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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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哥,”周的雙手,還擱在方向盤上,“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我們改天談好不好?”
“周,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不會來找你的。”寧染立在門邊,滿臉痛苦。
嘆了口氣,周按開門鎖,“你上車吧。”
寧染低頭上車,張開嘴,“我——”
“要從哪裏開始說,30579?世博園?還是宇天世紀?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最好講得簡略一點。”
震驚的表情,出現在寧染的臉上,但他隨即苦笑,“其實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對不對?”
“大堂哥,”周側頭看了他一眼,聲音突然低下來,“小時候,大堂哥經常帶着我到處去啊。”
不明白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說出毫不相干的話來,寧染愣在一邊。
“大堂嫂和小峰在加拿大過得好不好?那年你們剛談戀愛的時候,還帶着我出去旅行過一次,因為我,大堂嫂在路上,跟你賭氣,那時候你一邊開車,一邊說的話,還記得嗎?”
隱約明白了周的意思,寧染心中慢慢酸楚,“記得,我說我這個堂弟,別看他每天身邊那麼多人,其實也很孤單,我做堂哥的,總要讓他難得開心一下。”
微微笑了,“是,這些話,我也一直記在心裏。可惜後來我去了北京,再沒有機會跟大堂哥一同出遊了。這些年上海這邊,都是大堂哥辛苦打理,勞苦功高,現在為自己打算得多一點,我也可以理解。”
“周——”羞愧得無以復加,寧染連頭都抬不起來。
“可是宇天世紀這件事情,可能要怪我疏忽,沒有事先提醒你。我也沒料到,這麼危險的渾水,大堂哥也要趟。”
“周,對不起,對不起。”周的聲音雖低,可聽在寧染的耳里,卻像千斤的巨石壓下,“我也不想的,可是這些年,我在國外的投資,損失慘重,這次你突然支持宇天世紀,本以為是個機會,陳副市長又信誓旦旦,所以我把全副身家,都投在它的原始股上,沒想到其實他和這個公司,只是一顆棋子,說丟就丟,我——”
“全副身家——”周稍稍抬眼,“大堂哥身價不低啊,那些原始股,就算半賣半送,也不是什麼小數字。”
冷汗冒出來,“如果只是我自己的家產,那也就算了,可是還有一批越南人——”
“越南人?”這句話出口,就連一直不動聲色的周,都詫異地略略抬高了聲音。
寧染沒有停頓,聲音惶恐,滿臉冷汗,“年初他們和我接觸的時候,只說是合作,我也沒料到他們背景這麼可怕,手段這麼狠。”
胃裏又開始刀剜般劇痛,左手不由自主地移下去,突然覺得不妥,重新放回方向盤上,用力握着,只是沉默。
只看到周手握着方向盤,指節用力到發白,不明白他心裏在想些什麼,寧染心驚膽戰,“周,這次失敗,損失慘重,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一個月前他們就放話,一定會想辦法讓你改變主意。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可是——”
“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居然會招惹上他們,大堂哥,你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周,你一定要救救我。”聽出他話里的涼意,寧染聲音顫抖。
還沒有等到周的回答,突然有車停在門外,幾個人迅速地從車上下來,眨眼便到了跟前。
“周少——”看到周平安無事地坐在車裏,小樂心頭只是一松。
沒有回應她,周繼續和寧染的談話,“大堂哥,你下車吧。我都知道了,這些年,你也忙得夠了,很久沒見過大堂嫂和小峰了吧,回去準備準備,去那邊跟他們一家團圓,好好過幾年清閑日子吧。”
“可是——”還想說些什麼,但車門已經彈開,有人在門外靜靜等着他下車。
“會有人送你去的,放心吧。”周也從另一側走出車門,再不看他一眼。
“周少,機場那裏,已經有人趕過去了,為了您的安全,我們還是留在這裏等消息吧。”小心地看着周的表情,小樂低低開口。
周頓住腳步,眼梢側飛,專註地看了她一眼,某種極端危險的意味,在他沉靜如水的眼底若隱若現。突然感覺徹骨寒涼,見慣風雨的小樂,竟然情不自禁小小退了一步,只聽到周少的聲音,陌生而遙遠,低低傳來,“小樂,你在開玩笑嗎?開車,我們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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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大道,寬闊平直。車隊一路疾馳,但小樂坐在副駕駛座上,卻覺得這條路漫長遙遠,好像永無盡頭。周坐在後座,自上車后就沒有再出過聲,但是無形的壓力好像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壓得小樂呼吸困難。好不容易,車子駛入特別通道,她抬眼看着後視鏡,小心翼翼地開口,“周少——我們到了。”話未說完,突然頓住,後視鏡里,只看到周靠在後座上,合著眼睛,一手放在身側,另一隻手握拳掩在身前,臉色蒼白,對她的話,竟然毫無反應。
怎麼了?陡然驚恐,小樂連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周少,周少?”
