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1

芮小丹自殺了,人們事後可以提出很多種能使芮小丹避險的戰法,也可以提出很多種芮小丹不應該自殺的理由,然而當時的真實情況就是那樣。

由於芮小丹此次執行的是省公安廳刑偵處的任務,與古城公安局沒有案件關係,所以組長曾華並沒有直接與古城公安局聯繫,而是首先在第一時間迅速將秦谷的情況向直屬上級刑偵處徐處長報告,再由徐處長代表省公安廳刑偵處將情況向古城公安局通報。古城公安局得到的通報情況是——

芮小丹在送秦谷刑警隊王隊長的家屬回家后返回秦谷縣的路上與通緝犯意外遭遇,在與通緝犯交火前曾打過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古城的男朋友丁元英,內容不詳。第二個電話是打給組長曾華,內容是說明情況,請求增援。

芮小丹在交火中擊斃通緝犯當地同夥一名,擊傷通緝首犯黃福海雙腿。吳建軍自殺性爆炸死亡。芮小丹雙腳被炸掉,右手和右臉部有嚴重灼傷和大量鐵屑嵌入,嚴重毀容。芮小丹在增援警察接近現場時開槍擊中心臟自殺。

抓獲通緝犯黃福海和劉東昌,繳獲現金31.14萬元,北京切諾基吉普車一輛,(被禁止)式手槍四支,子彈52發,手機2部。

芮小丹遺物:手機一部,現金528元,通訊錄一本,挎包一隻,鑰匙一串。通訊錄中已經查到芮小丹的父親芮偉峰和芮小丹的母親張慧敏兩人的電話號碼。

芮小丹的自殺行為給古城公安局的善後工作帶來了一系列問題,省廳刑偵處與古城公安局通過電話會議商議,做出如下處理意見——

第一,善後工作由古城公安局具體負責。

第二,基於芮小丹是自殺的事實,本着不提倡、不鼓勵、不默許警察自殺的原則,決定對芮小丹不授予烈士稱號,不做宣傳,不發撫恤金,不記功,不以組織名義開追悼會。

第三,立即對芮小丹打給丁元英的電話進行調查取證,立即對案件事實進行取證,在通知芮小丹家屬的同時一併告知案件事實,給家屬一個對處理決定消化、理解的時間,避免無謂的誤解、矛盾,保證善後工作順利進行。

第四,在與芮小丹家屬的正式見面會上宣佈對芮小丹的“五不”處理決定。

第五,省公安廳刑偵處和古城公安局的領導連夜趕赴秦谷縣,以組織名義對芮小丹家屬表示慰問,以個人名義參加告別儀式。

電話會議做出善後工作部署之後,省公安廳刑偵處政委於當夜9點率幾名屬下驅車從明川出發趕赴秦谷,古城公安局副局長和刑警隊長及兩名刑警隊員當夜9點30分驅車從古城出發趕赴秦谷。從時間上考慮,越野車途經山西太原進入陝西前往秦谷,大約900公里的路程需要15個小時,次日中午即可抵達秦谷,是最快的路線選擇。

芮小丹在從警的6年裏曾經多次被省公安廳刑偵處抽調執行重大案件的偵破任務,歷次都是出色完成任務。在古城公安局刑警隊,她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在刑偵一線的女性,無論是本職工作還是人際關係都得到領導和同事的較高評價。因此,芮小丹的善後工作引起了省市兩級公安機關的格外關注。

芮小丹的自殺給每個領導和同事的心理都帶來了一個感情上的矛盾,每個人都明白芮小丹的做法避免了一切後續事情的發生,沒有事迹、沒有病房、沒有慰問,她的死使她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負擔,甚至不會讓別人為此支付一滴讚美的筆墨。

人們在猜想:芮小丹在向自己心臟開槍的那一刻心裏是怎麼想的,是對生活失去信心的絕望和懦弱,還是續寫她悲壯的英雄夢?

