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
早早交稿,審閱通過,就等出膠片進印廠。因為春節長假,選題會拿出節后一期選題。按當初說法,這期稿件終審通過就發工資,周文彪若無其事地說正走流程,很快就下來。選題通過後又忙碌大半月,終於提前拿出節后那期稿子。
老家來幾次電話,確認我能回家。車票還沒弄到,當務之急是工資,可隨後幾天都被搪塞。於江湖私下透露,這次投資商和雜誌社的合作可能又泡湯了。這次我沒對他發作,他也是受害者,頭期出刊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工作調整”了,只管壓力很大的發行,女友憤而離職。我問他們故伎重演,是不是應付保刊號。他說也不完全是,肯定是投資商私下調查了,猶豫了,誰願意當冤大頭啊?
我抱怨:“被人當猴耍一次不可悲,可悲的是被人當猴耍兩次,尤其可悲的是被同一個耍猴人耍兩次,傻逼透頂。工錢咋辦啊?”
於江湖也沒轍了:“還能咋辦,要唄。”
我感喟:“沒想到咱也成年底討薪民工了。”
“是啊,我TMD費了多大的勁啊!”他牢騷滿腹,“這破雜誌,誰碰誰倒霉,我以前還不信邪。”
“不會逼得哥們爬塔吊吧?”我擔憂地問,他說那倒不致於,畢竟都是文化人。
大年三十隻有三天了,李皓楊星辰室友王磊都回老家了,連小羽也回姥姥家了。當夜下了入冬以來最大一場雪,即使有暖氣半夜也被凍醒,從柜子裏拿出閑置的夏被蓋在厚厚的棉被上,又到陽台瞭望幾眼。隆冬午夜,萬籟俱寂大雪紛飛,樓下平房區的屋頂、道路和樹木蓋着嚴實的白被子,高樓大廈和立交橋默默地聳立着,如同被凍僵的一群泥足巨人。
頭頂凜冽寒風腳踏深及腳背的積雪,我埋頭縮頸弓腰曲背朝公汽站蹣跚而去,臉和耳朵被寒風割得快裂口,麻木了。在早餐店吃了石膏豆腐老油油條,直立行走了一陣,不得不再次向朔風低頭。公汽站擠滿了每年一度最後一批撤退者。瑟瑟發抖的人們拎着花里胡哨體積龐大的行李袋,有些抱着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孩,有些則迷茫地看着公交車站牌,努力地辨認自己方向。一瞬間,這個龐大城市已空空蕩蕩。
快中午時大夥基本趕到,兩女編輯沒來。美編老田已在辦公室,心不在焉,作為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卻不搭理我們。室內設備明顯少了一些,金蟬脫殼啊!對我們的突然襲擊他們有些愕然,周文彪假模假式地應付幾句,鮑小琳說出去辦點事,徑直走了。大家心照不宣地對峙着。
我們向周文彪要工錢。他直說心情可以理解,他沒財權,鮑小琳也只有執行權。我們說打酒只認提壺人,他跑回辦公室一通電話,信誓旦旦老調重彈——節后一上班就發,一個子也不少。我們紛紛表示今天不給錢就不走了,魯小陽提出搬電腦,周文彪翻臉了:“要工資也要走法律程序,搬東西就是非法侵佔。”
魯小陽針鋒相對:“你們非法欠薪在先,我們只是扣押,工資一發馬上歸還。”
魯小陽不過隨便說說,就是把寥寥無幾的辦公設備全賣了,也不夠。周文彪又去打了一通電話,出來說他再次和投資方交涉了,鮑小琳下午回來答覆。我們開始收集“證據”——打印出來的完整小樣,上面有每個記者編輯的稿件、修改筆跡和主編的簽發意見。這舉動出乎意外,周文彪過來阻止。羅雲說:“不是說走法律嗎?這就是證據。”
我說:“拿不到工錢,自己寫的稿子留個紀念還不行嗎?”
“如果你說我們違法,你可以報警嘛!”魯小陽說。
周文彪悻悻而去。我們乾等着,上網或玩遊戲。節骨眼上,於江湖接女友的電話,先走了。她已在機場,回廣州。尹玄人和夏一帆被周文彪叫過去密晤一陣,出來後走了。我又被叫進去,周文彪和顏悅色:“其實我們對你挺賞識的。”
我也和顏悅色:“謝謝賞識,養個寵物也得給飯吃不是?”
