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0節
艾米:塵埃騰飛(19)
星期天早上十點多鐘,陳靄的門鈴被人按響了。她打開門一看,是滕教授站在門邊,又是西服革履的,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突然明白為什麼有“英氣逼人”的說法。
她從小就跟男生混在一起玩,一般沒太意識到性別上的差異,沒特別把自己當女生,也沒特別把對方當男生,就是陳某跟某某的交往而已。
但滕教授卻使她強烈意識到她跟他性別上的差異,迫使她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瓜田李下”之類的古訓,好像他是一個漩渦,離他太近就會被卷進去似的。但她卻沒辦法把自己的眼睛從他身上移開,就像很久以前在國內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外國人一樣,明知道盯着人家看是不禮貌的,但還是忍不住盯着看。只怪那時A市外國人太少了,難得看到一個,有看的就要抓緊時機猛看。
滕教授好像被人盯着看慣了一樣,一點也不窘,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一遍,問:“怎麼樣?這一身還行吧?”
“行,行,噢,不光是行,是—挺好,非常好。怎麼今天—打扮這麼正規?”
“因為要去教堂,走吧。”
“我—也去?”
“你還沒去過教堂吧?今天去開開眼界—”
“那我—得穿什麼?”
“你這身就挺不錯。我們走吧,我父母和兒子都在車裏等着呢。”
陳靄跟着滕教授來到外面,看見那輛銀色的車停在她門前,車裏坐着一對銀髮老夫妻,還有兩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都坐在後排。她上了車,也往後排擠,但大家都叫她坐前排,說特意把前排的座位留給她的。她很不好意思,因為前排那個位置在滕教授身邊,很像家裏女主人坐的地方。她提出讓哪位老人坐到前面來,但兩位老人都說已經坐下了,換來換去麻煩,陳靄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坐在了前排。
滕教授為家人和陳靄互相做了介紹,滕媽媽就跟陳靄攀談起來,原來滕媽媽以前在國內是E市一家重點中學的校長,很健談,一路上都是滕媽媽和陳靄之間在問答。
車裏放着中國歌曲,都是有年頭的老歌,滕教授和滕爸爸都不時跟着哼幾句,兩個孩子也夾在裏面嘰嘰哇哇叫兩聲,聽上去滕家三代男人的嗓子都不錯。
到了教堂外面,幾個人下了車,一起往教堂大門走,一路上不時碰見認識滕教授一家的人,那些人點頭打招呼的同時,都把眼光停留在陳靄身上,搞得她很不自在。
在教堂門口碰見了一位中年男人,似乎也跟滕教授一家是老相識,老遠就在微笑點頭致意。走到跟前,滕教授介紹說這是教堂的pastorXu(徐牧師),並對徐牧師說:“這位是陳大夫,剛從國內來的,在C大做訪問學者。”
徐牧師非常熱情,立即邀請陳靄參加教會的活動。陳靄是個很怕拘束的人,尤其害怕一本正經的場合,很想斷然拒絕,又怕駁了滕教授的面子,便婉轉推拒說:“我—還沒車,每周來這裏—恐怕不方便—”
這個難不倒徐牧師:“你住哪裏?我可以讓教友上你家去接你。”
“我—剛來,想利用周末的時間—學學英語—-”
“你想學英語?那可太好了!我們教會就辦了免費的英語班—”
“我—老闆每天晚上—和周末都加班加點,所以我—覺得我也應該—去學校—”
最後滕教授插話解了個圍:“pastorXu,陳大夫剛來,還不熟悉,等她考慮一下再決定吧。”
徐牧師碰了軟釘子,一點也沒不高興的樣子,仍然熱情遞給陳靄一張名片,體貼地說:“陳大夫,您剛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給我打電話。您什麼時候想到我們教會來看看,也請給我個電話,我派車去接您–”
陳靄沒想到牧師也用名片,而且名片上還有電子郵件地址。在她心目中,牧師都是老而董董的角色,穿黑長袍,臉色陰森,不結婚,不食人間煙火,更不搞名片電郵之類的現代玩意,這個徐牧師讓她大開眼界,看來美國的牧師跟一般人也沒什麼區別。
等徐牧師離去了,滕教授微笑着問陳靄:“你也不愛參加教會的活動?”
