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8個月過去了,再過幾天就到了中國人的傳統節日——春節。
8個月裏,芮小丹沒有接到過一個丁元英的電話,她整天都和刑警隊的隊友們一起忙於沒完沒了的抓捕、審訊,漸漸地已經把丁元英這個人給淡忘了。
這天上午,“12·7特大(被禁止)殺人案”專案組結束對犯罪嫌疑人的審訊,芮小丹和隊友周偉、王福田3人離開看守所驅車返回刑警隊。
天空陰沉沉的,呼嘯的北風卷着細小的雪粒漫天飛舞,路面上原本已經融化的雪水又凍成了堅硬的冰,撒滿了一層雪粒,路上的車輛都不得不緩慢行駛。
道路兩邊到處洋溢着過節的氣氛,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彩燈、彩旗,超市門前人頭攢動,各種花花綠綠、富於煽動性的廣告鋪天蓋地,隨處都可以看到手裏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們匆匆而過,在這個特定的日子裏,彷彿就連空氣都傾瀉着不可抑制的購物慾望。
古城市公安局位於市中心最寬闊的古城大道上,大道之寬,即便是下班的高峰時段道路也不會顯得擁擠。大門口是一塊開闊地,旁邊是一個停車場。公安局大樓的廊沿下掛着4個寫着字的大紅燈籠,組成了“歡度春節”的節日語,燈籠在凜冽的寒風中擺動着。
刑警隊辦公室,充足的暖氣使室內的溫度保持在20攝氏度左右,幾盆觀賞性的大葉植物依舊水靈靈地煥發著盎然的生機,絲毫沒有受到嚴寒的影響。
回到刑警隊,幾個人剛脫去大衣在各自的辦公桌前坐下,隊長雷劍峰進來了,將一張春節期間的值班表貼在記事板上,於是大家都圍上來看。
雷隊長40多歲,體格強健,渾身都透着果斷、幹練。他提了提嗓門說:“老規矩,先照顧有老婆孩子的,再照顧結了婚的,以此類推,特別是年三十兒和大年初一這兩天。自由調換可以,但必須提前跟隊上打招呼。”
隊長說完就出去了。
芮小丹沒去看,不看她也知道她會值哪幾天的班。她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全神貫注地研究一份審訊筆錄,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細,不時地凝神沉思,她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從那些字裏行間挖掘出有價值的東西。
周偉的辦公桌與芮小丹對着,兩人面對面。他看完值班表很快又坐回來,見芮小丹正低着頭看審訊筆錄,就輕輕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
芮小丹抬起頭。
周偉笑着說:“你連看都不看,真有自知之明啊。”
芮小丹問:“你值哪個班?”
周偉說:“你和胖子是初一的白班,我和隊長是年三十兒的夜班。”
被稱為“胖子”的趙國強其實並不是很胖,只是在刑警隊的人里他顯得胖了點。他還在看值班表,聞聲立刻插言道:“別打我的主意,我除了雷隊誰都不換。這可不是拍馬屁,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沒正經過過一個春節。”
“誰打你主意了?”周偉朝趙國強說了一句,又對芮小丹說:“我女朋友想讓我去她家吃年夜飯,你看我都老大不小了,能不能給咱行個方便?”
“沒問題。”芮小丹爽快答應了。
周偉高興地一抱拳說:“夠義氣!”
芮小丹說:“我一個人怎麼都行。你去請示雷隊吧。”
周偉馬上站起來去找隊長了。
芮小丹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下審訊筆錄,透過窗戶玻璃望着外面漫天的風雪凝神,想着想着,她掏出電話號碼本查了一會兒,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看着號碼本撥號。那是丁元英的電話,她覺得畢竟是春節了,至少應該在這個時候打個電話以示關照。
接通后,芮小丹問:“是丁先生嗎?你好。我是芮小丹。”
電話里,丁元英禮貌地說:“芮小姐,你好。有事嗎?”
芮小丹略微有些不快地說:“不是我有事嗎,是你有事嗎。快過春節了,看看你需要什麼,特別是需不需要找人看房子。”
丁元英說:“我春節不回去,都挺好的,讓你費心了,謝謝。”
芮小丹說:“如果需要什麼就給我打電話,不要客氣。”
丁元英說:“謝謝,謝謝。再見。”
芮小丹掛上電話,心裏掠過一絲詫異。丁元英一個人孤身在外面,又沒有工作,春節也不回家,這使她覺得不符合常理。
趙國強笑着問:“小丹,丁先生是誰呀?沒聽你提過。”
王福田也笑着問:“是啊,幹什麼的?”
