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1

小羽懷孕了!我驚慌失措,心裏直罵自己自控力形同虛設。

“都怪你不好!”小羽擰着我脖子搖晃,我生怕她發作起來沒完,琢磨着怎麼讓她喜怒,她卻嘿嘿笑起來,“你要做爸爸了,我要做媽媽了。我還從來沒做過媽媽呢。”

我一陣衝動:“那咱們趕緊結婚吧,早晚的事。我也該做爸爸了,早就反季節蔬菜啦。”

小羽眉毛一橫:“那哪兒成啊,人家才多大啊,你想把我家裏人背過氣啊?”

“咱們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飯,他們也只得接受。”我陰險地笑,小羽沒好氣地說:“你也忒不負責任了吧?就算我不顧一切跟你私奔了,把孩子生下來,遭多大罪啊,就住這破地兒?再說也不符合優生原則,生孩子得提前做多少準備啊,鍛煉身體,注意飲食,控制藥物,心情愉快做愛頻率做愛姿勢受孕時間,多了去了,我都在網上查了。你以為生個阿貓阿狗啊?”

我就像被拔去了塞子的氣球蔫了:“那隻好打掉?太殘忍啦,這是謀殺啊,而且是咱自己的孩子!”

“還能怎樣啊?”小羽撫摸着自己的腹部,就像撫摸一個曠世奇寶,哭哭啼啼,“真對不起了小寶寶。”

也只能這樣了。我們查了一陣資料,決定先試試藥物流產,雖然失敗幾率挺高,至少可免皮肉之痛。效果果然不好,小羽除了肚子脹痛了幾天,流了一些血,並沒處理掉。趕緊聯繫醫院,先做化驗,預約一個雙休日,小羽另請了兩天假。去醫院前,買了些營養品,還用微火燉了一鍋當歸雞湯。我們的私人司機老洪忙前忙后,幫了不少忙。

做人流的絡繹不絕,嘰嘰喳喳趕大集似的。成對來的居多,也有女伴陪的、幾個男同學陪一個女同學的。那個陪女兒來的母親,喋喋不休低聲罵著女孩,女孩耷拉腦袋。還有一個黑人陪中國女友,大夥離他們遠遠的。幾個孩子有說有笑,見醫生來了,纏着她砍價:“我們是中學生,可以優惠點嗎?”

“中學生光榮啊!拿這兒當菜市場呢,真是的。”醫生奚落道,讓我在手術單簽字,我問“關係”那一欄咋填,醫生說,原則上是家屬,你就填家屬吧。我坦白我們還沒結婚呢。

“那你就找她家屬來吧。”女醫生一瞪眼,將單子塞給我,扭頭就走。小羽責備我:“有你這麼笨的嗎?連我名字都是假的,這兒誰管誰是誰啊!”

我趕緊填上“未婚夫”幾個字,追上去,連賠笑臉,女醫生才收下單子。這短短一分鐘的差錯,就被三人插隊了。回到休息室。每個手術約一小時,抬出來的大多在床上躺着,等從麻醉劑中清醒過來。個別彪悍女孩醒來,連坐都不坐就走了。輪到小羽時,她的腳就像被萬能膠粘在地板上,我拉她,胳膊被掐得一片血污,我一再安慰她這兒不是專政機關,也不是屠宰場。

女醫生讓我也進去,進去前命令我也戴上口罩消毒頭套,又將一雙塑料薄膜套在鞋上。手術室不到二十平米,乾淨亮堂,擺着複雜的醫療設備和器械,牆角有張桌子,旁邊有個清洗池。一股濃重而清涼的血液、酒精和其他藥液味兒。護士忙碌着,女醫生戴上膠皮手套,示意我將小羽抱到床上去,小羽看着鋪着白布高聳的手術床,就像見到斷頭台似的:“不行了不行了,要死啦要死啦。”

醫生和護士哭笑不得,好一陣才將小羽安排妥當。給她注射麻醉劑時,她柔順而惶恐的眼睛死命盯着我,一隻手狠狠拽着我不放,都捏出汗了。漸漸地,她的眼神恍惚起來,緊抓住我的手也鬆開了。我去結清了手續,在休息室忐忑不安地看着電視不知所云,直到一個護士出來叫:“瓦小羽的家屬。”

我來不及糾正她的口誤,趕緊進去,醫生摘下口罩手套,一邊洗手一邊說:“手術很順利,你把她抱到休息室吧。她還處於昏迷狀態,小心點。”

我連連道謝,正要動手,醫生突然問我:“別忙,那東西咋處理?”

“啥東西?”我一愣。護士指着一個白色托盤,裏面血肉模糊,我瞅了一眼頭皮發麻腦子犯暈。我問,“一般咋處理啊?”

護士說:“一般都不要,極少數人要留一點,用藥水泡着帶走——畢竟是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嘛。”

“還是你們處理吧。”我連連搖頭。護士開始收拾“那東西”,還拿過來笑問我:“您不看一眼嗎?”