他接着忽悠,這只是暫時困難,過了這陣,只要他在這個位置上,肯定還請我。他確信我肯定還有上升空間,於江湖能力有限,寒秋也有點老氣橫秋了。我呵呵一笑:“就怕將來你不在這位置上了,你這個位置上以前坐的正是寒秋。”
裝腔作勢一陣后,周文彪就像人生導師:“你比他們大點,別和他們瞎混,畢竟你也算一個作家了。”
“我也不想和他們瞎混,可是現在已經被拴在一根麻繩上啦。”我擠出笑迅速返回大廳,繼續和最為堅決的魯小陽和羅雲混在一起。
做飯的早回家了,周文彪出去吃飯,我們乾等着。魯小陽提出給勞動局打電話,我嘲笑他太幼稚了,羅雲也心存僥倖:“還是試試吧,也許不會拿我們當民工看。”
“我就看不出來咱們和民工有啥區別,你敲鍵盤就不是民工了?”我繼續給他潑涼水。
魯小陽痴心未改,撥號,佔線,鍥而不捨地打,終於接通了,一個懶洋洋的京片子中年女人三言兩語就把他給打發了:第一,沒簽合同,難以取證;如有證據可以送過去,但要按程序一步一步來;雜誌社是外地的,屬於異地管轄,還要和當地有關部門協調;最後,明天就放假了,大過年的,你們不休息我們還休息呢。
“傻了吧?”我看着兩個書獃子說,又講了李皓討薪的事兒,都覺得不是李皓運氣太好,而是那老闆太倒霉,那戲劇性也不可複製。
羅雲心生一計:“咱們是記者,記者節剛過,咱們該找記協吧。”
“記協?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妓協’呢,虧你想得出。”我又潑了一盆冰水,“就別自作多情啦,啥記者,你有記者證嗎?‘皇軍’還用得着在這破雜誌混,像民工一樣討血汗錢?不信你再試,我打賭,記協要管這破事,我那份工錢就歸你們。”
他們放棄了,又給報社電視台打,對方只是做了登記,並沒積極反應。魯小陽急得在房間裏亂竄:“媽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說咋辦?”
“咋辦?咱就是民工討薪,在這紮下了,耗上了。”我說,又提醒道,“咱們要冷靜,要沉住氣,君子動口別動手,證據保留好。”
2
鮑小琳和周文彪一回來就把我們召集起來宣佈:經上級研究決定,和所有編輯解除勞動關係,工資馬上發。我們喜出望外,誰也沒指望幹下去,紛紛表示沒問題,還開玩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嘛。一看工資條,傻眼了,只有一期的基本工資,稿費和編輯費一分沒有,如果再算上節后那期,每人少拿上萬。我們當即拒絕,要求按實際工作量發,周文彪說雜誌還沒出不算,我們認為小樣上有主編簽發的終審意見。他啞口無言,鮑小琳傲慢地說:“就這麼著了,要就要,不要拉倒。”
氣氛緊張起來,我們問她啥意思,她暴跳如雷:“啥意思?識相點就拿錢滾蛋,要不別怪老娘我不客氣!”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從包里拿出一小塑料殼本晃了一下,咆哮道:“老娘啥樣的人沒見過?再不滾蛋,叫人修理你們!”
時間雖短,還是看清了,那不是下崗證畢業證暫住證,甚至不是一般的工作證,那是一個帶國徽的證件。我愣了,一財務總監有執法證件,這女人啥來頭?氣氛驟然緊張,連溜回來作壁上觀的夏一帆和尹玄人都嚇傻了,美編老田自始至終鐵青着臉,一言不發。腦子裏浮現一畫面:非洲草原上,獅子獵殺一頭羚牛時,僅僅激起同伴一陣騷動;當獅子撕咬遇難者的還在掙扎的血淋淋的軀體時,其他羚牛在一旁安然吃草……
羅雲頂撞道:“嚇唬誰啊?”
