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

下班時間已經過了,辦公室里只剩下芮小丹一個人,她還在趕寫一份結案材料,這是一個由偵查“馬王黑惡集團案”派生出來的販賣巨額jiabi的案子,經查實與“馬王黑惡集團案”並無直接關係。寫完之後,她把結案材料連同審訊筆錄等相關文件放入卷宗鎖進抽屜,又從另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裏面裝有東西的檔案袋,挎上包鎖上門走了。

下樓梯時四周沒人,她拿出手機給丁元英打電話,說:“乖,都悶在家裏幾天了,我帶你出來散散心……現在就去找你。”但是她沒想到樓梯口拐彎的走廊處有人,“胖子”趙國強正讓隊長雷劍峰看一份有關案子的材料,她的話正好讓他們聽到。

趙國強怪聲怪氣地笑道:“嘖嘖嘖……還還……乖——好麻喲。”他故意把那個“乖”字的音拉得老長老長。

芮小丹不好意思地笑笑,繼續下樓。

趙國強說:“哪能笑笑就算了?得請客呀,弟兄們早就瞄住你這頓飯啦。”

芮小丹停住腳步說:“啊?又要請客?我不是剛請過嗎?”

趙國強哈哈笑着說:“那頓是你大難不死的請客,這頓是,乖——的請客。”

芮小丹笑道:“好,好,我請。”

出了公安局,她穿過馬路來到一家珠寶商店,在加工首飾的櫃枱將一張訂做首飾的憑證和650元現金交給營業員,營業員看了看訂單,從櫃枱里取出一隻紅色絲絨的首飾盒遞給她,她打開檢查了一下,沒有發現不符合要求的地方,又看了看發票,滿意地走了。

取完首飾,她乘公共汽車去了嘉禾園小區。

神話的禮物打破了丁元英沉寂的生活,這些天是他自從來到古城以來最緊張、最繁忙的日子,他從相關的雜誌、廣告、網站等等所有可能的渠道了解音響行業的狀況,分析、研究各種信息,思考針對王廟村經濟的商業運作計劃。

芮小丹摁動門鈴,門開后見丁元英左手夾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煙,臉色憔悴,頭髮亂蓬蓬的,眼睛裏面佈滿了血絲,比起昨天的精神狀態更疲憊,體力和腦力都已經嚴重透支,而且也是連續第六天不疊床、不洗茶具了,在這6天裏每天都是芮小丹傍晚下了班再來給他收拾房間。房間全然不見了丁元英一向簡潔、乾淨的風格,音響、電視和茶几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原本一直清理得乾淨整潔的茶具上面殘留着斑斑茶漬,卧室裏面床上的被子堆成一團,書房的茶几和沙發上面堆滿了各種音響行業的資料,兩台筆記本電腦都開着,那台激光打印機正在打印從網上下載的資料。

芮小丹心疼地撫摸着他的頭髮說:“看看,都熬成這樣了。”然後從檔案袋抽出一個精緻的玻璃鏡框,鏡框裏是那張經過放大了的她和狼狗在山上的照片。

丁元英接過一看,滿意地說:“好,這個好。”

芮小丹又從包里拿出紅色絲絨的首飾盒,從裏面拿出一個只有硬幣大小的帶着項鏈的橢圓形玉佩,說:“這是我在珠寶店訂做的,不值幾個錢,送給你。”

玉佩呈淡綠色,正面刻着一個正楷的“法”字,背面刻的是“1996年10月9日”的訂做日期。玉佩有辟邪之意不言而喻,但是上面一個“法”字的含義也同樣不言而喻。丁元英淡淡一笑說:“司法原則是無罪推定,我這還沒做事就已經被假定有罪了。”

芮小丹把玉佩給他掛在脖子上,說:“自家的孩子就得多管着點,象徵性戴3天,這3天不許摘了啊。咱把它掖在襯衣裡外邊就看不見,不怕人家笑咱娘娘嘰嘰。”

這時,打印機已經打印完畢,丁元英到書房把煙頭在煙灰缸里熄滅,將芮小丹的相片放到電腦的旁邊,整理打印好的文件。芮小丹則動手收拾房間,把床整理好,清洗茶具,將傢具擦拭一新,房間裏除了書房的文件資料多了一些,又恢復了平時的整潔。

幹完活兒,芮小丹到書房在丁元英右側的沙發上坐下,見丁元英皺着眉頭,左手拇指按在太陽穴上,就問道:“是不是頭疼?”

