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守所灰色的高牆佈滿了電網,監視塔和大門旁都站着全副武裝的警衛,在這座囚禁罪惡的建築里,每一根鐵欄、每一塊青磚都被刻上了法律的沉重與威嚴。
此時的夏英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就是這樣一次極偶然而又極不情願的“幫忙”,競然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無論血濺羅衫還是魂銷愛河;無論鐵幕橫屍還是臨危決斷……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等出租車停穩后,夏英傑拎起一兜物品下車,並吩咐司機把車開到一旁等候。她站在門口下意識地往看守所那幢灰色大樓望了一眼,竟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渾身不自在,似乎自己的人格也頓時矮了許多。她禁不住又一次在心裏發問:以“前衛詩人”的清高,怎麼會有這裏面的朋友,夏英傑走到門崗,警衛拿起電話向裏面通報。片刻,來了一位中年警察,他打量了夏英傑一眼:“宋一坤正在接見室和他妻子見面”。
警察的眼神分明在說:如果會引起麻煩的話,你可以改日再來。
夏英傑對這種善意的暗示報以會意的一笑,解釋道:“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只是受人之託順路來送點東西。”
“好吧。”警察同意了。
於是,夏英傑填寫完來訪登記,便跟着警察進了院內,到一間掛有“接見室”牌子的門前。
接見室約有三十多平方米,中間是由幾張桌子排成的長案,內側靠牆擺着長椅,屋裏空蕩蕩的,只有一男一女對面坐着,男人手裏燃着一支煙,女人看上去頗有身份。
女人注意到有人進來,以為是其他犯人家屬來探監,並沒有理會,還繼續她的對話,她極耐心而又極不平靜地說:“一坤,我從北京一千多公里趕來看你,即便是普通朋友,你也該說點什麼,況且我現在從法律上講還是你的妻子,雖然我以前傷害過你,但都過去兩年了,而且我也道過歉了,我們為什麼就不能重新和好呢?”
男人語調平淡地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會隨機應變,你也不要乘人之危。”
接着,兩個人都沉默了。
夏英傑馬上向男人問道:“請問,你是宋一坤嗎?”
女人聞聲站起來,兩眼立刻警覺地盯住了夏英傑。
夏英傑皮膚白皙,身材修長,一張好看的臉上有一雙令人為之傾倒的眼睛。她長發披肩,輕妝淡抹,身穿牛仔褲、運動鞋和一件挽起袖子的休閑衫,她的裝束與她的青春美貌融合在一起,有一種看似不加修飾、實則高貴淡雅的氣質美。尤其是她那雙眼睛,沉靜、自信之中似乎又包含着一縷淡淡的冷峻。
女人的目光由驚疑、敵視迅速轉換為冷漠和平靜,她把目光移向男人,語氣柔和地說:“一坤,既然你有客人,我就先走了,以後再來看你,多保重身體。”
女人說完,從容地拎起桌上的皮包,平靜地離開了,那種從容,似乎房子裏並不存在第二個女人。桌上留下一堆高檔食品和香煙。
男人站起來問夏英傑:“你是誰?”
夏英傑答道:“我是方子云的同事,《玉南日報》記者,因為有採訪任務路過上海,方子云托我順路給你送點東西。這是方子云開的購物單,我是照單辦事。”
說著,她把拎着的物品放在桌上。她站着,準備馬上離開這裏。但她怎麼也無法將方子云與眼前的這個人聯繫起來,這種困惑使她不得不去仔細打量這個人。
宋一坤中等身材,相貌找不到一點可以引人注目的地方,白凈的臉龐略顯消瘦,像個書生,而眼睛卻深邃得似一口探不到底的古井。他穿着很普通,白襯衣外面罩着一件羊毛衫,下穿藍褲子、黑布鞋。他神態非常平靜,好像不是被囚禁在監獄裏,而像是待在自己家裏。但是,不管這個人外表看上去怎麼普通,夏英傑還是洞悉到廠他渾身上下散發著的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這與夏英傑的想像完全不同,因為從影視片里得來的印象,囚犯一定是光頭、面色死灰、一副喪家犬的樣子。
宋一坤看了一眼單子,只說了一聲“謝謝”便沒了下文,也不知是謝夏英傑還是謝方子云。
夏英傑說:“方子云讓我給你捎個話,說他打算還俗了,提前在你這兒掛個號。”
宋一坤沉默。
夏英傑道:“他希望你能表個態,以免日後當面拒絕面子上不好看。”
宋一坤停頓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子云這個人哪,人佛門六根不凈,進商界狼性不足。”
夏英傑只覺得心裏怦然一顫。
夏英傑等着他說下去,見他並沒有繼續說的意思,便問:
“我就這麼轉告他?”