“你不信是嗎?不信你就試試!限你們五分鐘滾蛋!”鮑小琳氣勢洶洶。
我們不吃這一套,她開始打110,說有人在公司鬧事。為了以正視聽,我們也報了警,說受到持公務員證件的人威脅,並懷疑那證是假的。隨後幾分鐘,氣氛凝滯了。警察來后,雙方各執一詞。警察警告別鬧事,勞資糾紛找勞動部門解決,走了。
饑寒交迫口乾舌燥,趕快離開這鬼地方吧。我們一旁商量,覺得先把基本工資拿到手再說。這時,鮑小琳穿皮大衣戴皮手套出門,我們急了,說就按剛才的協議來,豈料她牛逼哄哄:“你們是誰啊,你們想咋樣就咋樣啊?現在一分不給!”
我們一擁而上堵住門口,鮑小琳像被激怒的母老虎破口大罵,一場衝突不可避免地爆發了。我擋在最前面,她拉我,被我推回去;又去推羅雲,羅雲死死拽着門把,沒拉動。我們紛紛叫嚷不給錢今天別想走。周文彪過來,我攔住他。老田讓我們住手,被我們罵回去了。夏一帆和尹玄人勸我們和氣生財,不理。
鮑小琳左衝右突,沒得逞,便使勁拉扯比她矮一頭的魯小陽,魯絕命抵抗。突然,劇烈的撕裂聲傳來,魯小陽的皮夾克從腋窩處被拉開半尺長的口子,他一個趔趄,在險些摔倒一剎那,另一隻手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慣性弧線,勢不可擋地落在了母老虎臉上,她就像被槍擊的猛獸發出誇張的哀嚎。所有人都驚呆了。
“你?你咋打人呢?”老田厲聲問道,就像那一下落在自己的睾丸。
鮑小琳以手撫臉,拿出小鏡子查看傷情,破口大罵著打了110,還哭哭啼啼打了一連串電話搬救兵。形勢急轉直下,我們緊急商議對策。夏一帆暗示一跑了之,錢也不要了。魯小陽自認有理,堅決拒絕了,也打了110。很快警察來了,還是那兩位。簡單調查后,他們要魯小陽道歉,工資的事情按法律程序來。魯小陽很不情願地賠出笑臉,鮑小琳根本不吃那套:“敢打老娘,算你狠!小子,算是打對人了,局子裏過大年吧。這事沒完!”
她聲淚俱下地搬救兵。警察勸她,甚至發脾氣,鮑一點不買賬,不知她深淺的警察無可奈何。很快,救兵趕到。一個制服胖男人,一看就是有關部門不大不小的頭兒;另一個,一看就是先富起來的那一小撮人。這廝一言不發,只是惡狠狠地盯一番,直看得青筋暴突牙齒鏗鏘,恨不得把我們拉出去斃了似的。他們先到鮑小琳辦公室聽她哭訴了一陣,又談了一陣。我們聽見警察幫我們辯護,魯小陽還被叫進去展示被撕破的衣服,他出來后說沒事了,馬上就可以走了。但我們顯然低估了這個女人的能量,半小時后,一干人出來,兩個年輕警察鐵青着臉,無奈命令跟他們走。
我們嚷起來:“憑什麼啊?這連治安案件都不算!”
“配合調查,沒事。”警察故作輕鬆。魯小陽、羅雲和我不由分說被帶走了,周文彪、鮑小琳和其他人上了另一輛警車。陰沉沉白皚皚的路上,人煙稀少,凌厲的寒風捲起枯枝殘葉和雪堆,將我們連車帶人和心情挾裹了。兩警察不斷地抱怨那娘們小題大做,一個說:“大過年的,多大的屁事兒啊!”
“這碗飯沒法吃了。”另一個附和。我故作隨意地問了句:“恐怕光那娘們小題大做還行不通吧?”
一個警察開玩笑似的:“她不行,可她是娘們啊,明白嗎?”