2

芮小丹的電話意味着什麼,丁元英心裏如明鏡一般。

在芮小丹執行任務的一個月裏,這是她第一次給他打電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丁元英從來沒有感到時間像現在這樣如此漫長,他的精神緊張到了窒息,他的心像是懸在深淵的邊崖。他在做着各種假想,也許正在追捕……也許正在周旋……也許正在審訊……他是一個證到“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的人,他是一個從來不會去做祈禱、只判斷事物和接受結果的人,而今天,他做不到“如是觀”了,他祈禱,不住地祈禱……

不管感情驅使他做多少種幸運的假想,而理性卻清楚地告訴他:小丹不幸了。因為兩個小時過去了,在這種特殊時刻,如果芮小丹已經脫險,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報平安。

果然,晚上將近8點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敲門聲,來人正是兩名身着警服的人,這使他心存的最後一念幻想粉碎了。來者自我介紹,兩位是古城刑警隊的王福田和趙國強,既是來調查芮小丹的電話,也是來通知芮小丹的情況。

丁元英請他們坐下,直接問:“小丹還活着嗎?”

王福田和趙國強都是經驗豐富的刑警,並沒有馬上回答丁元英的問題。趙國強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盒印泥、筆和一疊稿紙放在茶几上,客氣地說:“丁先生,小丹的情況我們隨後再談。據我們了解,小丹在今天下午的5點30分給你打過一個電話,通話時間是36秒。我們需要做個筆錄,詳細了解這個電話的具體內容,請你給回憶一下當時你們的原話。”

丁元英儘可能地把芮小丹的原話複述了一遍,說:“小丹的原話就是這樣,即便有出入也是個別詞句,意思不會有出入。”

趙國強一字不漏地做着筆錄。

王福田問:“然後呢?你說了什麼?”

丁元英回答:“我什麼也沒說,停了幾秒小丹掛斷了。”

王福田不解地問:“你怎麼可能什麼都沒說呢?至少會有個提醒、有個囑咐吧?”

丁元英說:“小丹有6年警齡,不用囑咐。”

王福田的情緒有了一點變化,說:“用不用是一回事,囑咐不囑咐是另一回事。”

丁元英沉默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王福田不滿地看了丁元英一眼,思索了片刻,問:“你確定小丹就說了那些嗎?就沒有再說別的話了嗎?你再仔細回憶一下。”

丁元英說:“確定,小丹就說了那些。”

王福田又思索了片刻,問:“你認為小丹告訴你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或者是她希望你能說點什麼?按紀律她是不該把案情告訴親屬的,可是她告訴你了。”

芮小丹的這個電話在常人的判斷里只能有兩種解釋:1.訣別。這是一個合格刑警的自然做法。2.芮小丹處於職業本能與求生本能的矛盾中,她在這種矛盾的心理驅使下給他打了電話,期望他能給她一個影響她心理傾向的意見。

丁元英心裏非常清楚,王福田和趙國強作為芮小丹的同事當然傾向於第一種解釋,可以通過他的證詞排除第二種解釋,突出芮小丹作為刑警臨危不懼的正面形象。

丁元英更清楚,無論是哪一種解釋都會帶出一個他對芮小丹的感情問題。如果是第一種解釋,人們會質問:以他與芮小丹的感情,既然他知道是訣別為什麼不阻止?他怎麼可以無動於衷?如果是第二種解釋,人們會哀嘆:當芮小丹期望他說一句話決定選擇的時候,而他卻給了她一個高尚而殘酷的沉默。雖然有兩種解釋,但是這個問題無論怎麼判斷,都會推導出他對芮小丹面臨生命危險卻漠然視之的結論。

如果按第二種解釋推導,那麼他對芮小丹的死也應負有一定責任。

然而,芮小丹作為合格刑警還需要證明嗎?“證明”即是對她的不尊重。他對芮小丹的感情還需要別人的理解嗎?“需要理解”即是對這種感情的褻瀆。

丁元英答道:“我只講事實,不認為。”

王福田與趙國強相互對視了一眼,意思是:只能這樣了。於是趙國強將詢問筆錄遞給丁元英,說:“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出入就請寫個日期簽個名,按幾個手印。”

丁元英看了看記錄的內容,拿起筆在問話記錄下面簽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然後用手指蘸了蘸印泥按了幾個手印。

趙國強收好詢問筆錄,說:“丁先生,你是小丹的男朋友,我們是小丹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雖然我們沒接觸過,但是刑警隊的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小丹對你的感情。現在我代表古城刑警隊通知你,小丹已經不在了,是自殺。”

