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復一日,轉眼半年過去了。
宋一坤在海口度過了一段最悠閑的日子,這使他有機會平心靜氣地讀一些書,從容地思考一些問題。然而,近來的種種跡象都表明,這種世外桃源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局勢要求他:準備出山。
根據電視、報刊、電台等多種宣傳媒體提供的消息,一九九三年九月十八日,福建省廈門市將舉辦全國性的文稿竟價活動,后經電話諮詢證實,這個消息是可靠的。較之其它區域性的文稿交易,此次活動更有影響、更具權威性。對夏英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機會,但問題是:目前書稿只有二十六萬字,尚有十多萬字待完成,而競價活動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再除去請人看稿徵詢意見及修改,十萬餘字的實際寫作時間只有兩個月。
時間緊迫。
王海打來電話,將於五月九日從江州乘飛機來海口。據宋一坤所知:王海和孫剛的兩家餐館越來越難以支撐,而江州的合資項目更談得風風火火,但至今也沒找到一個真正有實力的投資者,中方企業還一直被蒙在鼓裏,“空手道”能否成功,一言難盡。
那麼,王海此時來椰城,是禮節性訪友還是另有動機?
玉南方面,方子云所負責的新產品研究已取得突破性進展,同時機械製造部分已經完成,並生產出了第一個普通材料的樣品,而高科技合成材料已進人大批量生產實驗階段,最後成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根據協議規定,三位研究人員除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固定工資之外,還要付給每人科研成果費各兩萬元。今後的工作量按三個月估計,到八月份完成全部技術資料整理,就宣告合作終結,方子云預計:屆時可能會有四萬元的資金缺口。宋一坤的答覆是:寧肯每月損失幾千元也要拖延時間,至少要堅持到十一月底。因為那個時候,鄧文英借款期限已到,拿回四萬元應該沒問題。
前方吃緊,而宋一坤卻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他對九月十八日的文稿競價雖有信心,但並不排除節外生枝的可能性,擔心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只能寄希望於鄧文英那筆借款。不到最後關頭,他是不會伸手借錢的。
這天早晨,他的早餐只吃了一半便停住了,沒有食慾。一支煙在他的手指之間悄無聲息地燃燒,他的腦子在不停地轉動、思考,兩隻眼睛似乎在審視着什麼,似乎要將一切都看透、看穿。夏英傑做好了上班前的準備,最後一道程序是她的“專利”項目:吻別。來到客廳,見宋一坤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不忍心打擾他,只在他臉上留下一個唇印,便滿足地轉身欲走。
“等一下。”宋一坤忽然說道,“你重複一下今天的任務。”
夏英傑心中有數地說:“第一,到單位開證明,把報名表。報名費、像片和證明一起寄給文稿競價組委會。第二,請三個小時的假,寫一個牌子,中午去機場接王海,安排他在國商大廈住下,然後帶他來見你。第三,順便買兩千張打印紙。”
宋一坤點點頭,囑咐道:“如果王海問我為什麼沒來,你告訴他,一坤已經被慣得不成樣子,懶得連翻一下身子都得讓人推。”
夏英傑說:“可我總覺得你不去有點不近人情。”
宋一坤說:“我判斷,王海來海口感情的成分少,投石問路的成分多。我親自去機場接他過於熱情了,有急於貼近他之嫌,會使他產生錯覺,助長他的惜資心理,顛倒了事物的本質,即便真有機會合作他也會獅子大開口。現在冷一冷他有好處,至少可以幫助他端正態度,我們過得很好,既不需要錢也不需要救世主。”
“好吧,照你說的辦。”夏英傑說。
宋一坤本可以讓她走了,卻站起來把煙頭放進煙缸,出人意料地撫摸着她的臉龐,輕聲說:
“這半年,讓你吃苦了。”
夏英傑的確明顯地消瘦了,她要工作,要寫作、要做家務,每天只能休息六個小時,腦力與體力雙重勞動緊張而繁重,只有輪休的那天似乎可以奢侈一下,而大掃除、大採購和改善伙食完全得靠她一個人做出來,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她從沒幻想過風花雪月的愛情,不像大多數女孩子那樣,常有一種性別優越感,以為憑一張漂亮的臉蛋就能使天上掉下餡餅來。她只知道腳踏實地做人做事,用孱弱的雙肩擔起這份哪怕超出她年齡負荷的沉重。
宋一坤少有的親熱舉動使她激動不已,她就勢依偎在他胸膛上,輕聲問:“你今天是怎麼了?”