她見滕教授用了個“也”字,估計自己不是第一個不愛參加教會活動的人,便坦率地說:“我這個人最怕拘束了,這些年連黨都不敢入,官也不敢當,就是害怕過組織生活啊,開幹部會啊什麼的—”
“那我們今天不用呆在這裏,我帶你去shopping(購物)吧。”
“這樣行嗎?我們今天可以不參加—教會的活動?”
“教會活動又不是組織生活,你不想參加,幹嘛要勉強?”
“那你—幹嘛帶我來這裏?”
“我怕你喜歡這些呢?”滕教授眨巴眨巴左眼,得意地說,“我猜到你不喜歡教會活動,早就打算好帶你去shopping了。果不出我之所料!你帶沒帶游泳衣?沒帶的話,我們可以去買件游泳衣—”
“那你不參加教會活動,徐牧師會不會不高興?”
“我從來都不參加的,我只把我父母和小孩送到教堂來,待會再來接他們。今天是因為怕你要參加,我才穿得這麼正規,準備捨命陪君子—”
原來是這樣!陳靄開心地說:“那好啊,我們去shopping吧。”
滕教授跟父母交待了一下,又囑咐了兩個孩子一番,就開車帶陳靄去shopping。
他們先到一家叫Ross的商店,滕教授介紹說:“這個店專門搜羅那些精品店和大商場賣剩的貨物來賣,有的是過了季的,有的是只剩幾件的,有的是商家為了資金周轉處理掉的,所以這裏價格比精品店便宜很多,不少人都愛到這裏來淘寶—”
進了Ross,滕教授幫陳靄推了輛購物車過來,交到她手中,說:“你慢慢看,慢慢挑,挑個七八件了,就到那邊的試衣間去試試。我就不跟着你轉了,免得你不好意思—”
“你到哪裏去?”
“隔壁有個書店,我去那裏轉轉。你好了就給我打電話。記得買游泳衣—”
滕教授走了之後,陳靄就推着購物車,慢慢看那些服裝鞋襪。所有的衣服都掛在衣架上,衣架掛在長條的金屬桿上,一件挨一件,按衣服號碼排列。陳靄看見很多女人都在一件一件扒拉着看,有的還翻開衣服裏面的價格牌看,看到中意的就放進自己的購物車。
陳靄也學那些女人的樣,開始扒拉那些衣服,扒拉到一件看得入眼的,就去瞄上面的價格。有條長裙很合她的意思,但一看價格,要一百多,又覺得不值。她正忙着扒拉呢,就聽見手機響了,她拿出手機一看,是滕教授打來的,她問:“你—看書看完了?”
“還沒開始呢,想起一件事,所以打個電話給你。Ross的衣服上,有的掛着兩個價格牌,一個原價,一個現價,原價是精品店的價格,通常都是很高的,另一個寫着Ross的才是現在的價格牌。還有的只有一個價格牌,但上面貼着兩個價格,那個寫着Ross的價格,才是你要付的價格,你別被那個精品店的價格嚇壞了—”
她謝了滕教授,掛了電話,返回去看剛才放棄的那條裙子,真的有兩個價格牌,她剛才看到的應該是精品店的原價,因為上面沒Ross的字樣。她找了一下,在裙腰那裏找到了另一個價格牌,是Ross的,才$10.00。她簡直不敢相信,連看幾遍,確信沒把小數點搞錯,的確是十美元,她高興極了,這不是連原價的百分之十還不到嗎?她馬上把那條裙子放到了購物車上,感覺一下就節約了一百多美元,綠色的紙票子嘩嘩流進了她的腰包。
知道了這個秘密,她中意的衣裙一下子多了起來,幾乎件件都值得買,有幾百美元減成幾十美元的,有幾十美元減成幾美元的,她感覺越買得多,就越賺得多,如果把整個Ross全都買了,那她就賺大發了,成了百萬富婆。於是她一件件往車上放,很快就放了一大堆。
等她來到試衣間的時候,發現每次只能拿八樣東西進去試,套裝算兩樣,她把購物車留在外面,提了八件衣服進去試穿。試衣間都是單間的,一人一間,有兩個大鏡子,可以看到正面側面後面,她歡天喜地一件件試起來。
正試着,滕教授又打電話來了:“是不是挑了一大車衣服?”
“你怎麼知道?”