我問那男人啥來歷,警察語焉不詳。我隱約意識到事情不妙,我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警察假裝沒看見。可這時我卻不知道打給誰,攤上這破事兒,諾大北京城竟沒一個可以救急的朋友。
我腦海里疾速閃過楊星辰李皓牛胖子,他們一定早早回家了,此刻正和家人守着熱氣騰騰的餃子火鍋唾液橫飛呢。我想起於江湖和胡蒙,其實他們作為外鄉人也無能為力。我想起天寶,他倒是有臉有面,他已經撈過我一次,別麻煩他了吧。我想起了曲峰,一月前才把酒言歡,還放言如果有事他可以帶一個排的兵力來救呢。他大抵也回家了,沒準打個電話,也可以運籌於秦嶺之外決勝於京城之內呢。連打幾次,不在服務區,看來曲峰偏遠的農村老家連個移動基站都沒有。劉顯聰?他定能撈我,但一想,如他出面,戈海洋在京城違法亂紀的新聞肯定成為蒙城人年夜飯前的開胃菜。小羽?我咋把她給忘了?她雖然是小屁孩,卻是地道北京人,也許可以求救於她的家人,這是他們的地盤。我又迅速地否決了這個想法,我實在不願意讓小羽的家人第一次和我見面發生在這種場合。我僥倖地想,也許真的沒事,做個記錄就完了。
羅雲和魯小陽打通了幾個電話,忙亂中說了幾句,眼睜睜看見進了一個基層專政機關,警察讓關掉電話。我們被交給保安,一警察安慰:“沒事,我們再給她做做工作,畢竟她挨打了,有氣嘛。”
3
被保安搜去個人物品,連皮帶也抽要下來。我說太誇張了吧,保安凶神惡煞媽逼的找事是嗎?只得照辦,隨後被塞進留置室,那是我熟悉的,固若金湯,味道鮮美,節省能源,還免費。待我適應了黑暗環境,才發現鐵籠子裏內容還不少,儘是會呼吸的行貨,大多是臭哄哄的民工。一進去,他們就好奇地問我們咋“進來了”。聽說勞資糾紛,裏面群情激憤,好幾個都為這破事進來的,更讓他們驚愕的是:“你們記者也被欠薪啊?”
陸續有人進出,過了三四小時沒人理。又餓又渴又累又急,開始搖鐵門,要求吃喝拉撒。保安過來一頓訓斥,說只能上廁所,很不情願地打開鐵門,限一次一人。先放出羅雲,保安緊跟着他走,和押解犯人相比,就差手銬腳鐐了。我小便后看見過道盡頭有個水龍頭,更覺口渴難耐,說要喝點水。保安粗暴地說:“不行,喝了尿多,待會又得上廁所。”
我勃然大怒:“你憑啥不讓我喝水,犯人也要喝水!”
我往水龍頭處走,這嘍羅惱羞成怒,使勁拉我,我奮力掙脫,眼鏡被甩到地上,“啪”地摔碎了,一個金屬圈也折斷了。嘍羅愣了一下:“這不怪我,你自己甩的啊。”
此時,幾口水比眼鏡要命得多,我餓狼撲食一樣撲到水龍頭前。隆冬刺骨的冰水汩汩流進我乾枯而灼熱的喉嚨和乾癟柔弱的腸胃,連打幾個寒噤。我跌跌撞撞走進鐵籠子,一個農民站起來,讓我在一塊木板上坐一會。直到半夜我們才分別被提到三個屋裏過堂。
屋子不大,全封閉。一張桌子課桌大小,放着水杯香煙捲宗簿和兩根電警棍,後面坐着提審員和書記員。屋中央一特製的、如同酒吧吧枱前的椅子,高聳但粗笨堅固。椅子僅夠塞進屁股,椅面四周有約一尺高的帶鎖圍欄,猶如微型牲口欄。一副髒兮兮的手銬很刺眼地掛在上面。我被“請君入甕”,保安過來想給我上鎖或上拷,警察揮揮手,嘍羅退下了。椅子上前方是一盞大功率電燈,在被異常耀眼的燈罩聚焦后準確地折射在被詢問者的面部,火辣辣的。這玩意不算高科技產品,卻很有威力。強光下我的眼睛電光火石金星飛濺,瞬間就失明了,腦子混沌如煉獄,臉上和頭皮火焰一樣灼熱。在對付自己同類上,人類總是有無窮的智慧和勇氣。還好,深諳審訊心理學的他們似乎要對我先禮而後兵,很快關掉了射燈,面前的盲區一點點隱去,所有景緻漸漸復原,幾條黑影也漸次顯出實體。我眯着眼睛努力辨認出——在生物學概念上,他們和我的確同類。
審問我的是帶我們來的年輕警察,我就像見到救星一樣問為啥扔進鐵籠子十個小時不管。這警察挺客氣:“現在麻煩大了,那女人去驗傷了,這案子弄不好成刑事案子了。”
這娘們也太霸道了。我曆數資方種種不是,問警察對這樣臭名昭著招搖撞騙的貨色咋不抓,警察制止:“這和本案無關,我們現在開始吧。”
“這算什麼啊?審問嗎?”