宋一坤將她摟在懷裏,憐惜地說:“我知道你辛苦,可是要培養你的韌性和抗擊打能力,不狠下心來不行。人的生存能力說到底就是適應環境的能力,在家多做些模擬訓練,出門就可以從容一些。”
“你不用解釋,也不用內疚。”夏英傑坦白地說,“我根本沒有多想,只要守着你我就知足了。”
“總之還得忍耐下去,”宋一坤說,“這個世界憑的是實力,有幾桿槍就有幾多身份,和軍閥割據沒什麼兩樣。尤其是女人,靠別人那種禮節性的尊重,半文不值,擺出多少瀟洒也是花架子。”
“這個我懂。”夏英傑笑着說,“我媽常說,年輕時吃苦不算苦,到了老年無依無靠那才是真苦,所以現在得苦幹。不過我真該走了,不然就遲到了。來,這邊再親一下。”
宋一坤經過半年的訓化已經習慣了許多新的生活內容,但一直害怕臉上被留印記,總感到有失莊重和威嚴。而他越害怕,夏英傑就越喜歡做,似乎這樣更能滿足佔有欲。此時她見宋一坤又下意識地想躲,便哄着說:
“不許反抗。”
於是,宋一坤又一次被剝奪了威嚴。從某種意義上講,夏英傑以愛的名義已經把他統治了。
等門關上,宋一坤立刻迫不及待地把臉上的唇印擦掉了,然後背手、抬頭、平視,以大家風範踱了幾步,這才覺得回歸了自己。
商務中心位於一樓大廳左側,打字間用鋁合金和藍色玻璃構成,美觀,醒目。房間裏有序地排列着四台電腦,兩台規格不同的複印機,工作環境十分整潔和規範。工作人員身穿統一制服,既端莊又使人賞心說目。
按照分工,夏英傑專門負責英文打字和英文翻譯這項工作。
她工作認真,為人熱情,所以人際關係很好。這種環境無疑給她利用工閑時間寫作提供了方便,尤其中午從十一點到一點這段時間一般沒有業務,她的書稿有三分之一是利用這兩個小時完成的。
十點鐘,夏英傑正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清樣校對,電話鈴響了,是打給她的,她聽到了江薇的聲音。
“阿傑嗎?”江薇說,“有件重要的事,中午我帶你去見一個書商,約好了十二點在天府飯莊會面。他是昨天晚上來的,下午還要返回湛江,這可是我託了幾道關係才認識的,我也只和他見過一面,據說神通不小,這個人肯定對你有用,不能錯過機會。”
“不行。”夏英傑解釋道,“一坤有個住在奧地利的朋友今天從江州來,十一點我得去機場接他,時間絕對來不及。”
江薇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吧,十一點以前我一定趕去接你,你千萬不要離開,咱們見面再說。”說完,她不容夏英傑爭辯便把電話掛斷了。
將近十一點時,江薇果然準時來了,車子停在路邊,對夏英傑說:
“上車吧,我陪你去機場。”
夏英傑面有難色,猶豫再三還是上車了。
江薇駕駛着汽車,問:“有事怎麼不招呼一聲?”
夏英傑說:“我不能也不想佔用你的工作時間,影響了前途誰敢擔待?”
