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ON 24:習慣性慌張
有些時候,面對巨大的轉折,我們不知所措。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我們茫然四顧。沒有指示燈,沒有下一步的暗示,我們究竟該何去何從……
晚上,顧小白靜靜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望着天花板,把自己放鬆下來,希望得到某種啟示般地靜靜棲息着。
外面有人敲門,不休不止地敲着門。
無論是敲門聲,還是隨後而來的話語,都證明這個人就是羅書全。
“你在家嗎?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
“在的話請說一聲,不在的話也請說一聲。”
“不在!”
顧小白終於無法忍耐,轉頭大吼了一聲。
門外似乎也被這樣令人驚駭的回答震住了,過了一會兒,聲音慢慢消退,又恢復了無休無止的安靜。
“我決定投你的劇本,明天來我公司簽合約吧……”
那個勉力撐起的笑容,又浮現在眼前。
彷彿為這句話下一個註腳似的,對面的人又抬起頭笑了笑。
“這是你該得的……”
擦肩而過的瞬間,自己是想拉住她的吧?
可是什麼力氣都沒有。
所有的力氣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被抽走了。
自己真是一個……卑鄙的人啊……
卑鄙的人在行使卑劣之事的時候居然愛上了對方。
這是完全有資格被嘲笑的吧?
“電話聯繫吧,你有我的名片。”
名片……
又恢復到了最早認識的距離了。
不,應該是更遠才對。
“電話聯繫吧。”這樣的話里透露出的疏遠與冷漠,並着客氣的笑容……
自己能看見對方敞開的心像被什麼蜇了似的,迅速包裹起來。
退至無限遠……
電話突然響起,顧小白翻身去接,原來是莫小閔。
“喂……”遲疑了一會兒,顧小白接起電話,問道。
“你在幹嗎?”
“沒幹嗎。”
莫小閔不說話,顧小白也握着電話不說話。
兩個人各自握着電話不說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在最初濃情之時,彷彿相互傳遞的呼吸聲都在訴說愛意,而在某種無話可說的時候,訴說愛意的呼吸都變成嘆息。
可自始至終,呼吸只是呼吸而已。
可因着場景氛圍心情的不同,同樣的情形也有雲泥之別。
不知過了多久,莫小閔無聲地放下電話。
顧小白也落寞地把電話放下。
因為心愛的女人而去接近另一個女人,卻陷入了不知是不是真的愛上了對方的困境中,這樣諷刺的事情讓顧小白頭腦發懵。左顧右盼,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有一種一腳踏空就掉入萬丈懸崖的惶惑。
而那時的屍體……
因為分屬不同的國境,都無人認領。
“會不會是其實我早愛上她,但是我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來接近她,連我自己都被自己騙過去……”
顧小白又僥倖地想。
“到底真相是什麼呢?真相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結果,結果是……”
珊莉拎着包告別顧小白,走開的時候,眼神中充滿受傷。
手上是她最初給他的名片——上面寫着淮海路上一家寫字樓的名稱。
又靜靜躺了一會兒,顧小白跳起來,飛快地穿上外套。
臨出門前,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夜裏十二點半。
“哎,這家之前不是還通過獵頭來挖過你嗎?”
此時,左永邦,這個已近小半年沒有找到工作的男人,正趴在家裏的電腦前愁眉苦臉地搜索着各種招聘網站,米琪在邊上耐心地陪候着,突然指着一個頁面像發現新大陸般叫道。
“小姐,那是三年前好嗎?”
“那你再試試啦,說不定人家現在也在找呢……”
“三年前我那麼冷酷地回絕人家,三年後再找上門去,說什麼呢?”左永邦轉過頭,冷冷一笑,“‘喔,三年前我春風得意,所以不能接受這份OFFER,現在我辭職也半年了,找了半年工作也沒找着,都要靠女朋友接濟了,實在窮困潦倒沒辦法了,這回想到你們了。’這麼說嗎?”
“沒事,”米琪呆了呆,振作地笑了笑,“我們再換一家吧。”
“這些公司以前都挖過我……唉,我能怪誰呢,怪只能怪我以前太優秀了。”
“你……現在是在開玩笑嗎?”