王福田說:“情況是這樣……”他把通報過來的情況複述了一遍,然後說:“如果你知道小丹其他親友的電話,也請你代為轉告。那……我們就告辭了。”

趙國強走到門口,轉過身說:“丁先生,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待小丹,作為小丹的戰友我對你感到失望,也為小丹那麼在乎你感到不值。”

兩名古城刑警隊的人走了。

丁元英用紙巾擦了擦手指上的印泥,想着要不要給歐陽雪打電話,因為8月5日法院開庭,歐陽雪和肖亞文都在北京做開庭前的最後準備,這個時候告訴她們這個消息顯然會對她們的狀態有影響。思忖再三,他還是拿起了電話。這兩個人都是芮小丹最好的朋友,這麼大的事如果不告訴她們,這種心理責任負擔不起。

電話里,他剛說了幾句就從歐陽雪的聲音里聽到她哭了。

打完這個電話,他打開電腦上網查詢秦谷縣的地理位置,查詢交通路線,查詢古城機場的航班方向和時間。距離秦谷最近的機場是寧夏自治區的銀川河東機場,古城沒有直通銀川的航班,只能從西安中轉。古城到西安的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上午9點30分,西安到銀川的航班有12點50分一班,正好趕上。從銀川到秦谷不到300公里,坐汽車4個多小時,也就是明天傍晚可以趕到秦谷。

確定了去秦谷的路線和時間,他開始做出行的準備。有什麼可準備的呢?無非是帶點路費而已。他去卧室的寫字枱抽屜取錢的時候,看見了和錢放在一起的那枚刻着“法”字的橢圓形玉佩。他拿在手上,看了看上面的“法”字,看了看背面的日期,而寫字枱上鏡框裏的芮小丹也正站在山峰朝他凝望,那被山風吹散的長發,那憂鬱而期待的眼神……

丁元英伸過手去,輕輕撫摸着芮小丹的臉龐和長發,心裏喃喃自語道:“當生則生,當死則死,來去自如。丫頭,不簡單哪。”

他像平常一樣打開音響,芮小丹最愛聽的那支《天國的女兒》旋律充滿了整個空間,在音樂聲中,他在客廳里緩緩地踱步,踱了一會兒又坐到沙發上,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工夫茶具。他將茶杯、聞香杯、公道杯、蓋碗一一用茶巾仔細地擦拭,那種專註神情似乎是在做着一件極精細的工作。

然而,無論他怎麼對抗、舒緩、掩飾,都無濟於心頭的疼,那是一種心如刀絞、無可忍受、無可遏抑的——疼。他以為他是明白人,他以為他可以從容、達觀,但是當他靜靜地泡好一杯茶靜靜地喝到嘴裏的時候,這杯茶卻被喉嚨的一團東西堵住了,也就是在他試圖咽下這杯茶的一瞬間,一股生理無法控制的東西突然從胸腔噴出,他本能地緊閉上嘴,快步走到衛生間的洗手池,吐出的是一口鮮紅鮮紅的血。

過去他一直認為傷心吐血是文學的誇張描寫,而這一刻讓他體會了,那不是文人的誇張描寫,那是沒到那個傷心處。也就在這一刻,他的理性、他的堅強……崩潰了!

他突然渾身無力,眼前金星亂舞,似有千萬根針刺入心臟。那種像岩漿一樣爆發出來的絞痛撕心裂肺,胸腔哽咽得讓人想哭都哭不出來。他打開水龍頭衝掉血跡,擦擦嘴,到客廳關掉音響和電熱壺,關掉所有的燈,無力地伏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床頭的電話響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起電話。

電話是王福田打來的,他客氣地說:“丁先生,很抱歉,這種時候還打擾你。小丹的父親剛給局裏打過電話,說是有幾句話讓轉達給你,言辭有些過激。”

丁元英說:“沒關係,請講。”

王福田說:“芮先生的意思是,他們家不歡迎你,不希望在秦谷見到你,就是拒絕你參加小丹的後事。丁先生,我們只能尊重家屬的要求,請你不要去秦谷,避免大家在秦谷發生不愉快。希望你理解小丹父親的心情,也希望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丁元英問:“是因為小丹的那個電話嗎?”

