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十五話像看家狗一樣保護婚姻
這餐飯匆匆結束。我的夫君鄭倫騰地站直身子,說:“不好意思,我和我媳婦兒還有事,先走了。”說完,他就抓上我的手,往門口奔去。而我手疾眼快,出門前還抓上了我的包,並看見了孫佳人一張冷若冰霜的小臉。我後悔莫及:我怎麼能用自己的高大來襯托孫佳人的小家子氣呢?我應該跟她站在同一陣線,去嫌棄不注重公共衛生的老太太,以顯得她孫佳人的舉止是人之常情啊,這樣,她和焦陽的矛盾才能得以緩和啊。
鄭倫把我拖到大馬路邊上才住手:“唐小仙,你連你姐妹的男人都不放過啊?”我眼睛和嘴一併張成圓形:“姓鄭的,你說什麼呢你?我不放過誰了?”“你對那姓焦的擠眉弄眼是怎麼個意思?還有,你唐小仙不是一貫的胡攪蠻纏嗎?在人家家裝那麼懂事幹什麼啊?你說,你到底想幹什麼?”鄭倫說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
我撲哧就笑了:這小子,多在乎我啊。
我整個人依偎過去:“夫君,我裝裝樣子,還不是為了給你掙足面子。誰不希望自己的媳婦兒彬彬有禮、斯斯文文啊?再說了,孫佳人她是我最好的姐妹,我搶誰的男人也不能搶她的啊。再再說了,那姓焦的和你一比,簡直是芝麻與西瓜,吉娃娃與高加索啊。你快別吃醋了啊。”鄭倫欲言又止好幾番,終於吐出一句:“數你最能說會道了。”我把頭扎在他胸前蹭了又蹭:“因為我最愛與真理和事實為伍了。”
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鄭倫也沒跟我計較我把他比喻成西瓜這種植物,以及高加索這種動物的事。
我們回到家時,我婆婆還尚未歸來。我真想讓小甜向我婆婆好好學習。
夫君鄭倫自然是不顧一切地洗澡去了。奶奶的房門緊閉着,想必是已經睡了。我小聲哼着小調,自由在客廳、卧房和廚房之間穿梭。對我來說,奶奶早睡是天大的好事。平心而論,事隔一白日,我仍憤憤於她拐彎抹角地讓我刷鍋的行徑,所以,我十分慶幸今晚不必與她有所交集。再細想想,我還真替奶奶叫屈:為了一個鍋,她就毀滅了她在我心目中好人的形象,多劃不來啊。
聽着鄭倫嘩啦啦洗澡的聲音,我頓生歹心。我躡手躡腳走到衛生間門口,並推開了門。從門縫中,我望見裸體的夫君一腦袋洗髮水的泡沫,雙目微閉,雙手正在頭髮上揉啊揉。他這個舉臂的姿勢讓他上半身的肌肉顯得雄性勃勃。我吸了吸淌到嘴邊的口水,並吹了一聲口哨。鄭倫聽聞,睜眼就道:“哇,臭流氓啊。”一邊說,他還一邊背過了身。我嘻嘻笑:“你才臭流氓,洗澡不鎖門,也不拉浴簾。”
鄭倫雙手捂住關鍵部位:“臭流氓,你還不進來?”聽聽,這話說的,不讓臭流氓滾一邊去,反而讓臭流氓進來。
我正欲聽命寬衣,進去展開鴛鴦浴,奶奶的聲音就鋪天蓋地來了。她嚷嚷:“小仙兒,幹什麼呢,你想把倫倫凍病了啊?”我頓覺全身凍了個邦邦硬,立馬從外面拉上了衛生間的門,直挺挺地挪回了卧房,嘴裏不情不願地說了一句:“奶奶,您還沒睡啊?”
這個老太婆,真是不明事理。等我一進去,再一脫光,她孫子不全身火燒火燎才怪,又怎麼會凍病?