“不了不了!”我連連躲閃,腿都軟了。

小羽臉色蒼白,睡姿安詳。我輕輕給她穿上外衣外褲,將右手臂伸到她後背,左手臂伸到膝關節下,試着找平衡點。她的身體滾燙而綿軟如絮,在我使勁那一瞬,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溫熱而均勻的呼吸扑打到我臉上。我吃力而平衡地將失去了一些重量的小羽抱起來,護士高高地舉起輸液瓶。如履薄冰地將小羽抱到觀察室穩穩平放在床上,蓋上被子。我坐在旁邊,默默地盯着沉睡着的小羽,心中無限柔軟。又過了一小時,小羽鼻翼動了幾下,嘴唇也一張一合,顯得很乾渴。我拿出礦泉水給她喂,被護士制止了,說醒了才能喝。又過了半小時左右,小羽的眼臉忽然頻繁跳動了幾下,終於睜開了:“我還活着呢?”

“咋說話呢?”我趕緊給她喂水,問她感覺怎樣。

“疼,暈,渾身無力。”

“那是肯定的。”

“都是你不好。”小羽埋怨道,我耷拉着頭:“我知道,我有罪。”

旁邊幾個人笑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了一會,小羽忽然問:“花了多少錢?”

“你問這幹嘛?”她堅持問,我只好拿出各種單子,一筆一筆加起來:“化驗費、手術費和隨後的藥費一共花了一千八百多塊。沒事兒。”

小羽補充道:“還沒算以前的藥物流產費八百多塊,一共兩千六還多呢。”

旁邊人都抱怨現在醫院忒黑了。我安慰小羽:“又不要你掏錢,你擔心個啥?”

“壞蛋,還有我的營養費、誤工費、來回打車費,怎麼也得一千塊。”

“沒問題。”我連連點頭,小羽又說:“還有精神損失費。”

“一元,還是?”我打趣道。小羽拿腔捏調:“一個億!你這個殺人犯!”

旁人笑,一個女孩對我說:“多可愛的小女孩啊!你太有福氣了。”

我像個挖了個金元寶的老農笑出滿臉阡陌經緯溝壑縱橫。離開醫院前,女醫生吩咐了注意事項:衛生、休息、營養、禁慾、避孕,我們恭恭敬敬聽着。

“男同志要注意了!”女醫生突然提高了腔調,對在場男性現場教育。她拍拍手,像一個彪悍女獄警教訓牢中人,“男同胞自覺了,別忒自私了,只圖自己開心。你們得採取預防措施。人流既傷害女人身體還容易流產,人流一次墮胎風險增加一倍,你們不想要孩子啦?”

女醫生就站在我面前,不時看我。和批鬥會上的犯人相比,我也就少了個大牌子。她的聲音尖利而高昂,就跟利器刮在金屬板上似的,除了那個不明所以的非洲同胞露出潔白的牙齒傻笑,現場男人們鴨子般的腦袋齊刷刷耷拉下去。我低眉順眼,面紅耳刺,牙齒直冒酸水,只求姑奶奶您就歇歇吧。

“現在男人真是的,就顧自己爽快,一點也不心疼自己女人!我們女人就是你們玩物嗎?真是的……”女醫生總算嘮叨着走了。

在我精心照料下,小羽恢復很快,只休息三天就上班去了。在隨後的一段時間,我們“分居”了,小羽在床上劃定“楚河漢界”。我們各蓋一床被子,互不侵犯主權和領土完整。只有廚房和衛生間擱置爭議,共同開發。晚上,偶爾翻個身伸個懶腰無意越位,小羽便本能操起枕頭下的雞毛撣子,一付小國也有尊嚴、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2

為了在年底前兩個多月內趕出書稿,重回“高老莊”后就一頭鑽進故紙堆。在我離開這一段時間,小羽後勤做得不錯。衣服洗得乾乾淨淨,房間井井有條,那盆茂盛的茉莉花的淡雅味兒尤其讓我舒心。食物水果把冰箱塞得滿滿的,又一罐國家免檢產品“三鹿”奶粉放到飲水機旁邊,讓我每次喝水時都被暗示一次——毒品就在你的身邊。

李皓果然很快就結婚了。他利用春節提着厚禮給他的杏花公主一家拜年,在那個喜慶的節日裏,他這個從北京回來的、為聯合國工作的翻譯官的殷勤和謙遜很快獲得了准岳父母的首肯,春節還沒過完就登記了。婚禮定在“五一”長假。李皓歡天喜地回去辦喜事前,楊星辰和我為他壯行並奉上了紅包。

邱杏花利用暑假來北京,李皓夫婦請我們去住處大吃了一頓。曲峰不愧是腰桿上掛硬火的,果然完成了舉家變成北京人最具戰略性的一步——把老婆弄到京郊一個事業單位,兒子也帶過來了。幾個女同胞在廚房忙碌着。閑談間,大家免不了再次拿我和小羽開玩笑。楊星辰說:“你們這開花期也忒長了,該結果實了吧?”