“你說呢……開玩笑水平也下降了,人家聽也聽不出……”
對面的男人又苦笑起來,米琪簡直有些手足無措了。
“可……可是你現在也很優秀啊。”
“拜託,不要諷刺我了,現在優秀的是你,昨天又升職了吧?”
昨天米琪的升職慶功宴,居然有好事之徒打電話叫左永邦參加。
“你沒跟我說啊!”
當然,為了不刺激左永邦,米琪壓根就沒跟左永邦提起,現在被他一說,反倒有一種做賊被捉個現行的窘迫。
左永邦淡淡一笑,“你也沒跟我說啊……”
兩個人又……相對無語起來。
“煙抽完了,我下去買包煙。”
不知過了多久,像要儘力掙脫這種沉默,左永邦站起來,穿上外套,走到門口,摸了摸口袋,摸出來總共三塊五毛錢,順着米琪的視線,又把冰箱上的一疊十塊二十塊的零錢一股腦塞進口袋,推門出去。
眼前的背影前所未有的蕭瑟,米琪望着左永邦消失在門口。
第一次覺得,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真的是老了。
從未覺得他老,原來男人的生機與事業真的是血脈相連。自己惡趣味地跑到他公司上班,搞了個天翻地覆。雖然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他因為自己辭職而且至今沒有找到新工作。
米琪不是不愧疚的。
左永邦下了樓,買了煙,本來就不想抽,抽了兩口,更加噁心。夜涼如水,一時之間,天地之大,竟感覺無自己容身之所。樓上的女人自己雖然鍾情,而且有一種失而復得的珍視,但現在竟有些無法面對。左永邦在小區門口愣了半天後,打了輛車直奔顧小白家裏。
敲了半天門,顧小白確實不在家。他轉而跑到羅書全家,羅書全一個人在家發獃,說是剛剛也找過顧小白,可能他有心事,不想搭理我們,也可能現在確實不在。
總而言之,三個男人都衰得要死。
羅書全去冰箱拿了兩瓶啤酒,遞給左永邦一瓶,兩個人並排坐在陽台上,誰也不說話,以一種緩慢的節奏此起彼伏地喝着。
“你知不知道?在我們那個行業,半年沒工作是什麼概念?”過了一會兒,左永邦突然轉頭長嘆,“那就是個圈子,在這個圈子裏,所有人從這個公司跳到那個公司,從那個公司跳到另一個公司,不管怎麼樣,就是這點人在流動。但在這個行業里消失半年就等於所有人都把你忘了,就算不忘,所有的職位也有人坐着了,你的人脈、資源就一天斷一根,一天斷一根,半年之後全部斷光。”
“……”
“昨天我去面試一家公司,你猜猜那個客戶總監才多大?應該三十還不到,看起來比你還小,還要我做他下屬,我真他媽想當面問問他我做總監的時候他讀小學幾年級。”
“那你問啊。”羅書全幸災樂禍。
“我問了就等於不想做了。不過後來人家也的確沒讓我做。我開的薪水比他還高。”
“呃……”
“我開的薪水沒人要,要也有人了,要我的我又看不上。你知道嗎?米琪現在每個月給我發薪水,她一月八千,刨去她自己的房租,開銷,給我一月三千塊零用。”
“倒過來了啊?現世報啊?”
“可不是現世報么,”望着羅書全O型的嘴巴,左永邦點點頭,“你是什麼事情,一臉倒霉相?”
夜空好亮……有一種難得的空明……
“我不知道啊,”過了一會兒,羅書全苦惱地搖頭,“我不知道怎麼說。”
“我都把這麼丟臉的事情告訴你啦,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不知道我對AMY是什麼感情。”
過了一會兒,羅書全孤注一擲,講了出來。
“啊?!”
“我們都說好結婚了,”羅書全望着啤酒瓶口,彷彿裏面會有答案鑽出來,“一個禮拜後去登記,但我現在每天都在問自己,我愛她嗎?如果愛她的話,我怎麼會現在每天走路腿都是軟的,跟誰說話都跟篩糠似的?那如果說不愛的話,我怎麼可能答應和她結婚呢?而且是我求婚的耶,我以前也從來沒想過跟誰結婚。”
“你不是之前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這樣了呢……”
“所以我就說我不知道啊!”羅書全抓狂,“越靠近登記我就越慌,跟強迫症似的,我在想我以後就不會愛上別人嗎?她以後就不會愛上別人嗎?以後幾十年,我們真能這麼走下去嗎?你知道我結了婚是不想找小三的,當然我也不希望她找啦!”