鄭倫洗完了澡,憋着笑回了房:“被我奶奶嚇了一跳吧?”我憋着一肚子氣:“哼,我早晚要當著她的面兒跟你洗鴛鴦浴。”鄭倫大驚失色:“啊,媳婦兒,放過我吧,我臉皮薄啊。”
婆婆回到家后,我和鄭倫與她正式商討了酒席一事。就算是旅行結婚,就算是我們企圖一切從簡,酒席一事,也終究簡不到零。
我婆婆說:“就到我原先當出納的那間餐館吧。裝修挺高檔的,菜色也挺好,而且還能給咱優惠價。”我和鄭倫雙雙頷首,我另外還補充道:“好,好,熟門熟路,省心省錢。”如今這年代,有熟人,好辦事,吃飯也不例外。我可不想絞盡腦汁去研究一桌酒菜應該幾千幾百大元,也不想去爭論桌上的魚蝦是不是新鮮、蔬菜是不是綠色。
婆婆直視着我的眼睛:“小仙啊,明天你和倫倫過去看看,要是滿意呢,你們就把菜單定了,要是不滿意,咱再找別間更高檔的。結婚請客是人生大事,媽不會委屈你的。”我連連應聲:“不委屈,不委屈,媽,我沒多麼多講究,我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一聽這話,我婆婆笑得合不攏嘴了。鄭倫見狀,美得心顫、肝兒顫、腿也顫。我估計,男人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的娘和自己的媳婦兒能情同母女,或者至少能和平共處。家和萬事興,可惜,孫佳人蔘不透這一點。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接到我媽的電話,她說她想我了。我仰天長嘆:這才多大工夫啊,就想我了?想當初,我在美國與她千山萬水,一年半載見上一面,她好像也罕有這麼直接地表達對我的思念。我媽又說:“小仙,你現在最親的人是誰啊?”我一愣,然後取悅她道:“自然是我的親媽您啊。”我媽果然喜悅了,不過嘴上還囑咐着:“你可不許嫁了人就忘了媽啊。”吃醋這碼事,可比拾金不昧常見多了。
小甜在店中依舊無精打采,我有點兒抓耳撓腮:她該不會是把我這“小仙女裝店”當療養院了吧?一邊等待心神的康復,一邊還從我手裏領薪水。我猶豫來猶豫去,正欲提醒她“笑容是我們與客人溝通的橋樑”時,她卻先下手了:“姐,你幫我個忙行不行啊?”
我提高警惕:“想請假?”小甜揮揮手:“不是,不是。姐,你去隔壁幫我探探佳伶的口風吧。”我氣結:“有什麼好探的?人家兩個成年人你情我願,關你這小孩子什麼事啊?”小甜抓住我的手晃來晃去:“我不甘心啊。姐,你說說,我怎麼會輸給佳伶呢?她那麼老,那麼沒意思。”我翻了一個白眼:老?笑話,我們三十歲是正當年,而我們的“意思”,又豈是你這黃毛丫頭看得透的?
可末了,心臟軟綿綿的我唐小仙,還是應允了小甜去探探口風。我心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與其和小甜聊,倒還不如去和佳伶聊。正好,鄭倫打來電話,說車明天才能修好,不如明天再去餐館訂菜吧。我贊成。人越來越離不開汽車輪胎了,不如今後把兩條腿進化成兩個圈兒。
我去了隔壁襯衫店,佳伶和另一位導購雙雙看向我。我一笑,裝熟道:“佳伶,吃飯去吧?”佳伶坦然合作:“好啊。”說完,她對另一位導購說了句:“那我先去吃,二十分鐘后回來。”接着就跟我走了。這就是三十歲的女人,即使她與我並不相熟,即使她明白我找她吃飯一定是別有用心,她也照樣坦然以對、以靜制動。這就叫歲月曆練出的資質,這就叫時光篆刻出的涵養。這要是換作了小甜那個年紀的小丫頭,定是會豎著渾身的刺來問東問西了。
二十分鐘后,我回到“小仙女裝店”,換小甜去吃飯。小甜道:“姐,我不餓,你快跟我說說。”這時,店內來了客人。我迎上前去,小甜則立馬去吃飯了。就算不餓,吃飯也總比招呼客人要愜意。
客人相中了一件不對稱設計的立領上裝,可惜,合適她的尺碼已經賣盡了。我告訴她:“下周一會新到一件。”其實是會新到五件。已下海多日的我明白物以稀為貴。只見客人二話不說,掏了一百人民幣:“這是訂金,那件我要了。”女人對待一見鍾情的男人,也許會允許他擦肩而過,可女人對待一見鍾情的衣服,則往往會採取餓虎撲食的態度。畢竟,女人在衣服面前,不用顧及那叫做的“矜持”的美德。
