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10月底的氣溫已經很涼了,冷颼颼的風不停地刮著,捲起陣陣塵沙和地上的落葉,儘管樹上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落盡,零零落落地掛在樹枝上,卻早已失去了春夏之際那種水靈靈的神韻,冬天已經近在咫尺了。
古城有四個長途汽車站,上午9點多鐘芮小丹在上班時間開着一輛警車送丁元英到長途汽車北站,一輛輛發往各地的長途客車依次排列,臨近發車的售票員們在扯着嗓子叫客。芮小丹買了一張發往五台縣的車票,座位靠着車窗。這班車離發車時間還有20多分鐘,她提着丁元英的提包,在汽車旁邊陪他說話。
芮小丹說:“趁這會兒你抽支煙吧,上了車就不讓抽煙了。”
丁元英點上一支煙說:“你剛受過處分,今天又在上班時間私用公車。”
芮小丹說:“以前是出格了,這次是捎帶的。天冷了,到了山上氣溫更低,別忘了加衣裳。手機隨身帶着別嫌麻煩,有什麼事必須在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已經查過日曆了,今天是農曆9月19號,是觀音菩薩出家紀念日,你們今天出門也跟着沾點仙氣兒。”
丁元英笑笑說:“你怎麼快成巫婆了?”
芮小丹說:“元英,你想過沒有,如果那支股票沒有掙到一倍以上的錢,你給歐陽定的出資額就顯高了,這對她是個壓力。”
丁元英說:“有可能,但這種可能性很小,而且可以補救。”
芮小丹問:“你怎麼知道那支股票能掙一倍以上的錢呢?為什麼一定要在明年5月賣掉?一般都認為明年香港回歸、十五大召開都是股市利好的消息。”
丁元英說:“這個問題很複雜,有技術面、制度面、產業結構……很多因素,我跟你說不明白。這東西有點像禪,知之為不知,不知更非知。”
芮小丹說:“書店裏教人炒股的書滿櫃枱都是,怎麼到了你這兒連說都不能說了。”
丁元英說:“真有賺錢的秘笈人家能告訴你?能那樣賺錢也就不用寫書了。”
芮小丹點點頭:“也是。”
丁元英說:“香港回歸是政治問題,是國家主權問題,至少近期不是經濟問題。十五大是要解決政治、經濟的基本策略問題,國有資產重組、債權變股權這些改革舉措已經勢在必行,這裏面既有政治經濟學,也有市場經濟學,既要為改革開出一條道,又要分解改革的陣痛,這時的股市真真假假、大起大落。在這種背景下,你既得盯住莊家的黑手,也得盯住衙門的快刀,你得在狼嘴裏有肉的時候下筷子,還得在衙門拔刀之前抽身。”
芮小丹一笑說:“朦朦朧朧更不懂了,就覺得後背發冷。”
兩人在車邊說著話,時間就過得很快。即將發車的時候售票員再次扯着嗓子喊道:五台的班車馬上發車了啊,買過票的趕快上車,沒買票的抓緊時間買票上車。
芮小丹把提包遞給丁元英,看着他到座位坐下,目送着客車駛離長途汽車站。
2
五台山是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位於五台縣境內,由五座山峰環抱而成,五峰高聳,峰頂平坦寬闊,如壘土之台,故稱五台山。
北京、古城、五台三地之間的距離相差無幾,近似一個等邊三角形。韓楚風以前曾經兩次去過五台山,但都是在夏季避暑旅遊,惟此次與丁元英相約而去有所不同,意在拜訪大師談經論道。為了這次參悟佛法之行,他推掉了手頭所有的工作,獨自一人駕駛一輛三菱吉普越野車前往五台縣,在古城至五台縣的最後一個國道收費站等候丁元英乘坐的班車。
韓楚風在收費站等了十幾分鐘,下午2點40分,從古城至五台的班車駛抵收費站,丁元英從車上下來,與迎上來的韓楚風握手。北京一別,兩人已是一年多沒見面了,今日在這五台縣的一個公路收費站相見自然是格外親切。