宋一坤點點頭。
“那我就告辭了。”夏英傑禮貌地點點頭,便轉身離開了。這次見面一直是站着進行的,前後不過三分鐘。
出了看守所大門,她發現那輛出租車不見了,只有一輛原先就停在路邊的黑色“皇冠”轎車。她站在路邊向來路張望,不相信司機會不辭而別,因為她還沒有付出租車費。
這時,“皇冠”車門開了,釋放出一曲悅耳的輕音樂,隨之下來一個女人——宋一坤的妻子。
“夏小姐不必找了,是我讓出租車走的,請你坐我的車回去,請吧。”
夏英傑知道,對方一定是看過門崗的出入登記簿了,而且其用心不言而喻。儘管她可以理解這種行為,眼睛裏還是掠過一絲不悅。
“為什麼?”
宋妻不卑不亢地說:“請夏小姐順路談談。做為宋一坤的妻子,關注一下與他接觸的女人,不過份吧?”
夏英傑仔細端詳眼前的這個女人。
此人二十七八歲,身材、相貌十分標緻,服飾簡潔、華貴而富有品位,端莊之中流露着一股居高臨下的沉穩。
夏英傑不再說什麼,大方地向轎車走去。
夏英傑與宋妻並排坐在後座。司機駕駛着轎車平穩地上路了。
“我想,關於我的身份就免談廠吧。”夏英傑平靜地說,“我們是去採訪玉南油田的一支海上鑽井隊,需要從上海轉程。這次採訪,電視台派出三個人,報社來一個,就是我了。出發前報社的一位同事給了我一個地址和一張購物單,托我返回的時候順便替他看望個朋友。就這些。”說完,她看着宋妻,眼神在詢問她:“還有什麼要問的?”
宋妻點點頭,笑着說:“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方子云嘍,滿臉鬍子,神神道道的。”
“你認識他?”夏英傑問。
“他和一坤是同學,我跟一坤在江州的時候,子云來過家裏幾次。”宋妻說。
夏英傑從包里取出六十元錢遞給宋妻,說:“出租車費是我跟司機事先談好的,包括空車等人在內一共六十元。這錢不能由你出,請收下。”
“見外了。”宋妻將錢推回去,笑着說:“上海這一見,也算一點朋友的緣份,以後我和一坤到了玉南不也多了個管飯的地方嘛。”
夏英傑覺得再推讓下去沒有意義,只得把錢收起來。
“夏小姐哪裏畢業的?”宋妻消除了疑慮,似乎為了避免冷場才主動找話題。
“北大。”夏英傑答道。
這時,坐在前面的女秘書不失時機地插上一句:“鄧總,上個月來公司找你的那個法國朋友,據說也是北大畢業的。”
“你是說羅菲爾小姐?”宋妻不以為然地說,“那是我在巴黎留學時偶爾認識的,一面之交,談不上朋友。”
夏英傑絲毫沒有談話的興緻,心情雖然不是十分惡劣,卻也着實有幾分不快。她能感到來自身旁這個女人的那種只可意會的壓迫。她把視線移向車窗外,好象漫不經心地觀望熱鬧的街景,心裏暗想:這車是往哪裏開?怎麼不問我的住址?