“不,現在是調查,叫詢問,你看——,我們用的是‘詢問筆錄’。”警察拿起本子揚了揚,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點燃煙,問我,“你抽煙嗎?”
“謝了,戒七八年了。”
“行啊你。”警察說,“開始吧。把情況說清楚,該負啥責任就負啥責任。”
隨後,開始了無聊的詢問,以自報身份開始,很快切入主題,來龍去脈一切細節,都像電影回放一樣。我強調,這純屬意外,最多算防衛中的誤傷,而且對方有過錯在先。我說:“您也看到了,魯小陽純粹手無縛雞之力一書生,說他犯傷害罪太無恥了。”
警察一聲不吭。完成後,讓我看了詢問筆錄,並讓我寫下所有陳述都是事實,簽名后還在名字和塗改的地方摁手印。我聽到隔壁羅雲和魯小陽正挨訓,比我的待遇差遠了。我被丟回鐵籠子,幾小時沒見他們。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蜷身子捂肚子蹲着,迷迷糊糊。肚子的飢餓已經演變為劇痛,只得再次要求喝水。午夜時分,我再拎出來。這陌生警察很兇悍,顯然充當了白臉角色。他依然從頭開始,將所有程序一一來過,只是更有耐心,反覆循環地問。有幾個簡單的字不會寫,問我,我說了他卻堅持他是對的。我給他解釋,他立馬拉下臉:“就你們這些記者有文化?你有文化你來問我得啦。”
我幾欲崩潰,他卻得意洋洋。我說的和上次沒任何區別,好不容易熬到簽字畫押,再被扔回鐵籠子。倆倒霉蛋依然沒回來,鐵籠子裏人滿為患,我坐在地上,寒氣立即竄入體內,骨頭都疼;只好蹲着,以手抱膝,以膝頂胃,以求打個盹。
子夜時分,眯眯瞪瞪的又被弄進那詢問室,一進去那警察就指着我鼻子罵:“操你丫的,敢騙我啊!”
“我咋騙你啦?都是事實。”我盡量微笑地說,他猛拍桌子:“丫還嘴硬!是不是要給你採取措施啊?”
“老實點!”站在旁邊的那個嘍羅也狂吠起來。我剛入座那高高在上的椅子,突然一股強光射來,那一刻,審訊者和書記員像兩條黑影倏忽而逝,只聽見叱罵聲,我兩眼一抹黑,就像和地獄裏的人對話。我幻覺里閃動着一張白得發怵的臉在晃動嘶吼:“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我確實說的是實話啊。”我有氣無力。
“你丫就是笨,別人都說了,你還裝哥們。你要看看嗎?”黑影站起來,幽靈一樣湊過來,幾頁紙在我眼前晃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看就拿走了。黑影命令道,“再來一遍,別給臉不要臉。”
“別罵人行不行,我又不是犯人!”我一時火氣,頂撞道。黑影一怔,呵斥道:“我罵人了?我罵誰了?你們聽見我罵人了嗎?”
他轉問同伴,引起一陣乾笑。又一場馬拉鬆開始了,依然以“姓名性別年齡民族文化”開始。在細節上,他一再堅持我們是蓄意去鬧事,魯小陽先動手打鮑小琳,羅雲和我掩護。我堅決拒絕了,一再說明衝突完全是個意外,鮑小琳動手在前,撕破了魯小陽的衣服,魯站立不穩才順着慣性打了她一下,我打比方:“就像你開車突然發現車前有人,緊急剎車,躲閃不及,擦了一下身子。”
“混蛋!”黑影猛擊桌子,暴跳如雷,“寫文章你牛逼,這兒我牛逼!不給點顏色不知道厲害!”