丁元英把旅行包放進吉普車的後座,沒有關車門,而是站在車門旁邊點上一支香煙,實實在在地抽了一口,他已經有5個小時沒抽煙了。
韓楚風說:“到車上抽吧,得先找個吃飯的地方。”
丁元英說:“不用找了,小丹說跟你在一起招賊,不讓在路邊吃飯,專門給準備了幾個燒餅。這兒有路警候着,就在這兒吃。”說著,他從旅行包里拿出一個裝着幾個燒餅的小膠袋和兩個密封的瓶子放到後座上,瓶子裏分別裝着切得很薄的牛肉片和茶(又鳥)蛋,然後又拿出一雙一次性筷子和幾瓶礦泉水。拿完食品,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個檔案袋、一支鋼筆和一盒紅色印油,一併遞給韓楚風。
韓楚風接過檔案袋抽出《歐陽雪向韓楚風抵押借貸的協議書》看了一眼,繞到另一端坐到車裏,打開鋼筆一式三份簽上名字,摁上手印,掏出紙巾擦擦手指上的印油。
丁元英敞着車門坐在韓楚風身邊,把其中的兩份文件連同鋼筆和紅色印油重新放回旅行包,歉意地說:“古城一借錢,這幾個月你就先手頭緊點。”
韓楚風拿出一個燒餅,一邊往燒餅里夾牛肉和茶(又鳥)蛋,一邊說:“我這兒多少年都如一日,債權債務一鍋粥,談不上手頭松點緊點,百八十萬的怎麼都能倒騰出來。陳茹從你那兒拿錢的事我都知道了,害得你窮得賣唱片,是我對不住你了。”
丁元英說:“誰告訴你了?”
韓楚風大口嚼着燒餅,一邊說:“你有難處不告訴我,一定是有需要在我這兒避嫌的地方,除了我那口子給你找麻煩,我想不出還有誰能讓你在我這避嫌,這不明擺着嘛。可這回你是裡外不是人了,陳茹說你是成心給她難堪,哈哈……”
丁元英也笑道:“給嫂子帶個話,是我辦事不周到,給她賠罪了。”
韓楚風把後座上的一個不大的黑皮包遞給丁元英,說:“錢在包里,一共20萬,我多帶了10萬,準備了4個文件袋。5萬塊錢敲一扇門,多10萬就多兩次機會。如果連敲四扇門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主兒,咱們這趟就白跑了。佛子也是人嘛,現在的寺院都忙着賺錢,真正能靜下心修持佛法的高僧已經不多了。”
丁元英扔掉煙頭,從黑皮包拿出一個文件袋,將1萬元一沓的現金裝進去五沓放到一邊備用,然後也夾了一個燒餅,說:“到了佛家的地盤,就更得說隨緣了。”
韓楚風坐在車裏吃東西很不舒服,就下了車,一手拿燒餅一手拿礦泉水繞回丁元英坐的車門那邊,身子倚着車門說:“你到古城是圖個清靜,怎麼又跟一幫發燒友扯上了?還惹出一檔子扶貧的事。”
丁元英打開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說:“小丹想要個禮物,就有了這檔子事。王廟村是貧困縣裏的貧困村,小丹要的禮物就是在王廟村給她寫個神話。”
韓楚風一下子愣住了,甚至忘記了嚼東西,片刻之後才定住神說:“神話?這種禮物聞所未聞。她跟這村子是什麼關係?”
丁元英坐在車裏面朝車門外,咽下一口燒餅說:“跟村子沒關係,跟覺悟、境界也沒關係,但是跟文化屬性這個提法有關係,用她的話說,王廟村的窮既然是文化屬性的產物,如果一個神話改變了村子,那又該怎麼理解文化屬性?”
韓楚風再一次愣住了,思索着說:“這才是其中的禪機。這丫頭,不簡單哪!”
丁元英說:“什麼神話?不過是強力作用的殺富濟貧,扒着井沿看一眼而已,不解決造血問題,誰敢拿着一個村子的農民去證明扒井沿兒看一眼的結果?那就不是錯了,是罪。如果真理是人做出來的,那也不叫真理了,叫主義。”
韓楚風問:“既是殺富濟貧,你殺誰?又濟誰?”
丁元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聽說過樂聖公司嗎?”