“嗯,你考慮得還真多。”
“按我本來的個性,我根本不會想這些啊。但你想想,你和顧小白這兩個榜樣,好么?整天在我眼前晃,這是什麼力量,我能不想嗎?”
言之有理,左永邦點頭,“絕對屬於交友不慎。”
“現在後悔也晚啦!”
“咳,算了,你也別多想了,”左永邦愣愣地發了一會兒怔,突然像被電擊一樣搖了搖頭,“這是婚前恐懼症,每個男人結婚前都有,眼一閉,腳一蹬也就結了。”
“你之前也這樣?”
“是啊!”
“所以後來就離了?”
面對毫無徵兆的反問,左永邦腦門立刻現出三條黑線。
真是……交友不慎啊……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喝了一會兒酒。
“總之呢,不管怎麼樣,我呢,快點找到工作。”左永邦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同意,開始下結論,“你呢,快點克服你的狗屁心理障礙,這是我們倆現在最要緊的任務。”
“你也有心理障礙啊?”
“是啊,我連米琪的臉都不敢看。”
“我也不敢看AMY的臉。”
“哎,你說我們倆換一下怎麼樣?”
“?”
“我去看米琪,你去看AMY,那我們倆的問題都解決了!”
“那看完之後呢?”
“沒之後,看完之後繼續看,看到沒事為止。”左永邦面無表情看着他。“我就是開個玩笑。”
“好笑嗎?”
“……”
“你也別廢話了,總之我們各自趕緊加油吧!”左永邦突然站起,狠狠地拍了一下羅書全,“加油!”
“你也加油!”羅書全疼得渾身抽搐,反應過來后,也對着左永邦死命拍下去。
“你也加油!”
“加油!”
兩個人要把對方置於死地般往死里下着黑手。
天色,要亮起來了。
顧小白從路邊的超市走出來,拿着瓶啤酒一邊喝着一邊望着前方的寫字樓。
這一望就是兩個小時。
望着樓房被天光漸漸雕刻出形狀……是一種第一時間就想見到她的心情吧。
“嗨……你猜我現在在哪裏?猜猜看?哈哈,我在你寫字樓樓下,真夠高級的啊。現在是凌晨五點五十七分,我決定今天晚上不睡了,豁出去了,這樣天亮以後,我就能以最快速度看到你了,這叫什麼你知道么?守株待兔!你現在睡得挺好吧?那你明天……不是,一會兒看到我臉色像鬼一樣,不要討厭我喔……”
不管怎麼樣,撥出去都是語音信箱。
顧小白只好對着珊莉的電話自娛自樂地喃喃不已起來。
很久很久沒有這種心情了啊。
為了一個人,想見到她,哪怕等上再長的時間也無所謂,只為了第一時間能見到對方的心情。
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坐在路邊的欄杆上,顧小白一邊回想……一邊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是被冷風吹醒的,顧小白一個哆嗦,睜開眼——天色不知何時已經大亮,川流不息的人群,車水馬龍,這個城市仿如巨大的機器般,又一臉無辜地運轉起來……
地上的啤酒瓶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幾個一塊錢的硬幣。
面前的寫字樓的大門,也已經開了。
顧小白猛然清醒過來,收拾了一下自己,朝那扇門走去。
電梯裏,全是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顧小白站在中間,一時間甚至感覺自己是個快遞員。
到了名片上的樓層,要走進去的時候,顧小白開始猶豫起來……
“我到底對她說什麼呢,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這個投資,因為我真的喜歡你了。”
“那就說明我之前真的是在騙她……如果她硬要我拍呢?我還用不用?小閔呢?事情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煩人了……”
顧小白嘴裏嘟噥着,在走道里來迴轉。
還不如真的假冒快遞進去探探情形呢……
事情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亂七八糟了?
可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顧小白猛吸一口氣,推開幾步遠的玻璃門,朝着前台走過去。
“你好,我找珊莉。”
顧小白對着前台說,換來的是對方詫異的表情。
“誰?”
“珊莉……你們老闆啊,你不會連你們老闆都不認識吧?”