丁元英點點頭。

芮小丹說:“你躺下,我給你按摩一下。”

丁元英平躺在沙發上,芮小丹搬了把小椅子坐下給他做頭部按摩,她的手指在丁元英頭部穴位上揉、按、敲、捏,問道:“有可能幹點事嗎?”

丁元英說:“有可能,王廟村做出來過音箱、機櫃,但這事需要你和歐陽雪幫忙,需要你幫忙還有段距離,現在是需要用歐陽雪的一個空頭名字做控股股東。”

芮小丹不解地問:“為什麼?”

丁元英解釋道:“一旦展開……”他一說話就習慣性地想坐起來。

芮小丹按住他說:“還沒完呢,你就躺着說吧。”

丁元英只好躺着解釋道:“一旦展開,如果沒有一個合法程序的控制權,到了關鍵時候局面就會失控。這個名義股東的人選需要具備人文背景、出資能力、平等身份三個條件,這三個條件歐陽雪都具備,用她的名字合適。如果名義股權下的紅利歸她、虧損歸我,簽一份承諾協議保證她不會由於公司行為而招致經濟損失,這個條件她應該可以接受。”

芮小丹肯定地說:“歐陽不會去拿這種遮遮掩掩的好處。”

丁元英說:“樣品音箱務必在明年6月以前進入歐洲,距現在不到8個月。北京國際音響展示會每3年一屆,下屆展示會是1998年5月15日,距現在還有18個月。這些都是這個計劃里非常重要的環節,時間非常緊張。歐陽雪那裏行不行都得儘快有個結論,如果不行就得馬上做出調整。這事定不下來,後續工作都不能展開。”

芮小丹說:“能幫上的忙歐陽一定會幫,你先和她談談,聽聽她的意見。”

丁元英說:“你安排個時間。”

芮小丹為他理了理因為按摩而凌亂的頭髮,站起來說:“還安排什麼,現在就去,我就是想帶你出去溜達溜達。”

於是,丁元英關掉兩台電腦和打印機,穿上一件外衣,拿上煙和打火機,兩人鎖上門下樓了,在小區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維納斯酒店。

2

夜幕已經降臨,維納斯酒店也漸漸進入營業的高峰時段,從大街透過酒店的玻璃窗就能看到裏面生意興隆的景象。芮小丹到服務台問了一下,帶着丁元英上到二樓。

此時的歐陽雪正在辦公室里打電話,聽到敲門聲隨口說了聲“進來”,卻沒想到推門進來的是芮小丹,更沒想到跟在後面的竟是丁元英,因為正在通話,所以只能用手勢和表情表示熱情,同時也匆匆結束了通話。

放下電話,歐陽雪走過來熱情地與丁元英握手,說:“是丁先生呀,你好,你好!早就說要擺酒謝罪,小丹一直不給機會,我也不敢冒昧。”

丁元英禮貌地笑笑沒有說話,他不善於這種應酬。

歐陽雪大方地說:“我和小丹情同姐妹,咱就是一家人了,以後該怎麼稱呼呢?就別先生小姐地叫了,以後我就叫你大哥吧。”

丁元英說:“隨意,隨意。”

歐陽雪略想一下說:“今天大哥給個面子,城南路剛開了一家苗族餐館聽說不錯,我請大哥去嘗嘗,權當謝罪了。”

芮小丹插了一句說:“歐陽,元英找你有事。”

“哦——”一聽有事,歐陽雪的神色有了一絲異樣的變化。自從芮小丹跟她提出借錢和以後汽車歸個人的事之後,她就開始特別敏感。此刻她本能地感覺到丁元英親自來找她一定不是小事,而且很可能是芮小丹所說“就着王廟村那茬讓他出來干點事”的事。她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安,但還是表現出自然的神態,說:“那……咱們到小餐廳坐下聊吧。”

丁元英注意到了歐陽雪神態的微妙變化。

緊挨辦公室的小餐廳空着,歐陽雪交代站在門口的服務小姐上好茶,並且通知值班經理這個餐廳不要再安排客人,他們三人在小餐廳坐下。

丁元英說:“小丹想讓我做點事,這你已經知道了,今天來就是想請你給我幫點忙。”丁元英的語氣里特彆強調了“請你給我幫點忙”的“我”字。

歐陽雪謹慎地笑笑問:“我能給大哥幫什麼忙呢?”