“沒那麼嚴重。”江薇並不以為然,話題一轉說,“約見書商的事我通知對方推遲一小時,一點鐘在天府飯莊會面。這樣一來時間就錯開了,兩不耽誤,只是得讓你的客人在國商大廈多等一會兒。”
“這樣的話,我得給一坤打個電話說明一下。”
“我已經打過了。”江薇說,“這事是我擅自作主的,所以請客的費用得由我付。不過,如果你以後因此事發了財,那時候就另當別論了,得給我翻案。”
夏英傑說:“我不是跟你客套,一坤為這本書存有一筆專用活動經費。我身上的錢肯定不夠,你先替我墊上,回頭我還你。”
江薇了解夏英傑的脾氣,也就不再爭執,笑着說:“好吧。”
兩人一路談着,不知不覺到了機場。
大廳里聚集着很多乘客。夏英傑和江薇在大廳等了十幾分鐘,從廣播裏得知薇機準時降落在海口機場。很快,來自江州的旅客開始通過機場出口,夏英傑站在幾個出口之間的位置單手舉着牌子,在人群中觀察。
一名穿茄克衫的男人看着牌子朝她走來,上前客氣地問道:
“小姐,你是替宋一坤接人的嗎?”
夏英傑點點頭。
一番自我介紹后,夏英傑知道了來人正是王海。
王海問:“坤哥沒來嗎?”
“他呀,”夏英傑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說,“他現在已經被慣得不成樣子,懶得連翻個身子也得讓人推一把,就差往嘴裏喂飯了。”
“哦?”王海顯然對此很敏感,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王海那絲一閃即逝的神色沒有逃過夏英傑的眼睛。
“這位是江薇小姐,我的朋友。”夏英傑介紹說。
三人走出大廳。忽然,身後有人喊:“阿傑!”
夏英傑本能地回過頭,愣住了,她看到了一張既熟悉而又使她無法相信的臉,脫口道:“林萍?”
“是我,是我呀!”林萍彷彿是從地下鑽出來的,她驚喜地迎上來,一把拉住夏英傑的手,激動地說,“我看你半天了,越看越像,可就是不敢認你,沒想到還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來接一個朋友。”夏英傑嘴上說著,腦子裏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但眼前的一切又確實是真實的。她搖搖頭,說:
“天下會有這樣的巧合。”
林萍也覺得難以置信,忽然說道:“這是天意,肯定是天意,這說明咱們倆有緣分,有心靈感應。”
夏英傑平靜下來,問:“來海南怎麼不事先打個電話,也讓我有個準備。”
“我想給你個驚喜,震你一下。”林萍把旁邊的一個男人拉過來,美滋滋地介紹道,“這是我的男朋友楊小寧先生,法國華僑,我馬上要出國了,護照、簽證全辦齊了,特意來海南向你道別。”
被稱作楊小寧的男人三十多歲,穿一身筆挺的西裝,皮鞋黑亮。林萍衣着入時,濃妝艷抹,儼然是個闊太太。
夏英傑對王海說:“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林萍,我的朋友。這是王先生,一坤的朋友。”
王海的衣着很普通,這多少助長了林萍的優越感,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對方一眼便算打招呼了。王海顯然也不欣賞林萍的裝束,只是朝她笑笑,那笑明顯是擠出來的。
五人出了大廳。
夏英傑請林萍上車,林萍看看楊小寧,又看了一下同車的人數,毫不掩飾地皺皺眉頭說:“這麼多人擠在一起,難受,我再叫一輛車。住的地方我已經想好了,就住在你工作的南都飯店,見面方便。”
夏英傑與江薇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江薇送王海去國商大廈,她自己陪林萍去南都飯店,然後在國商大廈會合,一起去見書商。
夏英傑叫了一輛“奧迪”出租車,請楊小寧坐在前面,她和林萍坐在後面,離開飛機場。
林萍關切地問:“阿傑,怎麼樣?”
