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學弟,快來!”學姐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左手:“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學姐拉着我往廣場中心奔跑,廣場上的人正慢慢圍成一個圓。

“為什麼?”我邊跑邊問。

“你是水利系的,這可是你們的系舞,怎能不跳?”

話剛說完,舞蹈正好開始。

所有的人圍成一個圓圈,沿着反方向線,起右足跳藤步,於是圓圈順時針轉動着。

第17拍至第32拍,右腳起向圓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然後再左腳起退向圓外沙蒂希跳。來回重複了兩趟。

當向著圓心移動時,所有人口中喊着:“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舉起的左足,可以誇張似地幾乎要踢到迎面而來的人。

學姐做沙蒂希跳時,口中的“嘿”字特別響亮。

“學弟,再大聲一點。”學姐的神情很興奮,左足也舉得好高。

最後一次舉左足時,學姐用力過猛,雙腳騰空,差點摔倒。

我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

學姐只是咯咯笑着,眼睛好亮好亮。

學姐,妳知道嗎?這正是我想要的歸屬感。

我屬於這個團體、屬於這群人,不管我跟他們是否熟稔。

因為我們以同樣的姿勢看這個世界,有着同樣的歡笑。

學姐,妳拉着我融入圓圈,走向圓心。

所以我並不寂寞。

音樂快停了,一直重複着“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愈轉愈快,好像即將騰空飛起。

我追趕學姐的舞步,捕捉學姐遺留下來的笑容。

然後我終於也笑了。

“夜玫瑰”〈7。1〉Byjht。連續幾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區淹水,不過情況都很輕微。

由於這跟我的工作相關,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現場看看。

他跟我隸屬同一組,叫蘇宏道。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疏洪道,也是諧音。

疏洪道又稱分洪道,可使部份洪水經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或排至其它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記得我第一次向他說我的名字時,他很興奮地說:“你是滯洪池,我是疏洪道。我們雙劍合璧,一定所向無敵!”

很無聊的說法。

雖說如此,他還是習慣叫我小柯。

他人還不錯,只是總喜歡講冷笑話,很冷的那一種。

笑話不好笑也就罷了,有時還會惹上麻煩。

例如在下雨的那幾天,他會說外面的天氣跟公司的狀況一樣。

“怎麼樣?”我問他。

“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他說完后總會大笑,很得意的樣子。

這句話剛好被路過的老闆聽到,把他叫去訓了一頓。

“你學乖了吧?”當他挨完罵回來后,我又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挨罵嗎?”他反而問我。

“因為你拿公司亂開玩笑,當然會被老闆罵。”

“不是這樣的。”他神秘兮兮地將嘴巴靠近我耳邊,輕聲說:“老闆罵我不該泄漏公司機密。哈哈哈……”

如果是剛認識他,可能會被他唬住。

不過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時日,知道這傢伙的嘴巴很壞。

疏洪道的個性不算太散漫,卻很迷糊。

他的辦公桌就在我右手邊,桌上總是一片凌亂,像被小偷光顧一樣。

當主管要我跟他到現場勘查時,他光在桌上找鑰匙就花了十幾分鐘。

“真是諸葛亮七擒孟獲啊。”他終於找到那串鑰匙,轉頭告訴我:“這串鑰匙我丟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諸葛亮對孟獲七擒七縱吧。”

“快走吧。”我習慣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離開辦公室時,在門口碰到公司內另一位女工程師。

“李小姐,妳中毒了嗎?”疏洪道開口問她。

“什麼?真的嗎?”她很緊張。

“我看見妳嘴唇翻黑。”

“那是口紅的顏色!”說完后,她氣呼呼地走進辦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兩聲后,拉着我坐電梯下樓。

頂着烈日,我們騎機車在外面走了一天,幾乎跑遍大半個台北。

我對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帶路。

我發覺疏洪道非常認真,跟平常上班的樣子明顯不同。

他對水利工程設施的了解遠超過我,我因而受益不少,並開始敬佩他。

再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

我收拾一下辦公桌,準備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錢掏出,隨手丟進桌上的文件堆里。

“你在做什麼?”我很好奇。

“我在藏寶啊。”

“你還嫌桌子不夠亂?”

“你不懂啦。”他雙手把桌上弄得更亂,零錢完全隱沒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東西嗎?找東西時的心情不是會很慌亂嗎?