“呵呵,猜得到嘛,一看減價這麼多,就覺得買一件賺一筆—”
她被他點破心思,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很傻?說不定商家故意掛兩個牌子在上面,說減了多少多少,其實根本沒減,就是哄我這種傻瓜的—”
“你很聰明。”
“那我不買了—”
“那就真傻了,不管商家搞什麼戰術,你自己應該知道每件衣服的價值嘛,只要衣服的價值跟價格相適,就應該照買不誤。”
她正想問“那我怎麼知道衣服的價值?”,滕教授就解釋說:“我說的這個‘價值’不是指衣服的造價,而是衣服在你心目中的價值,衣服對你的價值。你喜歡,價值就高;你不喜歡,價值就低—”
她見他又猜中她的心思,忍不住問:“你怎麼懂這麼多?”
“我是研究市場和經濟的嘛—”
“研究經濟的還懂—女人的服裝?”
“我不懂女人的服裝,但我懂女人的購買心理—。不過你的購買心理跟很多女人不一樣,所以我很有興趣研究—”
“怎麼不一樣?”
“呵呵,不能說,說出來你就會刻意改變自己,那就會影響我的研究了—”
打完電話,陳靄接着試衣,邊試邊想,我到底是個什麼購買心理?為什麼滕教授說我的購買心理跟很多女人不同?滕教授是不是剛好在搞一項這方面的研究,所以拿我當試驗品?她覺得當滕教授的試驗品也沒什麼不好的,可以得到他的關注,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她想起小杜說過,美國人不興一件衣服穿好幾天的,內衣外衣都是一天一換,也不興每天洗衣服,都是集到一大筐了才去洗。她見這裏衣服便宜,就決定多買幾件,也學美國人,一天一換。
她想起自己有好多年都沒這麼瀟洒地逛時裝店了,不是拖着孩子,就是被趙亮催得像小偷似地飛跑,還有那些店主,也虎視眈眈地看着你,如果你試了衣服又不買,也沒好臉色給你,還有的更損,你還才拿了一件衣服在手裏看,店主就冷冷地告訴你“那件衣服你穿不進去的—”,搞得你狼狽逃竄。
還是美國好,整個店裏就只有付款處有幾個工作人員,再就是試衣間門前有一個工作人員,隨便你挑多久,試多久,都沒人管你。
她還沒試完,滕教授就打電話來了,說他現在要過來了。她趕快把剩下的幾件試了試,跑出試衣間,車上已經堆了一大堆,她正在想着該忍痛割愛哪幾件的時候,滕教授來了,看她提着兩件衣服左看右看,似乎都不忍割捨,就建議說:“這兩件都不錯,喜歡就都買了吧。”
她猶豫着:“但是—這兩件的式樣是一樣的,就是花色不同—”
“花色不同就等於不一樣嘛。要不你買一件,我買一件?”
“你買給你夫人?“
“不是,她不喜歡我買的衣服。我買給你,免得你兩件難以割捨—“
“別別別,我都買了吧—”
Checkout(交費)的時候,滕教授跟收銀員說了幾句英語,收銀員就把衣服連同衣架一起放進了一個大膠袋裡。滕教授解釋說:“我讓她別把衣架拿下來,這樣你就不用再去買衣架,拿回去直接掛在closet(掛衣間)里就行—”
收銀員笑眯眯地對陳靄說了幾句英語,但她沒聽懂,只聽懂了husband一個詞,她估計收銀員是在誇她的husband體貼,不由得紅了臉,想解釋一下,又怕自己英語不好聽錯了,或者說錯了。滕教授也沒幫她解釋,好像沒聽見一樣。
從Ross出來,滕教授說:“我們找個地方吃午飯吧,你想吃什麼,我請你。”
“滕伯伯他們呢?”
“他們在教堂有午飯吃,你想不想去教堂吃?如果想去我們可以去教堂吃—”
“教堂還管飯?”
“是教友們輪流做的,每個星期輪到幾個人,教會出錢,教友出力,所以每個星期天都有免費午餐吃。呵呵,你聽沒聽說過,英語裏有一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我們華人教會就有免費的午餐—-”
“你—去那裏吃午飯嗎?”