丁元英說:“王廟村我去過了,也和馮世傑他們有些接觸。我以為,如果以王廟村為生產基地,在北京註冊公司運作市場,從理論上說拉動一下王廟村是有可能的。”

這時候餐廳服務員把剛剛沏好的一壺茶送來了,還有杯子和暖瓶。服務員正要按程序給大家倒水,歐陽雪做了個手勢讓她走開了。芮小丹端起茶壺倒上兩杯茶,給歐陽雪和丁元英各送上一杯,沒有給自己倒水。

歐陽雪的顧慮打消了,心情也開朗起來,對芮小丹說:“你不喝水?”

芮小丹站起來說:“你們談,我去給元英找點吃的。”說完她就出去了。丁元英和歐陽雪都明白,芮小丹是主動迴避,避免由於她的在場而影響雙方的意思表達。

歐陽雪問:“大哥是說小丹借錢那事嗎?”

丁元英搖搖頭,放下手裏的茶杯說:“用你一個空頭名字做控股股東,通過你取得合法程序的控制權,條件是盈利歸你、虧損歸我。我承諾不因公司的行為而給你帶來任何經濟損失,你承諾不假戲真做和協議保密。”

歐陽雪沒想到,所謂的幫忙原來僅僅是用她一個空頭名字。不出資、不擔風險,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坐收紅利。如果是換一個場合或者換一個對象,她一定不會相信。但她現在面對的是丁元英,是一個有着特殊背景的事件和一個有着特殊需要的人。

歐陽雪問:“這樣的好事,這人為什麼是我?直接用你的名字不行嗎?”

丁元英解釋說:“不行,那就變味兒了,不但吃大戶的心態會使這事很快垮掉,而且我這碗水也不好端了,端得再平也是不平。所以,我和小丹不能有任何經濟利益在裏面。找你幫忙,是因為你同時具備人文背景、出資能力和平等身份三個條件。”

歐陽雪自嘲地一笑說:“看,平等不平等的一動真格就都出來了,掖都掖不住。可這裏邊如果沒有小丹什麼事,你圖什麼?”

丁元英說:“這個問題很現實,相信以後還會有人問,但是我確實很難回答。如果我現實了,就不會有這件現實的事。有了這件現實的事,我就很難回答這個現實的問題。”

歐陽雪說:“這麼繞着多累,你說扶貧不就得了。”但是話音剛落,她自己也覺得這個說法有問題,繼而說:“那也不行,人家縣長、書記這些父母官都不着急,你這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扶的哪家子貧,誰信?”

丁元英說:“事物的緣起有很多因素,這個不去論它了。”

歐陽雪思忖着這件事,僅就幫忙而言,這麼簡單的事無須考慮,也無可拒絕,而且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她沉思了片刻說:“這不是壞事,往大里說還是個積德的事。這事與其說大哥讓我幫忙,不如說大哥給我個機會。我相信大哥,但是這種偷偷摸摸的錢我掙不來,要讓我干就來真的。我不知道需要出多少錢,要是輸不起我就不往前湊了。”

丁元英說:“你的股票本利相加不會低於100萬,所以無論真假,你名下的出資都是100萬,這個必須要有根據。你的資金要到明年5月才能從股市退場,但是公司運作的資金不能等,所以無論真假,你都得先用股票和飯店抵押從北京融資,資金很快就到賬,我給你做擔保方。重要的是法律手續的真實,證明你是真實的投資人。”

歐陽雪說:“股票能掙多少錢我沒想,有多少算多少吧,本來就是外財。但50萬本金是實實在在的,其中有幾萬還是借的,這50萬是我賠得起的底線。我沒別的能耐,就會開飯館,這事成不成我都開我的飯館。我能不能問問,馮世傑他們出多少錢?”

