,她冷靜地探身出去,眯起眼睛瞄準。
子彈射入輪胎髮出沉悶的陷入聲,然後是車子操控不良帶來的尖銳剎車和撞擊聲,不理睬後面幾車相撞的慘狀,樂黎回身坐好。
羅拉——
捧着心口,寧思蜀的心,為了他心愛的女子剛才那麼帥氣的一幕跳得又快又烈。
原來他喜歡的類型,是這麼驚世駭俗的,怪不得心跳這麼劇烈的感覺,之前從沒發生過。
不顧一切地坐起來,這麼驚心動魄的時刻,他卻滿心甜蜜又煩惱。
我對你有感覺,不不,我確定自己喜歡你,怎麼說,怎麼讓她知道?不擔心自己的安全,這一刻寧思蜀的腦袋,只為了這世界上頂重要的問題傷腦筋。
“隊長,接應的車已經在下一個路口等着,但是他們收到消息,咬着我們的不止一批,後面還有,好像蘇暗親自過來了。”
略略思索,樂黎乾脆地拍前座,“讓他們開到岔路等,等會你和他換車走,我開這輛。”
習慣了服從命令,小李立刻點頭。
“不行!”橫里有聲音,換來其他兩人詫異的目光。
“我不同意,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引開他們,太危險了。”寧思蜀講出來的話很有氣勢,可惜麻醉藥的威力還在,沒法大聲說話,他用眼神補充自己的決心。
“閉嘴。”終於發飈了,樂黎直接拋過去兩個字。
震驚了,小李悶聲不吭地開車。這麼多年了,從來沒見過隊長情緒失控,今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這個男人好英勇,他服了。
“小樂,你聽我說。”手又抓上來了,習慣成自然,他這個動作現在做得很純熟。
“閉嘴。”還是兩個字,煩死了,這個男人煩死了,要不是為了他,怎麼會弄到這麼混亂的地步;要不是為了他,怎麼會暴露自己的身份,還動了槍,回去肯定要寫報告解釋;要不是為了他,她怎麼會心裏煩躁不安,老是想到他拚命抓住自己,還沒用地倒在自己身上——
“小樂——”他鍥而不捨。
“隊長,他們到了。”後面情況好詭異,小李小心翼翼地發聲。
眼睛對上他的,明明是個普通男人,烏龍檢察官,看着她的時候眼裏卻好像茲拉茲拉有什麼東西在燒,看得她心裏好亂,白凈的臉,手指還抓在自己的肩膀上,切蔥的手指,很熟練的樣子,做好了餛飩放到她面前,臉上還洋洋得意——她怎麼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完了,原來思覺失調會傳染——
“小樂——”最後一聲呼喚被一個乾脆的手刀斬斷,看着倒下的寧思蜀,小李暗暗咽了一口口水。
“帶他走。”再也不看這個奇怪的男人一眼,樂黎開門坐到駕駛座上,用力踩油門,再想多說一句,滾滾煙塵,飆車聲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一小時后,樂黎終於順利到達了她這次行動的最終目的地,雖然到達的方式與之前的計劃有所不同。
手被特製的細條絞索勒得太緊,冰冷麻癢的感覺一直涌到指尖上,下車的時候那人拖得急了,她直接撞到前面人的身上。
那人回頭就是一腳,罵罵咧咧的聲音,“媽的,急着找死啊,回頭老子就好好給二虎他們出出氣。”
很嬌媚的女聲飄過來,“誰急着找死啊?”
“姐,你別管。”蘇暗最後下車,說話的時候咬着牙。
“小夜,你回來啦。”逕自走過來,蘇玫低下頭心情很好地對她打招呼,“昨天晚上等你來上班呢。”
“不好意思,昨天我突然有急事。”
好樣的,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臉頰,手底下滑膩膩的,皮膚真好啊——蘇玫掩嘴笑,“能請到你這樣色藝雙絕的小姐,我們天香真夠長臉的。”
“姐,這女人讓我折了多少手下,到底還是讓那個小白臉跑了,她絕對不是普通來頭,你讓一讓,我帶她進裏面問清楚。”
“急性子,”飛了他一眼,蘇玫上來握住她的手臂,“小夜,跟我來。”
“姐!”
沒理睬,旁邊也沒人阻攔。
最近好像大家都很喜歡抓着她的手臂啊,跟着蘇玫裙擺款搖的步子,樂黎的思緒又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