轎車在一座高級飯店門口停下,司機告訴宋妻:國際飯店到了。
身着紅色制服的門童動作規範地上前拉開車門。宋妻與夏英傑握手,歉意地說:“對不起,今天打擾夏小姐了。我還有事,先下車了。”
宋妻下車后,對女秘書說:“你替我送送夏小姐。”正當她要轉身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夏英傑,“夏小姐,以後在北京若有什麼難處,請一定來找我,再見。”
夏英傑被動地接過名片,眼看着宋妻步態從容地走進飯店。
轎車重新啟動后,女秘書才問:“夏小姐住哪家飯店?”
“光明賓館。”
小麗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沒有印象。”
“那只是一家普通賓館,夠不上星級。”夏英傑說,“我是第一次來上海,認不得路線,邊走邊打聽吧。”
她臉上平靜,心裏卻在嘲諷自己:這個閑事管得真窩囊。再看手中的名片,上面印着精美的一行字:鄧文英,北京夢妮奧時裝總公司副總經理。
玉南市地處中原,歷代以黃河水災為患。這裏原是一片飽經戰亂的荒灘。閉塞、貧困,如果不是因為發現了大油田,或許至今還很少為人所知。自從十幾年前那場著名的石油會戰開始,隨着二十萬職工、家屬各路雲集,過去的窮縣便在一夜之間神話般地變成了城市,這塊土地也因石油而在全國小有名氣了。
夏英傑顧不得回家,只在集體宿舍過了一夜,第二天便上班了。她匆匆上班,並不是因為這篇報導,而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促使她急於要見到方子云,一種第六感覺,一種模糊而又飄浮不定的東西像幽靈一樣在她潛意識裏遊盪。
她似乎發現了什麼,似乎本能地要捕捉到什麼,卻需要時間去證明那個空泛的感覺。
夏英傑來到報社,直接上文藝版編輯室去找方子云,她推門進去,對方子云笑道:“方大人,民女討債來了。”
方子云三十多歲,留着長頭髮,滿臉鬍子,戴一副近視眼鏡,身穿越野裝,是人們在影視片里常看到的那種具有藝術和學問象徵的作派。他性情怪僻,不善交際,終日與香煙、烈酒和詩歌為伴,先後發表詩作三百餘首,素有“前衛詩人”之稱,在海內外詩壇頗有名氣。
所謂“前衛詩人”,是指那些極少數走在詩歌創意最前沿的詩人們,代表着詩歌創作的最新走向。這些人大多都不太富裕而思想境界極高,對詩歌的迷戀,決不亞於一個教徒的虔誠。同時,這些人還常常具有某種瘋子的特徵,很難為俗人所理解。
方子云離婚後一直是孤身一人,他的妻子也正因為忍受不了他的嗜酒、怪僻和入不敷出,將他定性為“不是過日子的人”,結婚不到一年便離他而去,他倒也落了個自由自在。
夏英傑取出十幾張購物發票放在桌上,又道:“一共花了二百零四元,你付給我二百元吧,零頭就免了。”
“不多,不多。”方子云坦白地說,“我算計着不止這個數。”
“當然,出租車費給你省了。不過,代價太大。”她彷彿又感受到了轎車裏那種被壓抑的感覺。
方子云並沒有在意。他自顧從衣袋裏掏錢,數完了二百元之後,手裏的錢也就所剩無幾了。
“見到一坤了?”方子云問。
“豈止是見到了,還被人當成第三者審查了一番,這就是給你省出租車費的代價。”說著,夏英傑把那張名片遞給他。
方子云接過名片一看,笑了:“這麼巧哇,那你可是撞到槍口上了。鄧文英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我領教了。”
“哦,感覺如何?”
“怎麼說呢?”夏英傑想了想,說,“好像總有一隻手在不停地往上托你的下巴,使你不得不仰着臉看她。其用心無非是讓你自卑、讓你知趣、讓你有點自知之明。”
“一點小誤會。女人嘛,可以理解。”方子云說完,話題一轉回到自己關心的問題,“你把我的想法都和一坤談了?”