“離上次通電話還不到一個月,一切都是老樣子。”夏英傑笑着說,“也許我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種聰明人,會讓你失望的。”
“他現在幹什麼?還在吃閑飯?”林萍問。這裏的“他”是指宋一坤,語氣中也充滿了輕蔑。她一直對夏英傑的選擇有看法。
夏英傑沒有計較,也不爭辯,而是岔開話題說:“今天太巧了,也太突然了,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一點鐘我還有個重要的約會,現在改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我陪你們到飯店辦理住宿,你們先休息一下,回頭我給你打電話,晚上請你們到家裏吃飯。”
林萍不假思索地說:“我是來看你的,不關他什麼事,你有事先去,回頭我們再聯繫。我後天去深圳,既然出來了就多轉幾個地方,我想讓你明天請一天假,我們一起去海邊玩。”
“沒問題,我一定陪你。”夏英傑說。
林萍看着消瘦的女友,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你真是自討苦吃,以你的身段和模樣,那是天生的福相,何況你還有名牌大學的學歷。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楊小寧從一見面就開始注意夏英傑了,此時坐在前面還不時地回過頭瞟一眼。夏英傑看在眼裏,反感在心裏,卻並不表現在臉上,依然與林萍談笑。
這時,楊小寧轉過臉來搭了一句:“夏小姐,你的條件太優越了,如果在國外肯定會有發展,窩在這座孤島上不覺得屈才嗎?”
夏英傑笑笑,說,“我本來就沒什麼才,也就談不上屈才。”
“謙虛了,謙虛了。”楊小寧沒趣地自語着把臉又轉回去,不再搭話了。
天府飯莊所處的這條街被當地人俗稱“白吃街”或“腐敗街”,馬路兩側餐館林立,一家比一家豪華、壯觀,各家的迎賓小姐也是各有風姿、爭奇鬥豔。這條街集中了天南地北各種風格的名萊佳肴。
江薇選擇這裏,足見她對這次會面的重視。
高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夏英傑和江薇在飯莊門口等候。將近一點的時候,一輛出租轎車開過來,從車上下來兩男一女,明眼人不難看出,那位中年婦女一定是老闆的妻子,另一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大概是秘書。書商是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般,個頭不高,人卻顯得精幹、老練。
江薇上前招呼,為雙方做了介紹。書商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夏英傑,名片上印着:湛江萬路達文化公司總經理蘇衛國。
“今天夏小姐作東。”江薇笑着打個手勢,“各位請進吧。”
進了餐廳,選了一個單間人座,服務小姐站在一旁帶着職業微笑等他們點菜。夏英傑把菜譜遞給客人請他來點,蘇衛國接過菜譜卻放下了,喝了一口茶水說:“如果你沒有作品,是不會到這種地方花冤枉錢的,我相信你一個月的工資不夠這頓飯錢,既然來了就說明你有作品,有誠意,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不過話要說清楚,飯費得三七開,我付七成,這樣分配公道一些。”
“蘇先生,這是什麼意思?”江薇的臉色頓時變了,冷冷地問道。
“別誤會,我沒有半點輕視的意思。”蘇衛國解釋道,“我是商人,只認作品不認人,我不會因為一頓飯將來在交易上補人情。我倒是希望能請你們,但你們不會接受,你們是另一種女人,所以咱們各吃各的。”