“我一般不去,不過如果你想去開開眼界,我願意陪着你去—”
陳靄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去教堂吃午餐,怕吃了人家的嘴軟,到時候徐牧師再來邀請她參加教會活動,她就不好意思拒絕了。
艾米:塵埃騰飛(20)
午飯是在一家pizza店吃的,滕教授請客,進門之前滕教授就交代了:“說好了我請你啊,待會別跟我搶着付賬,讓店員看見,以為我欺負你,打911把警察叫來就糟了—”
吃過午飯,他們又到東方店去買了些菜,再到教堂去接人,然後就一車開回了滕教授家。
滕教授的家坐落在一個花園般的小區里,一進小區,陳靄就覺得這裏應該是D市的天堂,而她住的地方,只能算是D市的人間。她老闆住的房子雖然也很豪華,但感覺有年頭了,又在半山腰上,古木參天,人煙稀少,有點陰森,像電影裏的鬼屋。但滕教授居住的小區非常現代,欣欣向榮,雖然走在外面並沒看到幾個人,但仍然有人氣很旺的感覺,彷彿各家各戶的屋頂都在往外冒人氣一樣。
滕教授把車開到一幢豪華高大的房子前停好,幾個人都從車裏下來,兩個孩子立即衝到前面去開門,滕父滕母把陳靄讓進門,坐在客廳的皮沙發上跟她聊天,而滕教授和兩個孩子都跑不見了。過了一會,兩個孩子穿着花花綠綠的短褲跑到客廳來,要拉陳靄去游泳。
滕母對兩個孩子說:“先帶陳大夫參觀一下我們家—”
兩個孩子立即拉着陳靄去參觀,邊走邊唧唧呱呱,小兒子叫滕建,八歲;大兒子叫滕進,十歲。兩個孩子的臉相身材氣質風度都有乃父風範,高大,英俊,健康,開朗,自來熟,英語說得很好,漢語也能說,兩個人跟陳靄說話都是英漢混雜。
陳靄跟着兩個孩子樓上樓下參觀了一通,樓下是livingroom(客廳),familyroom(家居室),diningroom(餐廳),kitchen(廚房),breakfastroom(早餐室)等,樓上是study(書房)和bedrooms(卧室)。
陳靄羨慕得!心想這輩子如果能掙到這麼一幢房子,哪怕是一掙到手就累死了,但只要能埋在後院,讓她的墳墓向著屋子,也算死得其所,死也瞑目了。
參觀完了,兩個孩子生拉活扯要陳靄去游泳,陳靄只好跑到洗手間把剛買的一件連身游泳衣換上,對着鏡子照了照,覺得別的地方還可以,但小腹不那麼平整,便猛吸着氣,披上剛買的大浴巾,跟兩個孩子來到游泳池邊。
游泳池在滕教授家的後院裏,形狀像個腰果,有半個教室那麼大,一池碧綠的水,十分誘人。游泳池邊擺着幾把沙灘椅,還撐着一把很大的遮陽傘。這一切,陳靄只在電影裏看到過,而且是外國電影,沒想到今天親自來到了碧綠的腰果邊。
滕教授已經換上了一條花花綠綠的短褲,裸着上身,戴着太陽鏡,坐在一把沙灘椅上,正往身上抹着什麼,看到陳靄被兩個滕公子押解出來,打招呼說:“擦點防晒油吧,當心曬脫皮—”
陳靄很不習慣在熟人面前穿游泳衣,更不習慣近距離看到滕教授裸露的部位,但她不想顯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便裝作司空見慣的樣子走過去,接過滕教授遞來的防晒油,馬上折到游泳池的另一邊去了。
滕教授叫道:“滕進,去把媽媽的太陽鏡拿來給陳大夫—”
滕進應聲去了,滕教授又叫:“滕建,你幫陳大夫背上擦點防晒油—-”
滕建跑過來幫忙,陳靄很不好意思,但滕建好像不是第一次干這活了,很老練地倒了些防晒油在手心,搓一搓,就用兩隻小手在陳靄背上塗抹起來。
準備完畢,兩個小傢伙把她拉到游泳池裏,跟她打水仗。
滕教授一直沒下水,坐椅觀虎鬥,看他們三個打水仗。過了一會,滕父和滕母也穿着泳衣泳褲出來了,一家人像煮餃子一樣下到游泳池裏。