“談了。”夏英傑說,“我與他見面最多不超過三分鐘,他也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我無意中聽到的,他對鄧文英說‘我不會隨機應變,你也不要乘人之危’。再一句就是讓帶給你的,他說‘子云這個人哪,人佛門六根不凈,進商界狼性不足’。”
“晤——”方子云略想了一下,分析道,“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擺事實講道理。這裏面就有學問了,不管將來出現什麼不好的結果,都是我咎由自取。”
夏英傑拿起桌上的名片放進包里,看似要告辭了,卻沒有動身,看着方子云問道:“我可是給你打了一回短工,你要不要表示一下?”
方子云一笑說:“不出所料,我准知道你得敲詐我。先記賬行不行?開支那天我一準兒請客。眼下你都看到了,我除了一顆真誠的心,什麼都沒有了。”
“今大我請你吃飯。”夏英傑語氣平淡地說,“晚上我打算在紅房子酒家請你,你能來,就當做回報我了。”
紅房子酒家是高檔餐廳,大多為有身份的公款食客所光顧,極少有人自費用餐。方子云抓起桌上的發票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里,不屑地一笑說:“打住。這等玩笑開不得,我這人特別容易當真。”
“不開玩笑。”夏英傑認真地說,“劍南春酒如何?不委屈你吧?”
夏英傑在本市最高級的酒家請客,又是在對方欠她人情的背景下,這使方子云有些不敢相信。他睜大眼睛看着她,當從她鎮定的臉上確定此事當真時,他本能地警覺起來,謹慎地問道:“什麼企圖?請你也明確一下主題,這酒恐怕喝不得。”
夏英傑沉默了片刻,說:“我想了解一下你的那位朋友。”
方子云一怔,問:“出於哪方面考慮?”
“好奇,或者別的什麼。這要取決於我的感覺。”夏英傑平靜地說。
這回該輪到方子云沉默了。夏英傑的思維敏銳和善於洞察是報社同仁所周知的,聯繫剛才談話的某些內容,他似乎已經窺視到了她的潛在動機。雖然他並不知道夏英傑被當成第三者受到審查的具體細節,但是以他對這兩個女人的了解他幾乎可以斷定:鄧文英一定是用了小聰明辦了一件“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大蠢事。那麼,挖銀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考慮了很久,然後自言自語道:“如果說鄧文英不簡單,那你夏小姐就是不得了嘍。”
“這就是說,你接受了。”夏英傑說。
“對朋友的起碼道義我還是有的,”方子云嚴肅地說,“不過,根據我所知道的事態,這個酒我可以喝。”
夏英傑當即說:“那就一言為定,晚上七點半餐廳見面。”
她離開編輯室,匆匆奔向打字間。
她坐下來開始在電腦上整理素材,但注意力卻怎麼也集中不起來,敲擊鍵盤的手指好像不屬於自己了,屏幕上的文字屢屢出錯。她的心已經開始亂了。
“紅房子”酒家坐落在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邊店面林立,到了晚上,這條街就成了霓虹燈的河流,不斷變幻着的各種光彩將夜幕點綴得五彩斑斕。閃爍不定變幻莫測的燈光似乎又勾勒出一個浮躁的時代。
“紅房子”餐廳內以紅為主色,環境幽雅,桌上鋪着潔白的繡花桌布,做工精美的餐具在柔和的燈光下微微閃光,使人感到舒適、愜意。
在這座只有幾十萬人口的小城裏,夏英傑和方子云也稱得上是知名人士,只有這種地方才可以盡量避免熟人的打擾。同時,也只有這種環境才可以說明談話主題的規格和嚴肅性。
方子云拿起那瓶“劍南春”酒好一陣欣賞,先吃了一口涼菜,然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情不自禁地說:“好酒。”