另一黑影聞訊過來給我上手段,鎖上圍欄,戴上手銬,我試圖掙扎,無效。那手銬冰冷刺骨,越來越緊,勒得差點骨肉分離。那一刻,我憤怒得腎上腺發熱脾臟就要炸裂了,但很快墜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無力感。
白臉警察罵:“他們自己都承認了,你充啥大爺!你傻逼啊你!”
“那你要我咋說?”我無奈地問。
“你就實話實說!——姓名、年齡……”又一場詢問開始了,強光下的我頭昏眼花不知所云了。
詢問完畢,我還沒看兩行,就要我簽字畫押。我腦子再糊塗,也明白他們得到了需要的一切,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眼下只想回鐵籠子裏睡一會。幸運的是鐵籠子走了幾個人,我居然可以和一老農在那張木板上背靠背蜷縮着躺着。木板雖硬梆梆的但隔着寒氣和潮氣。此刻,飢餓引起的痙攣和銳痛已經漸漸隱去,變成了麻木,這有助於精疲力竭的我迅速墜入一連串支離破碎的夢境。我見到漂浮在陰暗天際沉默着俯視我的父親和憂慮的家人,我見到酒桌上的楊星辰李皓等人,我還見到了小羽,沖我扮出一付屢教不改的鬼臉……
一陣開鎖聲和爭吵聲將我吵醒,凝神一聽,是魯小陽和羅雲被扔進來了,趕緊起身。短短十多個小時,我們都灰頭土臉鬍子拉碴,活像褪了層皮。相互問情況,魯小陽和羅雲大罵鮑小琳婊子不得好死,並唉嘆自己生錯了地方,苦笑着說這兒有風險,投胎需謹慎。我說折騰這麼久,也差不多了吧。魯小陽說沒那麼簡單,現在鮑小琳要告咱們傷害罪……
半小時后,進來一大隊人,領頭的大叫魯小陽,保安打開鐵門。羅雲嘀咕沒事吧。魯小陽被帶出鐵門,為首的警察對他宣佈:“魯小陽,你涉嫌人身傷害罪,現在宣佈對你施行刑事拘留,立刻轉看守所關押。”
警察掏出手銬,魯小陽頓如篩糠,大叫冤枉,但他聲嘶力竭語無倫次的爭辯、矮小瘦弱的體質在高大威猛的專政工具面前徒勞無用,他小雞似的撲騰了幾下,被拷走了。他掙扎着試圖回頭和我們說啥,但沒成功。我和羅雲驚呆了,知道隨後就輪到我們了。這時才後悔,昨晚那麼長時間沒互留信息。趕緊給對方寫了幾個電話號碼,如果誰出去,立即打找人救援。我報的是小羽的電話,他給的是幾個名人(他寫過傳記的)和一哥們的。
不到兩分鐘,羅雲被叫出去:“……你涉嫌聚眾鬧事,宣佈對你施行行政拘留十五天,立即轉拘留所。”
羅雲臉色煞白,冷靜地隨身攜帶的包委託給我,吩咐一定找到他哥們。我慌亂中不得不低三下四求助於門外的保安,如果我被帶走,一定幫忙打個電話,那保安愛理不理,我就說一定重酬,他拿來筆抄下號碼。奇怪的是,羅雲被帶出去后,警察就沒進來,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連我都有些不耐煩了。半小時后,我無所謂了,又在木板上躺下來。該死屌朝天吧。苟活於世,你TMD就不得不抱着賤命一條的態度,一旦這樣,你就沒邁不過去的坎兒丟不下的包袱了。
到中午也沒人理我,我納悶起來。根據零碎的法律知識和詢問中的細節,產生了僥倖心理。即使鮑小琳再神通廣大,也不至於對我們趕盡殺絕,畢竟我連她汗毛也沒碰一下。進而咬牙切齒地想,真把老子往絕路上逼,你也別想舒服。我想起那條販賣槍支彈藥的手機短訊,至今還在手機里貯存着,一陣莫名激動。黃昏時分,我終於被帶出去,一個頭兒似的警察說:“你就那雜誌社的記者吧,你可以走啦。”
我問那兩個,他說法醫報告出來了,輕傷,得追究刑事責任。我抱怨:“她是瓷器啊?也太脆弱啦!”
