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認識你,是命運對我的恩賜(5)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有人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巧合只存在於書中,而現實生活中沒有巧合。實際上,這句話只是說書里往往有巧合,至於現實生活中有沒有巧合,這句話並沒提到。
這裏的“書”,指的是“說書人”說的那個”書”,而不是“文如其人”里的那個“文”。從前的人,對“書”與“文”是區別對待的。“書”是比較下里巴人的東西,可以拿到茶肆酒樓里去說給人聽;而“文”則是比較陽春白雪的東西,需潛心研讀,方得其精髓。
用現在的觀點來看,所謂“書”,就是故事性的作品,相當於小說;而文,則是非故事性的作品,相當於散文。散文大多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所以有“文如其人”的說法,因為“文”就是“人”用來抒發胸懷的作品,有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胸懷,寫出來就是什麼樣的“文”。
但有人把“文如其人”理解為一個人寫出來的任何文字,都應該如其人,包括寫小說,這就不對了。其實沒有誰說過“書如其人”,因為“書”是以敘事為目的的,不一定是敘自己的事,也可以是敘別人的事,而且多半不只敘一個人的事,而是敘很多人的事,如果要“如其人”,那也只能是如故事裏的人,敘誰的時候就如誰的人,但不可能都如作者的人。
“無巧不成書”說明了一個規律,一個普遍現象,那就是沒有巧合就不成其為故事。我們常聽人說某某人“沒故事”,或者某某人“有故事”,這個所謂“有故事”或者“沒故事”,就是某某人的生活中有沒有與常人不同的經歷。如果有,那就是有故事;如果沒有,那就是沒故事。而這個“與常人不同的經歷”,往往就是由誤會與巧合構成的。
我把誤會與巧合連在一起說,是因為誤會與巧合常常是密不可分、互為因果的。巧合有時是因為誤會產生的,巧合又可以導致新的誤會。有了這些誤會與巧合,小說就波瀾起伏,就具有戲劇性,就有看頭。戲劇就更是如此了,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都離不開誤會與巧合。
喜劇就不用說了,基本就是由誤會與巧合構成的,小到開門時讓門外偷聽的人跌了進來,大到錯把岳母當成老婆,都是誤會與巧合。如果我們每天開門都可以發現偷聽的人,或者我們每個人都錯把岳母當老婆了,那就不叫巧合,而叫普遍現象了,也就沒“看頭”了。
悲劇也離不開誤會與巧合,如果奧塞羅不誤會妻子,就沒有《奧塞羅》這個悲劇;如果朱麗葉早醒來幾分鐘,羅密歐就不會自殺;或者說如果羅密歐在那次宴會上如願遇見了他的前心上人,而不是碰巧遇見了朱麗葉,這個故事就不存在了。
誤會與巧合構成故事的高潮,促進故事的發展,是使故事具有“可讀性”的重要因素。會寫故事的人,都很注意巧妙運用誤會與巧合。所謂“巧妙運用”,是指這些誤會與巧合必須是有生活基礎的,不然就會適得其反,讓我們覺得故事很假。
《山楂樹之戀》寫的是一個真實發生過的故事,艾米不用刻意設計誤會與巧合,但她決定寫不寫一個故事的時候,都是經過了精心考慮的。她選擇寫的故事,都是有一定誤會與巧合的,不然就沒有“可讀性”。網上連載不像寫書出版,一本書不管有沒有可讀性,都是一鎚子買賣,讀者買了書,沒可讀性也不能退回,而網絡連載如果沒有可讀性,馬上就沒讀者了,所以網絡連載最好每集都有一點東西勾着讀者,這樣才能使人跟着看下去。
《山楂樹之戀》符合艾米的這些要求,所以她寫了這個故事。在網上連載期間,的確是每集都勾着人讀下去,那時因為沒人知道故事的走向和結局,也不知道老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只從艾米寫的其它故事裏知道靜秋現在沒跟老三在一起,所以讀者看完每集都有疑問,對老三的評價時好時壞,對故事發展有多種猜測,討論很熱烈,迫切需要看下去,簡直等不到第二天。
但《山楂樹之戀》在國內出版時,那個既不懂書籍廣告原理又不懂讀者心理的策劃人把整個故事以完全沒有想像力的方式和語言寫了一個簡介,使讀者提前知道了故事的結局,並知道了老三的為人(“一個極重情誼的人”),破壞了讀者本來可以享受到的閱讀情趣。他在這樣摧殘了《山楂樹之戀》后,居然以“業內人士”的口氣說,這個故事“毫無懸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經過他這樣愚昧殘暴的刀斧手砍殺之後,還到哪裏去找懸念?