芮小丹也笑着說:“真對不起,辜負了你們那樣的笑。”
趙國強馬上說:“可別辜負了,換個方式補償也行啊。我可沒他們那麼黑心,我有半瓶好酒四個炒菜就知足了。”
王福田哈哈笑道:“這還不夠黑心哪?”
芮小丹說:“我是有幾個月沒請客了,也該請一回。行,你們定個時間吧。”
這時,周偉滿面春風地走進屋,嘴裏還念念有詞地自語:“天門開,地門開,妖魔鬼怪快走開,讓我吃個年夜飯。”
趙國強說:“看這勁頭,離隨份子不遠了。”
2
大年三十的下午,公安局的部分人員已經放假了,刑警隊的辦公室里也比往常安靜了許多。芮小丹整理完“12·7特大(被禁止)殺人案”的檔案,匆匆來到預審科,向預審科長辦理檔案移交手續。
預審科長一邊在移交單子上簽字,一邊說:“你們今年這春節還行啊,手頭沒有太急的案子,能消停幾天了。”
芮小丹說:“不敢說。”
預審科長笑笑說:“得,就這一句話又讓你給沖了。”
芮小丹說:“我就怕過年,一過年又老了一歲,還不如忙着什麼都不想。”
她的話音剛落,包里的手機就響了。她打開手機接聽,是雷隊長打來的電話,值班室接到密報,一夥毒販在城鄉結合部的一所租賃房裏進行毒品交易,具體情況不明,值班刑警和緝毒組的人已經趕往案發地點,其他人火速增援。
芮小丹收起單子笑道:“都是我那句話招的,看我這張臭嘴,該掌。”
芮小丹立刻駕駛警車向案發地點趕去。
芮小丹趕到案發地點時,看到雷隊長、周偉、趙國強和緝毒組的人都來了,目標是一幢農戶的二層小樓,已經被控制起來。
雷隊長簡明扼要地做了佈置:“我帶周偉和緝毒組的人進去,胖子守正門,福田和馬林守住東西兩面牆,小丹守住后樓窗戶。行動。”
雷隊長帶人衝進去了,房子裏立刻像炸了窩一樣,吼聲、跑動聲、搏鬥聲響成一片,還傳出了女人的尖叫聲。芮小丹對這種場面早已經習以為常,她子彈上膛,貼牆根站着,警惕注視二樓窗戶的動靜,隨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
果然有人從二樓跳下,這是一個只穿了件毛衣的彪形大漢,隨着一聲沉悶的響聲,他重重落在地上,剛想站起來,芮小丹的槍口已經頂在了他腦袋上。壯漢見是女刑警,覺得有機可乘,突然發力猛撲過來,意圖奪槍。芮小丹並沒有躲閃,而是前傾迎上,不等壯漢完全站起來,槍柄已經砸向他的頭頂。壯漢頭部受到打擊,本能地低頭彎腰,芮小丹起腿用膝蓋迎擊他的下巴,只聽壯漢一聲慘叫仰面倒在地上,頭上起包,滿嘴是血。芮小丹嫻熟地把壯漢銬起來,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聞聲而來的趙國強一看,收起槍對壯漢說:“嗨,你怎麼覺得她好欺負?”
壯漢罵道:“臭娘們兒,夠狠!你這輩子都沒好日子過,哪個男人也罩不住你!”
芮小丹說:“您守法就行,別的事就不勞您惦記了。”
幾分鐘后,五男三女8個犯罪嫌疑人被押上警車。
雷隊長對大家說:“緝毒組放假取消,跟我回局裏。其他組安排不變。小丹值夜班,你把幾個‘打的’過來的人送回去,然後抓緊時間休息。收隊。”
雷隊長和緝毒組的人押着毒販回刑警隊了,芮小丹送趙國強等人回家。
路上,王福田說:“這案子沒什麼乾貨,一幫毛賊。”
趙國強說:“就是,三流的貨,不值得咱下笊籬。”
周偉則說:“還好,今晚就不用掄笊籬了。我要是能在她家吃年夜飯,那對她爹媽是多大的鼓舞啊,沒準兒一激動,啪的一下就把女兒扔到我廚房了。”
趙國強慢聲斯理自語一句說:“你想讓扔哪兒咱不好說,反正不是廚房。”
大家哈哈笑起來。
就在別人說笑的時候,芮小丹卻在腦子裏想丁元英的事。幾天前丁元英在電話里問的那句“有事嗎?”讓她當時着實有些不舒服,但過後冷靜一想倒覺得這句問話不簡單,這顯然是一個“意識位置”問題,說明他腦子裏根本就沒有“找人幫忙”這道程序,只有“我能幫你做什麼”的設置,這是一個不自覺的、居高臨下的意識位置。
她想,自己畢竟是東道主,是受人之託,既然他春節不回去,無論如何也應該過去問候一聲,看法歸看法,禮數歸禮數。
於是,送完了隊友之後,她驅車來到南村小區。
她上到五樓敲敲門,沒有回應。往裏面打電話,還是沒有回應。她只好下樓了,心裏還在想:他在古城一沒親戚二沒朋友,這大年三十的能去哪兒呢?