韓楚風說:“樂聖公司是中國Hi-Fi音響挑大旗的牌子,當家的叫林雨峰,音響界的名角兒,據說早年靠走私電器起家,白道黑道都得很熟。”
丁元英說:“樂聖公司有6400萬資產,從不涉足AV音響,在Hi-Fi音響市場佔有17%的份額。樂聖公司稱自己只有矛,沒有盾,永遠都是進攻、進攻,是個霸氣十足的音響公司,網上有人給樂聖旗艦音箱起了個江湖名字,叫獨孤求敗。”
韓楚風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態,謹慎地說:“殺富濟貧,是得找個有點肉的大戶。可就憑你這百十萬的資金、幾個發燒友和一幫等着扶貧的農民,可能嗎?”
丁元英說:“樂聖是因為矛的銳利而無需用盾,我這兒是既無矛可攻也無盾可守,就只能借用樂聖的矛了。我想,在北京擺攤兒,用柏林、倫敦、巴黎三個城市當托兒,讓斯雷克公司當打手,讓法院、媒體起鬨,讓伯爵電子公司落井投石,從樂聖公司碗裏化點緣是有可能的,核心在一個小聰明上,小聰明的文章做好了,就能誘導樂聖公司的大聰明,而潛伏在小聰明其中的,是大智若愚。”
韓楚風默默吃東西,沉默了許久之後憂慮地說:“私募基金是狼嘴裏夾肉,可這回是拔刀見血了,樂聖公司是林雨峰的私營企業,他能放過你嗎?”
丁元英說:“光腳的濺了穿鞋的一身泥,林雨峰雖敗猶榮,仁者自有公論。他要因為這個殺了我,就得給自己立塊無字碑了,寫什麼都寒磣,這種死後還得窮名給冤家托牌位的買賣,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干不出來。真殺了我,我就當下隨緣了。”
韓楚風心裏有數了,不再為這個憂慮,吃完燒餅喝了幾口水,見丁元英也快吃完了,就上車準備發動汽車。丁元英把剩下的一口燒餅放進嘴裏,收拾了一下後座的東西坐到前排副駕駛的座位,兩人飯後都點了一支煙,開車上路了。
韓楚風開着車說:“這盤菜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如果扒着井沿兒看一眼再掉下去,那就真是飽了眼福,苦了貪心,又往地獄裏陷了一截子。”
丁元英說:“所以,這事得拆分成發燒友的公司和農民的生產兩個部分,允許幾個股東去扒井沿兒,能不能爬上來取決於他們自己。對農戶,從基礎設置就不給他們期望天上掉餡餅的機會,我救不了他們,我能做的,就是通過一種方式讓他們接受市場經濟的生存觀念,能救他們的只有他們自己。”
韓楚風沉思了一會兒,說:“你是在農民的地盤上跟農民打交道,如果不把農戶納入公司統一管理,產品質量和成本怎麼控制?各方面的利益矛盾怎麼解決?”
丁元英說:“不能管,一管就死了,連解決問題的機會都沒有。”
韓楚風不解,問道:“怎麼講?”
丁元英說:“農戶生產,農民得從吃飯睡覺的房子裏擠地方,得呼吸油漆的有毒氣體和立銑、打磨的有害粉塵,得聽各種生產噪音。這裏有勞動時間問題,有使用童工和老年工的問題,有社會保險、勞動保護和環境污染的問題……農戶能拼什麼?拼的就是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干不是人乾的活兒,拼的就是不是人。如果納入公司,公司在法律條款面前一天都活不下去,農民馬上就會跑來跟我說這兒睡着太擠了,那兒幹活不舒服,所有的矛盾都會轉嫁為農戶跟公司的矛盾,那時候就不是產品質量和成本問題了,是怎麼伺候好爺的問題。”
韓楚風說:“一管就掉進坑裏,有道理。可是不管,那就得亂成一鍋粥了。”
丁元英往車窗外彈了彈煙灰說:“農戶不是鐵板一塊,沒了這個矛盾有那個矛盾,有利益驅動着,讓他們自己斗去,用小農意識治小農意識。”
韓楚風問:“怎麼個治法?”
