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讀書——蘇童
再次拿起蘇童的書,對安妮來說,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他的整套文集一共有7本。世界兩側。婚姻即景,少年血。末代愛情。後宮。米。蝴蝶與棋。
這是個靠寫作謀生的男人。我眼看着他的作品逐漸地發生變化。後來他也許更多的只是依靠純熟的技巧寫作。應該每一個職業作家都會這樣。
但這不妨礙我對他的文字曾經有過的喜歡。現在依然。
孤獨的作家進入創作狀態中經常面對的,是幽暗的房間和混沌的夢想。這是候稿紙還放在抽屜里離你很遠,而某匹回憶和思想和快馬卻朝你的房間飛馳而來。它是你想要的一點點小小的陽光。——捕捉陽光。
寫字的人應該天生的。就好象梵高選擇了繪畫。這是一種適合自己的方式。
純粹的創作,得到最多的並不是名利,而是對自己靈魂的安慰。
每一個選擇寫字的人,心裏都有無法擺脫的孤獨感。是始終背負着的。
中國的作家面臨的寫作環境向來局促而尷尬。這裏面又分了兩類。比如周梅森。他的作品向來有凝重而深厚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底蘊。非常大氣。
蘇童不一樣。
他似乎始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卻優遊自在。他很少涉及政治。小說背景向來模糊曖昧。有時候生活里一件雞零狗碎的事情,比如一雙球鞋,一盆仙人球,就可以碼一個短篇出來。但文字裏有無限樂趣。就象他常有的那種人物之間的衝突,吵架,耍小性子,寫盡人性的透剔表現。
這是他作品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也是他最出色的文字。異常華麗詭異的想像力和流暢的敘事結構。代表作如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我的帝王生涯和1934的逃亡。米是一個長篇。他寫給她的女兒。雖然是個長篇,而且似乎是順着時代的脈絡寫下來,但充溢其間的,依然是一個南方男人帶一點點狡黠和童真的想像。只不過後來,這種想像力也成了蘇童純熟技巧的一部分。
第一次讀他的作品,是他在小說選刊里的井中男孩。但蘇童不適宜寫這種帶一點頹廢和另類的城市題材。這和他散漫溫和的性格有關。我個人最喜歡的作品,不是帶給他最多好運的妻妾成群或罌粟之家。
是那篇舒家兄弟。
蘇童描寫南方小城裏平民百姓的普通生活時,文字異常流利。愛尿床的流鼻涕的不良少年舒農,有自卑的缺陷性格。對家庭和社會有許多困惑,卻始終在冷漠和孤獨在成長。最後縱火欲燒死自己的父親和哥哥,然後墜落身亡。
蘇童的文字向來不陰鬱。甚至在刻畫人物的時候,他常有細微而瑣碎的南方式的幽默感。但看到最後的時候,才發現那些絕望頹廢的感覺,是一點一點地滲到骨子裏面。很冷。
他有些文字裏有很叛逆的性格表露。而且到最後都是悲劇。悲劇的表露形式也很極端。摧毀自我或他人。
他自己曾表示,好的作家往往對傳統和規範有逆反心理,在作品中對此採取一種強制性的破壞手段,通過
文字的暴力奪取自身價值。這讓我想起杜拉斯的暴力的文字。
相同的作品還有來自草原。來自草原的男孩子布和淳樸深情,卻在狡詐的城市裏受到欺弄。同樣採取暴力的手段進行了宣洩。最後被大學開除,回到他草原上的家。
另外如吹手向西,灼熱的天空,一個朋友在路上。他寫過很多這樣的作品。裏面的人物通常備受壓抑,然後激烈的反抗。但結局都是黯然。有城市的流浪者,對自己的生活無所適從。也有一群處於青春發育期的南方少年,他稱之為在潮濕的空氣中發芽潰爛的生命。這是他風格轉換前最純粹一部分作品。