“實在。”夏英傑說,“就按蘇先生說的辦。”
於是,在座的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口味輪流點菜,氣氛並沒有因為剛才的事而受影響,反倒顯得更寬鬆了。蘇衛國出於談話方便,把服務小姐也打發走了。
夏英傑直奔主題說道:“蘇先生,今天對我來說是個機會,我想先介紹一下我寫的那本書,如果你對書的內容有興趣,我希望不久能夠合作。同時借這個機會我也想了解一點出版、發行方面的情況,用新潮的話說,叫作雙向選擇。”
蘇衛國說:“我是靠出書吃飯的,能找到上品的書稿就與淘金者發現金礦是同樣的心情。請夏小姐先介紹稿子吧。”
夏英傑如數家珍,從小說的主題、情節、特點作了詳細介紹,還回答蘇衛國提出的一些問題。從對方的眼神里夏英傑看得出,蘇衛國對這本書產生了興趣,否則不會表現出相應的耐心。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蘇衛國憑自己特有的職業嗅覺,從夏英傑的談吐里感受到了這位女作者的語言能力和思想境界,尤其使他感興趣的是她對生存、對社會較為客觀的認識,絲毫沒有浪漫的水分。經驗告訴他:只有這樣的作者才能寫出較有深度的作品。他凝視着夏英傑,問道:“夏小姐,請問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歲。”夏英傑答道。
蘇衛國十分自信地說:“你的談吐和你的作品所表現出來的思想。觀念,已經不能和你的年齡成正比了。你固然進過高等學府,但是人的生存意識決不是從中國的教科書里可以學到的。我想,要麼你的生存環境比較特殊,要麼,就是你身後有一個好教練。”
“也許。”夏英傑說,“但是我現在關心的是你的經紀能力,萬一我的書稿還值幾個銅板,就得靠貴人幫忙。”
蘇衛國介紹了自己作為經紀人的業務實力。
當代中國,書商無疑屬於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而蘇衛國則是這個群體中較為成功的一員。他擁有兩百多萬元的經濟實力,關係網四通八達,出版界朋友遍佈大江南北,強大的發行網絡可以滲透全國每一座城市。他有自己的信息收集程序,有自己的編寫人員,他可以和全國數千個書攤中的任何一個攤主取得聯繫。
夏英傑問:“在你看來,什麼是好書呢?”
“我是學法律的,經商只是這幾年的事。”蘇衛國先說明了這一點,然後接著說,“所謂好書,就是指既能賺錢又不觸犯法規的書。仔細分類,可以把讀者分為政界人士、准文化人、閑散遊民等諸多類型,盯住讀者的口袋投其所好。中國人都知道,讀者口味與法律法規有時候是有衝突的,作為書商兩頭都得罪不起,所以就得在這兩者之間遊戲。法律和讀者都是第一位的,既要保住性命,又得賺取利潤。”
夏英傑說:“政府三令五申不許買賣書號,這對你們會有影響嗎?”
蘇衛國笑笑,說:“協作出版,這是中國的特產,很大程度上成了買賣書號的一種默契,在全國已是公開的秘密。國家制定的稿酬標準早已經過時了,作者根本不要指望能從出版社撈到好處,出一本書,作者不往裏倒貼就不錯了。”
就這樣,他們在飯桌上談了一個多小時。
臨別時,蘇衛國問:“夏小姐,你這本書最快什麼時候能完稿?”
“如果順利,可能在七月份。”
“那好,我等着。”蘇衛國說,“寫完后你可以按名片上的號碼打電話與我聯繫,看過稿子我們再談具體條件。如果可能,也可以把這種供求關係以合作的形式固定下來。”
“靠寫書活命,我還不敢有這個自信。”夏英傑笑着說。
雙方在飯莊門口道別了。
上車后,江薇問:“感覺怎麼樣?”
“至少不像是個騙子。”夏英傑說,“如果與他合作比出版社更實惠,當然還是要多掙幾個了。萬一真發點小財,你江薇功不可沒。”
“那又怎麼樣?再請我來吃一頓了?”