佳伶與那帥男是老相識,十五六年前,二人坐在同一間教室里學習文化知識。我將這事實告訴小甜后,小甜一副如釋重負的德行:“咳,原來是前緣未了啊。”小甜又說,“要是我和她站在同一起跑線上,贏家肯定是我啊,對吧,姐?”我不置可否,心裏卻想:就你這隻知道爭強好勝卻不知道情為何物的小蹦豆子,讓你先起跑你也沒戲啊。
佳伶告訴我,那帥男是她的中學同學,在失散多年後,幾經打聽得知她在這襯衫店中工作,並立馬找來了。佳伶很纖瘦,頭髮泛着自然的枯黃,眉眼都很細,連睫毛都極其稀少,整個人看上去像碟清淡的小白菜。可此時此刻,她坐在我對面,向我訴說著她這位老同學,眼中泛着幸福的光芒,就像是在清淡的小白菜上滴了兩滴香油,香得比我們面前的牛肉麵還要香了。我聽完來龍去脈,反應十分瓊瑤化——我小手捂住小嘴,小眼圓睜:“哇,天啊,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小甜誤會了,是不是?”佳伶這樣問我。“可不是嗎?從頭誤會到尾。”我這樣回答。佳伶撓了撓額角,羞怯怯地像時值花樣年華:“都怪我們不好。他來找我時,我裝作不認識他,所以他也沒明說。”我鼓掌:“難得,實屬難得。你們都一把年紀了還有如此霧裏看花的興緻。”佳伶並不計較我說她一把年紀,反而真心實意地道:“你幫我跟小甜說一聲,抱歉了。”我不以為然:“沒什麼好抱歉的。她因此從你們襯衫店跑來我的店,結果攤上了我這個好老闆,允許她遲到早退,還允許她吃瓜子。她真是塞翁失馬啊。”
小甜撥雲見日了,她一聽佳伶贏她贏在了十五六年前,立馬變回沒事人了。她說:“唉,我不爭了。十五六年前他們認識那會兒,我話還說不利索呢,怎麼爭啊。”我指點着小甜的鼻子尖:“你啊,壓根兒不是失戀,你根本就是氣不過輸給我們這些老人家。”小甜嘻嘻一笑:“姐,你可不是老人家,你正值巔峰期。”我伸手就戳了小甜的腦門兒:“你再不好好乾活兒,我讓你看看什麼叫瘋癲。”
沒心沒肺的小甜也沒問我,為什麼佳伶和那帥男不痛痛快快地相認相戀。可心思縝密的我卻問過了佳伶,佳伶低下頭回答我:“我配不上他。”我心直口快:“什麼配不配的?又不是螺絲和螺絲母。”佳伶什麼都沒說。
小甜精神抖擻,又可獨當一面了。我安心地走出店門,走向了北京市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既然目前廣州的貨源即將乾涸了,那我唐小仙也就不再捨近求遠了。雖說改在北京進貨會讓我“小仙女裝店”的女裝趨於大眾,又雖說北京的進貨價會高於廣東和江浙一帶,但至少,離得越近,合作得越容易。不像廣州那廠家,離我十萬八千里,說漲價就漲價,連點兒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這漲價的原因,鄭倫給我分析過:“你第一次開店,一次性進那麼多貨,人家自然可以給你低價。可結果你銷量小、補貨少,人家漲價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惡狠狠地說:“反正我不向惡勢力低頭。”鄭倫聳聳肩:“我奉勸你啊,以後找有信譽的大廠家合作。”我撇撇嘴:“你說得容易,沒有百十來萬,哪個大廠家理你啊?”
我說的是真話。早在“小仙女裝店”成形之前,我就連跑帶顛兒,外加通過一切遠程通訊設備找過二三十家大的廠家,人家不稀罕我,小的,我又看不上人家,末了,才定下了廣州這家雖不大但產品質量還頗優的。可結果,生意才剛剛上了道,人家就變心了,不稀罕供我的貨了。
當我接到一通由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時,我正在市場的各個攤鋪前東摸摸西看看。對方說:“喂,是唐小仙嗎?”我說:“是啊。”對方馬上改了口:“嫂子,是我,我是吳哲。”吳哲?鄭倫手底下的吳哲?他找我幹嗎?不過不管幹嗎,八成是沒好事的。
“嫂子,您能聯繫到鄭哥嗎?”吳哲口氣帶着些許焦急。“打他手機啊。”我說了句廢話。吳哲也覺得我說的是廢話:“要是打得通,我就不找您了。”“那我也沒辦法了。”我心想:莫非你指望我用心靈感應聯繫他?