小羽笑着:“這個不怪我,怪你們這位同學發育晚,趕不上趟。”

“再說發育晚,我們就要當眾體檢體檢了。”兵痞張牙舞爪地過來試圖解開我皮帶,我躲一邊去了。

十多平米的房間滿滿當當,餐桌擺開后,八個成年人一個未成年人在床上沙發上凳子上見縫插針,擠得密不透風。李皓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咱既不像楊總有錢,又不像曲峰有權,還不像戈總有才。”

“基本如此。”我附和,曲峰擺擺手:“我有啥權啊,少校在北京就是一個站崗的。”

楊星辰笑:“站崗的腰桿上別的也是硬火嘛,難道大刀長茅不成?沒硬火你能把你老婆孩子弄過來?”

曲峰老婆當眾深情凝視了他一眼,他的成就感陡漲十倍,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帶。我開玩笑:“你這硬火看家護院毫不含糊,發揚點國際主義就成啞火啦,跟大清炮隊似的。”

他沒聽明白,我就說起節前那次勞資風波,緊要關頭找不到他。曲峰嘆息,我找的不是時候,他老家果然沒有手機信號。說了一些細節,唏噓一場,慶幸沒引來牢獄之災。李皓唉聲嘆氣:“北京不是家啊,我已經打退堂鼓啦。”

“咱們誰也別離開北京,正好湊兩桌男女混合麻將呢。”曲峰說,李皓拍他一掌:“哥們,你說得也太輕鬆啦,你以為咱們也吃軍餉啊?”

“把戶口看那麼嚴重幹嘛?不就一張紙嘛?”曲峰故作瀟洒,楊星辰伸出手又戳他腦袋:“那你出個價,我要了。你娃子就別TMD得了便宜還賣乖啦。”

曲峰的成就感又翻了一番,放下杯筷,左手撫着老婆後背,右手摸著兒子後腦勺,臉都笑成袁大頭了。說起房市來,楊星辰要我們趕快買,他的房子都升值一倍了。李皓哭喪着臉:“說起房子我就要瘋啦!即使不要北京戶口,僅憑這瘋牛症一樣的房價,也憋足了勁將我這樣的外地人給踢出去。”

“還有我這樣的。”我補充,又對曲峰說,“少校,你丫要是有種就帶一個排的兵力把那幾個不可一世臭名昭著罪大惡極十惡不赦怙惡不悛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地產商和他們背後的貪官收拾了,也算為民除害名垂青史永垂不朽啦。哥們肯定給你樹碑立傳,免費。”

看我咬牙切齒的樣子,大夥都樂了。曲峰說:“等哥們當了軍委領導還差不多。”

我喝了一口湯:“一輩子或幾輩子就為了一個鋼筋水泥鑄成的棺材式的大箱子而掙扎,悲哀啊悲哀!”

“你家沒房嗎?”陳菊問小羽。小羽有些尷尬,我說她情況特殊,三個家,也就是說三套房,但都不屬於她。眾人都同情地看着我:“哥們這下擔子重啦。”

小羽開玩笑:“他就想甩膀子撂擔子卸包袱呢。”

“哥們正在考慮用啥器官去換一套房來呢,現在一隻腰子叫價五十萬呢。”我給他們講了我樓道里的那個廣告,一陣驚詫和長吁短嘆。曲峰下流地看着我:“哥們,反啥不能反黨,賣啥不能賣國,換啥不能換腎!那玩意換了——還叫純爺們嗎?”

眾人笑。李皓奚落他:“你丫又不換腰子,當然說話不腰疼!”

陳菊安慰我:“你們可以買經濟適用房,至少小孩——我說將來啊,上學不用贊助。”

小羽呵呵地笑着。飯後,在我們的驚呼中,杏花拿出一盒從老家帶來的麻將。我知道殺富濟貧的時候到啦!四位太太上場,四個坐在背後的爺們同時兼任參謀和出納的角色。這就像古老的東方政治遊戲,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在其位卻垂簾聽政。

散后,小羽堅持用贏來的四百多錢請客。我們吃了“比薩”餅,看了電影《指環王》,散場后她黏黏糊糊要去我那兒,我生氣了:“不工作吃啥喝啥住哪兒,猴年馬月才能過上楊大款曲少校那樣幸福而糜爛的生活啊?”

“是啊,你不比他們笨嘛,咋這麼窮啊?”小羽摸摸我的臉頰感慨道,我一本正經:“魚有魚路,蝦有蝦道。哥哥我向來是后發制銀(人)——咱現在就回家碼字去。”

小羽立馬淚光閃閃,我趁機把她推上了一輛迎面而來戛然而止的公汽上。小羽從窗口撂出一句話:“別忘了喝‘三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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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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