心情慌亂時不是會很痛苦嗎?但我現在把零錢藏在裏面,這樣下次找東西時就會不小心找到錢,找到錢就會認為是意想不到的收穫,於是心情就會很高興啊。“

然後他又在桌上東翻西翻,翻出一個硬幣,興奮地說:“哇!十塊錢耶!我真是幸運,一定是上帝特別眷顧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着,嘴裏嘖嘖作聲。

“我下班了,明天見。”我拍拍他的肩膀,還是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雖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處的時間還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為什麼你的臉那麼紅?”葉梅桂還是坐在客廳看電視。

“會嗎?”我摸摸臉頰。

“是不是……”她站起身,撥了撥頭髮:“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別漂亮,讓你臉紅心跳?”

“妳想太多了。”我放下公文包,坐在沙發上:“那是太陽曬的。”

“哦?你在辦公室做日光浴嗎?”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來如此。”

當我準備將視線轉向電視機時,她突然站起身,繞着茶几走了一圈。

“妳在做什麼?”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試試看身體變輕后,走路會不會快一些。”

“妳身體變輕了嗎?”

“是呀。”

“會嗎?我看不出來耶。”我打量她全身:“妳哪裏變輕?”

“頭。”

“頭變輕了?”我想了一下:“那妳不就變笨了?”

“喂!”葉梅桂提高音量:“你還是看不出來嗎?”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后,終於恍然大悟:“妳把頭髮剪短了!”

“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老鷹。”葉梅桂哼了一聲:“我才是老鷹,你一回來我就發覺你的臉變紅了。”

“不好意思,我剛剛沒注意到。妳怎麼突然想剪頭髮呢?”

“廢話。頭髮長了,當然要剪。”

她坐回沙發,語氣很平淡。

我覺得碰了一個釘子,於是閉上嘴,緩緩把視線移到電視。

“喂!”

在彼此沉默了幾分鐘后,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轉頭看着她。

“關於我頭髮剪短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嗯。頭髮剪短是好事,會比較涼快。”

“然後呢?”

“然後就比較不會流汗。”

“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的問話有些殺氣,因此我回答得很緊張。

果然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不再說話了。

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乾脆問她:“妳能不能給點提示?”

“好。我給你一個提示。”

她似乎壓抑住怒氣,從鼻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頭髮剪這樣,好看嗎?”

“當然好看啊,這是像太陽閃閃發亮一樣的事實啊。”

“那你為什麼不說?”

“妳會告訴我天空是藍的、樹木是綠的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當然不需要刻意說啊。說了反而是廢話。”

“哼。”

雖然她又哼了一聲,但我已經知道她不再生氣了。

葉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習慣從她的眼神中判斷她的心情,並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

她聲音的表情是豐富的,遠超過臉部的表情。

因為除了偶爾的笑容外,她的臉部幾乎很少有表情。

正確地說,她的聲音表情是上游;臉部表情是下游,她情緒傳遞的方向跟水流一樣,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問你,我長發好看呢?”葉梅桂又接着問:“還是短髮?”

“這並沒邏輯相關。”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妳的美麗,根本無法用頭髮的長度來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又板起臉:“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從……”我尾音拉得很長,但始終沒有接著說。

“嗯?怎麼不說了?”

“沒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訴葉梅桂,我是從學姐離開以後,才開始變得會說話。

“夜玫瑰”〈7。2〉Byjht。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跟葉梅桂交談時,突然想起學姐。

我不是很能適應這種突發的狀況,因為不知道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我已經幾乎不再想起學姐了。

雖然所有關於跟學姐在一起時的往事,我依然記得非常清楚,但那些記憶不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腦海,也不會刻意被我翻出來。

即使這些記憶像錄像帶突然在我腦海里播出,我總會覺得少了些東西,像是聲音,或是燈光之類的。

我對錄像帶中的學姐很熟悉,但卻對錄像帶中我的樣子,感到陌生。

也許如果讓我再聽到“夜玫瑰”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這支舞,這卷錄像帶會還原成完整的樣子。

只可惜,大學畢業后,我就不曾聽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為葉梅桂而想起學姐的經驗,這次我顯得較為從容。

“對了,小皮呢?”我試着轉移話題。

“牠也在剪頭髮呀。”

“剪頭髮?”

“小皮的毛太長了,我送牠去修剪。待會再去接牠回來。”

“小皮本來就是長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經蓋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時會撞到東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覺遠比視覺靈敏多了。”

“是嗎?”

葉梅桂站起身,拿下髮夾,然後把額頭上的頭髮用手梳直,頭髮便像瀑布般垂下,蓋住額頭和眼睛。

“你以為這時若給我靈敏的鼻子,我就不會撞到東西?”