王福田說:“是的,芮先生不能接受你對小丹的態度。”

丁元英說:“行,我不去。”

放下電話,打開枱燈,他伸手拿來寫字枱上芮小丹的照片,躺在床上凝神地看。

這張照片是和那枚玉佩同一天拿來的,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先是與歐陽雪談股東出資,然後是小丹在公園廣場跳街舞,後來在小丹家裏聽音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公園廣場,他曾告訴她:只要你一分鐘是警察,你這一分鐘就必須要履行警察的天職,你就沒有避險的權利;但是,國家機器不缺一個遲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會應該多一個有非常作為的人才,這不是通俗的英雄主義和通俗的平等意識可以理解的價值。

而眼前的一切竟不幸被他言中了。

也是在那天晚上,她依偎在他懷裏陶醉地說:到時候我就躺在你的懷裏聽音樂,聽你給我講天國、講地獄,我就在你懷裏悄悄死去了,我的墳墓上開滿了細碎的勿忘我,在微雨的清晨,你穿過蜿蜒的小路而來,手裏拿着一枝花在我的墳前默默佇立……不行,你還得給我撒海里,你望着無際的大海,落下了兩滴狼狗的眼淚……

而今……而今……他甚至都不可能知道她的墓地在哪兒。她留給他的是永生的魂和永恆的美,是關於“作為價值”與“人生價值”更深刻、更本質的思考。

3

古城公安局和省公安廳刑偵處兩路人員驅車晝夜兼程900公里,歷時15小時,於3日中午12點20分抵達秦谷。

歐陽雪、肖亞文是8月2日晚在北京接到丁元英的電話得知芮小丹不幸的消息,而此時距離開庭只剩下2天的時間。兩人在淚水和悲痛中擱置了所有的工作,迅速查詢能夠最快抵達秦谷的交通路線,於8月3日上午乘坐北京至銀川10點15分的班機,中午11點55分飛抵銀川河東機場,下午13點乘出租車行程4個小時,傍晚17點20分到達秦谷。

芮偉峰是8月2日晚在上海的家裏接到古城公安局的電話通知和傳真筆錄,傳真筆錄里有數名刑警的目擊證言,有通緝犯黃福海、劉東昌的目擊證言,這些目擊證言在證明芮小丹與通緝犯交火的真實情況的同時,也證明了芮小丹自殺的事實。

然而在這些證言筆錄里,惟有丁元英的那份詢問筆錄讓悲痛中的芮偉峰憤怒了,他了解女兒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他堅信這個男人能夠影響女兒的決定,所以他無法接受這個男人高尚而殘酷的沉默,無法接受這個男人對女兒面臨生命危險的漠視。他認定丁元英對女兒的死負有一定責任,因此拒絕丁元英前往秦谷。

被芮偉峰阻止前往秦谷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芮小丹的母親張慧敏。芮偉峰既向前妻告知了情況,又阻止張慧敏回國。這不僅是因為張慧敏是德國籍辦理中國簽證需要時間,更重要的是張慧敏的精神和身體很可能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芮偉峰在兩名弟子的陪同下於8月3日從上海虹橋機場登機,乘坐8點50分飛往銀川的航班,中途經停西安,下午13點降落銀川機場,受到了銀川影視界朋友的接待,與代表警方前去接機的曾華、黃文賢見了面,兩輛車於傍晚18點到達秦谷。

當晚,警方與芮小丹家屬、親友的見面協調會在秦谷賓館會議室舉行,參加會議的有古城公安局副局長,有刑警隊長雷劍峰,刑警周偉、馬林,有省公安廳刑偵處政委和陝西警方的官員,有曾華、黃文賢和秦谷縣刑警隊王隊長,其中雷劍峰、周偉、馬林等人都是以芮小丹同事和朋友的身份列席會議。

芮偉峰、歐陽雪、肖亞文作為芮小丹家屬、親友參加會議。

會議預定兩個議程,一是移交遺物,出具證明,宣佈並解釋古城公安局的決定。二是聽取家屬的意見、要求,商議告別儀式的主辦和日期。會上,各方領導相繼發言,對芮家的不幸表示哀悼和慰問,對芮小丹的表現給予高度評價。之後,古城公安局副局長向芮偉峰移交芮小丹的遺物和秦谷縣公安局出具的死亡證明。