可以說國內讀者之所以仍然一經開讀便手不釋卷,是因為故事裏描寫的愛情吸引了她們,也因為艾米的敘述乾淨透明,充滿魔力,不僅不會把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作者身上來,還可以起到倒換時空的作用,讓讀者沉入故事,跟隨靜秋走進三十年前那個遙遠的小山村,去認識老三,了解老三,迷上老三。不管是一向就愛看愛情故事的讀者,還是老早就不相信愛情的讀者,都有一個共同感受,那就是看完后久久不能從故事裏走出來。
但構成故事發展的重要因素——誤會與巧合——卻因策劃人拙劣的簡介被破壞了,以至有的讀者無法理解這些誤會,於是無法理解靜秋這個角色,也便無法理解老三的愛情。毫無疑問,這從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讀者對這個故事的全面欣賞。可以說,由於策劃人的拙劣,讀者花一本書的錢,只買到了半本書,看八個小時的屏幕,只得到四個小時的享受。
《山楂樹之戀》的故事是由前後兩大誤會構成並推動的,這兩大誤會,又是由一些巧合造成的,而這些巧合,則是由更小的誤會與巧合造成的。正確理解這兩個誤會的成因,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靜秋,理解老三,理解他們的愛情,理解這個故事。
第一個誤會,是靜秋誤以為老三有未婚妻。這個誤會是由很多巧合構成的,首先是葉老師來學織男式毛褲開口的時候,因為想讓靜秋當個長期織毛衣顧問,提議靜秋在西村坪落戶,並提名老三為靜秋男朋友候選人。
由於這個提議,余敏爆出老三有未婚妻這個新聞。
說它是巧合,是因為如果葉老師那天不來學織毛褲,就不會提到老三,也因為那天剛好老三在開會,沒到大媽家來,如果他來了,要麼葉老師就不會提到這事,要麼老三就挺身而出,把“未婚妻”現場解釋掉了。
但事情就是這麼巧,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卻來了,於是靜秋聽見了讓她心碎的消息:老三在家裏有未婚妻。靜秋並不是個輕信的女孩,她在最初的驚訝和心痛過去之後,就進行了一系列調查與思考。
有人覺得靜秋愛胡思亂想,其實如果我們仔細看看靜秋的那些心理活動,就會發現她的思維是很有邏輯的,她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信息資源,調動她所有的知識,儘可能地全面考慮問題。由於條件的限制,她並不能每次都做出正確的判斷,但她做的判斷,都是處在她的情況下的人所能做的最符合邏輯的判斷。
靜秋調查思考的結果,是老三的確有未婚妻,因為很多事實都證明了這一點,比如以前放在玻璃板下的老三和未婚妻的照片不見了。外人當中,只有老三進過靜秋和長芳住的那間房,而“內人”根本沒必要拿走老三的照片。估計讀者看書看到這裏也不會猜到是長芳拿走了老三的照片,因為這就是長芳的卧室,她有什麼必要拿走老三的照片呢?
除此之外,老三在走山路那天自己承認牽過別的女孩的手,老三還講了那個青年的故事,余敏在葉老師走後,又專門找到靜秋,介紹了更多有關老三和未婚妻的細節。這一切都導致靜秋得出結論:老三的確有未婚妻。
如果你認為你比靜秋高明,即使得到這些信息也不會認為老三有未婚妻,那你就真的太多疑了,因為那樣就表明你既不相信老三,又不相信余敏,既不相信事實,也不相信邏輯。
有人說,靜秋幹嘛不直接去問老三有沒有未婚妻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那個年代不是我們現在這個年代。現在是“愛了就要說出來,不愛也能亂說愛”的年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虎有妻,偏向虎身依”的年代;而靜秋老三那個年代則是凡帶有“愛情”兩個字的書都要被查封的年代,是把相愛說成“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的年代,靜秋那時還只是個高中生,那樣的年齡離法定的談情說愛年齡還遠得很,做夢都不該想“愛情”兩個字,更不要說打上門去,問人家到底有沒有未婚妻了。
即便是現在這個年代,我們也認為目擊者的意見比當事人的表白更可信,事實比語言更有力。如果余敏說老三有未婚妻,而余敏又是誠實可靠的人,完全沒有撒謊誣陷老三的動機,加上還有照片為依據,有老三自己的供詞為依據,靜秋有什麼理由不相信老三有未婚妻呢?如果相信,又有什麼必要去問老三呢?如果老三是個不誠實的人,問他也不會承認;如果老三當她面承認,那又有什麼必要去受這個羞辱呢?
很奇怪的是,只有讀者指責靜秋不去問老三,卻沒有讀者指責老三不來對靜秋講明白。
老三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把自己有過未婚妻的事坦白講出來呢?他明明知道大媽家的人都知道他有未婚妻(還不是“有過”),他為什麼不防患於未然,早點對靜秋澄清呢?
某些讀者指責靜秋卻不指責老三,我覺得有兩種原因,一種就是老三已經去世了,對去世了的人,我們是比較寬容的,有什麼意見也不會說出來;另一種原因就是指責靜秋的多為“求偶派”女讀者,這類讀者的特點就是愛把書中才貌雙全的男性角色想像為自己的情人,所以對這個男性角色愛慕的女性角色,就比較苛刻,因為看故事變成了情場角逐,對情敵必然是痛恨有加。
那麼老三究竟為什麼沒有儘早澄清這個“未婚妻”的誤會呢?,我們先看看他在山上是怎樣對靜秋講述他跟未婚妻的故事的:
“他講了一個沒題目的故事,大意是說有一個青年,為了挽救他父親的事業和前程,答應娶他父親上司的女兒為妻,但他心裏是不願意的,這事情就一直拖着。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他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想娶那個姑娘為妻,但那個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個姑娘有過婚約,就不信任他,躲了起來。”
在我接着寫下去之前,想先問問各位的意見:老三講的這段話,究竟是說他跟未婚妻
分手了還是沒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