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一口氣跑到酒店門口,門童還是下午那個,看到我的樣子有點吃驚。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很狼狽,我停下腳步,喘着氣讓自己恢復平靜,然後才舉步進門。

一進套房,就看到桌上滿滿放着中式的青花碗碟。地毯軟厚,腳步落地無聲,我走到桌邊,正中大大的湯碗,揭開碗蓋,人蔘竹絲雞湯,分毫不差,只是有些涼了。

拉開椅子坐下,我一件一件打開碗蓋,白瓷架上擱着烏木包銀的長筷,落在手裏沉甸甸的,一碟一碟地夾菜,慢慢咀嚼,不愧是五星級酒店的廚師,潮州菜做得地道,清淡可口,湯雖然涼了,也沒有什麼浮油結塊,青花小碗薄得通透,細膩的葉瓣,隱隱透着光,勺了一碗湯,我一口一口喝下去,小勺細巧,偶爾碰到碗沿,聲音清脆。

錦衣玉食啊!留白,這種生活,原不是屬於你的,這個世界,本和你無關。現在,你坐在這裏,理所當然,下一刻,卻詭異未知。

突然低低笑起來,套房安靜如斯,笑聲把自己嚇了一跳。但心裏澄靜通透,不過是愛了,又不是犯了什麼彌天大錯,揣測前路,又能如何?最多不過是魚死網破。我與他,緣來則聚,如果是命運,要分也分不開,如果不是,要合也不可能。一路走到這裏,難道我還要在這個時候抽身而退,留他一個人四面楚歌嗎?到了今天,我是寧可負天下人,也不能負了他。想得明白,反而安定下來。我重新舉筷,索性吃個痛快。

門被打開,楚承的聲音隨即傳來,“留白,你還在吃?”

聞聲回頭,其實才隔了短短几個小時,不知為什麼看到他突然有失而復得的感覺。我扔下筷子,奔過去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膛,溫暖清香,這才是我要的,唯一要的,從沒這麼確定過。

可能被我的動作嚇到,他一時沒有反應,半晌才出聲,低低含笑,“姐姐,你居然投懷送抱,我幸福得要暈倒了,可是我現在還是腿軟,真的,要不你給我點時間,讓我喝口湯,休息一下,等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臉紅,我放開手,“從來沒一句正經話,要喝湯在桌上。”

他點頭,表情嚴肅,但是眼睛裏都是笑,“我知道,跟你講話要嚴肅,否則很容易挨批。現在我要領命喝湯了,你先上床,我馬上就過來接受批評。”

忍不住笑了,看着他走到桌邊,燈光下側臉柔和安靜,我愛你,楚承,心裏盤旋着這句話,這世上如果有奇迹,奇迹就是兩個人在一起,然後快樂。從現在開始,我們互相守護,共渡難關吧。

第二天一早,有車來接我們,去見那個神秘的大人物。從未見識過這麼怪異的車牌號碼,我坐在楚承身邊,心裏想着昨天肖所說的話。

“留白,我們到了。”有些失神,直到楚承拉我下車,又是高聳入雲的大樓,這些人,不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心裏是不會滿足的。

副駕駛座上的男人下車引路,一同搭電梯,以為到了頂層,他卻一直走到側邊小門,與站在門前的兩個男人打招呼,然後引我們到另一部電梯。搞什麼?神神秘秘的。雕花玻璃映出我和楚承的臉,他伸手按開門,沒有人跟進來,電梯門合上,只剩下我們倆。

我的表情在玻璃上映得清楚,楚承嘴角含笑,“不要不耐煩啊,留白。這個人其實很有趣,你不會後悔見到他的。”

我點頭,他突然伸手過來,與我十指緊握,眼前一暗,唇上柔軟滾燙,一觸即分。“楚承!”我低叫,“這個時候不要鬧。”

等不及他回答,叮地一聲,電梯門緩緩滑開,我看着面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這大樓里,居然有一個古色古香的江南園林,腳下流水潺潺,小小的曲橋直通月型拱門,翠綠的芭蕉掩映,迴廊里鋪着青石板,委婉延伸,曲徑通幽,琵琶聲隱約傳來,還有撲鼻的茶香。我,我又時空錯亂?這裏跟剛才所看到的現代化大廈根本搭不上調好不好?