方子云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把空杯往桌上一瞰,這才說:“吃了,也喝了,就由不得我了。你我同事三年彼此都了解,不必兜圈子。你有什麼動機那是你的事,我無意成全你,也不會坑害你,我只遵循一個實事求是的原則。來之前我反覆考慮過了,因為宋一坤這個人不是用好或壞就可以說明的,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一件不該說的事,但有一個條件:無論今後發生什麼變化,這件事你只能爛在肚子裏,帶到棺材裏。”
夏英傑鄭重地說:“我向你保證。”
“我相信你。”方子云點點頭,他摸出一支煙慢慢地點燃,慢慢地抽。事關重大,他需要穩定情緒。許久,他開口了,“宋一坤是因偷稅罪被捕的,但他並沒有偷稅,偷稅的是別人。他是因為有人舉報他才被捕的,但根本沒人舉報他,舉報他的人正是他自己。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個把自己策劃進監獄的人。”見夏英傑不語,方子云倒上一杯酒,但沒喝,接著說:“宋一坤是上海東方裝飾工程公司總經理,被捕前半個月我接到他的一個電話便秘密去了上海,在上海只待了幾個小時,那封偷稅二十萬元整的舉報信是他親筆草擬的,由我抄寫一遍。我把匿名舉報信投進信箱后當晚就離開了上海,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夏英傑心裏暗暗吃驚,甚至感到恐怖,她好像看見一個物體在從容地下沉,沉到普通人的眼睛和意識無法觸及的深度,而這深不可測之中卻蘊藏着可怕的鋒芒和能量。
夏英傑屏住呼吸沉思了片刻,緊張地問:“是什麼樣的需要使他必須到監獄裏躲起來呢?”
“不知道,或者說不該我知道。”方子云回答道,“一坤有他做事的章法,舉報不法行為是每個公民的光榮義務,這個界線,他事先已經給我劃定f。”
夏英傑領悟地點點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感慨地說:“看得出,他是把你當成真朋友了。”
“一個不成器的窮朋友。”方子云刻意地補充一句。
夏英傑想說“不能以窮富論英雄”,但沒有說出口,因為方子云已經打算棄文經商了,目前只是個時間問題。時代變了,人的價值觀念也在改變,眼前這個曾立誓要固守陣地到最後一刻的前衛詩人,終於也動搖了,要下海、要發財、要做一個俗人。夏英傑從這位詩人的眼睛裏看到的,不知是一個時代的進步還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他是不是黑社會的?”夏英傑問。
方子云哈哈一笑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告訴你,真正說起來宋一坤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我,一個是葉紅軍,我們是大學的同班同學。葉紅軍對政治經濟學很有研究,早就出國了,先是在奧地利,后又移居意大利。”
夏英傑又問道:“宋一坤為什麼要離婚?”
“為了一句話。”方子云饒有興緻地說,“鄧文英有一次在氣頭匕說出廠一件一坤不知道的事。她說,別以為當初是我要追你,看上你的不是我,而是找爸爸。她父親是省交通廳長。”
“就為一句氣話?不能成立。”夏英傑說。
“當然,那只是個引子。”方子云說,“我以為,鄧文英始終擺脫不掉的是那股居高臨下的俗氣,可能是他們婚姻基礎的致命傷。”
“那麼,宋一坤是什麼背景呢?”