丁元英回答:“他們可能會出一些,但可以忽略,本質上還是需要資本方給他們的股份墊資,如果他們不缺資金就不需要請你們吃棗了。公司運作到高峰期可能需要300萬的資金,那時候是以公司的名義融資,風險底線是公司破產,絕對風險是你名下的100萬和他們可能拿出來的投資,其中你給他們墊資的部分表示他們個人對你的負債。”

歐陽雪說:“賠到底就是股票連本帶利的100萬,還能承受。我說句實在話,這事沒真的假的,就是我實實在在投資,我請大哥給我幫忙還不行嗎?如果真賠了,白紙黑字我決不會有半句怨言。能請到大哥這樣的人幫我理財,我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

這時,小餐廳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服務員進來對歐陽雪說:“經理,小丹姐已經把飯準備好了,讓我來問問現在可不可以上飯?”

歐陽雪用目光徵詢了一下丁元英,然後說:“可以,上飯吧。”

服務員聞聲下去了。

丁元英說:“這不是件小事,你慎重考慮。考慮成熟了給我答覆。”

歐陽雪說:“不是我不考慮,是這事就沒什麼可考慮。我就是心裏有點不舒服,大哥既要幫他們還要防他們,稍微一想就不知道為什麼了。”

丁元英說:“這事起因複雜,簡單地說就是開發王廟村的廉價生產力資源,拉動王廟村經濟,給葉曉明、馮世傑、劉冰他們一個成就事業的機會。”

歐陽雪一愣,驚嘆道:“劉冰也湊進來了?天哪,這公司成發燒友俱樂部了。”

一會兒的工夫芮小丹來了,一個服務員跟在後面端着一隻大托盤,托盤裏是一碗熱氣騰騰燴菜和一碗白生生的米飯,顯然是一個人的份飯。服務員放下飯菜離開了,芮小丹把筷子、勺和辣椒、醋放到丁元英面前。

歐陽雪看了看燴菜和米飯,說:“這麼簡單,你就讓我大哥吃這個?”

芮小丹說:“這就挺好。”

歐陽雪問:“你吃什麼?”

芮小丹說:“我在廚房吃了幾個包子。”

歐陽雪說:“剛才我一看大哥來了就知道准有事,心裏就開始緊張。”

丁元英拿起筷子問:“緊張什麼?”

歐陽雪笑了笑,說:“大哥不是一般人,想必對小丹的將來會有打算,我最擔心的就是小丹從店裏撤股,雖說以後還是朋友,可誰都知道那樣就越走越遠了。本來我們這兒過得好好的,你一來就不安全了,就給打亂了。”

丁元英這才明白,原來歐陽雪的神態變化是在擔心這個。或許是因為他不了解歐陽雪與芮小丹的背景,所以他不太理解歐陽雪的敏感。暫且不管歐陽雪為什麼擔心芮小丹有沒有從店裏撤股的可能,至少從單純的經濟利益考慮,芮小丹從店裏撤股只能對歐陽雪的收入更有利,而歐陽雪也並不缺乏收購芮小丹股份的資金。那麼,歐陽雪與芮小丹之間更多的就應該是友情、理解和默契的相互需要。

這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就能溝通的問題,丁元英笑着說:“小丹在你這兒有錢掙,為什麼要撤股?我來不來古城小丹都要留學,也是越走越遠。”

歐陽雪說:“不一樣,一個是天涯咫尺,一個是咫尺天涯,能一樣嗎?”

芮小丹感愧地笑着說:“姐姐,我這臉上已經掛不住了,好像我真有多重要似的,不是那回事。這些年姐姐一直照顧我,沒把我掃地出門就不錯了。”

……

吃完飯丁元英就告辭了,歐陽雪執意讓芮小丹開車送丁元英,她把汽車鑰匙塞給了芮小丹,送他們到酒店門口,看着他們上車離去,這才轉身回店裏。

3

芮小丹駕駛汽車離開維納斯酒店,不知是深秋的緣故還是心情的原因,她覺得今天的月光格外清冷,而秋風拂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更襯托出夜的沉靜。由於條件、背景等各方面的原因,她對歐陽雪支持針對王廟村的扶貧組建公司的態度有所預料,事實是歐陽雪的態度已經超出了丁元英的期望值。她的心情沉靜之中夾雜着幾分蒼涼,一點沒覺得是在做一件事情,而感覺是在體驗一種與眾不同的人生。

丁元英感覺汽車行駛的馬路很陌生,問道:“這是去哪兒?”