楚承拉着我往裏走,迴廊盡頭,平台廣闊,面對一整面玻璃幕牆,藍天白雲,陽光通透,穿着旗袍的女子在平台一端低眉彈琵琶,一個男人背對我們坐着,輕輕打着拍子。聽到腳步聲,笑着回頭,聲音清朗,“阿楚,你來啦。”

我突然停下腳步,眯起眼睛,這個人,這個人,就在幾天前,我剛剛見過,場景相似,背景音樂都彷彿還在耳邊,這個神秘的大人物,竟然就是那天晚上在花園唱曲,還被我贊他繁花似錦的貴妃娘娘!

他的眼光越過楚承,落到我身上,我發誓,他絕對第一眼就將我認得清楚明白,但是人家涵養功夫到家,眨眼便把眼裏的一抹異色掩去,繼續招呼楚承,笑得雲淡風清。

“你說要帶一個人來給我看看,就是這位美人嗎?”

“這是留白,留白,來見見周。”

我很想重複自己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話,這些人都沒有中文名字嗎?但是這個男人身上透着詭異,本能地感覺,了解越多越麻煩,我選擇閉口不語,只是對着他微微點頭。

三個人坐下,琵琶姑娘躬身下去,有穿着制服的人送上點心和茶具,一番忙碌,終於一切都安靜下來。

“周,好久不見,最近如何?”

“剛剛往外跑了一次,一回國就被我老爸抓去批鬥,真是不巧,這次回來居然趕上他在家。所以前幾天去了上海,等他跑烏克蘭去了,我才回來。”

“你父親也還好?”

“每天新聞聯播都可以看到他精神十足的樣子,好得不能再好。”他輕聲笑,“對了,前幾天你老爸親自跟我們總經理聯繫,要動那些股份,小三說就等你來確定,你確定了沒有?怎麼跟你在電話里對我說的是兩回事?”

楚承點頭,正要說話,我突然站起身,“那後面是不是還有一個小花園?周,楚承,我想進裏面看一下,可以嗎?你們慢慢聊。”

周的眼光轉過來,不知是否錯覺,居然有些讚賞,“留白,裏面還養了些挺稀罕的小東西,你去看看,如果喜歡,挑一個帶走。”

“你要小心,他的地盤都弄得九曲十八彎的,你方向感不好,別迷路。”楚承站起來叮囑我,順手幫我理了一下發梢。

楚承,你自己最要小心,心裏想着這句話,但不好說出口,我對着他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走進掩在綠蔭后的小花園,耳邊只聽到清脆的鳥叫聲,尋聲走過去,是一個小小的涼亭,三面環水,吊著些精緻的鳥籠,就算完全不懂這些東西,也看得出這幾隻小鳥毛色潤澤華美,叫聲婉轉絢麗,一定價值不菲。可惜現在的我,哪有心情欣賞,靠在亭邊的欄杆上,我愣愣地看着下面,流水清澈,數十尾錦鯉穿梭游弋,從沒感覺自己這麼沒用,明明一切已經攤開在眼前,但是毫無改變的能力,只能在這裏靜靜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腳步聲傳來,我回頭,看見周穿花拂柳,走到我身邊,微笑,“留白,短短一個星期居然見了你兩次,真是驚喜。”

“楚承呢?”

“他得和財務總監待一小會,馬上會來接你的,別擔心。”這個男人,感覺跟肖有點像,臉上都笑得畜生無害,但總是給人莫名其妙的壓迫感。

我嘆了口氣,怎麼可能不擔心,“貴妃娘娘,你在玩無間道嗎?”

他笑容加大,“留白,你真是個妙人。不過今天我看到你也很意外,肖真不夠仗義,昨天剛和他通過電話,也不告訴我你今天會出現,讓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如果我真的要算計,十個楚承都不夠。你們不是要見一個人嗎?見了他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話。肖的話在耳邊盤旋,原來他昨天所說的,是這個意思。脊骨有點發涼,不過還好,經過這些天的考驗,我道行日深,心裏再怎麼波濤翻滾,臉上照樣平靜如水。

“那天肖告訴我,一起唱曲的是他的堂兄弟,你也姓袁?”

“不是,那兩個才是他的堂兄弟,我不過是跟老朋友一起湊個熱鬧。”他站到我身邊,一同低頭看錦鯉,閑聊起來。

我猜也不是,你父親是每天新聞聯播的主角嘛,怪不得有本事圈下這麼多地,心裏碎碎念。

“我真得有點好奇,留白,我的朋友實在不多,阿楚算一個,認識他沒幾年,一直以為他是最最安分的乖孩子,絕不會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肖也算一個,倒是我多年的老友了,怎麼你一出現,這兩個人就開始反常了呢?”