“自己人,還用得着這種俗套嗎?”夏英傑故意這樣說。
江薇開心地笑了。
離開飯莊,她們立刻去國商大廈接王海。路上,夏英傑到郵局把信發了,寄出了文稿競價報名費,又在一家辦公用品商店買了兩千張專用打印紙。
宋一坤在家裏等候王海的到來。
他已經從江薇打來的電話里得知夏英傑面見書商的事,儘管他心裏認為沒有必要,但口頭上還是同意了,畢竟多一點信息、多一條渠道並不是壞事。況且,江薇已經安排好了,這裏面還有一個人情和面子問題。
三點鐘過後,門鈴響了,王海在夏英傑和江薇的陪同下,出現在宋一坤面前。
久別重逢,王海顯得格外親熱,一口一個“坤哥”,從箱子裏取出兩條奧地利名牌香煙和精美的工藝火柴,還特意給夏英傑帶了不少國外名牌化妝品和高級巧克力。而宋一坤則淡淡地應酬了幾聲,對禮品沒有興趣,也缺乏熱情,似乎不是接待一個遠涉重洋的朋友,而是接待一個鄰居。
王海對宋一坤的性格則真的是見多不怪。
夏英傑從廚房出來,將熱氣騰騰的茶水端上,給在座的每人倒上一杯,看見桌上的化妝品便責怪道:“王先生,你大老遠來看一坤,心情已經盡到了,還買東西幹什麼。”
王海嘿嘿地笑着說:“我沒有多少文化,是個粗人,不會買東西,也不會送東西,如果有的失禮怕地方還請嫂子多原諒。”
“打住。”夏英傑笑着說,“以後不許叫我嫂子,我還沒轉正呢,說不定哪天一紙休書扔過來,讓我怎麼下台?”
夏英傑的語氣里多少含點抱怨宋一坤的意思。宋一坤全當沒聽見,起身去書房取了一千元現金遞給她說:“今天吃飯,你肯定借江薇的錢了,馬上還了。”
江薇笑道:“錯啦。今天碰上個正人君子,那書商怕將來在交易上補人情,所以各吃各的,沒花多少錢。”
夏英傑接過錢說:“這錢還得用,因為林萍來了,剛巧和王先生坐的是同一班飛機,還帶着她的男朋友。我得去南都飯店照應一下。”
“林萍?”宋一坤記起來了,問,“她來幹什麼?”
“她要出國了,來道別。”
“坐飛機來道別?”宋一坤忍不住微微一笑,“譜兒不小嘛。”
夏英傑說:“我晚上得陪林萍吃飯,管不了你們了,就委屈你們一下自己搞點吃的。江薇下午還有公事,我順路就過去了。”
江薇說:“我晚上有飯局,如果太晚就不能接王先生了。”
“王海坐出租車回去。”宋一坤說。又對夏英傑說:
“把東西收了,忙你的事吧。”
夏英傑找了一隻禮品袋,將桌上的化妝品和巧克力全部收進去,只剩下兩條煙,然後提着袋子與江薇一起走了。
屋裏頓時安靜下來。
宋一坤把王海帶來的香煙拆開,取出一支點上抽了幾口說:
“不錯,就是勁兒小了點。”
王海問:“坤哥對我不太滿意,是嗎?”
“是的。”宋一坤說,“把金龍打成殘廢,太過分了,他現在妻離子散,這輩子算完了。”
“哪是他自找的。”王海不服氣地說,“偷稅是我乾的,既然坤哥替我頂罪了,我總得給你一個交待,不然我成什麼人了?再說,連補帶罰那麼多錢,你被判了,公司垮了,這麼大的損失,他劉金龍還不該負點責任?”
“算了,過去的事不提了。”宋一坤壓抑地嘆了口氣,問道,“你在江州日子不短了,沒到林楓家裏去看看?”
“看了。”王海說,“你出手就是一萬,我給少了拿不出手,也給了一萬。其實,我的日子也不好過。”
“那是你胃口太大了。”宋一坤說,“你把紅旗都插到維也納了,又殺回來干這麼大的場面,資金緊張是正常的。”
王海想說“根本不是那碼事”,可話到嘴邊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只是含糊地笑了兩聲,轉而道:“一晃快兩年了,坤哥一覺睡了這麼久,聽說懶得連翻身都得讓人幫忙,是不是該動動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玉南那邊我委託人搞了一個專利產品,投產以後應該有點效益。阿傑這本書快寫完了,估計也會有一筆可觀的收人,有了知名度以後,前景會更加樂觀。我是既抓物質財富也抓精神財富,一切都按部就班,沒什麼要動的。”
“哦,是這樣。”王海牽強地附和了一句,流露出的那種心態分明是不願看到這種結果。他打起笑臉說,“坤哥,我可是把醜話說在前頭,有一天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來投靠你。”
“笑話,”宋一坤說,“你們都是干大事的,講的是大場面大氣派,不能同我這個奔小康的相提並論。再說我的廟太小,房檐就那麼高,想站直了就得碰破腦袋。”
“那我就蹲着。”王海呵呵一笑,而後又感慨地說,“要是上海的公司不倒該多好哇,那樣做生意才真叫過癮,好像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錢就從天上掉下來了。我一直搞不明白,你怎麼會知道哪裏有生意,哪裏沒生意?你怎麼知道該找什麼人談,該怎麼談?”