她雙手往前伸直,在客廳里緩慢地摸索前進。

“是是是,妳說得對,小皮是該剪毛了。”

“知道就好。”葉梅桂還在走。

“妳要不要順便去換件白色的衣服?”

“幹嘛?”

“這樣妳就可以走到六樓,裝鬼去嚇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了。”

“喂!”

她終於停下腳步,梳好頭髮、戴上髮夾,然後瞪我一眼。

葉梅桂坐回沙發,打開電視。

我的視線雖然也跟着放在電視上,但仍藉著眼角餘光,打量着她。

其實她的頭髮並沒有剪得很短,應該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長發時,發梢有波浪,而現在的發梢只剩一些漣漪。

我覺得,修剪過枝葉的夜玫瑰,只會更嬌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葉梅桂該修剪的,不只是枝葉,應該還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葉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陽台。

“我陪妳去。”我把電視關掉,也走到陽台。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不方便嗎?”

“不是。”她打開門,然後轉頭告訴我:“只是不習慣。”

搭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着葉梅桂這句不習慣的意思。

我從未看見她有朋友來找她,也很少聽到她的手機響起。

除了上班和帶小皮出門外,她很少出門。

當然也許她會在我睡覺后出門,不過那時已經很晚,應該不至於。

這麼說起來,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樣,都很安靜。

想到這裏時,我轉頭看着她,試着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麼?”

剛走出樓下大門,她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於是開口問我。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門。”

“沒事出門做什麼。”葉梅桂的回答很簡單。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唱唱歌啊。”

“我喜歡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

“可是……”

“別忘了,”她打斷我的話:“你也是很少出門。”

我心頭一震,不禁停下腳步。

葉梅桂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都很少出門。

我甚至也跟她一樣,喜歡並習慣一個人。

也許我可以找理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所以很少出門。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很多人正因為這種不熟悉,才會常出門。

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鮮的,值得常出門去發掘與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門。

“怎麼了?”

葉梅桂也停下腳步,站在我前方兩公尺處,轉過身面對着我。

“妳會寂寞嗎?”我問。

在街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陣春雨過後,玫瑰開始嬌媚地綻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會去找它,但它總會來找我。”

“是嗎?”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來忘記它,但它一直沒有把我忘記。”

我望着嘴角掛着微笑的葉梅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見了,只是因為它躲起來,而不是因為它離去。”我問她:“妳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沒錯。”葉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狀。”

葉梅桂仰起頭,看着夜空,似乎有所感觸:“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樣。”

“什麼意思?”

“很簡單。”她轉過頭看着我,往後退開了三步,笑着說:“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山長什麼樣子,卻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麼模樣。”

葉梅桂說得沒錯,從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聽到她的寂寞。

雖然我知道我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但並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動作和語言,會讓人聯想到寂寞。

換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這座山的外觀,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葉梅桂那座山的模樣與顏色,卻盡收眼底。

而在葉梅桂的眼裏,又何嘗不是如此。

“小皮應該等很久了,我們快走吧。”

說完后,葉梅桂便轉過身,繼續往前。

“嗯。”

我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卻比你漂亮呀。”

我們沒停下腳步,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笑容。

“夜玫瑰”〈7。3〉Byjht。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樣子完全變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對我們猛搖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認不出來。

牽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變得害羞與靦腆,總是迴避着我們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時,舉起的腳也沒以前高,甚至還會發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對葉梅桂說。

“才不會。牠只是不習慣而已。”

“那妳剛剪完頭髮時,會不習慣上廁所嗎?”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當我還想說些什麼時,她的手機正好響起。

葉梅桂停下腳步,把小皮交給我。

“喂。”她說。

“葉小姐嗎?我是……”

雖然我走到她左手邊五公尺左右的地方,並且背對着她,但在夜晚寂靜的巷子裏,仍然隱約可以聽到她手機中傳來的男子聲音。

“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葉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這句話吸引住,不自覺地轉過身,想聽聽她們要說些什麼。

“真的嗎?”男子的聲音很興奮,還笑了幾聲。

“如果你不打來,我怎能告訴你千萬別再打來呢?”

“……”男子似乎被這句話嚇到,並沒有回話。

“不要再打來了。Bye-Bye。”她掛上電話。

“我們剛剛說到哪裏?”葉梅桂問我。

“沒什麼。我們只是同時認同小皮不習慣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說她剛罵我無聊,因為葉梅桂掛斷電話的動作,讓我聯想到武俠電影中,俠客揮劍殺敵後收劍回鞘的姿勢。

“你別緊張。”葉梅桂呵呵笑了幾聲:“那小子我並不認識。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兩天到我公司來,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電話,說是要請我吃飯。”

“那妳為什麼跟他說: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呢?”