丁元英說:“在各道工序的農戶之間實行小農經濟的買賣關係,打磨板子專業戶向下料專業戶買毛坯板,噴漆戶向磨板子戶買膩子板,包裝戶向噴漆戶買成品板,現金交易,一環制約一環,誰出問題誰承擔損失,不影響別人的利潤。允許他們有一個出次品、報高價的過程,讓市場去糾正他們,用經濟槓桿解決質量、成本問題。這事不適合學院派的打法,我這是不入流的野套路。”
韓楚風輕輕點點頭,說:“法無定法,存在決定意識。有道道。”
……
他們一路閑聊着駛向五台山,到了五台山的入山口付了每人80元的進山門票,繼續沿着山路往山上行進。這個季節來五台山的遊客已經不多了,越往山上走氣溫越低,連綿峰巒之中舉目可見若隱若現的寺廟,讓人不禁感到這座四大佛教名山之首的莊嚴與神秘,彷彿落進了一隻在冥冥之中操縱一切悲歡離合的如來之手。
3
汽車沿着山路前行,沿途遇到過幾座寺廟,都因為車輛不便通行而繞過了,直到接近頂峰的時候終於遇到了一座道路平坦而又便於停車的寺廟,走到近前才看清楚這座寺廟的名字叫“一禪寺”,寺院門口的停車場停着一輛旅遊中巴車,有幾個閑散的遊客。
一禪寺依山而建,是一座小有規模的寺院,門前鐘樓雄偉壯觀,具有中唐時期的建築風格。兩扇厚重的木門上佈滿了銅釘,院子裏正對大門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此時已是葉落枝禿,只有蒼勁的樹身向人們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寺院的後面依山而上是一條陡峭的石梯路,長長的石階好像一條蜿蜒的綢帶一直向上延伸,漸隱於繚繞的雲霧中。
丁元英和韓楚風下了車來到守門的僧人跟前,丁元英禮貌地說:“打擾師父,我們來五台山是希望有機會拜訪一位佛法造詣精深的大師,煩請師父能指點一下。”
守門僧人答道:“阿彌陀佛!本寺的智玄主持就是施主所言佛法造詣精深的大師,法師深居簡出精研佛法,不輕易會客。施主若是入寺參觀請購買門票入內,若是拜見高僧請到其它寺廟造訪,各寺廟都有高僧主持。阿彌陀佛!”
丁元英把裝有5萬元現金的文件袋遞給守門僧人,說:“麻煩師父,請你把這個交給智玄大師,就說有兩位客人誠心求見。”
守門僧人接過文件袋單手作揖,說了聲“請施主稍候”就進去稟報了,過了一會兒拿着文件袋回來交還給丁元英,說:“師父回話,非也。”
韓楚風當著守門僧人的面從自己手裏的黑色皮包里又取出5萬元現金,從丁元英手裏拿過文件袋把錢裝進去,重新遞給守門僧人,說:“請師父再給通報一次。”
守門僧人接過文件袋又單手作揖,說了聲“請施主稍候”就再次進去稟報了,過了一會兒又拿着文件袋回來交還給韓楚風,說:“師父回話,非也,非也。”
多了5萬元,換回來的只是多了一個:非也。
10萬元的進香都不能與大師見上一面,韓楚風一時沒了主意。這時丁元英從懷裏取出一個普通信封再次遞給守門僧人,說:“請師父再辛苦一趟把這個交給大師,如果大師還是不肯接見,我們就不打擾了。”
守門僧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信封進去了。
門口只剩下丁元英和韓楚風兩人。韓楚風不解地問:“什麼招兒?”
丁元英說:“我謅的一首詞,不是招兒的招兒,隨緣吧。”
這次守門僧人進去的時間比較長,好一會兒空着手回來了,手裏的信封已不見,這似乎是一個有希望的信息。果然,守門僧人走過來說:“兩位施主請隨我來。”
守門僧人前面帶路領着二人進入寺院,穿過大佛殿時,見到大殿中央枱面上端坐一尊金身大佛,周圍是一些佛教法器,佛前燃着香火。出了大佛殿拐了幾道彎來到明心閣,屋內青磚鋪地,陳設簡單,木製桌椅呈現出古舊的色澤,臨門站着一位60多歲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他個子不高,身材消瘦,下頜的鬍鬚已經花白了。
守門僧人恭敬地介紹道:“這位就是智玄大師。”接着對智玄大師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低聲道:“弟子告退。”又對客人合十行禮,這才退下。
智玄大師說:“兩位施主,請坐下說話。”
明心閣的房子不是很大,四周牆壁上有一些佛教字畫,屋內正中擺着一張老式方桌和4把木椅,3人圍桌而坐,桌上放着丁元英的一首詞和壓在紙上的信封。智玄大師把信紙和信封輕輕往前推了一下,說:“敢問施主什麼是真經?修行不取真經又修什麼呢?”