顧小白獃獃地看着她,彷彿看到這個人快被辭退的前景,又猛低頭查閱名片,沒錯啊……
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就是顧小白吧?你好,我叫陳坤,是珊莉的合伙人,她已經把你的事情都跟我說了,把項目都移交給我了,接下來的事我來跟你談。”
顧小白轉過頭,那個叫陳坤的中年男人看着他,伸出手,笑容溫和,甚至還帶着點不知所謂的慈祥。顧小白獃獃地看着他,一時間都忘了伸手寒暄,那個男人說完就轉身往辦公室走去,顧小白只有鬼使神差地跟在後面。
“你很年輕啊。”坐下后,中年男人端詳了他半天,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
“啊?”
“年輕有才,很好。”
看錶情又是一句不知對誰說的話,顧小白簡直有些錯亂了。
“是這樣的,”中年男人彷彿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端正了一下身姿,“昨天晚上,珊莉跟我通過電話,把你的事情跟我說了一些,把整個項目都移交給我做了。”
“呃……”
“這些年我們組了這樣一個公司,在各自感興趣的領域各自運作,我主要投一些有商業價值的,”中年男人拿起一根雪茄,滿屋找雪茄鉗,“她呢,就發掘一些有藝術潛力,可能會帶來高回報的項目。但總的來說,她賭的成分比較大——你抽雪茄嗎?”
“不,不抽。”
“昨天她把你的事跟我說了,劇本我也看了,我們打算做。”男人終於找到雪茄鉗,像找到親娘般長長鬆了口氣,把面前一張紙遞過來。
“這是合約,你看一下。”
“珊莉呢?”
“她已經把你的項目移交給我了。”
“那她人呢?”
男人笑起來,“她已經把你的項目全部移交給我了,接下來的事我跟你談就可以了。”
“那她人呢?”望着男人有點招架不住的表情,顧小白又加了一句,“我們還要不要這麼車軲轆地說下去?這句話我可以問上一百遍喲……”
“她已經回國了啊……”
她已經回國了……
“她美國回來的啊,經常飛來飛去的。”男人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昨天晚上她找到我說有事要急着回國,把你的事轉給我之後,坐當晚的飛機,估計現在都到了吧。”
望着顧小白呆若木雞的表情,男人報復似的追加了一句,“我們是合作夥伴,不太過問對方的私事,但她好像一秒也不想在這兒多待的樣子,急趕着就走了。”
“那你怎麼聯繫她?你們總會有聯繫吧?”
“她在美國有另一個號碼,但是不好意思,我答應過她,不能告訴你。如果合同沒什麼問題,在上面簽字吧。”
望着白紙黑字的合同,顧小白第一次……躊躇起來……
“然後你就簽了?”回到家,顧小白把事情和羅書全講了一遍,羅書全不可思議地問。
“是啊。”
“退而求其次咯?人撈不着,能撈點美金拍電影也好的。”
羅書全相當佩服顧小白兩手都要抓,東方不亮西方亮的精神。
顧小白猛地站起來。
“你再說一遍我聽聽?!”
“嘿嘿……這……這不也是你本來的計劃嘛,現在目標也順利實現了,不是挺好嗎?”羅書全訕笑着步步後退。
“我只有簽這個合同,我只能拍這個東西,你懂嗎?”
“完全不懂。”對方乾脆地說。
“我只有拍了這個片子,我才有可能重新聯絡到她,我們才有可能再見面,不然我們之間就徹底斷了,這件事情就完完全全到此為止了,你懂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拍這部電影是為了她?”
顧小白想了一會兒,點點頭,“以前是為了小閔,現在是為了她。”
“電影真是個好東西啊……”羅書全突然悠然神往地望着天花板,一臉憧憬,“真隨機應變,愛誰誰,當初我怎麼沒選你那行呢……那你現在還準備找莫小閔演嗎?”
“找啊,為什麼不找,不找她演你演?只不過現在我要改劇本了……你昨天找我到底什麼事?”
“嗯,沒什麼事。”
“快點說!”
“哎呀沒什麼事,就是AMY……”
“AMY怎麼了?你們又分手啦?”