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臨在黑暗街頭的血腥氣味。是有激情的文字。
當然做為一個職業作家,他的眼光必須放得長遠。最後也許因為評論的緣故,他說,他開始不能確定是否能繼續沉溺在這樣的故事裏面。也無法判斷它的真正價值。他略有惶恐。然後他開始轉型。他的作品不斷地在農村和城市,過去和現在之前轉換。開始寫戰爭,瘟疫,妓女,戲子。他的文字依然艷麗,但有些流於技巧。有些因為轉變的痕迹太多,甚至都不太好看了。比如流行歌曲,聲音研究之類。
用感性或者用理性,用激情或用技巧寫出的文字,最大的界限,是在於讀者心裏的共鳴。
重讀舒家兄弟的時候,心裏依然酸楚。
我覺得蘇童不應該懷疑他對自己的故事的價值感。
也許他是容易妥協的人。又也許,他是靠文字謀生的人。
應該說他寫的都是一些故事。他的文字相當單純。但的確美麗流暢,無可比擬。缺陷也是明顯的。
我不常看文學評論。相信他受到過一些批評。因為在自序裏面,可以看到他嘗試轉換中的一些寂寞心情。他說,事實上我不能確定這種變化的價值。許多作家對於藝術的見解都是一相情願的。但一相情願的創作導致兩種結果。或者在困境中獲取獨特的藝術生命。或者就看着黑暗吞噬掉了手裏的最後一根蠟燭。寫作者終其一生都在設法建造他想像中的文學建築。
蘇童似乎做出了他的選擇和努力。
他說,每個人在創作的過程中都會受到障礙。包括政治方面的,他人的,最重要的還是來自自身的。因為成功往往依靠作家的藝術風格和個性。許多作家的個人風格都是個人情結的藝術張揚。它們通常是反常的,有違人倫的,個人情結有時成為創作的潛機,而且具有強盛的爆發力。但隨着時間流失,會有失去新鮮的可能。面對這些障礙的時候,只能打碎自己,重新塑造。然後他說,如果我使我的每個故事都不同以往,每句語句異常新鮮,每種形式一成立就將其拆散,那麼我的創作會多麼富有活力,可惜的是這實在太不容易了。
然後他又說,真正的先鋒一如既往。
這是個本色而矛盾的男人。
重讀他的心情和文字,因為自己也在寫字,比起以前純粹的閱讀,似乎能更敏銳更貼切地體會到他內心的想法。對文學,對創作的想法。和他的看法很接近。小說真正應該具備的某中境界,或者樸素空靈,或者詭異深刻,或者是人性意義上的,或者是哲學意義上的,無所謂高低,但都是支撐小說的靈魂。但實際上我們讀到的好多小說都沒有境界。因為作者的靈魂不參與創作過程。他的作品和他的心靈毫無關係。這是一種悲劇。
這段話讓安妮想起以前在書店買來的幾本打三折的破書。是一個似乎不曾聞名的女詩人竺子寫的。黑色唱片,獨身女人的台階和空中走廊。文字的陰鬱和銳利似乎是從心臟流出來的血液。三本書基本上風格一致。她不必承受蘇童這樣的轉型。因為她似乎只寫了這麼三本書,然後就徹底消失了。甚至我一直沒有查閱到作者的任何背景和行蹤。
這樣的書,我以為是可以流傳給所有孤獨而相通的靈魂的。它們在我的手裏。是一種安慰。
這就是職業作家和非職業作家的區別。
從某種意義上說,後者從事的是更純粹更孤獨的創作。
這個寫故事的男人,現在生活在南京。南京是安妮喜歡的城市。沉靜緩慢的節奏,有對未來沒有任何預算的恬淡心情。走在南京寬闊的馬路上,有時覺得可能會在新街口看到那個圓臉的開始發胖的男人。
濃眉大眼,有點虎頭虎腦的樣子,但寫着一手艷麗詭異的文字。念頭一閃而過。純粹無聊。
因為很明白其實在現實中和一個作家相遇沒有任何意義。
和他的作品相遇就可以了。他靈魂深處神秘而奇麗的花園,出現在他的文字裏。
就好象看完他對文學的一些感想,就彷彿和一個朋友有了絕妙的溝通。這種溝通雖然沉默,卻是高質量的。根本無須見面對談。
遠離是非喧囂。對你無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