韓楚風不知道這首詞的內容,就勢拿過看了一遍,上面寫道——
悟
悟道休言天命,
修行勿取真經。
一悲一喜一枯榮,
哪個前生註定?
袈裟本無清凈,
紅塵不染性空。
幽幽古剎千年鍾,
都是痴人說夢。
韓楚風馬上明白了智玄大師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所不同的是,大師心裏有解,而他心裏無解,他在心裏是真正的提問:什麼是真經?修行不取真經還修什麼?他覺得詞中諸如“休言”、“勿取”、“痴人說夢”之類的用詞過於激烈了,不太妥當。但此時他更關心的是丁元英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他更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丁元英回答道:“大師考問晚輩自在情理之中,晚輩就斗膽妄言了。所謂真經,就是能夠達到寂空涅碦的究竟法門,可悟不可修。修為成佛,在求。悟為明性,在知。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覺者由心生律,修者以律制心。不落惡果者有信無證,住因住果、住念住心,如是生滅。不昧因果者無住而住,無欲無不欲,無戒無不戒,如是涅碦。”
智玄大師含笑而問:“不為成佛,那什麼是佛教呢?”
丁元英說:“佛乃覺性,非人,人人都有覺性不等於覺性就是人。人相可壞,覺性無生無滅,即覺即顯,即障即塵蔽,無障不顯,了障涅碦。覺行圓滿之佛乃佛教人相之佛,圓滿即止,即非無量。若佛有量,即非阿彌陀佛。佛法無量即覺行無量,無圓無不圓,無滿無不滿,亦無是名究竟圓滿。晚輩個人以為,佛教以次第而分,從精深處說是得道天成的道法,道法如來不可思議,即非文化。從淺義處說是導人向善的教義,善惡本有人相、我相、眾生相,即是文化。從眾生處說是以貪制貪、以幻制幻的善巧,雖不滅敗壞下流,卻無礙撫慰靈魂的慈悲。”
智玄大師說:“以施主之文筆言辭斷不是佛門中人,施主參意不拘經文,自悟能達到這種境界已屬難能可貴。以貧僧看來,施主已經踩到得道的門檻了,離得道只差一步,進則凈土,退則凡塵,只是這一步難如登天。”
丁元英說:“承蒙大師開示,慚愧!慚愧!佛門講一個‘緣’字,我與佛的緣站到門檻就算緣盡了,不進不出,亦邪亦正。與基督而言我進不得窄門,與佛而言我不可得道。我是幾等的貨色大師已從那首詞裏看得明白,裝了斯文,露了痞性,滿紙一個‘嗔’字。今天來到佛門凈地拜見大師,只為討得一個心安。”
這時,一個小僧人走進來恭敬地對智玄大師合十行禮,說:“師父,都準備好了。”說完轉身退了出去。
智玄大師站起來說:“兩位施主,請到茗香閣一敘。”
丁元英和韓楚風跟着智玄大師出了明心閣,向左轉穿過一道長廊,來到一間題名為“茗香閣”的房舍。茗香閣比剛才的明心閣大得多,進門迎面就看見牆上掛着一副橫幅,上面寫着“清凈自在”四個瀟洒飄逸的大字。橫幅下面整齊地擺放着筆墨紙硯和一個紫檀木製成的圍棋棋盤,棋盤上是兩盒棋子。房間北牆的位置是一塊由天然怪石當成的茶几,石面上擺着蓋碗茶具、茶葉罐,茶几四周是幾個樹根凳子,主座位旁邊是一個木炭爐子和一個裝水的木桶,爐子上架着銅壺,壺裏的水已經快開了,聽得見嗡嗡的響聲。
智玄大師伸手示意說:“兩位施主請坐。”待客人落座后智玄大師問道:“施主以錢敲門,若是貧僧收下了錢呢?”