芮小丹答道:“帶你遛遛。”

汽車行駛了十幾分鐘來到古城最大的公園廣場,廣場上有噴泉、音樂、彩燈,老人和孩子成了這裏夜生活的主角,只有為數不多的年輕人融於其中。休閑的人們在同一塊場地和同一首音樂節奏里跳着不同風格的舞蹈,大秧歌與迪斯科舞在一起,減肥舞與課間操各得其樂,四周的長椅上坐着好友或情侶,噴泉的周圍是追逐打鬧的孩子們。

芮小丹停好車,挽着丁元英的胳膊走近公園廣場,在噴泉水池旁邊站下,說:“我們家的老房子就在這兒,跟歐陽家住鄰居,後來舊城改造都拆了。我5歲那年父母離婚,7歲跟母親去了法蘭克福,16歲回來讀高中。記得拆房那年是1987年,我正在古城寄宿中學讀高中,還專門跑來看了看,這裏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丁元英問:“你在法蘭克福讀書可以直接上大學,為什麼又回來了?”

芮小丹說:“我父親是導演,我母親以前是話劇演員,他們都希望我考電影學院,將來當演員,我母親就這樣讓我回來了,在古城讀高中。我在法蘭克福上了9年學,漢語已經快不會說了,要考電影學院不回來不行。但是,後來我報考了警官大學。”

丁元英問:“為什麼?”

芮小丹說:“因為警察威風,當時就嚮往那種感覺。”

說話間,她發現旁邊長椅上的兩個人要離開,於是趕忙過去及時佔住了位子,然後招手讓丁元英過來,兩人就有個坐的地方了,非常愜意。芮小丹愉快地說:“咱們等個節奏合適的曲子,看我給你露一手街舞。”

丁元英笑着點點頭,然後說:“這邊的事,就差你這兒咬個牙印了。樣品音箱必須在明年6月以前進入歐洲,如果你能趁探親捎帶着辦這事,這是最簡便、最省錢的方法,這就要求你必須要在這個時間段請下來探親假。”

芮小丹說:“我上次探親是去年5月,到明年6月就2年了,符合規定,請探親假不該是個問題。你考慮清楚了,我不懂專業,只能幹點跑腿兒的事。”

丁元英說:“那點事,傻瓜去了都能辦。”

芮小丹問:“你能確定我不比你說的那個傻瓜更傻嗎?”

丁元英笑了,說:“確定。”

這時,廣場上一段音樂曲終,接着響起了一支快節奏的曲子。芮小丹衝著丁元英燦爛地一笑,起身加入了跳舞的人群,她隨着動感的音樂節奏進入舞蹈狀態,只見她錯步、提肩、轉體……步伐輕盈而富有彈性,動作隨心所欲而又節奏鮮明,充滿了青春的熱烈和野性的美,蘊涵著一種獨特的魅力。

忽然,一個年齡只有六七歲的小男孩跑到芮小丹面前對着她跳起街舞,小男孩穿着一身跳街舞特有的服裝,樣子調皮而可愛,一招一式都全神投入。

丁元英驚訝地看着,漸漸地看呆了,突然間感覺生活是這麼真實、這麼美好,一種遙遠而陌生的快樂在他心裏悄然蕩漾。然而,就在他忘我地沉浸在這種快樂的時候,長椅空着的一半坐上了一個姑娘,這姑娘一下子就和他擠到了一起,硬是在另一頭擠出了一塊地方讓她男朋友坐下,姑娘就背對着他與男朋友聊了起來。丁元英趕快站起躲到一邊,姑娘衝著他勝利而得意地一笑,他就這麼輕而易舉被打敗了。

街舞跳完了,小男孩像個江湖俠客似的對芮小丹說:“還行,挺像回事兒的。”

芮小丹笑着說:“小兄弟,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呀。”

小男孩眼睛一瞪說:“說我?我還沒給你露絕的呢!”