“多用點腦子,什麼都有了。”宋一坤語氣平緩地說,“中國解放四十多年了,亂鬨哄鬥來鬥去,到現在才想起來立法,談何容易,無論怎麼轉軌都存在一個歷史的慣性,所以才需要摸着石頭過河,而越走水越深,摸到一定程度就摸不着了,就需要科學制定導向。這個過渡時期不是每一代人都有運氣趕上的,這就是說,中國到處是機會,到處是漏洞。有資料表明,中國的國有資產每天要流失一個億,這些錢到哪去了?是流進了一部分人的口袋裏。”
“可惜,沒能流進我的口袋裏。”王海遺憾地搖搖頭。
宋一坤繼續說道:“按照進化論的說法,在宇宙氣候發生大裂變的時候,一部分猴子適應了地球的變化,漸漸演變成了人,而另一部分猴子錯過了機會,結果過了萬年以後依然是猴子。”
“我懂,我懂。”王海一連說了兩聲。其實他什麼也沒懂,只是心裏一個勁兒地想:“說什麼也得往坤哥這堆兒里湊,湊進去就不再是猴子,就能進化成人。”
他們談了兩個多小時,多半是宋一坤在說。宋一坤的話聽上去似乎很不連貫,像一個缺乏主題的謎,亦動、亦靜,既有四平八穩的輕鬆,又有偶爾一露的鋒芒,像是教給對方的韜略,又像是講給自己的心機。虛實之間,王海像在聽一部天書。
宋一坤隻字不問王海和孫剛在維也納的情況,也絕口不應江州合資企業的話題,只是兢兢業業地對牛彈琴。
夏英傑踏着紅色地毯走到六樓西側走廊的末端,林萍的客房門鎖着,漂亮的鎖柄上掛着一個精緻的小牌子,上面寫着“請勿打擾”四個字。
她只得離開,到一樓大廳的總服務台往客房裏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楊小寧,他很熱情地說:“林萍正在洗澡,她得準備一下晚上去歌舞廳跳舞。如果夏小姐不介意,請先到我的房間稍等,就在隔壁。”
“不必了,我在一樓大廳里等她。”說完她放下電話。借等人的這段時間又去了商務中心,向經理說明情況,提前請了一天假。
半個多小時以後林萍總算下來了,仍然是那樣艷美,她總能使一部分目光隨着她的腳步移動。夏英傑從大廳一角的沙發上站起身迎過去,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林萍歉意地說。
夏英傑笑笑,把禮品袋遞給林萍說,“你老遠來一趟,我也沒什麼東西可送的。剛巧一坤的朋友送來點東西,我看還拿得出手,就借花獻佛了。”
林萍打開一看,興奮地說:“好傢夥,全是名牌貨,這得不少錢呢。看不出,那個傻帽兒還會買點上檔次的玩藝兒。”
那個傻帽兒,就是指王海。
夏英傑知道,王海是赤手空拳在江州打天下的,如今是華僑,居住在世界名城維也納,擁有三百多萬元人民幣的經濟實力。但是她不想說這些,因為在一個“公主”眼裏,一切都是渺小的。她只是感慨地說:“沒想到才半年你竟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那是路線對頭了。”林萍得意地一笑,接著說,“阿傑,你現在的日子不好過,這些東西還是你留着用吧,省得花錢買了。”
“我可不敢開這個頭,用慣了就不要吃飯了。”
“那我只好收下。”林萍把禮品袋提在手裏說,“時間還早,我先把東西送上去,然後咱們出去轉轉,就咱們倆,到海口最熱鬧的地方去。”
林萍上樓送東西,很快就回來了,她們一起出了飯店,叫了一輛出租車去海秀大道。
夏英傑陪着她,出了這家商場又進那家商場,看完了時裝看首飾,看完了鞋子看內衣。夏英傑來島上半年了,從來沒敢這麼奢侈過。充其量騎着車子在馬路上觀望幾眼。今天借這個機會她足足地過了一把癮,飽了一回眼福。
兩個人又渴又累,夏英傑建議到咖啡廳喝點冷飲。她們進了一家名為“玫瑰園”的咖啡廳,這裏幽雅的氣氛最適合談話。
夏英傑用吸管喝了一口檸檬汁,說:“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你去了法國以後打算幹什麼?”