“嫂子,我這兒有急事找鄭哥。您看您能不能幫我跑一趟青荷小區?他在那邊盯裝修呢。”吳哲口氣更焦急了,就像“倫語工作室”失火了或者被人入室打劫了。青荷小區?距我的“小仙女裝店”倒是不遠,所以吳哲才找到我頭上來?可此時此刻,我身處好幾十公里之外的服裝批發市場,這要是跑一趟,想必會跑出去一筆不菲的車馬費。我正欲推託,吳哲又開口了:“嫂子,相信我,去了您肯定不會後悔的。”喲嗬,這麼一來,不去肯定會後悔?
我打車直奔了青荷小區,又箭步直奔向吳哲給我的門牌號。我兩隻腳緊着倒騰,腦子裏也緊着琢磨:媽的,我家夫君肯定是在做壞事呢。雖說我和吳哲交情甚淺,但我們倆的定位是互幫互助的階級弟兄啊,他這肯定是給我通風報信呢。
從弟兄吳哲口中我得知,那門牌號所在,正是對“倫語”至關重要的大客戶煤老闆的新居。目前,那套房的裝修工程剛處於內部布線的階段,夫君鄭倫正在一邊督工一邊敲定最終的外觀圖紙。
我攥着一手心的汗敲了敲那套房的大門,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大腦門兒的蕭之惠。我內心吶喊了一句:果然,我夫君果然是在做壞事。
蕭之惠又穿着緊身毛衣,純黑純黑的,襯得臉孔和脖子極白。她的毛衣領口不小,我看見她的鎖骨窩兒極深,我心想:哪個男人一旦掉入,說不定永生都爬不出來。她沒想到我會出現:“喲?你怎麼來了?”她並不管我叫“嫂子”。
“我老公呢?”我難得稱鄭倫為老公,但此時,我必須要對蕭之惠聲明一下,鄭倫他小子已是我唐小仙的人了。“裏面。”蕭之惠一側身,給我讓出一條通路。我邊往裏走邊設想:如果我等會兒看見姓鄭的他正在匆匆忙忙地系皮帶,我該怎麼辦?是該視而不見自欺欺人,還是該大義滅親?不過,還沒等我想好,我就已趟過了地上粗粗細細的線,來到了鄭倫的面前。
鄭倫正坐在一張椅子上,審看着攤在膝蓋上的圖紙。他根本沒聽見我的到來。我還看見,他所坐的椅子旁邊還有另一張椅子,而這兩張椅子之間,連個頭髮絲兒細的縫都沒有。而在這套房中,除了兩名電工,就只剩他鄭倫和蕭之惠了。我用腳指頭想也想得出,剛剛,蕭之惠就坐在他鄭倫的旁邊,兩個人手臂挨着手臂。
我唐小仙覺得自己三十年白活了,之前的幾個男朋友也都白交了。時至今日,我得知我的男人和另一個女人肩並肩地坐着,竟險些腦溢血。虧我剛剛還想像着他系皮帶的好戲,若真如此,我估計我會先抽了他的皮帶,再抽了他的筋。
幾分鐘工夫后,我挽着夫君鄭倫的手臂離開了煤老闆的套房,離開了青荷小區,留下蕭之惠一個人站在那兒,大腦門兒爍爍發光。我十分滿意這個畫面,滿意鄭倫舍工作而取家庭的正當作為。而值得一提的是,這個令我滿意的結局,是我唐小仙屏住大氣、攥住雙拳、撐住腰桿,好不容易忍氣吞聲才忍出來的。
剛剛,我骨子裏雖驚濤駭浪,但皮囊上卻風和日麗。為防患於未然,掩護也許真是我階級弟兄的吳哲,我的說辭為:“親愛的,你手機怎麼打不通啊?我打去你工作室找你,你們那兒那個叫什麼哲的,告訴我你在這兒,所以我就來了。”鄭倫不疑有假:“是嗎?也許剛才信號不良。”我看看時間:“都五點多了,咱回家吧。”不料,蕭之惠一咳嗽:“鄭哥,這圖紙……”鄭倫立馬接話:“我們這圖紙還沒改完呢,要不,你先回去?”我在火冒三丈中靈機一動,也咳嗽上了,而且咳得跟病入膏肓似的:“不,你忙你的吧,我等你,雖說,我有點兒感冒。”
就這樣,鄭倫把圖紙通通塞給蕭之惠,又撂下一句“明天再說吧”,就牽着重病的我,啟程回家了。
一出門,我就通告了鄭倫:“那個叫什麼哲的,說有急事讓你回電話。”鄭倫回了電話,哦了幾嗓子,就說:“不急,周末前交給我就行了。”我句句聽在耳中,如此想來,他吳哲好像還真的是讓我專程來捉姦的?可是,我這算捉到了奸嗎?
