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夜玫瑰這支舞結束后,廣場上的男女放開互相牽住的手,紛紛向著學姐拍手,掌聲中夾雜着歡呼聲。

學姐原地轉了一圈,算是答禮。

下一支舞雖然是圍成一圈、不需邀請舞伴的舞,但我已沒有心思跳舞。

退回到廣場邊緣的矮牆上,努力消化夜玫瑰的舞步和舞序。

“學弟。”學姐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際。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她已經坐在我身旁微笑。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正在記住夜玫瑰。”

“是嗎?”她撥了撥剛剛跳舞時弄亂的頭髮,然後說:“如果不親自下場去跳,很容易忘記夜玫瑰哦。”

“學姐。我一定不會忘記夜玫瑰,一定不會。”

學姐笑了笑,點點頭。

學姐,我沒騙妳。

即使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妳在廣場圓心時,腳下畫出的玫瑰花瓣。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非常喜歡夜玫瑰。”

學姐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嫵媚,顯然很高興。

“如果下次要跳夜玫瑰時,你會邀請舞伴嗎?”

“學姐,”我幾乎不加思索:“我會。”

“哦?”她似乎很驚訝:“真的嗎?”

“嗯。”

“不可以食言哦。”學姐笑着說。

我不會忘了這個承諾,我甚至一直等待着,實踐承諾的機會。

升上大二,社團里開始有人叫我學長。

我知道我還會升上大三和大四,但不管我升得多高,學姐始終是學姐。

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即使我已升上大二,學姐依然會叫我走到她身旁,然後說:“我們一起跳吧。”

頂多會加上:“都當學長了,還不敢邀請舞伴。”

大二下學期開學后沒多久,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

廣場上正要跳土耳其的困擾的駱駝。這支舞很特別,不圍成圓圈,而排成許多短列。

每列不超過10個人,舞者雙手緊握向下,而且身體與鄰人靠緊。

最特別的是,每列還會有個領舞人,右手拿手帕指揮舞者。

學姐賊兮兮地溜到我左手邊,好像準備惡作劇的小孩。

舞步中有雙足屈膝、以右肩帶動身體向前畫一個圓弧,然後再直膝、雙足振動二次的動作。

學姐畫圓弧時的身體非常柔軟,眼波的流轉也是。

而直膝振動雙足的動作,她還故意做成殭屍的跳動。

困擾的駱駝跳到最後,每列兩邊的人會向中間斜靠。

學姐幾乎用全身的重量,用力往右靠向我。

我嚇了一跳,身體失去重心,她也因而差點跌倒。

還好我反應夠快,左膝跪地,雙手扶着半倒的學姐。

學姐一直笑個不停,也不站直身體,偏過頭告訴我:“學弟,要抓緊我哦。”

“嗯。”

“學弟,要抓緊我哦。”學姐停住笑聲,重複說了一次。

後來我一直在想,學姐這句“學弟,要抓緊我哦”,是否有弦外之音?

“學姐,我……我手好酸。”我仍是左膝跪地,雙手漸漸下垂。

“呵呵。”學姐笑了兩聲,便一躍而起,站直身體:“這隻駱駝,確實很困擾吧?”

“是啊。”我也站起身,笑一笑。

“請邀請舞伴!”

聽到這句話后,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學姐一眼。學姐果然說:“又想躲了?真是。已經當學長了,還……”

學姐正要開始碎碎念時,廣場上又傳來另一句話打斷了她:“下一支舞,夜玫瑰。”

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八個多月。

“夜玫瑰”〈11。1〉Byjht。我不是每天都會穿那條北斗七星褲,因為我得換洗衣服。

但我一定不會把北斗七星褲丟進洗衣機,我會小心翼翼地用手洗。

不讓任何一顆星星殞落。

如果我不是穿北斗七星褲,出門上班前,小皮還是會咬住我褲管。

但很可惜,小皮始終沒能在其它褲子也咬出破洞。

“唉……”我看着完好無缺的褲子,不禁雙眉緊鎖,嘆一口氣。

“一大早嘆什麼氣?”葉梅桂在客廳問我。

“我的褲子沒破啊。”

“你有病呀,褲子好好的不好嗎?”