古城公安局副局長陳述了公安局方面的意見,說道:“坦率地說,這是我從警幾十年來最難啟齒的一次發言。在座的各位心裏都明白小丹,但是站在廣義的社會倫理的角度,自殺畢竟被普遍認為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特別是警察自殺,社會影響更不好。因此,古城公安局基於小丹是自殺的事實,決定對芮小丹不授予烈士稱號,不做宣傳,不發撫恤金,不記功,不以組織名義開追悼會。這很殘酷,但這就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社會價值體系。”

芮偉峰花白的頭髮顯得有些凌亂,拿着香煙的手微微顫抖,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燃燒的香煙彷彿成了一個支點,支撐着他的精神不至於垮掉。這時,他表態道:“人沒了,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沒要求,也沒意見,只求儘快結束這一切,結束這種場景的煎熬。”

副局長說:“基於同樣的理由,芮小丹的人身保險將得不到保險公司的理賠。局裏研究決定,芮小丹發生在秦谷的善後費用將由古城公安局承擔。”

芮偉峰說:“這個我不接受,這不是情緒,也不是風格,是我的女兒必須由我打發。”

……

由於芮偉峰不提任何要求,當晚的見面協調會進行得很順利,沒有出現常見的那種家屬糾纏不清的情況。會上商定明天上午舉行告別儀式,明確了各項事務的具體分工,明確了具體的時間、地點、規格、步驟,以及領導發言、發言的順序,其中包括刑警隊長雷劍峰代表古城全體刑警隊員的發言。

歐陽雪和肖亞文在協調會上一直沒有發言,她們的身份既不是家屬也不是單位,沒有法定權利,也就沒有實質的發言權。

肖亞文只在上大學的時候見過一次芮偉峰,芮小丹在她面前極少提到父親,她在電視裏偶爾會看到他出現在訪談類的節目裏。歐陽雪從小就認識芮偉峰,或許是因為他和自己的父親都是離婚的男人,或許是因為小丹的態度,總之她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淡漠。

肖亞文心裏很不贊成在告別儀式上念悼詞的做法,她很困惑,這不是評職稱,也不是求職應聘,悼詞是念給誰聽呢?在坐的這些人還需要通過悼詞了解小丹嗎?小丹還需要通過悼詞被說明嗎?小丹從來活的都是自己,沒活給別人,如今不在了,不能自主了,就得由着好心的人們按照他們的方式擺佈了,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越是這樣做,卻是離那個真實的芮小丹越來越遠。但是,那是他們的真心,也是他們的權利。

肖亞文只在會議臨近結束的時候提了一個問題,她說:“我和歐陽作為小丹的朋友向芮叔提個問題,小丹會被安置在什麼地方?是老家古城,還是上海?”

芮偉峰迴答:“小丹跟我回上海。”

肖亞文又問:“我們通過什麼方式知道小丹的墓址?”

芮偉峰說:“這個問題我不想在這個場合回答。”

肖亞文沉默了。

4

1998年8月4日上午9點30分,芮小丹的告別儀式在秦谷縣殯儀館舉行。

秦谷縣殯儀館在縣城東面,離縣城大約三公里的距離,炎炎烈日下,周圍是看不到盡頭的黃土荒灘,白牆圍起來幾棟青磚灰瓦的平房和高高聳立的巨大煙囪在這個地方顯得更加孤零、凄涼,由於當地的風沙,殯儀館裏那幾棵原本就不高的樹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幾乎將原來的綠色都遮蓋住了。

告別廳里,芮小丹的遺體安放在十幾個花圈的後面,她穿着警服,警徽以下的身體被一條潔白的綢緞覆蓋著,臉上受傷的一側被一束鮮花遮擋。幾位領導做了短暫的講話,最後是刑警隊長雷劍峰代表古城全體刑警隊員致悼詞。

歐陽雪站在那裏根本就沒聽清別人在說什麼,她腦子裏轉來轉去都是芮小丹的臉,心裏一直無法接受芮小丹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這些年來她對芮小丹有一種不是血緣卻勝似血緣的感情,突然之間,一直在支撐她精神的東西失衡了,內心的絞痛使她真切地體驗到了一種失去親人的滋味,身邊的一切都像是一部遙遠而虛幻的電影。

芮偉峰無法承受眼前的情景,轉身出去了。

肖亞文感覺到胸口像被重鎚撞擊了一樣,胸悶、哽咽、疼痛。她想放聲痛哭,又怕招來別人勸慰,只能壓抑着、忍受着。

告別儀式結束之後,各位來賓按程序依次退場,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把遺體推走。肖亞文和歐陽雪遲遲不忍離開,目送着推車向側門離去。

就在推車即將消失的時候,肖亞文突然發現了什麼,急叫一聲:“等一下!”