路上,我打着感冒的幌子,悶悶不樂。鄭倫覺得納悶:剛才還咳得地動山搖,怎麼現在又風平浪靜了。我自顧自的一腔心事:回想我之前的男朋友們,有的也禁不住外界的勾引,誤入歧途,向外界女同志們靠攏,可是,我卻從未像今天這麼害怕失去,怕得願意裝模作樣,怕得一門心思只想先不動聲色地把鄭倫帶走再說。婚姻和戀愛真是兩碼事。戀愛時分分合合,充其量是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可婚姻,它已在我戶口本上畫上了一筆,倘若如今鄭倫他真要向蕭之惠靠攏,離我而去,那麼,我戶口本上又要再多畫一筆了。不,我不要當離異的女人,說什麼也不要。我想:我該找吳哲好好談一談了。
我唐小仙悟出來了:婚姻真是一堵牆。如果你像我一樣傳統,一旦進去就不想出來,那麼你就要變身為一條看家狗,要機智、要勇敢,如果不能不讓內人出去,但絕不能讓外人進來。我不能重蹈覆轍,再因嫉妒而對着夫君吠,但我必須在必要的時刻,對着她蕭之惠叫喚。
第十六話大眾化的“宴賓樓”
我和鄭倫回到家時,奶奶正在吃晚飯,一大碗粥、兩個豆包,外加一碟素什錦。山西人喜麵食,真是一點兒不假。
這次,鄭倫終於沒有直接去洗澡,而是洗了洗手就自覺地進了廚房。他對我說:“你好好歇會兒。”他這麼一體貼,我倒不好意思:“小感冒而已,沒事。”在我假模假式喝水止咳的工夫里,我只見奶奶離開了她的晚飯,蹭入了廚房。我又只聽她山西味兒的普通話傳來:“倫倫,幹什麼呢?大男人怎麼能做飯啊。快出去,出去,奶奶給你做。”緊接着,挽着袖子的鄭倫就被奶奶推搡了出來。我一撇嘴:看不出來啊,這老太太腿腳雖不好,胳膊卻還真有勁兒。
我硬着頭皮:“奶奶,您去吃您的吧,我來做。”奶奶耷拉着嘴角,也不知道是因為不滿我這個孫媳婦,還是因為皮肉已抗拒不了地心引力:“小仙兒,做飯不是男人該做的事。”說完,她把菜刀舉到了我的面前。我嚇了一哆嗦,隨後迅速地接刀。
此後,在我切白菜以及炒雞蛋之時,鄭倫曾兩度到我身邊來噓寒問暖並企圖幫把手,但兩度,他又都被啃豆包的奶奶喚走了。我豎著耳朵聽見,奶奶對鄭倫說,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外邊冷不冷啊,頭髮太長了,該剪剪了啊。我吸了吸鼻子:這不是沒話找話嗎?這不是成心不讓鄭倫幫我嗎?鄭倫作為奶奶唯一的孫子,真好比天上的星星;而我,我這唯一的孫媳婦,竟如同地上的石子兒。我使勁兒地擠了擠眼睛,想往油鍋中擠入兩滴眼淚,以控訴這凄慘的不公平待遇,但可惜,沒擠出來。
這時,我婆婆回來了。她說:“你陳阿姨在那兒呢,她就讓我先回來了。”這個陳阿姨,就是我婆婆的朋友兼燈具店的老闆。她沉迷於麻將,成天成宿地打,她不打時,才會去看店,她去看店時,我婆婆才能離店。
婆婆見我在廚房顛鍋掄鏟子,立馬撲了過來:“小仙,我來吧。”就在這時,就在這我剛剛感覺到自己還是被鄭家愛着的時刻,奶奶也撲了過來,懷中還抱着一團床單枕巾之物。她對我婆婆說:“給我洗洗。”我婆婆應聲:“嗯,吃完飯我給您洗。”接着,我眼睜睜看着奶奶把那團床物扔在了廚房的門口、我婆婆的腳前。