“可是……”我又仔細檢查褲管:“唉……”

“你可以再嘆大聲一點。”葉梅桂站起身。

“我走了。年輕人不該嘆氣,要勇往直前。”

“等等。”

“嗯?”

葉梅桂又拿出總令我搖頭的綜合維他命丸,和一杯水。

“可不可以……”話沒說完,她就把藥丸直接塞進我嘴裏。

“你這陣子比較累,身體要顧好。”她再把水遞給我。

“那妳也要給小皮吃一顆,看牠的牙齒會不會更強壯。”

“如果你很希望褲子破的話,那我去拿剪刀。”

“我走了,晚上見。”我一溜煙跑出門。

今天公司臨時要疏洪道和我到台中開個會,當天來回。

我想雖然晚上就會回台北,但還是撥了通電話給葉梅桂,告訴她,我今天到台中,可能會晚點回去。

掛完電話后,疏洪道問我:“打電話給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室友。”

“那幹嘛連這種事也要告訴她?”

“因為……因為……”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猛搔着頭。

其實答案很簡單,我不想讓陽台那盞燈等太久。

倒不是為了要節省電費,我沒那麼小氣。

我只是不希望葉梅桂在客廳看電視或看書時,還得時時側耳傾聽我開門的聲音。

那種滋味我嘗過,很不好受。

所以開完會後,我就急着想招出租車到台中火車站搭車回台北。

“小柯,難得來台中,幹嘛急着回去?”疏洪道拉住我衣袖。

我很怕被他拉住,脫不了身。立刻從上衣口袋拿出筆,問他:“你看這枝筆如何?”

疏洪道看了一下,讚歎說:“這枝筆的筆身竟然是木頭制的,上面還有花紋,真是一枝好筆。”

我把筆湊近他鼻子,讓他聞一聞,突然往旁邊丟了十公尺遠,再說:“去!快把它撿回來。”

他放開拉住我衣袖的手,迅速往旁邊移動了幾步。

等他發覺不對,再回過頭時,我已攔住一輛出租車,直奔台中火車站。

沒想到常跟小皮玩的遊戲,現在竟然可以派上用場,我很得意。

只是損失了一枝筆,未免有些可惜。

買了火車票,在月台上等了10分鐘后,火車就來了。

上車后,看了幾眼窗外的景物,覺得有些累,就睡著了。

回到七C時,大概是晚上十點左右。

打開門,陽台上的燈還亮着。

“你回來了。”葉梅桂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嗯。”我走進客廳,關掉陽台的燈,也坐在沙發上。

“吃過飯沒?”

“吃飯?”我很驚訝。

“幹嘛那副表情?到底吃飯了沒?”

“天啊,我竟然忘了要吃飯。”

“你是故意不吃的嗎?”

“我沒有故意。只是趕着回來,忘了先吃飯。”

“現在已經滿晚了,冰箱裏也沒什麼東西。嗯……弄什麼好呢?”

“我不介意吃泡麵。”

“哦。”

她站起身,走到廚房,扭開瓦斯爐燒水。然後再回到沙發上。

“台中好玩嗎?”過了一會後,她問。

“我是去開會,又不是去玩。”

“哦。我還沒去過台中呢。”

“下次帶妳去玩。”

“好呀。”

“水開了。”

“哦。”她再度站起身到廚房,把開水倒入碗裏,再蓋上碗蓋。

“不可以食言哦。”她又坐回沙發,笑着說。

我心頭一驚,這句話的語氣好熟悉。

這是我在廣場上告訴學姐以後會邀請舞伴時,學姐回答我的語氣。

怎麼會在這種簡單的對談中,我又被拉回廣場呢?

“喂!”葉梅桂叫了一聲,我才清醒。

“又想賴皮嗎?”她的語音上揚。

“不會的,妳放心。”還好,我又回到了客廳。

“你是不是有點累?”

“還好。”

“累了要說。”

“嗯。三分鐘到了。”

“哦。”她第三次站起身,向廚房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回過頭:“為什麼都是我走來走去?”她瞪了我一眼。

我趕緊站起身,快步走到廚房,把那碗面端到客廳。

掀開碗蓋,拿起筷子,低頭猛吃。

“你慢慢吃,我有話要跟你說。”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吧。”

“哇!”我燙到了舌頭。

“妳說什麼?”我顧不得發燙的舌頭,站起來問她。

“我要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呀。”她微仰着頭看我。

“為什麼?”