下一秒,他睜開眼睛望過來,“到了嗎?我們進去吧。”
那一瞬間的驚恐仍在,小樂一時說不出話來,車門外,有十數人匆匆趕過來,看到坐在後座的周,走在前頭的馮士堯臉色略白,伸手拉門,一邊說話,一邊對小樂投來不贊同的眼神,“周少,你怎麼親自過來了。”
“馮伯伯,你什麼時候到的?”周走下車子,徑直往前。
馮士堯匆匆跟上,“剛到,和機場方面碰了個頭,應該趕得上。”
低頭看了一眼手錶,周點頭,“嗯,還有時間。”
這麼說著,突然有鈴聲響起,小樂頓住腳步,打開電話接通,那頭短短一句,她便突然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低叫出來,“小李!你們已經在機場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向她,小樂卻抬眼望着周,伸出拿着電話的手,聲音都變得略略乾澀,“周少,曼曼小姐想請您聽電話。”
曼曼——他伸手接過,只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甜而清脆,“周,嘻嘻,嚇了一跳吧。我和小李,已經在機場啦,你在哪裏,是不是還在路上?”
“曼曼——”他握着電話,手心滾燙,可身上卻一陣發涼。
“我早到了,已經走在特別通道里啦,”完全感受不到這一刻周的心情,她在那裏繼續,聲音突然低下去,微微有些甜膩撒嬌之意,“嗯——好久沒看到你了,很想你,想早點看到你——”
“你,”只說了一個字,突然喉嚨劇痛,他低咳了一聲,才能繼續,“你讓小李聽電話。”
“啊?”她的聲音,轉而有些失望,但還是順從地開口,“小李,周說——”還未說完,突然聽到她聲調變得詫異,“咦?華明?你怎麼在這裏,還穿這身衣服——”
“曼曼!”聲音先於意志叫出聲來,還想說些什麼,電話那頭卻傳來沉悶的撞擊聲,然後便是信號中斷。
“周少——”被他的臉色嚇住,馮士堯聲音惶恐。
“在特別通道。”想邁步出去,身體卻毫不合作,無法剋制地彎下腰去,伸手按住劇痛的地方,顫聲開口,細密的冷汗瞬間佈滿了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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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像是一部陌生的動作電影,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華明,熟悉的臉,面無表情,穿着和機場工作人員相同的制服,只覺得詭異。正奇怪地張口提問,數步之遙的小李,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撲了過來,猛地將華明向她伸過來的手格住,身子被小李撞開,手機脫手飛了出去,落地一聲脆響,四分五裂。
“快跑!”一聲斷喝從小李口中傳出來,跌坐在地上的曼曼,驚得翻身跳起,只看到面前的兩個男人,已經扭打在一起,拳腳速度飛快,一連串肉體搏擊的悶響,聽在耳里陌生而可怕。
“跑啊!”小李百忙當中,轉頭又對着她大叫了一聲,眼角看到通道盡頭,有另一個和華明身穿相同制服的人飛速向她衝過來,來不及遲疑,曼曼本能地扭頭,往反方向拔腿就跑。
這通道燈火通明,但不知為何空無一人,小李和華明的扭打聲瞬而被拋在腦後,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腳步聲,落在長而厚實的地毯上,沉悶不堪,然後,自己的呼吸聲越放越大,粗重凌亂,肺葉開始劇痛,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遠遠地,通道盡頭出現在眼前,又有十數個人快速地向她的方向奔過來,慌亂中分不清他們究竟是誰,天哪——心裏呻吟,兩面夾擊,絕望讓她幾乎想停下腳步,放棄這無望的掙扎。
“曼曼,快跑!”熟悉的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可是奇迹般地,落到她耳里,卻像一聲巨雷,周——!