我一愣:這,這行為,是不是也太欺負我婆婆了?簡直像主子對待下人。我這一愣,鍋里的炒雞蛋火候就大了,而那團床物也被鄭倫手疾眼快地拾到了手上。婆婆不由自主地看向我,而我,透過她憂傷而尷尬的雙眼,直勾勾地看向她的內心深處。天啊,這許多年來,她伴在她婆婆,也就是鄭倫奶奶的身邊,受了多少欺負?這下,除了吳哲,我又多出了一個階級弟兄,那,就是我婆婆。畢竟,我們目前有着同一個對立面,那,就是我婆婆的婆婆。思索了這麼多,我鍋里的炒雞蛋,終於黑了。
飯桌上,有我做的醋溜白菜,還有後來我婆婆接手做的蒜苗炒肉,以及前兩天吃剩下的紅燒帶魚。我婆婆本來要吃那被我炒糊了的雞蛋,但我說什麼也不讓,還分析說吃糊了的食物對身體不好,容易致癌。聽了我的話,我婆婆甚感安慰,險些熱淚盈眶。她們這一輩人,百分之九十八都在為我們這一輩人而活。我們一旦關懷關懷她們,她們就幸福到雲裏霧裏。
飯桌前的鄭倫已經抽空洗了澡,白白壯壯的,穿着型號有點兒局促的藍格子短睡衣短睡褲,盤腿兒踞在椅子上,活脫脫地像一個農村炕頭的大胖小子。我叼着筷子納悶:這小子有這麼招人稀罕嗎?婚前女朋友排一排,婚後還有蕭之惠這大頭蠅嗡嗡嗡,他是想讓我吃醋吃到飽吧?婆婆一個勁兒地挾醋溜白菜吃,邊吃還邊說:“好吃,好吃。”大胖小子鄭倫不以為然:“好吃什麼啊?這是擱了多少醋啊?我牙都快倒了。”我一聽“醋”字,回過神來了,不打自招道:“誰吃醋了?我可沒吃啊。”而婆婆還處於陶醉的狀態中:“等以後,你們吃到兒女做的菜,你們就知道有多好吃了。”聽聽,我婆婆她真把我當兒女一般了。
幸好,婆婆她不把上一輩的仇報在我們下一輩的頭上。否則,她若像她婆婆對她那般對我,我想我的結局不外乎兩種:在沉默中爆發,或在沉默中滅亡。總之,以我傳統的性格,我是一定會先沉默着忍受一陣子的。
回了房,關上房門,夫君鄭倫一把把我摟入懷中:“感冒好了?”我不吱聲,心中鬱郁:這婚結的,怎麼才沒兩天,新婚的幸福感就被內憂外患取代了呢?奶奶和蕭之惠,我上輩子欠她們倆的吧。鄭倫撓了撓我的後背:“想什麼呢?”我避重就輕:“想新貨源的事兒呢。”我的話倒也不假,目前我還真是事業家庭齊艱難。
“還沒找到合適的?”隔行如隔山,鄭倫並不了解我們二道販子在選擇貨源時必須的謹慎。
“我單槍匹馬、分身乏術,既要顧家,又要顧店,哪有那麼多工夫去拓展新出路?”我把自己誇張成了日理萬機。
“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家裏不是我有媽嗎?店裏不是有小甜嗎?”鄭倫又把我貶成了遊手好閒。
聽着婆婆在廚房洗碗的水聲,我也不好再辯駁自己的顧家,只好說:“奶奶好像對我婆婆不太好。”而且,她對我也不太好。我心想。
“她觀念舊,重男輕女。她認為,女人就該什麼活兒都干,就該什麼氣都受。”
我大驚失色:“而我婆婆就一直這麼受着?”
“怎麼會?我爸過世前,還有我,這不都一直保護她嗎?”鄭倫兩臂圈着我,晃晃悠悠。
“那這樣吧,我和我婆婆聯手,推翻奶奶。”我右拳緊攥,高高上舉,鬥志昂揚。
鄭倫箍緊我:“別別別,那可是我奶奶啊,我親奶奶啊。媳婦兒,相信我,我一定多幹活兒、多受氣,伺候好你們三個女同志。”
“那你還不去廚房洗碗?”我瞪眼。
“好好好,我去。”鄭倫唯唯諾諾,可剛一開門,就看見婆婆正欲敲門,手中還端着一盤已切成塊兒狀的蘋果和梨。婆婆一笑:“小仙,吃吧。”這次換我熱淚盈眶了:自從我小學畢業后,我親媽就至多是把洗好了的水果囫圇交到我手上,而如今,叉着叉子的塊兒狀水果竟又重歸我的人生了。母愛,多麼洶湧的母愛!