林萍說:“楊小寧的父親在巴黎開一家很豪華的美容店,我打算先在店裏做一兩年學點技術,然後自立門戶,自己開一家美容店。當然,開始先干點小的,以後會越來越大。”
“那得需要一筆不小的投資。”
“錢不成問題。”林萍自信地說,“我得獎掙了八萬,又借了一些,湊夠十萬元。不夠的錢楊小寧會給我出的,我們早晚是一家人,他倒不希望我去闖,但是我這人要強,非得干點自己的事不可。”
“你是怎麼認識楊小寧的?”更英傑很關心這個問題。
“在北京的一家歌舞廳里。”林萍說,“玉南電視台搞了一次十佳商場活動,頒獎晚會上十名選美大賽的獲獎玉南小姐,都參加了,後來由十佳商場出錢組織一次旅遊,到北京玩了三天。”
“才三天,而且又是在歌舞廳里認識的,可靠嗎?”夏英傑又問。
“我准知道你會這麼問。”林萍有些不悅,皺着兩道修飾得很漂亮的眉毛說,“如果楊小寧靠不住的話,那你的那位就更靠不住了。別忘了,你是在看守所認識他的,而且還不到三分鐘,難道歌舞廳還不如看守所乾淨?難道三天還不如你的三分鐘可靠?”
夏英傑啞口無言,她真的無話可說了,腦子裏不由想起哪本書上讀過的一句話:要愚蠢的人接受真理,原來並不比讓癩蛤蟆上天更容易。而此時不要說真理了,就連一個正常人的思維程序都無法被對方接受。她只得笑笑說:“你怎麼了?關心你也錯了?”
林萍也恢復了笑容,說:“你還是多關心一下自己吧。老實告訴你,我來海口就是為了讓你看看我的變化,刺激刺激你的神經,好讓你碰出點靈性來。我的良苦用心,你懂嗎?”
夏英傑只是微笑而不做回答。
出了“玫瑰園”,天色已黑,海秀大道滿街燈火,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廣告閃爍不停,真成了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海口的夜生活拉開了帷幕。
夏英傑站在路邊叫出租車,這時林萍拉了她一把,指着不遠處的一男一女說:“你看,那女的拉客呢。”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確實在拉客。夏英傑沒有理會,叫住一輛出租車便拉林萍上去了。
車子都開出老遠,林萍這才回頭鄙夷地說:“這種事我在北京也見過,真讓人噁心。這種女人還活個什麼勁兒?放到我身上,我早死了。”
“還是多想想晚上吃什麼吧。”夏英傑說,“今天是我請客,你可別錯過了這個大好的機會。”
“饒不了你。”林萍開心地說。
這一晚,一向精打細算的夏英傑實實在在地鋪張了一回,她陪着林萍和楊小寧在飯店的高級餐廳吃了一頓,又陪他們在歌舞廳玩了兩個小時,錢像流水一樣花着,只為不讓林萍感到冷落。
當她乘出租車回到家時,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了。而明天她還得陪林萍,儘管她的時間十分寶貴,儘管文稿競價活動一天天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