滕教授走到陳靄身邊,說:“游泳池太小了點,只能玩水。如果你想游泳,我可以帶你到C大的體育館去,那裏有比賽用的游泳池—”
陳靄忙推辭:“挺好的,這裏挺好的,不用去C大游泳池—”
“我不是說今天,我是說以後—-”
“噢,以後?以後再說吧。”
滕教授半裸的身體離得那麼近,陳靄感到非常不自在,她趕快躲到一邊去跟兩個小孩子玩,感覺一大池的餃子中,就她一個人煮得最不熟,白嘰嘰的,生餃子,被清澈的綠水一襯,十分搶眼,一看就知道是沒曬過日光浴的窮人。
她躲得遠遠地偷看滕教授,發現他有很養眼的倒三角背部,胸前還有兩團肌肉隆起,兩臂划著水玩,能看見鼓鼓的肌肉。她突然想起趙亮,以前沒覺得什麼,現在想來卻有慘不忍睹的感覺。最早的時候,趙亮的胸部是搓衣板型的,兩條手臂也細精精的,但這些年過去,趙亮似乎往搓衣板上蒙了一層豬油,再加一層塑料薄膜,軟皮拉嘰的,是一種很慘的黃白色。
她感覺自己的身材和皮膚也是慘不忍睹,她的身體按膚色分,至少有三個地帶,從上往下,顏色呈遞減趨勢,手臂比臉白,腿比手臂白。也就是說,在她最希望白皙的地段,偏偏是她最痛恨的黑黃;在她最希望呈現古銅色的地段,卻是病態的白皙。她越看越比越不好意思,偷偷爬上岸去,裹着浴巾坐在沙灘椅上。
滕教授正在跟他父母說話,大概是聽見水仗聲里沒有了陳靄的聲音,轉過頭向她這邊望來,看見她已經上岸了,也跟着爬上岸來,走到她旁邊的沙灘椅上坐下,看了她一眼,大聲說:“滕建,你剛才偷工減料了吧?你看陳大夫的背上都曬這麼紅了,回去肯定會脫皮—”
滕建用英語替自己辯解,滕教授對陳靄說:“我再幫你把背上擦點防晒油吧—”
陳靄慌忙謝絕:“不用不用,我就是想把背曬—黑一點—”
“那得慢慢來,不能一下暴晒黑—”
陳靄垂着眼睛,不敢望滕教授,低聲說:“不早了,我回家了吧—”
“今天還指望你做炸醬麵給大家吃的呢,哪能就走?”
“那我就去做炸醬麵吧—”
滕母陪着陳靄去廚房,告訴她油鹽醬醋在哪裏,自己也在廚房觀摩,陪陳靄說話。
陳靄想起今天似乎已經見了滕家所有人,唯獨沒看見滕教授的妻子。她覺得有點蹊蹺,莫非滕教授跟妻子分居了?離婚了?那她這樣闖上騰家來就有點不倫不類了,不明真相的群眾還以為她在追求滕教授呢。她迂迴曲折地問:“滕媽媽,平時都是您做飯?”
“我不做誰做?兒子忙,也不會做飯,他爸一輩子沒做過飯,也不指望他現在學做飯了,兩個孫子還小,做不了飯—”
“那—”
“蘭香一個人做兩份工,天天早出晚歸,周末都不休息,我也不好意思叫她做飯了—”
“蘭香是—您—兒媳?”
“啊,是我兒媳,王蘭香—”
陳靄差點被這名字給土昏過去,實在想不出那個行業哪個層次的父母會給女兒起這麼個名字。她想起她年輕那會,小姐妹之間流行看名字配對子,把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名字寫在一張貌似結婚證的紙上,看看相配不相配。在小姐妹們看來,“陳靄”與“趙亮”是很相配的,都是單名,叫起來都很響亮,意頭也好,又不俗氣。她決定跟趙亮結婚,名字至少起了30%的作用。
她在腦海里把“王蘭香”與“滕非”兩個名字並列擺在結婚證書上,總覺得比“秦香蓮”和“陳世美”還糟糕。她好奇地問:“您兒子這麼有錢,怎麼—您兒媳還需要做兩份工呢?”
“唉,家大業大開銷大嘛,供着這麼大一個房子,又是這麼好的小區,你想那該有多貴啊!我們還供着兩個車,兩個老人,兩個孩子,美國的稅又高—”
陳靄出國前就接受過培訓,不要向美國人打聽收入、夫妻關係、兒女等方面的問題,不然有可能犯禁,但陳靄絲毫沒覺得滕媽媽是美國人,於是繼續打探道:“那您兒媳她—做什麼工作呢?”