韓楚風答道:“我們就走。如果是錢能買到的東西,就不必拜佛了。”
智玄大師豁然一笑,分別往蓋碗裏放入茶葉,提起冒着蒸氣的銅壺逐一將開水衝進3隻蓋碗,蓋上碗蓋說:“這是寺里自製的茶,水是山上的泉水,請兩位施主品嘗。”
丁元英揭開碗蓋,一股帶着山野氣息的清香撲鼻而來,只見碗中的茶湯呈淡綠色,碗底的茶葉根根形態秀美。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禁不住地說了聲:“好茶。”
韓楚風端起茶品了一口,頓知此茶品質絕非一般,此情此景令他心生感慨,不禁想起了那副“坐,請坐,請上座;茶,上茶,上好茶”的對聯。
智玄大師放下茶碗,說:“施主上山並非為了佛理修證,有事不妨道來,貧僧雖老學無成,念句‘阿彌陀佛’卻還使得。”
於是,丁元英把“神話”、“扶貧”的來龍去脈以及已經做的和將要做的向智玄大師簡要講了一遍,並且着重解釋了主觀上的“殺富濟貧”和文化屬性思考。這顯然已經不是簡單的市場競爭,也不是簡單的扶貧,而是基於一種社會文化認識的自我作為。
智玄大師聽完之後沉思了許久,說:“施主已勝算在手,想必也應該計算到得手之後的情形,勢必會招致有識之士的一片聲討、責罵。得救之道,豈能是殺富濟貧?”
韓楚風隨口一問:“那得救之道是什麼?”
這一問使智玄大師突然怔住了,頓然明白了丁元英“殺富濟貧”的用心和討個心安的由來,說道:“投石擊水,不起浪花也泛漣漪,妙在以扶貧而命題。當有識之士罵你比強盜還壞的時候,責罵者,責即為診,診而不醫,無異於斷為絕症,非仁人志士所為,也背不起這更大的罵名。故而,責必論道。”
丁元英說:“晚輩以為,傳統觀念的死結就在一個‘靠’字上,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靠上帝、靠菩薩、靠皇恩……總之靠什麼都行,就是別靠自己。這是一個沉積了幾千年的文化屬性問題,非幾次新文化運動就能開悟。晚輩無意評說道法,只在已經緣起的事情里順水推舟,借英雄好漢的嗓子喊上兩聲,至少不違天道朝綱。”
韓楚風來五台山之前只知道丁元英要拜見高僧大德,少不了談經論道,卻並不知道丁元英拜佛的具體目的,直到這時才完全明白。
智玄大師說:“以施主之參悟,心做心是,何來討個心安呢?”
丁元英說:“無懺無愧的是佛,晚輩一介凡夫,不過是多識幾個字的嘴上功夫,並無證量可言。我知道人會罵我,我以為佛不會罵我,是晚輩以為,並非真不會挨罵。大師緣何為大師?我以為是代佛說話的覺者。”
智玄大師略微思忖了一下,說:“貧僧乃學佛之人,斷不可代佛說話,亦非大師。得救之道自古仁人志士各有其說,百家爭鳴。貧僧受不起施主一個‘討’字,僅以修證之理如實觀照,故送施主四個字:大愛不愛。”
丁元英雙手合十給智玄大師恭敬行了一個佛禮,說道:“謝大師!”