芮小丹親昵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後腦勺,跟他招了招手再見,退出了跳舞區走到丁元英跟前,剛才椅子被姑娘擠占的一幕她已經看見了,就開心地笑了笑,挽着他朝停車的地方走去。走到汽車跟前兩人坐進車裏,停車場的管理員馬上過來收費,芮小丹付過錢接過收據就準備點火發動車,卻被丁元英伸手阻止了。

丁元英臉上呈現出一種少有的嚴肅神態,語調低沉而凝重地說:“我有幾句不能跟你講理也無法給你解釋所以然的話,希望你能聽進去。關鍵一句:你應該辭職。請注意,是你應該,而不是我希望。只要你一分鐘是警察,你這一分鐘就必須要履行警察的天職,你就沒有避險的權力。但是,國家機器不缺一個遲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會應該多一個有非常作為的人才,這不是通俗的英雄主義和通俗的平等意識可以理解的價值。”

芮小丹做了一個昏厥狀靠在座椅背上,說:“趕快把後半部分拿掉,這已經不是通俗的嘲諷了,是極品嘲諷。你這麼嚴謹的人,怎麼今天說了這麼過頭的話?”

丁元英沉靜地說:“我再重申一遍,我不能跟你講理,也無法給你解釋所以然。佛家常說‘證到’這個詞,卻從來不告訴你‘證到’後面是什麼,因為欲說欲解都不能,因為條件的條件的條件,因為因果的因果的因果,所以就有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說過,你不知道你,所以你是你。”

芮小丹說:“這就對了,我就應該是我,為什麼你非得讓我不是我呢?既然是我知道了我就不是我,那就是不可知,不能知,那就別知了。”

丁元英感嘆地說:“言語道斷,一說就錯。”

芮小丹啟動汽車開上馬路,車子開了很遠她都沒說一句話,而是在腦子裏思考。等到汽車上了一條寬闊的車道,這才說道:“我是刑警,因為怕死而辭職,我做不到。你不該說出來,你應該知道,拒絕你該是一件多難的事。我相信你的思辨,你是站在你所能把握的條件上判斷我的前途,但那是你的,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你的,那就不是我愛你了,那是你自己愛你自己,也就沒有愛了。”

丁元英沉默不語,無奈地望着車窗外。這不是一個誰是誰非的問題,不存在價值取向的正確與錯誤,僅僅是一個價值考量的問題。但是,如果不是站在“作為價值”立場而是站在“人生價值”的立場,又很難說芮小丹的價值觀考量不足。如果要用這種價值考量他自己……丁元英沒有底氣再想下去了,那就不是不足的問題了,而是沒有。

汽車到了一個路口,丁元英對這個地方有印象,卻發現汽車朝着嘉禾園小區相反的方向拐彎了,於是問道:“不是送我回去嗎?”

芮小丹神秘地一笑說:“儘管你的話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全理解,但我還是愛聽,歸根到底都是你惦記着我。就憑這個,怎麼也不能放你回去。”

丁元英自然明白“怎麼也不能放你回去”的意思,憨憨地一笑,說:“我給公司取了個名字,叫格律詩,北京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

芮小丹一聽“格律詩”就脫口而出說:“好名字,規矩,雅緻。你這種人居然能想出這麼有情調的創意,不容易。”

汽車駛進玫瑰園小區,芮小丹把車停在房前,兩人下了車。

丁元英經過車庫的時候,看了一眼車庫大門說:“這車你要不開就不能這麼閑着,得拿出來讓他們用,這事一展開少不了用車的地方。”

芮小丹拿出鑰匙開門,一邊說:“我只是保管,這種事你不用跟我商量。”

進屋打開燈,丁元英一眼就發現客廳里的陳設有了很大的變化,過去牆上的那些本來就不多的小鏡框風景畫和裝飾物不見了,掛上了兩張老式留聲機的唱盤,一張是黑色的膠木唱盤,一張是紅色塑料唱盤,音響旁邊多了一個漂亮的CD存放盒。最大的變化是四方形的大茶几上新購置了一套與他那裏一模一樣的功夫茶具,只是茶杯略有不同。

丁元英說:“一個多星期沒來,這麼有品位了。”

芮小丹給他脫下外套掛到衣架上,讓他換上棉拖鞋,笑着說:“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誇你自己?我這都是照着你的生活習慣給你準備的,我離過這樣的日子還遠着呢。”

丁元英被她拉着到衛生間先洗手,回到客廳摁下電熱壺的電源燒水準備泡茶。芮小丹把窗帘都拉上,然後打開音響,播放那張《天國的女兒》的唱片。

丁元英說:“你老聽這張,不煩嗎?”