她剛下樓,卻看見丁元英抱着兩箱方便麵朝樓道迎面走來。
丁元英也看見了她,忙打招呼道:“是芮小姐,你好。”
芮小丹問:“你怎麼買這麼多方便麵?”
丁元英放下箱子說:“過年了,地攤兒得過十五才出來,我到小賣鋪備點吃的。”
芮小丹在刑偵工作中吃怕了方便麵,一提“方便麵”三個字就有厭食的條件反射,更不能想像連續吃半個月會是什麼滋味。她說:“總泡方便麵,能行嗎?”
丁元英更正說:“不是泡,是煮。我專門買了一個小電飯鍋。”
芮小丹說:“你怎麼一個心眼,你可以買點速凍食品,像包子、餃子、餛飩之類的,好歹可以調劑一下口味。”
丁元英說:“不用,這就挺好。”
芮小丹心想,他沒有冰箱,可能是怕屋裏有暖氣食品放不住。想到這她心說:笨蛋,這麼冷的天隨便找個袋子掛到窗外就行,還用冰箱嗎?她看看錶,已經五點多了,而年三十的這一天通常一到下午就很少有賣東西的了,家家戶戶早就辦好了年貨。
芮小丹說:“我沒別的事。工作忙,提前來給你拜個年。”
丁元英忙說:“同拜,同拜,謝謝。”
芮小丹說:“如果沒什麼事,我就走了。”
丁元英說:“都挺好,謝謝。”
芮小丹開車走了。
維納斯酒店裏裡外外張燈結綵,正門貼上了紅紙金字的對聯,玻璃上貼着倒置的“福”字。雖然門口的停車泊位都還空着,但是餐廳里已經開始為預定年夜飯的酒席擺台了,只見一個個穿着紅底花緞襖的女服務員來回穿梭,忙碌不停。
芮小丹見酒店的紅色桑塔納轎車停在外面,知道歐陽雪在裏面,於是停下車進去,讓服務員去叫歐陽雪。
歐陽雪很快從樓上下來,一見芮小丹就笑了,走到近前小聲說:“爆滿呀,已經收了兩百多桌的預付訂金,初六都滿員,這個年咱們又發了。”
芮小丹驚喜地小聲說:“太好了!”
歐陽雪問:“你來有事嗎?”
芮小丹說:“還記得那個丁先生嗎?過年了,我到他那兒去了一趟。”
歐陽雪說:“你不提,我都把這個人給忘了。他過年沒回家嗎?”
芮小丹說:“沒有,他買了好多方便麵。我覺得該給他送點吃的,地攤兒得過了十五才出來,半個月總讓他吃方便麵不太合適,以後沒法跟亞文交代。你讓看家的那個小夥子給他送點能和麵條一起煮的東西,像炸豆腐、炸丸子、炸酥肉什麼的,多送點。”
歐陽雪說:“行啊,我呆會兒就讓他們去辦。”
芮小丹說:“他那兒沒冰箱,千萬別忘了交代他掛到窗戶外面。”
歐陽雪說:“有那麼笨嗎?”
芮小丹說:“也許人家是大智若愚吧。”
歐陽雪說:“你好像不怎麼反感他了。”
芮小丹說:“他居然一個電話也沒打過,我問過小區的保安,他每天三頓飯下樓,天天如此,沒見過他和什麼人來往,也很少見他出門。”
歐陽雪問:“他整天關在屋裏幹什麼哪?”
芮小丹搖搖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說:“每個公民都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力,只要不觸犯法律就行,一個人一個活法兒吧。”
但是,她腦海里還是想起了在法蘭克福機場肖亞文與她臨別時說過的一句話:以我的智力,我理解不了這種人。
她在心裏自語:可肖亞文是多聰明的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