智玄大師說:“弱勢得救之道,也有也沒有。沒有競爭的社會就沒有活力,而競爭必然會產生貧富、等級,此乃天道,乃社會進步的必然代價。無弱,強焉在?一個‘強’字,弱已經在其中了。故而,佛度心苦,修的是一顆平常心。”
韓楚風因為先前不了解情況,所以一直沒有參與談話。此時聽了智玄大師一番話心生感慨,說道:“佛教主張利和同均,大師坦言等級乃天道與代價,不拘門戶之見,令晚輩十分敬佩。晚輩在想,如果強者在公開、合法的情況下都可以做到殺掠,那麼在不公開、不合法的條件下,弱勢還剩下多大空間?佛度心苦雖慈悲,但人畢竟還有物質的一面。”
智玄大師對韓楚風笑了笑,說:“施主不必拘禮,請講。”
韓楚風說:“如果主流文化能在弱勢群體期望破格獲取與強勢群體期望更高生命價值的社會需求之間建立一個連結的紐帶,或許更有積極意義。強勢群體僅僅適用一般的競爭規則是不夠的,主流文化應該對強勢道德提出更高的要求,構建強勢文化體系,賦予強勢群體更高的生命價值。當然,這首先是以不平等為先決條件。”
智玄大師說:“利和同均,不平等已在其中。”
韓楚風說:“主流文化,當是推動社會進步、改善社會關係的文化。如果人的行為首先是政治的或宗教的需要,那麼這種價值無疑也首先是政治的或宗教的價值。當社會將道德價值全部鎖定在政治文化和宗教文化的時候,個人道德就沒有價值空間了,既不利於鼓勵強勢對弱勢的關注,也不利於社會整體道德素質由量變到質變的轉化。”
智玄大師說:“施主的觀點與佛教的主張並不矛盾,不同的是施主認為主流文化應該給強者個人一定的道德價值空間。貧僧以為,無論功德記在哪一家的賬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都將是眾生的福報。”
韓楚風說:“只是,等級一直是我們社會文化的禁區,大家所以小心翼翼繞開禁區,是唯恐平等、尊嚴之類的東西受到傷害。”
喝過一道茶,智玄大師給大家續上一輪開水,對丁元英寬懷一笑,說:“釋、道、儒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大體系,施主這一刀下去,一個都沒倖免哪,哈哈哈……”
丁元英說:“不敢,不敢。釋、道、儒均是博大精深的學派,支撐中華民族走過了幾千年的文明歷程,是偉大的文明。但是,社會在發展,傳統文化畢竟是以皇恩浩蕩為先決條件的文化,講的都是皆空、無為、中庸的理,以抑制個性而求生求解。當今社會已經發展到了市場經濟的民主與法制,諸家學說也面臨一個如實觀照而俱進的課題,是傳統?還是傳承?統則僵死,承則光大。”
智玄大師說:“施主尚未暢所欲言,不好。海納百川,施主縱是滄海一滴,我佛也願匯而融之。今日有緣一敘,自當請施主開誠佈公,以利佛理修證。”
丁元英說:“晚輩嘆服佛法究竟真理真相的辯證思維,如是不可思議。但是,晚輩以為佛教包括了佛法,而佛法有別於佛教。佛教以佛法證一,進而證究竟,最終是為給心找個不苦的理由,成佛,無量壽,極樂。佛教以假度真的方便法門住福相、住壽相、住果相,是以無執無我為名相的太極我執,致使佛教具有了迷信、宿命、貪執的弱勢文化特徵,已然障蔽佛法。晚輩以為,如果佛教能依佛法破除自身迷障,不住不拘個人解脫,以佛法的如是不可思議究竟生產力與文明的真理真相,則佛法的佛教即出離宗教的佛教,成為覺悟眾生的大乘法度,慧於綱紀澤於民生,是名普度眾生。”
智玄大師沉默不語,靜靜地看着丁元英,過了許久黯然感嘆道:“得智的得智,化緣的化緣,燒香的燒香,坐禪的坐禪。”
丁元英和了一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智玄大師說:“兩位施主請隨我來。”
丁元英和韓楚風隨智玄大師走到書案近前,只見智玄大師在書案上展開一張一尺見方的宣紙,把丁元英的那首詞放在旁邊,研墨蘸筆,寫道——
悟道方知天命
修行務取真經
一生一滅一枯榮
皆有因緣註定
寫完之後智玄大師放下筆,說:“此‘天’非彼‘天’,非眾生無明之天,亦非眾生無明之命,此乃道天,因果不虛,故而改字‘方知’。修行不落惡果雖有信無證,卻已無證有覺,已然是進步。能讓迷者進步的經即是真經,真經即須務取。悲喜如是本無分別,當來則來,當去則去,皆有因緣註定,隨心、隨力、隨緣。”
智玄大師信手把原句的“休言”改成了“方知”,把原句的“勿”改成了“務”,把原句的“悲、喜”改成了“生、滅”,把原句的“哪個前生”改成了“皆有因緣”。九個字的改動,理雖同是,而意思、意境、意氣卻全然不同,即滅嗔怒、我慢,直指究竟。
韓楚風看后讚歎地點點頭,說:“精妙!九字之境,無證而證。”
丁元英再度給智玄大師恭敬行了一個佛禮,說:“謝大師開示。”
智玄大師把修改過九字的上闋詞送給丁元英,說道:“貧僧與施主的一闋之緣今日圓了上闋,貧僧九字不實之處還望施主修正。下闋貧僧不改了,留半闋緣待續,倘若施主在某年的某一日想改下闋了,如蒙不棄,可帶着改過的下闋再來圓續半闋之緣。”
丁元英說:“承蒙大師不棄,一定。”
三人又回到各自的座位繼續喝茶。
智玄大師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放下,說:“施主身上乃三氣居中啊。”
韓楚風不解其意,問:“哪三氣?”