這聲急迫而真切的女性尖叫讓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停下了腳步,使剛剛出了告別廳門口的人不由主地回身打量,包括歐陽雪也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肖亞文快步追上推車,把手伸進白綢下面應該是芮小丹雙腳的位置摸了一下,果然是空空蕩蕩,情急之下脫口說了句:“小丹不能沒穿鞋就走。”說著脫下自己的兩隻皮鞋放進芮小丹雙腳的位置,這才允許工作人員推走。

門口回身張望的幾個負責具體事宜的刑警驚訝地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眼神里充滿了自責與懊悔,分明是在自責:怎麼沒有想到這個細節?

芮偉峰一見肖亞文光着腳出來,當即就明白了,對銀川的朋友說:“你去開車,帶亞文到縣城買雙鞋。”

歐陽雪說:“你光着腳別跑了,我去給你買鞋。”

肖亞文說:“行,你去吧,買36碼的,我在這兒和芮叔說幾句話。”

旁邊的人知道肖亞文和芮偉峰有話要說,於是都到休息室去了。芮偉峰往門口台階的左側走了幾步,台階下邊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片陰涼。

芮偉峰說:“呆會兒你們不用租車了,坐我們的車回銀川。聽說你們明天開庭,也真難為你們了。銀川到北京的班機下午6點有一趟,你們到了北京還有點時間。”

肖亞文直截了當地問:“芮叔,您什麼時候告訴我們小丹的墓址?”

芮偉峰說:“如果你承諾丁元英不會來打擾小丹,我安置好了就通知你。”

肖亞文說:“我不能。”

芮偉峰說:“那我就無能為力了。小丹是我女兒,是我的掌上明珠。我女兒有機會避險而沒能避險,如果是小丹不聽丁元英勸阻,那我無話可說。但事實不是這樣,事實是丁元英連一句擔心的話都沒說,我甚至都能想像出來小丹當時的心情。這個情況我會如實告訴小丹的母親,我們有權對小丹的墓地保密,有權保護我們的感情不受傷害。”

肖亞文說:“通緝犯是四名死罪的武裝暴徒,離縣城只有20分鐘路程,任何一個警察都會明白,如果讓這樣的武裝暴徒進城會對群眾生命安全有多大威脅。”

芮偉峰說:“那是小丹的事,我說的是丁元英。丁元英的話對小丹有沒有影響?”

肖亞文答道:“有。”

芮偉峰又問:“有多大影響?”

肖亞文回答:“很大。”

芮偉峰說:“但他沉默了,我女兒沒了,這對一個父親已經足夠了!他失去的只是一個女人,他還可以有第二個、第三個,可我失去的是女兒,不可替換,不可再生。就為這個我不能原諒他,也用不着他拿着一堆高尚再來看小丹。”

肖亞文注視着這個眼角和唇邊帶着深刻的皺紋、鬢邊的頭髮已經花白了的老人,那種掩飾不住的痛苦使他看上去顯得更加憔悴、蒼老。她完全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卻不能贊同他的道理,於是拿出一張名片遞過去,說:“您想保密,那是您的權利。如果您改主意了,請您告訴我。我想說的是,您根本不了解小丹,而您憑藉的也僅僅是血緣的權利。”

最後一句話讓芮偉峰慍怒了,本來就悲痛的心情更加堵悶,頓時感覺到頭重腳輕,腦子裏嗡嗡作響,身上一陣陣地出冷汗。他勉強支撐着想抽支煙,可是拿打火機的手卻不受控制地發抖,打了幾下也沒打着火,於是把打火機一扔,走了。

肖亞文光着腳坐在台階上捂着臉,哭了。淚水順着臉頰滑落下來,嗓子裏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似的,連哭聲幾乎都發不出來。她只覺得芮小丹短暫的一生就像一顆美麗的流星劃過天際,劃出一道凄艷絢麗的光芒,轉瞬間就消失了。

她所能夠留住的,只有心裏的那道凄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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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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