“窮山裡窮村子的窮孩子。”方子云感慨地說,“論學歷、家庭條件和社會地位,一坤是無法與鄧文英相比的,難怪有些老同學見到我說:宋一坤這小子不識抬舉,天生的賤命。”
接着,方子云簡要介紹了宋一坤的身世——
宋一坤出生在山東泰山腹地一個貧苦的小山村裡,三歲喪母,十一歲失去了父親,從此與姐姐宋寶英相依為命。自江州大學畢業后在省日報社做了三年記者,被省交通廳長看中調人交通廳任廳長秘書,在這期間認識了廳長的女兒鄧文英。鄧文英畢業於武漢大學企業管理專業,後到法國進修了三年服裝設計,任北京夢妮奧時裝總公司副總經理。鄧文英是受父親的影響嫁給宋一坤的,婚後宋一坤調到省經濟委員會工作,鄧文英一直看不出丈夫有什麼事業心,兩個人的關係開始出現矛盾,而此時的宋一坤也陷人了窘迫之境,周圍的人都認為他是抱了女人的大腿才得以有今天的,這種環境實際上已經斷送了他,他的任何努力都會因為鄧文英的家庭背景而統統變質。於是宋一坤提出離婚,不久又辭去公職,到上海組建私人公司。
夏英傑心裏想:能讓方子云這樣心高氣傲的人用如此的語調去評論的人,是要有點資格的,而輕蔑鄧文英這樣的女人,也是需要有點資格的。宋一坤的眼神里確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沉穩,那沉穩像磁場一樣具有強大的吸引力,或許,那種東西就叫魅力。
“好了。”方子云笑道,“該講的和不該講的,都告訴你了,我也算是沒吃白食。”
夏英傑突然問道:“你為什麼要把宋一坤的情況告訴我?你完全可以不告訴我。”
“真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方子云笑着搖搖頭,端起杯子喝了一杯酒,身體往後一靠,慢條斯理地說:“如果這算是給你幫忙的話,這個忙是有副作用的,在宋一坤看來,好像我要利用某種勢態去企圖什麼,這會拈污了我們之間的君子之交。但我還是幫了你,因為我相信你決不是為了財富可以出賣自己的人,而且我也告訴你,到目前為止未一坤手裏並沒有多少財產,比起那些追求你的暴發戶宋一坤還算是窮人。這個人不一定能讓你過得好,但一定能讓你過得不平凡,這正是你想要的,你要的是一種境界、一種精神,而鄧文英要的只是物質上的成功。宋一坤這本書,鄧文英是讀不懂的,小市民式的小聰明也是讀不懂的。我以為,一本好書應該屬於能夠讀懂它的人。當然,這還要看看有沒有緣分,無緣也是一場空。”
夏英傑搖搖頭:“你太抬舉我了。另外,我只是向你了解一點情況,我並沒有表示什麼。”
“這種表示還不夠嗎?”方子云反問,然後說,“將來鄧文英也不要怪罪我,是她幹了一件‘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傻事,要說有賦,也是她自己招來的。”
“就算是吧。”夏英傑點點頭說。
方子云問:“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東西觸動了你?”
夏英傑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真的很難具體地表述出來,但我確實是感覺到了,可能是他的沉穩,也可能是他的沉穩之中那種不易被人察覺的敏銳。他講話很簡短,語氣也很平淡,但很有深度。他那句‘我不會隨機應變,你也不要乘人之危’,讓你幾乎可以聞到那股男人原本的氣息。他那句‘人佛門六根不凈,進商界狼性不足’,只十四個字就把你這個前衛詩人一語道破。聽這樣的語言,欣賞這種風格,我以為是一種人生的享受。很多東西,人只能去感受,用語言是表達不出來的。”
“精闢。”方子云說。
方子云感覺談得差不多了,於是故意看看手錶,然後將杯中的酒喝乾,收拾起應該拿走的煙酒。夏英傑則示意服務員結賬。
這時候,方子云把他事先醞釀好的一段話講了出來,他說:“臨走之前,我得發表一個鄭重聲明。我說過,我無意成全你,也無意坑害你。同事之間,我能為你做的就到此為止了。主意由你拿,事情由你做,無論將來結果如何,我都不承擔任何連帶責任。同時,我保持中立也是為了避免一坤對我產生誤解,好像我要利用某種勢態去企圖什麼。”
“你多慮了。”夏英傑笑着說。