“哪裏反常?”

“還不夠反常?阿楚居然跟他老爸唱反調,還拉下臉來求我幫忙,肖更妙了,你知不知道,那天他打電話給我,第一次提到你,然後問我元宵是什麼意思,現在我們都改叫他湯圓了,全是他自找的。”

忍不住想笑,我嘴角微微上翹,突然覺得不妥,還是收起笑意,正色面對他,“那跟我沒關係。”

他笑出聲來,“留白,要看你的笑臉很難哦。那天肖帶你來聽曲,我還以為他終於找到他的寶了。今天看到你對阿楚笑的樣子,我就知道那傢伙多半會死得很難看。怎麼樣?我這個旁觀者清,說得不錯吧?”

“周,”我突然躊躇,不知怎麼開口。

“說吧,我對美人說的話,一向是很樂意傾聽的。”

“——”實在難以措辭,我欲言又止。

“是不是想求我幫幫阿楚?”他善解人意地開口,“留白,我現在終於相信,每個男人一生中,都會有一個劫數,阿楚遇到你,算不算命里註定?”

“那你的劫數呢?還在你身邊嗎?”這句話自然順暢地從嘴裏冒出來,完全沒有經過大腦,話一出口心裏就開始頓足懊悔。

他微笑的表情突然凝固,眼神落到遠處,焦距全失,後悔自己口無遮攔,我低聲道歉,“對不起,你不用回答我的胡言亂語。”

他回過神來,低笑,“沒關係。她已經結婚生子,享受平常幸福,就算不在我身邊,我總是保得她一生安穩,這樣也很好。”

原來這樣富貴繁華的背後,總掩不過深深遺憾,心下有些憐憫,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突然楚承的聲音傳來,“留白,周,在聊什麼?”

心裏喜悅,我轉身向他走去,對他微笑。

“當然是聊你,你完了,我剛才把你過去的風流賬全都爆給留白,等着回家跪搓板吧。”周恢復雲淡風清的口氣,揚聲回答。

楚承疑惑地看着我,“什麼是搓板?”

我嘆氣,“別丟人了,回去跪了你就知道。”

周放聲大笑,然後親自送我們到拱門口,臨走對楚承擠眼睛,“小子,這樣的寶要守好,錯過了就沒有了啊。”

楚承攬着我的腰,低頭對我笑,“留白,我這樣的寶你也要守好,錯過了就沒有了啊。”

這兩個男人!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胡言亂語,最後終究撐不住,卟哧笑了出來。

走出電梯,剛才那個引路人還等在原地,見到我們迎上來,問我們是否需要車子送回,楚承拒絕,“留白,今天的正事辦完了,我們逛逛北京城吧。”

我欣喜點頭,兩個人手牽着手出了大樓,陽光正好,長安街車來車往,國慶假期的第一天,街道上滿是各地遊客,耳邊人聲喧囂,這城市並不是我第一次來,多半也不會是一生中最後一次在此遊玩,可是身邊有他,只覺得身邊一切悅目順耳,望出去儘是美景。

“要去哪裏?”

“去頤和園?小時候跟爸爸媽媽來過北京,玩得很趕,到頤和園已經是下午,來不及一圈逛過,天就黑了,那時候帶的是黑白照相機,拍出來的照片都是黑乎乎的,每次拿出來看到,都覺得遺憾。”童年愉快的回憶全都回來,我抓住他的手,聲音軟軟,“好不好?”

楚承抬手攔車,笑容燦爛,“留白,是不是我的錯覺,你在撒嬌嗎?趕快打住,你這樣對我殺傷力太大,小心我讓司機直接開回酒店。”

排隊買票,跟着大隊遊客,終於進了頤和園。我們兩個慢慢走在著名的千米長廊中。到處雕樑畫棟,每幅彩繪都各不相同,隔數十步就有華麗井藻懸在頭頂,一派奢華。

“留白,古代的皇帝真是會享受,這麼好的湖光山色,圈在皇家園林里,全部一家獨享。”他在身邊感慨,我不以為然,“現在不也是一樣?剛才周招待我們的地方,是平常百姓可以享受得到的嗎?依我看,比這裏隱秘不知道多少倍,那才叫一家獨享。”

“那個地方啊,”楚承側過臉來,“那是他最愛的女人設計的,她離開以後,周特別按照圖紙原樣建在頂樓,隔一段時間就一個人去待幾天。不要笑他,其實周也很可憐。”

周失神的表情重現眼前,這個男人,榮華富貴,看上去擁有一切,可是留不住自己想要的,總是終身遺憾。我不由低聲嘆息,“為什麼要離開呢?”