眼裏只看到曼曼,從通道那頭,飛快地奔跑過來,呼吸粗重,小臉上滿是汗水,追逐她的男人,已經緊貼在她身後,正伸出手,抓向她的肩膀。
這一瞬間,周的腦海里一片空白,身體的劇痛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彷彿這個軀殼已經脫離現實,突然回到自己十歲的時候,那一天傍晚,司機送他到家后隨即離開,別墅里毫無人聲,每日會出門迎接的美姨也不知所蹤,一個人走上樓梯,母親的卧室門虛掩着,推門進去,只看到她背對着自己,躺在床上,黑色的頭髮凌亂地披散在枕上,身體寂靜不動,連呼吸起伏都看不到,窗外夕陽如血,他扶着門立在原地,恐懼到不敢移動,是的,極度恐懼之下,他就那樣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的夕陽,一點一滴地消失,直到美姨的哭泣聲,將他驚醒。何必還要驚醒他?如果那樣的折磨,還要再來一次,他寧願從此不再醒來。
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拚命地奔跑過,喉嚨劇痛,呼吸困難,眼前一片模糊,可穿過那些凌亂奔跑的人群,遠遠地看到周熟悉的身影,立在通道盡頭,一手扶着敞開的大門,一手按在身側,微微彎着腰,那影像定格在眼前無數錯亂晃動的人影后,無比清晰,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彷彿一瞬間淡化,眼中只得一個他,遙遠而清晰,清晰得甚至可以分辨出他臉上的表情,那細長的鳳眼裏無限驚恐,臉上竟是一片空白。
肩頭一沉,想也知道自己已經被身後的人追上,沒有回頭,她的眼睛還落在那遙遠的人影上,這一刻的曼曼,呼吸頓住,眼神堅定,突然反手抓住落在肩上的那隻手,一條腿壓後用力,彎腰矮身,只聽到身前身後,同時傳來驚訝的聲音,而她已經做出了一個漂亮的過肩摔,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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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追逐的女孩子,跑起來腳步零亂,毫無章法,一看就知道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從未經受過任何專業的訓練,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心裏篤定,眼看一切結束,誰料到她突然使出那樣熟練的一記過肩摔,猝不及防,被飛摔出去,一時錯愕,可常年訓練有素的身體反應敏捷,落地便彈起,一手便往懷裏掏去。但幾乎是同時,他前額便被一管冰冷的東西頂住,眼前出現另一張女孩子的臉,嬌小清麗,但眼神冰寒,眼角看到其他人已經圍攏過來,心裏明白大勢已去,大江大河趟過來,今天竟然陰溝裏翻船,他垂下眼,微嘆了一聲。
曼曼站直身子,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毫不理睬,心無旁騖,目不斜視,拔腿往周的方向,繼續狂奔,快到他面前的時候,她終於笑起來,張開雙手,從還有幾步之遙的地方躍起,飛撲到他身上。
還沒有從剛才眼前的情景中回過神來,周已經被懷裏突然出現的溫軟馨香撞得後退了一步,身體裏某個部分好像突然被釋放,輕微地發出脆響,腦海里還是一片空白,但是她伸出雙手,用力抱住他的脖子,小臉磨蹭上來,溫暖的觸覺,讓他的心,奇迹般地慢慢安定下來,那些可怕的回憶瞬而遠離,這一刻,他終於能夠重新控制自己的身體,低頭下去,雙手用力,將她抱了個滿懷。
留下來處理善後事宜,馮士堯立在車邊,聽着周的低聲囑咐。
“是,我會和北京方面聯繫,爭取儘快解決這件事情。”點着頭,他應聲。
雖然臉色仍有些蒼白,但周的聲音已經恢復原樣,“馮伯伯處理這些事情,經驗豐富,越南那裏,原本派系鬥爭就很激烈,我們也沒必要太多插手,趟那些渾水,只要查清楚是什麼來歷就可以。”
“那接下來——”他稍有些迷惑,不自覺追問了一句。
他坐在車裏,忽然微笑起來,“馮伯伯說笑吧,只要放些消息過去,自會有人求之不得,我想他們接下來會很忙,不會再有空想着這裏的。”