“嗨,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啦,這年頭,自個管好自個就行啦。”警察慢吞吞地打開柜子,把包還我,“點點吧。”
我打開一看,該在的都在。我從口袋裏拿出眼鏡讓他過目:“眼鏡被保安摔壞了。”
“是嗎,唉,這事啊,算了吧,你又不缺這幾個錢,你要讓他賠,又得折騰。他才掙幾個錢啊,大過年的,賠你一副眼鏡,得喝西北風了。”
我無話可說了。警察起身,拍着我的肩膀做語重心長狀:“年輕人,以後長記性了。做人做事啊,一定要穩重,穩重壓倒一切嘛!多少人啊,毀在一念之差。”
4
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那座不大卻堅固的建築。隆冬的夜晚,凜冽的寒風灌在我單薄的身上,如受凌遲之刑。劇烈噴嚏和咳嗽之後,又連打哆嗦。我餓得眼冒金花四肢發軟,失去眼鏡的我像汪洋中一艘失去導航系統的破船,一片迷濛,五米之外分辨不清男女,十米之外分辨不清人和樹,百米外看不清方向。我肩背羅雲的包,腋下夾着我的包,跌跌撞撞地走在冰雪凝結的路上,突然一個四腳朝天,包被摔得老遠。我本能地爬過去抓住包,掙扎着站起來。我抖掉身上的雪和泥,輕撫肘部的劇痛,大口喘氣,熱氣在鬍鬚和下顎轉眼凝結成冰。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一個丁字路口,突然一聲尖銳的剎車聲由遠而近,隨後叫罵傳來:“瞎眼了吧你?”
“瞎眼了咋地,要不撞死我得了!”老子也不想活了。司機罵罵咧咧地擦着我的身邊過去了,濺起一身泥濘。寒冷和飢餓讓我有些神志不清了,我急需能量急需衣物急需睡眠,但當務之急是趕在眼鏡店關門之前配一副眼鏡。我使勁皺眉擠眼,盡量能夠看清楚一點。一路打聽不遠處居然有一家,立即走過去。打開手機,居然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和短訊。我先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向焦急不堪的家人謊稱我在買票。小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起來了,我只好和盤托出,驚恐之餘一再問我挨打了嗎?
“沒有,協助調查嘛。”我輕描淡寫,“水牢老虎凳辣椒水插竹籤美人計一概沒有,就是和保安來了個摔跤比賽,我輸了,眼鏡摔壞了,我正去配呢。奴才總比主子更嚴厲嘛。”
“都急死我了,還說笑話。”小羽鬆了一口氣,我笑說:“這叫泰山摧於眼前而心如止水,你學着點。”
“得啦得啦,你就阿Q吧。”小羽氣呼呼地說,“該讓他們賠眼鏡!”
“脫身要緊,眼鏡幾個錢,反正我也準備換了。倆哥們就慘了,牢裏過大年了。”
小羽余怒未消:“太不講理了,欠錢還關人,告他們去!還有沒有王法?”
“告啥告?法院是你家啊……”我笑起來。
“唉,也是。打小姥姥就嘮叨窮不和富斗,富不和官爭。”小羽一聲嘆息,“出來了就好啦,我找你去!”
我制止了她。又遠又冷的。我得先配眼鏡,再吃飯——二十六小時顆粒未盡。還急需睡眠,小羽就說明天來看我。我快步向正在鎖門的眼鏡店。撥通於江湖電話,劈頭痛罵,他驚喜之餘連連解釋:“這次麻煩大了,幫不上忙啊,干著急啊。沒事就好。”
“魯小陽和羅雲也太虧啦!”
“是啊,鮑小琳霸道,不過小魯也衝動了點。你大老爺們跟潑婦玩玩得過嗎?”
“鮑小琳何方神聖?西太后還是東太后啊?”
“要是那樣你們早弄到午門或菜市口處理了。”於江湖笑起來,透露鮑小琳的老公是外地一個下了台的廳長公子。我罵起來:“媽的,下了台的廳長兒子都這麼囂張,要是沒下台還不得像你說的拉到午門或菜市口去?”