“她在D市圖書館工作,晚上和周末在區圖書館工作。我這個兒媳很不錯,盤得起辛苦—”
“她是在國內學的圖書管理,還是來這兒之後才學的?”
“到這裏來才學的。她在國內的時候是學外語的,跟我兒子一個專業,他們以前都在G大外語學院當老師—”
陳靄對大學的排名沒什麼概念,她是獨生女,父母一早就跟她講定,她只能在A市本地上大學,不能到外地去,所以她從來沒關心過外地的大學,只知道北大清華是好大學,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不過看滕媽媽的神情,G大應該是很了不得的大學。她以內行口氣誇獎道:“滕教授是G大外語系的?難怪他英語那麼好!”
滕媽媽驕傲地說:“我兒子後來還念了H大的研究生,你知道H大吧?”
陳靄見滕媽媽又是很自豪的神情,知道這H大一定非同小可,於是更加景仰地說:“知道知道,全國有名的嘛,滕教授真不簡單。”
滕教授的兒子滕進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摸到廚房來了,插嘴說:“我爸爸在美國讀的是J大!他是J大的博士,我長大了也要讀J大!”
陳靄不知道這J大是個什麼來頭,肯定不是哈佛,如果不是滕進說得那麼驕傲,她肯定把J大聽成什麼很不好的地方了。美國的大學,她只知道哈佛是好學校,還有個耶什麼,聽說也挺好的,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滕進這麼自豪的樣子,肯定是個很好的大學了。她逗滕進:“J大是什麼大學?我只知道C大—”
“C大算什麼?我爸爸的J大是全美前五—”
正說著,滕教授也到廚房來了,對兒子說:“滕進,練琴了沒有?沒練就趕快去練吧—”
飯做好之後,滕媽媽張羅擺桌子吃飯,說不用等蘭香,她天天都回來得晚,給她留出飯菜來就行了。
然後一桌六個人坐下吃陳靄做的飯菜,個個都讚不絕口,兩個老人都說哪家要是攤上陳大夫這樣的媳婦,那真是睡著了都會笑醒了。兩個小孩子也讚不絕口,說比某意大利餐館的pasta(麵條)好吃多了。滕教授反而沒說什麼,可能上次在陳靄家吃飯已經“驚艷”過了。
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滕教授的妻子回來了,上樓換了衣服就到廚房來吃飯。陳靄把特意留出的飯菜端到早餐廳小飯桌上,讓滕夫人用膳,自己則坐在旁邊陪着聊天。
王蘭香長得不算難看,年輕時肯定還挺不錯的,臉有點大,顴骨有點高,鼻子相應就有點低,而且在鼻子與顴骨之間形成了兩個低洼區,但勝在眼睛夠大,喧眼奪鼻,把看官的注意力從低洼地區拉走了。但那個嗓音很難聽,有點低沉,有點嘶啞。陳靄聽她說話,老有種想咳嗽幾聲的衝動,彷彿嗓子那裏粘着一小片雞毛,痒痒的,吞不下,吐不出,很難受。
陳靄關切地說:“我聽滕媽媽說你做兩份工,那也挺辛苦的哈?”
“有什麼辦法?嫁了個不會掙錢的男人,女人不出去掙錢,難道還指望天上掉錢下來?”
“滕教授應該—收入還可以吧?大學教授—”
“他哪裏是教授呢?只是一個副教授,文科的副教授,能有幾個錢?我這房子每個月的mortgage(房屋按揭)就是好幾千,兩個小孩還要學琴學畫什麼的,也要花錢。滕非又是個孝子,要養兩個老人,還要接濟他的親戚朋友。我不打兩份工,光靠他那點錢夠誰花呀?”
正說著,滕教授也來到廚房,開玩笑說:“又在訴我的苦?快扒一大口飯,把嘴堵住吧—”
王蘭香反唇相譏:“想堵住我的嘴?沒那麼容易!”
滕教授笑着說:“快吃飯吧,吃完了好打麻將。陳大夫,你會打麻將吧?今天陪我們王老師玩幾圈,平時總是三差一,總拉我湊數,但我忙得很,哪裏有時間陪他們打麻將?”
陳靄能打一點麻將,不太內行,也沒興趣,但既然滕教授親自開口了,她也不好拒絕,畢竟滕教授幫了她那麼多忙,她連花瓶都願意為他做,陪他夫人打個麻將又算什麼?
打!捨命陪君子—的夫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