“這樣講沒錯呀,既然知道這小子會打電話來,當然愈快了斷愈好。”

聽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見葉梅桂時,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實在很奇怪,有的還不認識女生就想請人吃飯;有的認識女生一段時間了,卻還不肯請人吃飯。”葉梅桂邊走邊說。

“是啊。”我也往前走着。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經請他吃過飯,他還是不請人吃飯。”

“嗯。確實很奇怪。”

“這種男生一定很小氣,對不對?”

“對。而且豈止是小氣,簡直是不知好歹。”

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也隨着她笑了幾聲。

“你一定不是這種男生,對吧?老鷹先生。”

我心頭一驚,腳步有些踉蹌,開始冒冷汗。

“嗯……這個……我會找個時間,請妳吃頓飯。”我小心翼翼地說。

“千萬別這麼說,這樣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樣。搞不好你又要覺得我很小氣了。”

“不不不。”我緊張得搖搖手:“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自動自發的。”

“真的嗎?”葉梅桂看着我:“不要勉強哦。”

“怎麼會勉強呢?請妳吃飯是我莫大的榮幸,我覺得皇恩浩蕩呢。”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像是晚風吹過小皮剛剃完毛的身體呢?”

“什麼意思?”

“都在發抖呀。”

“喔,那是因為興奮。”

“是嗎?”她斜着眼看我,並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會請妳吃飯的。”

葉梅桂微微一笑,從我手中接過拴住小皮的繩子,快步往前走。

進了樓下大門,走到電梯門口,字條又出現了。

“再完美的電梯,也會偶爾故障。我從來不故障,所以不是電梯。”

我看了一下,轉頭問葉梅桂:“吳馳仁瘋了嗎?”

“不是。他進步了。”

“什麼?”

“這是改寫自莎士比亞《理查德三世》中的句子。”她指着字條說:“再兇猛的野獸,也有一絲憐憫。我絲毫無憐憫,所以不是野獸。”

“喔。那妳為什麼說他進步?莎士比亞比較了不起?”

“不是這個意思。他以前只說電梯故障,現在卻說它連電梯都不是。

這已經從見山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嗎?我倒是覺得他更無聊了。”

葉梅桂打開皮包,拿出一枝筆,遞給我:“你想寫什麼,就寫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寫點東西罵吳馳仁,就會不痛快?”

“我想我已經是這棟大樓的一份子了,應該要接受這種幽默感。”

“嗯,你習慣了就好。”

葉梅桂微笑的同時,電梯的門也開了。

小皮果然不習慣牠的樣子,看到鏡子還會閃得遠遠的。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家時,牠都躲在沙發底下。

葉梅桂跟牠說了很多好話,例如小皮剪完毛后好帥哦之類的話。

不過牠似乎並不怎麼相信。

“怎麼辦?小皮整晚都躲在沙發底下。”葉梅桂問我。

“也許等牠的毛再長出來,就不會這樣了。”

“那要多久牠才會再長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會,然後說:“讓我也來寫點東西吧。”

我把小皮從沙發底下抱出,抓着牠的右前腳,在沙發上寫字。

寫完后,小皮變得很高興,在沙發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寫什麼?”

葉梅桂看到小皮又開始活潑起來,很高興地抱起牠,然後轉頭問我。

“紅塵輪迴千百遭,今世為犬卻逍遙。

難得六根已清凈,何必要我再長毛。“我說。

“你還是一樣無聊。”

她雖然又罵了我一聲,但聲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電視中突然傳出颱風動態的消息,我聽了幾句,皺起了眉頭。

“颱風?東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語。

“怎麼了?有颱風很正常呀。”

“不,那並不正常。”我轉頭看着葉梅桂:“侵襲台灣的颱風,通常在台灣的東南方和西南方生成。這次的颱風卻在東北方海面生成,這是非常罕見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家裏有手電筒或是蠟燭之類的東西嗎?”

“沒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電的。”

“我下樓買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如果停電,妳晚上看書就不方便了。”

“停電了還看什麼書。”

“妳習慣很晚睡,萬一停電了,在漫漫長夜裏,妳會很無聊的。”

葉梅桂沒有回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我走到陽台,打開了門。

“柯志宏。”我聽到她在客廳叫我。

“什麼事?”我走回兩步,側着身將頭探向客廳。

“謝謝你。”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還有……”

“嗯?”

“已經很晚了,小心點。”

雖然葉梅桂只是說了兩句話,卻讓我覺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兩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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