“你肯不肯?”

“這不是肯不肯的問題,林肯也是肯、肯德基也是肯。重點是妳為什麼要我這樣做啊。”

“你到底肯不肯?”

“妳先說原因,我再回答肯不肯。”

“那算了。”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

“好啦,我肯。”在她沉默了一分鐘后,我很無奈地說。

“你是哪一種肯?林肯的肯?還是肯德基的肯?”

“我是非常願意的那種肯,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可以說為什麼了嗎?”

“嗯。我爸爸過幾天回加拿大,臨走前又要找我吃飯。”

她把電視關掉,呼出一口氣,轉頭看着我。

“那跟我無關吧。”

“本來是無關。但我爸爸說我已經27了,應該要考慮終身大事……”

“等等。”我打斷她的話,低頭算了一下:“今年是2001年,妳跟我一樣是1973年生。所以妳是28才對啊。”

“這不是重點。”

“這怎麼不是重點呢?27歲和28歲的女孩差很多,老了一歲耶!”

“所以呢?”她瞪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刀光劍影。

“所以妳爸爸算術不好。嗯,這才是重點。”我很小心翼翼。

“反正他意思是說我年紀不小了,應該要……”

“這點妳爸爸倒是說得很中肯,妳確實是不小了。”我笑了兩聲:“中肯也是肯啊。”

“你是不是很喜歡插嘴?”

“喔。對不起。”說完后,我立刻閉上嘴巴。

“總之,他一直希望我趕快找對象。”

“妳因此而心煩嗎?”

“我才不會。我只是不喜歡他老是在我耳邊說這些事而已。”

“喔。”

“所以我要你假裝是我男朋友,我們跟他吃頓飯。明白了嗎?”

“這樣啊……”我靠躺在沙發上。

“明天晚上八點,別忘了。”

“可是我通常七點半才下班,這樣會不會太趕?”

“餐廳在你公司附近,我明天去載你下班。”

“喔。”

“好吧。”葉梅桂坐直身子:“來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

“練習當我男朋友呀。”

“怎麼練習?”

“首先,你要叫我玫瑰。”

“是梅桂?還是玫瑰?”

“玫瑰花的玫瑰。我爸媽都是這麼叫我的。”

“妳爸爸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要叫玫瑰,當初把妳取名為玫瑰就好,幹嘛叫梅桂呢?取名為梅桂以後,又要叫妳玫瑰,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也可以說是多此一舉、畫蛇添足。”

“你說夠了沒?”

“對不起。”我又把嘴巴閉上。

“夜玫瑰”〈11。2〉Byjht。“好。你試着叫我一聲玫瑰。”

“玫……玫瑰。”我聲音有點發抖。

“幹嘛發抖?這是看到鬼的聲音。”

我深呼吸,讓聲音平穩,再叫了聲:“玫瑰。”

“不行。這樣太沒感情了,好像在背唐詩三百首。聲音要加點感情。”

我吞了吞口水,輕輕咳了一聲,把聲音弄軟和弄乾凈:“玫瑰。”

“這是逗弄小孩子的聲音,好像在裝可愛。你別緊張,放輕鬆點。”

“嗨,玫瑰。”我將身體放鬆,靠躺在沙發上,右手向她招了招。

“這是在酒廊叫小姐的聲音。”

“玫瑰!”我有些不耐煩,不禁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你想吵架嗎?”

“喂,幹嘛要這樣練習,不管怎麼叫,不都是玫瑰嗎?”

“如果你是我男朋友,而且你很喜歡我,那麼你叫的玫瑰,跟別人叫的玫瑰,就不會一樣。”

“哪裏不一樣?”