我暗暗下決心:從明天開始,我要天天幫我婆婆刷碗。她要是阻攔我,我就把她綁在椅子上。
再度關上房門,鄭倫又摟住我:“我媽好吧?”另一手還往我衣服中探去。他這一探,再加上我婆婆端來的蘋果、梨,我幾乎要忘了穿緊身毛衣的蕭之惠,忘了遞給我菜刀的奶奶。
可正當我和鄭倫呼哧呼哧地向床逼近時,我們二人的手機卻齊齊作響了。就這樣,我這漫長的一天,並沒有如期結束在旖旎的夫妻生活中。
我和鄭倫的手機都放在書桌上,我一看,我手機上顯示着焦陽,而鄭倫的手機上,則赫然顯示着蕭之惠。我那剛被慾火取代的慍火,再一次取代了慾火。我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喂字,送給焦陽。我右耳聽見焦陽說:“唐小仙,孫佳人在不在你那兒?”左耳聽見鄭倫對蕭之惠說:“好,我馬上上網。”
“不在,不在。”我不假思索。見鄭倫掛了電話,去開筆記本上網,我這才空出心思反問焦陽:“她怎麼了,沒回家?”焦陽順勢控訴:“我可真受不了她了,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唐小仙,你說說,我們這日子該怎麼過?”我的心思不夠用了:問我,我怎麼知道?我自己的日子還沒過好呢。
我緩緩移到鄭倫的背後,看見他登錄MSN,並傳輸文件給“之惠”。之惠緊着開腔:不好意思,打攪你和嫂子了吧?嫂子感冒好點兒了嗎?我的血液又開始往腦門兒上涌:這“嫂子”,是叫給誰聽呢?真是人前一套,人後又一套。
而焦陽還在喋喋不休:“我真是受夠了孫佳人了,她自以為是、自私自利。”我伺機嚷嚷,以將鄭倫的目光從之惠處勾引到我處:“焦陽,她孫佳人是你自己挑的媳婦兒,不是父母之命,也不是媒妁之言,你們這才結婚幾天啊,你就翻臉翻成這樣了?”我這一嚷,焦陽不做聲了,鄭倫敲鍵盤的聲兒也沒了。我再接再厲:“就算她有她不對的地方,你也要檢討檢討你自己的態度吧。”焦陽嗯嗯了兩聲,就把電話掛了。鄭倫扭臉斜睨着我:“大晚上的,你嚷嚷什麼啊?”
我斜睨回去:“嚷的就是你們這些狗男人。”
第二天,是小甜的休息日,一大早,我就鐵青着臉去了“小仙女裝店”。孫佳人的手機依舊打得通,但沒人接,而我已打通了二三十次了。我心想:也許,鄭倫說的話是對的。
昨晚,鄭倫一邊和之惠MSN,一邊腆着臉說我:“你信不信,孫佳人生你氣了?”“生,生我氣?幹嗎生我氣?”回想着孫佳人以前動輒滋擾我,可今天,她離家出走竟都不來投奔我,我不禁心越來越虛,氣焰也越來越低。鄭倫哼了一聲,接著說:“因為在她家吃飯時,你和她男人公然調情。”“我,我……”我幾乎在“我”之後說出“操場”的“操”來,“調情?這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鄭倫又哼:“愛情的眼睛裏,可揉不得半點沙子。”
可不是嗎,我會看着鄭倫的MSN對話框而生氣,那孫佳人自然也會看着焦陽給我夾菜並褒獎我為好女人而生氣。我們誰的眼睛裏也揉不得沙子。
中午,鄭倫自汽修廠取回復原了的麵包車,來接我去載自廣州貨源處發來的最後一批貨,之後再去我婆婆之前工作的餐館中定酒席的菜單。
我剛鎖上了店門,就碰見店面的房東溜達了過來。那禿頭的中年男子背着手:“怎麼又關門了?”我訕笑:“啊,有點兒事,出去一會兒。”房東陰沉着臉:“我可發現了啊,你老有事,老關門。咱們這可是商業街,是集體,可由不得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啊。集體的形象,人人有責。”我連連俯首:“是是是,我保證就這一次了,最後一次。”
媽的,姑奶奶我每個月交你那麼厚一摞鈔票,都白交了?我就樂意交着房租不做生意,你怎麼著吧?這是我內心的吶喊。
我和鄭倫共處一輛車,心卻像隔着一條河。他問我:“找着孫佳人了嗎?”我搖搖頭。他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嘴臉:“她啊,就是生你氣了。”又是昨晚的老生常談。我不言不語,心想:男女間這點兒心思,除了嫉妒,就是被嫉妒,再沒點兒別的新鮮的了。鄭倫自顧自地說得淋漓:“唐小仙,被人誤會的滋味兒不好受吧?所以啊,你以後別再誤會我和小蕭了啊。”我飛刀般瞪了鄭倫一眼:“那你以後讓她別穿那麼緊的毛衣,你們倆也別坐得那麼近。”真是的,這廝真是欺人太甚,我不發威,他自己還就威風了。鄭倫瞥了我好幾眼,說了一句:“不可理喻。”
瞧瞧這局面,還請什麼喜酒啊?