“紅房子”酒家門口停放着各種牌號的小轎車,方子云和夏英傑的兩輛自行車夾在當中顯得極不諧調。方子云打開車鎖,邊推着走邊自嘲地說:“我們是惟一騎車到這裏吃飯的人,就像孔乙己一樣,是惟一站着喝酒而又穿長衫的人。”
夏英傑差點笑出聲來。同時她也從方子云的語氣中感到了那種窮則思變的強烈願望。
機關公寓是一座五層樓建築,離報社不遠,夏英傑住在三樓。這裏名為集體宿舍,卻也有不少一時分不到住房的青年夫婦在此安營紮寨,所以過道里爐灶、炊具隨處可見。
她回到宿舍,渾身放鬆地倒在床上,伸手關掉了桌上的枱燈。她喜歡在黑暗中思考問題,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大腦在活動,這樣更利於集中精力。這時候,腦海里呈現出的都是意識形態的東西,複雜的問題在這裏分解、歸類,該沉澱的和該漂浮的都呈動態,讓她一且瞭然。
現在浮現在她腦海里的,除了那雙眼睛還是那雙眼睛,像幽靈一樣揮不去、趕不走,讓她禁不住地心跳,而這心跳中不僅夾雜着惶恐,更包含着渴望。她一遍遍地問自己:曾經有過什麼人能讓你像現在這樣心亂如麻嗎?她又一遍遍地回答自己:沒有,從來沒有過。她恍然覺得,她在茫茫人海中已經尋找這個人很多年了。
“這大概就是緣分吧。”她想,這一切真像是老天爺精心安排過的一樣,偏偏讓她接受了這次採訪任務,偏偏又受方子云之託送東西,偏偏又在那一特定時刻遇上鄧文英,偏偏趕上他們婚姻已經名存實亡,偏偏恰逢宋一坤失去自由最沒落、最被動、最容易接近的時侯……這麼多的巧合只要有一個條件不成立,以後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但是,這些巧合竟然全都融匯在了一起,這難道不是緣分嗎?
她想:天意,這個人是屬於我的,L帝把他擺在那裏就等着我去把他收回來。不屬於鄧文英的,即使她得到了也得失去;屬於我的,即使他曾經被人佔有也得把他還回來。方子云說得對,一本好書應該屬於能夠讀懂它的人。那麼,就讓我夏英傑來讀這本書吧,讀他的沉穩、敏銳,讀他深不可測的那些謎。
她問自己:就這樣突然愛上一個人,愛他什麼呢?又怎麼會愛上他呢?她找不到答案。但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已經在她腦子裏形成了,直覺告訴她,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眼下看似失之毫釐,將來的命運必是差之千里。她不想像現在這樣沒有一點激情地活下去,她要轟轟烈烈地愛一回,哭就哭個淚流成河,笑就笑個靈魂激蕩。
原來女人的愛情並不需要大多的理性,而更取決於她的直覺。
那麼,從何處入手呢?
前思後想,她認為目前是最佳時機。他是囚犯,失去了行動自由,始終居於一個地點,他是被動的,不得已的。而一旦他出獄便無疑於蛟龍入海,不但行蹤難以確定,而且還會有各種因素的干擾。那時,對於自己征服目標非常不利。
人生如戰場,戰機稍縱即逝,果斷是勝者必不可少的素質之一。即便是“乘人之危”也值得內疚一次。
夏英傑正想着心事,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又在門口停住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萍,我心裏真的很痛苦。”
林萍冷冷地說:“關我什麼事?我並沒有說要嫁給你。”
男的幾乎在乞求:“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你。”
這種在電視劇里常能聽到的道白令夏英傑幾乎笑出聲來,她打開燈起身拉開門,見一個曾是林萍“戀人”的男子站在門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便說;“這裏是女宿舍,有話是不是等到明天再談?”
其實,她本想譏諷那個男子兩句的,可話到嘴邊就變了詞兒,而且顯得溫和、客套。那男子沒想到房間裏有人,窘迫之下趕快離開了。
林萍進屋甩掉高跟鞋換上拖鞋,一邊卸妝一邊問夏英傑:“阿傑,你什麼時候改那首詩?”