智玄大師答道:“三分靜氣,三分貴氣,三分殺氣。”
韓楚風聞聲心裏一顫,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丁元英了,這正是丁元英的真實品性。他驚嘆大師的觀察力,問道:“十分之氣,還有一分呢?”
智玄大師說:“還有一氣住於身中,遊離心外——痞氣。”
韓楚風脫口而出一個字:“絕!”
……
正說話間,一個中年僧人來到茗香閣,站在門口雙手合十,對智玄大師說:“師父,大覺寺的慧明法師已經來了。”
智玄大師點了點頭,對丁元英和韓楚風說:“施主稍候,貧僧去去就來。你們可先到後院走走,景緻極好。今天就不要走了,晚上和慧明法師一起用齋,咱們隨緣一敘。”
丁元英起身合十頂禮道:“謝大師!”
4
丁元英和韓楚風兩人出了茗香閣,穿過一道拱形門來到一禪寺的後院,後院也是依山勢而建,院中幾棵環抱粗的古銀杏樹掩隱着幾間禪房,飄了一地的落葉,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鐘聲,更加襯托出這千年古寺的清靜幽謐。
兩人踏着石階路向上走,後院的盡頭是一個大石台,周圍立着一圈石柱做的欄杆,欄杆之間有鐵鏈相連。站在平台上放眼望去,只見遠處山巒疊嶂,西下的夕陽像一枚金紅色的果子掛在山尖上,強勁的山風帶着一股濃濃的寒意。
韓楚風掏出煙給丁元英一支,問:“佛門凈地能抽煙嗎?”
丁元英笑笑說:“欄內是凈,欄外是土,靠着欄杆就能抽。”
韓楚風也笑了,兩人點上煙,韓楚風說:“剛才有話沒敢說,怕有吹捧之嫌,可又不吐不快,現在可以說了。扶貧的事若以次第而分,也有三個層面。一、天上掉餡餅的神話,實惠、破格,是為市井文化。二、最不道德的道德,明辨是非,是為哲人文化。三、不打碎點東西不足以緣起主題,大智大愛,是為英雄文化。”
丁元英說:“不敢當,不敢當。”話音剛落,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自嘲道:“咱們怎麼轉起文來了?可別恍恍惚惚以為自己也是大師了。”
韓楚風也意識到了,說:“慣性,慣性,一下子收不回來了。”
兩人哈哈一笑。
韓楚風面向群山,手撫着石欄說:“這趟如果不來,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只是你我都有謗佛之嫌,也不怕下了地獄?”
丁元英說:“沒有地獄,天堂焉在?總得有人在地獄獃著,咱們就算上一個,不然天堂就沒着落了。”
韓楚風笑了笑,說:“一招殺富濟貧引出得救之道的討論,罵的是你,疼的卻是傳統觀念。一年多不見你怎麼有了這麼高的境界?”
丁元英擺擺手說:“哪裏是境界,我還沒衝動到為了讓輿論濺幾滴水花就去招惹那種罵名。當‘得救之道’的討論浮出水面,那就是我要送給小丹的禮物。”
韓楚風頓然目瞪口呆,脫口一聲:“啊?我的天!你知道這件事得折騰多少人?得惹多大動靜?原來就是……就是給一個女人的禮物?”
丁元英說:“天下之道論到極致,百姓的柴米油鹽。人生冷暖論到極致,男人女人的一個‘情’字。這兩個極致我都沒敢冒犯,不可以嗎?”
韓楚風說:“可以,當然可以。只是你一向對女人敬而遠之,這個彎子轉得太大了。”
丁元英說:“佛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只是依佛法如實觀照,看摩登女郎是摩登女郎,看紅顏知己是紅顏知己。”
韓楚風望着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感嘆道:“古有千金一笑之說,如今一看,那千金一笑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