芮小丹過來騎在他腿上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幸福地微笑着說:“不煩,百聽不厭。你看看你,音樂、清茶、香煙、美女,浪跡天涯的最高境界也不過如此了。”

丁元英一側身躺倒在沙發上,伸展開四肢做不設防狀說:“無論文章怎麼做,落筆都在床上,就別讓我再眉來眼去了,一個字——”

芮小丹捂住他的嘴沒讓那個最直白的字吐出來,說:“多浪漫的事一經你的嘴過濾就只剩下本質了,一點情調都沒了。我告訴你,今天你就得眉來眼去。”

丁元英一伸手說:“給多少錢。”

芮小丹說:“五毛,先賒着。”

丁元英說:“五毛?你買把菠菜都不夠。”

芮小丹說:“那就一分都沒了。”

丁元英說:“那還是要吧。”說著,他抱住她,兩個人做了一個長長的吻。

芮小丹陶醉地閉上眼睛,喃喃道:“真想就這麼死了,死在你懷裏,然後你把我撒到大海里,我就是最幸福的女人。”

丁元英說:“你要死怎麼也得在夜空裏划道弧線,這算什麼?”

芮小丹忽然站起來走到窗戶前把窗帘拉開,又走到門旁邊把電燈關掉了,屋裏頓時漆黑一片。她藉著微弱的月光走到窗前,對丁元英說:“到這兒來,從後面抱着我。”

丁元英從後邊抱住了芮小丹。隔窗遠望,秋夜的天空高遠深邃,一顆顆星星像被水洗過似的,亮晶晶地點綴夜幕。月光像水銀一般灑下來,將斑斑駁駁的樹影印在地上。

芮小丹雙手攥住丁元英的手,身子靠在他懷裏,輕輕地說:“你看,夜色多美。到時候我就躺在你的懷裏聽音樂,聽你給我講天國、講地獄,我就在你懷裏悄悄死去了,我的墳墓上開滿了細碎的勿忘我,在微雨的清晨,你穿過蜿蜒的小路而來,手裏拿着一枝花在我的墳前默默佇立,啊……我就永遠活在了你的心裏。”

丁元英說:“你剛才是說去大海,怎麼轉眼又鑽地下了?”

芮小丹笑了,想了想說:“不行,你還得給我撒海里,那你就佇立在海邊吧,你望着無際的大海,落下了兩滴狼狗的眼淚,然後浪跡天涯,又被一個美女收留了。”

丁元英笑了笑,鬆開手站在她旁邊說:“我這兩天就和韓楚風聯繫,從他那兒拆藉資金先用着,等這事有點頭緒了,我想去趟五台山,找個寺廟燃炷香、拜拜佛。”

芮小丹剛要說“你還講迷信”,馬上聯想到那次關於“主”的討論,要說的話就給咽回去了,想了想問道:“燒香拜佛,討個什麼呢?”

丁元英回答:“討個心安。合了國法,還得看看合不合佛法。”

芮小丹問:“你做私募基金問過佛法沒有?”

丁元英說:“私募基金跟你沒關係,就不用問了。”

芮小丹深諳這其中的寓意,有一種備受呵護的幸福,燦爛一笑,歉意地說:“現在刑警隊裏太忙,誰都不好意思請假,我不能陪你去了。”

丁元英說:“請了假你也不便去,這事多少都有點尋經求道的意思,少不了楚風也去湊個熱鬧,帶個女的就不合適了。”

芮小丹自嘲地一笑說:“是我自做多情了,可是我已經說過不能去了,你深深表示一下遺憾不就得了。”

丁元英望着窗外說:“這就是圓融世故,不顯山不露水,各得其所。可品性這東西,今天缺個角、明天裂道縫,也就離塌陷不遠了。”

芮小丹心底頓生一種融通契合的心靈感應,默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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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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