“你以為我真幫你改呀?我那是給你一個台階下。”夏英傑說著,掏出那首詩放到桌子上。
“唉,算了,是我不知趣。”林萍嘟囔道,隨後又精神一振,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最新消息,電視台要搞一次‘玉南小姐’競選活動,冠軍不但可以得一筆獎金,還有機會做電視台特約演員。”
夏英傑答非所問地說:“你真放得下,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林萍不以為然地說:“他爸爸不就是個處長嗎?萬一競選我要是當了冠軍,跟他不是太屈才了?我勸你也考慮一下,你什麼都行,就是因為太行,所以許多男人不敢接近你。你也就少了好多做女人的樂趣。”
夏英傑笑笑沒有回答。她鋪好被褥披着外衣坐在床上,用被子蓋住腿,拿起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着,腦子裏想的還是自己的事情。她忽然問林萍:“知道‘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當然知道。”林萍說。
“那麼,如果你知道了埋銀子的地方,你會怎麼樣?”她又問。
“那還用說,挖出來嘛。”林萍不假思索地說。
夏英傑不再說什麼,心裏卻暗道:看來,這是人性的本能。
夏英傑經過一個月的慎重考慮和心理準備,於一九九二年六月秘密前往上海。
從玉南到江州,普通大客車一路顛簸,一路灰塵;從江州到上海,火車上人聲嘈雜擁擠不堪。夏英傑在忍受艱辛之中油然升起一股勇士出征的悲壯感,雖然她並不能斷定最終的福禍,但至少她敢於主宰自己的命運,至少曾經爭取過。
到達上海,她找了距看守所最近的一家旅社住下。其實“住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間房子可以從容地裝扮自己,重要的是形象。她對o已有一條審美原則:適當突出氣質,淡雅、自然,既不失女性的柔美,又避免誇張的艷麗。
下午三點鐘她來到看守所,還是那套接見程序,還是那間房子,只是氣氛略有變化,畢竟這不是初次見面。
宋一坤與她對面坐下,並沒有客套之辭、臉上也顯得缺乏表情。
“怎麼不說話?”夏英傑不得已先開口了。
“我在等你說。”
夏英傑微微一笑,從禮品包里取出一條“萬寶路”,拆開,連同火機一起遞給他;“我知道你上次就抽這個,請吧。”
宋一坤點上煙,道:“請你回去轉告子云,這樣破費下去我可承受不起,他那點收人找了解。情我領了,點到為止。”
夏英傑說:“這次來上海不是順路,而是專程,與方子云沒有任何關係。”
宋一坤抽着煙沉默片刻,淡漠地說:“我幫不了你什麼。”
“沒人要你幫忙,我過得挺好。”夏英傑淡淡地說,“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沒別的。”
宋一坤說:“對不起,我還是不懂,請你解釋一下。”
“你不該逼我。”夏英傑語氣加重了一些,道,“你不必馬上就懂,對你畢竟太突然了,當然需要有個過程。”
原來如此。
這個情況是宋一坤根本沒有料到的,他再次陷人沉思。許久,他才問:“方子云告訴了你什麼?”
夏英傑坦然地說:“我確實向方子云了解過你,但方子云告訴我的,不會比你的眼睛告訴我的多,也不會比鄧文英的審查告訴我的多。這是我自己的事。”
宋一坤凝視着這個氣質淡雅、姿色迷人的女人,慢條斯理地抽煙,不說話了。
“你必須說話,我想聽你說話。”夏英傑以命令的口吻道。
無奈,宋一坤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三教九流里我是哪一流的我自己清楚,你這樣做對你自己是輕率的,是不負責任的,也是我承受不起的。這次我欠你一個人情,但是以後你不要來了,來了我也不見你,這不正常。”
“來不來是我的事,在你出獄之前這事恐怕由不得你。”夏英傑平靜地說,“我得承認,邁出這一步很不容易,可既然敢來,就不是你一句話可以打發得了的。在你出獄之前的五個月裏,我會按月來看你。我了解過了,你的出獄時間是十一月十六日。”
宋一坤心裏暗自驚嘆:這丫頭,不簡單哪。
兩個人又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靜靜的屋裏,他們幾乎都可以聽到對方的心跳。
宋一坤覺得接見的時間快到了,說了一句:“不要再來了,我會使你失望的。”
夏英傑也說了一句:“我每個月都會來,我根本就沒有奢望過。”
這次見面非常生硬,時間也不長,並不比第一次見面好到哪裏。但是夏英傑明白,見面的時間和內容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見面本身。
畢竟,有一個開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