“那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聲音。是從心裏面發出來,而不是從嘴巴里。”

“這……這太難了吧。”

“算了。”葉梅桂聳聳肩:“你明天隨便叫好了,也許我爸爸根本分不出來。”

“喔。”我坐了下來。

葉梅桂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左手托腮,靜靜地看着。

我也看了一會,又是我不喜歡的節目。

伸個懶腰,靠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累了就先去睡。”

“我待會還得把今天帶回來的資料整理一下,明天要用。”

“哦,那你先休息一下,我不吵你。”

“不會的。我只要坐着,就是一種休息。”

“嗯。”

“妳看電視吧,我先回房間了。”我打起精神,站起身,提起公文包。

“明晚吃飯別忘了。”

“不會的。”我走到我房間,轉頭跟她說:“晚安了,玫瑰。”

“嗯。晚安。”

右手正要扭轉門把,打開房門時,動作突然停頓,公文包從左手滑落。

我再轉過頭,看着客廳中的葉梅桂。

她原本仍然是左手托腮、看着電視,眼神的溫度像室溫的水。

但過了幾秒后,托着腮的左手垂了下來,身體變直,視線也從電視轉到我身上,眼神的溫度像剛加熱不久的水。

因為我剛剛很自然地,叫了她一聲,玫瑰。

“如果你喜歡,以後就叫我玫瑰好了。”

“好。”

“去忙吧。”

“嗯。”

我走回房間,坐在書桌上,才想起公文包掉落在門外。

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原本已經穿上了北斗七星褲,但是怕葉梅桂的爸爸如果看到星星,會覺得我是那種不正經的男孩。

於是脫掉北斗七星褲,換上另一條淺灰色的長褲。

可是,萬一這條長褲好死不死剛好在今天被小皮咬出破洞呢?

葉梅桂的爸爸看到破洞后,心裏會怎麼想呢?

“玫瑰啊,這小子一定很窮。妳看,褲子都破了還穿。”

她爸爸會這麼說嗎?

嗯,也許不會。搞不好他反而會說:“玫瑰啊,妳看這小子連破褲子也穿,一定是勤儉刻苦的好男孩。”

我就這樣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猶豫不決。

“還躲在房裏幹什麼?你快遲到了。”葉梅桂的聲音在客廳響起。

“喔。”我應了一聲,繼續思考。

“喂!”過了一會,她又叫了一聲。

我只好走出房門,告訴她:“我不知道要穿哪一條褲子。”

“你有病呀,隨便穿就行。”

“可是……”

“要不要我借你一條裙子穿?”

“不敢不敢。”我趕緊回到房間,提起公文包。

要走到陽台前,我突然急中生智,蹲下身,把褲管卷至膝蓋。

小皮湊近我時,先是停頓一下,然後抬頭看我,眼神一片迷惘。

“哈哈哈……”我很得意:“天無絕人之路啊!”

“你幹嘛捲起褲管?”葉梅桂遞給我綜合維他命丸和一杯水。

“我想讓我的小腿透透氣。”吞下藥丸后,我說。

“無聊。”

“我走了,晚上見。”

我走出樓下大門,感覺到小腿涼風颼颼,才把褲管放下。

到辦公室時,跟疏洪道要那枝筆,他死都不肯給我。

還說我不夠意思、不講義氣之類的話,足足念了半個鐘頭。

我按照慣例,裝死不理他。

如果讓我比較的話,我會覺得今天比要跟葉梅桂吃飯那天,還緊張。

洗手間的鏡子一定對我感到很不耐煩。

如果洗手間的鏡子是魔鏡的話,我可能會問它:“魔鏡啊魔鏡,我是不是一個認真上進、前途無量的好青年?”

七點半左右,手機響起。

“喂,我在你們公司樓下。下來吧。”葉梅桂的聲音。

“好。”

我提着公文包,準備跑下樓。

可是看了公文包一眼,我心裏便想這下完蛋了。

因為這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沒前途的小職員所拿的公文包。

這個公文包早已年代久遠,是我在台南的夜市買的。

當初要買時,那個老闆還說:“這是真皮的。”

“真皮?”我很納悶:“那為什麼賣這麼便宜?”

“真的是塑料皮,簡稱真皮。”老闆哈哈大笑。

我看老闆還有一些幽默感,而且又便宜,就買了它。

我已經用了它好幾年,有些表皮都已脫落,看起來像斑駁的牆。

怎麼辦呢?今天還得用它帶一些資料回去整理,不能不提着它。

我又面臨左右為難的窘境。

直到手機又響起,傳來葉梅桂的聲音:“我數到十,如果還沒看見你的話……”

“我馬上下去。”

不等她的話說完,我掛上電話,拿起公文包,立刻衝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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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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