“那倒不至於,不過憑以前關係收拾咱幾個小記者還是綽綽有餘的。”
“咱就坐以待斃啊!想辦法救他們啊。”我說。於江湖很無奈:“麻煩就在這,咋通知,沒任何線索。”
我想起羅雲的委託,找出那個紙團。那幾個大尾巴狼都表示知道羅雲這人,我一提起這事就躲躲閃閃,大同小異:相信政府,相信法律。最後找到羅雲哥們,那人震怒之餘承諾去撈他。
夏一帆的手機里傳來鐵軌上的鏗鏘行駛聲,我對他的臨陣退縮一番冷嘲熱諷,上升到“醜陋的中國人”高度,他開始還為自己辯護,最後不得不承認在周文彪許願“提拔”他后,“心裏的確有了點小九九”,但在吃午飯後良心發現浪子回頭了。我挖苦道你丫你是回來了,不是紅軍回來了,胡漢山回來了。夏一帆一個勁喊冤,一再強調鬥爭技巧,別做無謂犧牲,連魯迅說的“韌的戰鬥”都搬出來了。
“至少我把工資拿到手,回家過年了。不管多少,騎驢找馬嘛!”夏一帆得意地笑起來。“嘩”一聲,火車進洞,信號斷了,不久發來短訊:“經打探,他們最恨的人不是你,你應該可以要回工資。”
“黯然銷魂面”端上來了,小孩臉盆大一海碗。細薄如寬麵條,長如食指,柔軟而筋道,牛肉塊碩大紮實,濃湯清澈鮮紅,小香蔥和香菜拋灑在上面,串得滿屋都香。胃部突如其來一陣痙攣,我強忍唾液,加入老陳醋,拿起筷子仔細拌勻了,就着小菜燒酒大口吃起來。我就像完成一樁歷史使命似的將每一根面每一口湯每一粒細小的肉屑消滅殆盡,直吃得蕩氣迴腸滿頭大汗。我意猶未盡地砸吧着滾燙的嘴唇,充分享受來自腸胃的每一個溫暖蠕動。然後,我撐着桌子緩緩站起,嘴裏打着響亮的嗝兒,肚子晃晃蕩盪如一隻大號啤酒桶。
街頭人煙稀少,過年氣氛已很濃厚。紅燈籠、春聯和門聯隨處可見,依稀傳來爆竹聲;偶爾幾個穿戴臃腫的孩子從面前嬉鬧而去,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剛攝取的充足熱量、失而復得的清晰世界和眼前的氣氛讓我心情好轉一些。身上的錢已不夠打車,馬不停蹄地奔向公汽站,搭上空空蕩蕩的419,哈欠連天昏昏沉沉地駛向我那狹小而溫暖的巢穴。我只想洗個熱水澡,剃掉野草一樣瘋長起來的鬍子,在我那張寬大而富有彈性的床墊上,讓身體保持着自然姿勢一覺自然醒來。
次日,周文彪見突然來臨的我並不吃驚,尷尬地問:“出來了?”
“是啊,來拿工資的。”我直奔主題,他讓出納拿錢過來,假惺惺地說:“你看這事弄得!何必啊!”
我也說:“就是嘛,何必啊!”
“你根本沒必要和這幫人廝混在一起,多掉價啊。”
我笑:“您跟我混就不掉價了?您跟鮑小琳混就不掉價了?”
周文彪訕訕一笑,我扭身快步流星出門下樓。火車站終於停止了喧囂,人們不慌不忙地進出,票販子拿着總也賣不完的票焦急尋獵物。我傲然而過,只站了半小時,就從容買了一張當晚的卧鋪票。從容地回到“家”,從容地和小羽耳鬢廝磨了半天,在離家關掉電腦前,我在電子日記本上從容地寫下幾句:2002年,以討薪開始,以討薪險遭牢獄之災結束。光輝的一年,戰鬥的一年,不平凡的一年,繼往開來的一年。
當我以如榮歸故里的姿態出現在推遲到半夜的年夜飯飯桌上時,整個靀城已經焰火耀空爆竹震天硝煙瀰漫。千里之遙高牆電網下文弱的魯小陽和羅雲也許只能從高懸的小窗口去隱約感受新年的氣息了,而萬里之遙伊科邊境的美英聯軍枕戈待旦,一場震驚世界的戰爭已經劍拔弩張勢不可擋。
這個新年,硝煙味兒格外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