可這時,目的地餐館到了。我下了車,抬頭一看:宴賓樓。嚯,多大眾的名字,大眾得就像人名中的李強、王偉、張建國。而我唐小仙的第四個男朋友還說過,他爸是開飯館的,而那飯館也叫宴賓樓呢。等等,他爸那宴賓樓,該不會和這宴賓樓是同一個宴賓樓吧?
鄭倫在餐館門口招呼我:“幹嗎呢?快點兒。”我哦哦着跑上前去。鄭倫找到了姓殷的女經理,她是我婆婆從前在這兒工作時的好姐妹,而今天,我婆婆已給她打過了電話,知會過了我和鄭倫的來意。她喜洋洋地笑出雙下巴:“你們先隨便看看環境,隨便看啊,不要拘謹。”
我和鄭倫在她面前手挽手,等她一扭身,我們就一前一後地溜達上了。這裏的桌布是金黃色的,椅子是磚紅色的,頗有宮廷之風味。這裏的東側窗外還有一片封閉之所,那裏有假山、假水,以及一隻真孔雀和幾十隻真鴿子。坐在這裏,可以邊吃邊賞鳥。我連連頷首。我遛到殷經理的身邊:“請問,您這兒的老闆是姓董嗎?”殷經理又再現雙下巴:“是啊,是啊。”
這時,我面前的殷經理和我背後的鄭倫異口同聲:“你認識啊?”我一悶頭:“不認識,不認識。”我說的是實話,我真的不認識董老闆,見都沒見過,我只不過是認識他兒子,並曾經是他兒子的女朋友而已。
“過來看菜單吧。”鄭倫呼喝我。
我悶頭就向餐館外邊走:“咱再考慮考慮吧,要不咱換一家吧。”
“怎麼了?這兒不好,還是你跟董老闆有過節?”鄭倫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就把我抓了回來。
“別胡說。菜單呢?”我趾高氣揚一伸手。
我翻了翻菜單,問殷經理:“有熊掌嗎?”殷經理一愣,隨後搖了搖頭。我又問:“那有猴腦嗎?”殷經理下巴上的肉一抖:“也,也沒有。”我看向鄭倫:“你看,什麼都沒有,咱換一家吧?”鄭倫劈手奪下菜單:“唐小仙,你再胡鬧,我先讓猴吃了你的腦子。”我一聽這話,嚇了一哆嗦。
鄭倫向殷經理訂了八天後的八桌酒席,每桌十人。四桌坐他鄭倫家的家人,另四桌坐我們的狐朋狗友。至於我唐小仙的家人,將通通在天津另請。鄭倫為每桌定了二十二道菜,有葷有素、有稀有糨、有涼有熱,就是沒有我說的那兩種玩意兒。另外,由於我婆婆一度是這裏的員工,故此我們可以無條件地自備酒水,經濟實惠。
告別了殷經理,我和鄭倫走出宴賓樓。我四處張望,想勘察勘察附近有沒有眼熟的車、眼熟的人。鄭倫倏地將一張大臉擋在我面前:“找什麼呢?”我一扭臉:“沒找什麼。”“你認識董老闆啊?”鄭倫又問。“不認識。”我又否認。“那你怎麼知道老闆姓董?”“聽我婆婆說過。”我說了謊。
鄭倫將我連人帶貨卸在了“小仙女裝店”的店內,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