“周少說的是。”突然又有些想擦冷汗,馮士堯連忙出聲回答。
“那就麻煩馮伯伯了。”車窗升起,他微微點頭。
帶着自己的人手,立在原地目送周的車隊遠去。左手邊突然響起喃喃低語,
“原來那個就是顧曼曼,真是出人意料。”
“嗯。”馮士堯微微皺眉。
另一邊又有人出聲,“周少實在太厲害了,今後有他在,首長真可以高枕無憂了。”
“或許吧——”他的眼睛,還遙遙望着前方。顧曼曼,是的,久聞她的大名,近日一見,果然出人意料。
其他人眼裏看到了什麼?周少的運籌帷幄?周少的無所不能?今天之前,或許這也是他的心中所想,可是就在剛才,他的眼裏,卻只看到那個男人的阿基里斯之踵,無比脆弱,一旦觸及,足以致命。
首長,這才是你最擔心的事情吧。把心中的不安儘力按壓下去,他終於收回眼光,返身向機場入口走去。
回程的路上,是小樂親自開的車,小李的嘴角,還略略青腫,低頭坐在副駕駛座上,沉默半晌,終於開口,“隊長,對不起,回去我願意接受處分”。
“不要處分小李,”小樂還沒有回答,坐在後座的曼曼已經低低叫出聲來,“是我堅持要坐早一班的飛機回來的,跟小李沒關係。”
曼曼小姐,請不要再火上澆油了,根本不敢回頭看周少的臉色,小李只是望着樂黎。
“過肩摔——”小樂握着方向盤,眼看前方,嘴裏喃喃念着。
“過肩摔?”完全搞不清狀況,小李詫異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突然睜大眼睛,回頭望向曼曼,“過肩摔?!”
“嘿嘿。”她在後座,摸着鼻子笑了,“師傅,以後再也不要念我沒有悟性了,剛才我做了一個很完美的過肩摔,你要是看到,一定會為我驕傲的。”
曼曼小姐——額頭微汗,一個多月了,自從她纏着自己學習防身術,那是她唯一學到的一招,不是他藏私,而是她,她根本就是個體育白痴,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一個過肩摔都沒有好好成形過。就在離開香港前,他們兩個已經基本上達成共識,她這輩子,只能安於家兔的範疇,根本無望能夠轉型成為一隻無敵金剛兔,可是剛才,他聽到了什麼?完美的過肩摔——小心翼翼地看了她身邊沉默不語的周少一眼,小李再次垂下頭,周少,隊長,對不起,我錯了,你們殺了我吧。
“小李,”周終於開口,“你這次辛苦了,曼曼平安無事的在這兒,有什麼需要處分的?”
“是。”小樂一邊開車,一邊點頭,眼角望向小李,隱隱笑意,對他做口型,那個過肩摔,等下給你解釋。
周的聲音繼續,“現在,你們兩個下車。”
什麼?他的話音剛落,車廂里另外三個人都表情疑惑,小樂忍不住開口,“周少,我正往醫院開——”
“醫院?”曼曼驚訝。
後視鏡里,突然有警告的眼神,“你們坐後面的車去,讓小李好好檢查一下。”
我?小李抬起頭。我只是皮肉傷而已,如果去醫院,會被隊裏其他人笑死——剛想開口,順着隊長的目光,終於注意到後視鏡里周的眼神,一驚閉嘴。
“唔唔,”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曼曼在一邊點頭,“小李剛才有沒有受傷?應該好好檢查一下,那你們快去吧。”
“周少——”還想說些什麼,但是被周的眼神凍到,可憐的樂黎,只能服從命令,將車靠向路邊。後面的車隊,也紛紛順序停下,每個人臉上都是莫名其妙。
整個世界只有曼曼還處於興高采烈的狀態,笑着揮手跟他們道別,笑着自覺爬到駕駛座上,側頭對着坐到身邊的周甜甜開口,“周,你是故意讓他們走開的對不對,是不是想跟我單獨在一起呀?我沒猜錯吧?”
“你沒猜錯,剛才他們在,有些話我不好說,”細長的鳳眼裏,眼波斜飛過來,一個多月沒受到過這種刺激,轟地一聲,曼曼的小臉又不爭氣地漲得通紅,“你要說什麼?”小聲開口,甜言蜜語,甜言蜜語,娘娘,我好期待哦——
“回別墅。”他簡短髮話。
啊啊!臉更紅了,娘娘,你也太直接了吧?她一臉嬌羞,正想出聲,周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差點流眼淚,“犯了這麼大的錯誤,讓那麼多人為了你雞飛狗跳,到了別墅,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你一頓。”
不,是,吧!曼曼抓着方向盤,一臉黑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