“不清楚,不過留白,我已經發誓,絕不讓自己變成第二個周。”他十指用力,將我緊緊握住。

傻瓜,很想這麼回答他,可是情根萌動,迴廊內側,雕花窗框鑲着圓鏡,映出我眉眼彎彎,滿臉柔和笑意。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直逛到傍晚時分,走出頤和園,都是意猶未盡。

“現在去哪裏?”

“剛才是我選的,現在該你了。”

“我們去后海好不好?一直都有聽說,我很想見識見識。”

“好,都好。”

叫車到后海,天已經全黑,京城著名的酒吧*****地,可能來得太早,黑暗中后海波光粼粼,從大門望進去,並沒有想像中摩肩擦踵的繁華景象。倒是門口空地上,一群中老年人隨著錄音機的樂聲翩翩起舞,仔細聽,居然是一首革命歌曲。我吐舌,到底是首都,政治覺悟就是高。

酒吧里還沒什麼人氣,但是一些餐廳放在後海邊的露天座位倒已經坐得七分滿,挑了一家杭州菜館坐下,楚承低頭研究菜單,我斜倚在欄杆上,身側荷香四溢。

“喜歡北京嗎?”他合上菜單,遞迴給小姐。

“喜歡,小時候和爸爸媽媽一起來,住在故宮邊的一個招待所,老城區,早上起來,街上都是小吃攤。煎餅餜子,黃豆粉做的驢打滾,還有芙蓉餅,第一次吃到棗泥餡的饅頭,說來好笑,我媽給我錢去買豆沙餡饅頭,我那時候扎着兩個小辮,跟茉莉差不多樣子,賣饅頭的阿姨歡喜得厲害,非要送我一個棗泥餡的嘗嘗,從來沒吃過的東西,又是生平第一次用色相換來的,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香甜得要命。”我幸福地回憶,他笑眯了眼。

“我也來過一次,爸爸叔伯,堂兄堂弟,住在長城飯店,出門就是看這裏的地產樓盤。唯一抽出一天空,一群人跑到長城,傻乎乎地轉了一圈。只覺得這個城市灰濛濛的,和你記憶里的北京差得好遠。”

“不要抱怨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家的財產,跟你們家也差得好遠,不是好遠,火星到地球啊。”

正說得興起,一籃花突然出現在桌邊,提花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跟我們打招呼,“小夥子,給這位漂亮姑娘買朵花吧。”

“好,這一籃多少支?我全要了。”他答得順暢,我低聲驚叫,“別開玩笑,這麼多要我抱來抱去,多丟人啊。”

“人家誇你漂亮,沒聽到嗎?”他已經摸出錢包,根本不理睬我的抗議。

“那是因為人家要賣花給你啊,老奶奶,你一定對每個姑娘都是這麼誇的。”跟他說不通,我轉過頭去,請老太太說句話。

“小妹妹,沒瞎說,你是真的長得美,可惜手裏沒鏡子,要不你自己照照,眼睛亮得跟星星一樣。”老太太已經笑得見牙不見眼,仔細把花捧出來,交到我手裏。

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這樣赤裸裸的誇讚,我把花捧在手裏,黑暗裏臉火熱滾燙,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漲得通紅。楚承伸過手來,將花接過去放到桌上,“留白,菜還沒來,我們先去跳支舞。”

跳舞?哪裏有跳舞?這裏的酒吧都還沒開始好不好?心裏嘟噥,但是容不得我遲疑,他已經把我拖出座位,往外走去。

大門外的空地上,雙雙對對,跳得陶醉,雖然是革命歌曲,但是曲調悠揚,楚承直直走過去,雙手一用力,目瞪口呆的我就被他擁到懷裏,腳步凌亂,差點跌倒,他低聲笑,溫暖的唇落在我的額頭,“留白,我愛你。”

不害怕,留白,不要害怕。雙手攀上他的脖子,我盡全力把突然湧出眼眶的淚水壓回去。我們相愛,所以這樣幸福。這不是罪過,也不會遭到詛咒。你要做的,不是恐懼未來,你要做的,是好好面對現在!

風吹過黑暗中的后海,吹皺一池平滑如鏡的水面,隱隱荷香,身邊好像有人吹口哨,一切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這一刻,我終於能夠把心平靜下來,低聲回應他,“我也愛你,楚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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