“你倒想呢……”
羅書全約了AMY晚上視察婚紗照相館,加上今天又沒課,一天就在家裏養精蓄銳,準備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去看那些樣冊里幸福的人兒們。那些往昔被照了相貼了膜固定在相冊里的供人膜拜的新人們,雖然現在已經不知道生死,但昔日的光輝形象還在每一天被後繼的人們追念着。想到這一層,羅書全就像篩糠一樣,坐在家裏呼吸冥想,妄圖進入精神領域的最高境界,但抵不住AMY在MSN上和他討論了一下午各種新娘皇冠、掛飾之類的淘寶商家信譽問題,瀕臨崩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只好找顧小白刺激刺激尋求點心理安慰。這時一看時間也到了,扔下顧小白就趕赴去了和AMY約定的婚紗館。
熱情的工作人員迎上來,把他和AMY領到了一個小閣樓的轉角處,羅書全懷疑下一秒他們就會拎出衝鋒槍把他和AMY全部槍決。但願望畢竟是美好的願望,工作人員端出兩大本美輪美奐的婚紗相冊,一頁頁打開,一邊向他們說明。
相冊里果然是形狀各異、今古並存的一男一女們,以一種恩愛白頭不死不休的神情望着羅書全,着裝上時而現代時而古裝,透露着三生三世死了都要愛的神秘訊息。按照這種用意,婚紗館應該新增一套新郎新娘穿着宇航服登月的場景,或者乾脆頭上插兩根天線——這樣起碼顯示出未來感……
“你覺得我們拍外景百分之三十、內景百分之七十的好,還是內景百分之三十、外景百分之七十的好?”AMY打斷羅書全的思路。
回到了現實……
“還是拍外面少點兒吧,天多冷啊。”
“可我們是去郊區拍啊,”AMY糾結地看着他,“大自然多清新啊,而且這照片以後是掛家裏的啊,哦,照片外是室內,照片內也是室內,看着多憋屈啊。”
“好好,那就拍外景多的。”
“可是這搭的景好漂亮哦,我們以後怎麼住房子也就那個樣子,但多拍點這裏的,感覺這種別墅都住過了一樣。”
羅書全面無表情地看着AMY。
AMY也面無表情地回看他。
羅書全抬起頭,逼視着一臉殷勤的服務員,“有沒有外景百分之七十,內景百分之七十,加起來百分之一百四的?”
“按您這上面寫的資歷,這不是總監也得是個副總裁啊,怎麼您就申請了個客戶主管呢?”
此時此刻,在另一家寫字樓的公司里,左永邦正在接受一個比他起碼小一輪的人力資源部的孩子的面試。
“那總監位置你們也得有啊。”
“有沒有咱們且先不說,但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你這個值得懷疑啊。”小孩突然很警覺地看着他,“你不是什麼公司派來的商業間諜吧?”
“什麼商業間諜啊?!”左永邦終於怪叫起來。
“嗯,在我們公司做着一份不起眼的工作,同時收集各種情報,其實正職在另一個公司呢,拿着另一份高收入,然後把我們公司的商業情報全部出賣過去。”
越是描繪,小孩臉上就越是呈現出某種紅色警戒的神情,好像自己公司下一秒就要倒閉了。
我……還有三十年的房貸呢……
“想開點兒好嗎?哥們兒……”左永邦恨不得起身過去拍死他,“睡醒了沒?”
“不行,我越看你越值得懷疑,這個險我不能冒。”
“我靠,誰讓你冒險啦!”
這時走進來一個總監模樣的男人,剛要對着那小孩說什麼話,突然眼睛瞥見左永邦,忍不住叫起來:“左……左總,你怎麼在這兒?”
是左永邦在原來公司時候的下屬,現在在這裏做起了總監。
“魯總,他是一間諜,被我截獲了……”小孩還在那裏沒頭沒腦地邀功。
望着自己曾經的下屬尷尬的神色,左永邦想死的心都有,他一步步走到自己曾經的下屬面前。
“小魯,有沒有刀,有沒有刀?”
“什……什麼刀?”對方獃獃看着他。
“給我把刀,什麼刀都行,我不把他捅死,就把我自己捅死。”
夜晚,左永邦一個人落寞地走在街上,米琪不斷地打來電話,左永邦看着手機,閉上眼,連接起的勇氣都沒有。此時此刻,羅書全和AMY在婚紗店裏,邊上一堆衣服,攝影師在給他們試拍。AMY笑得很幸福,羅書全笑得面癱抽筋。而顧小白家裏,顧小白面對着電腦,電腦屏幕上倒映出珊莉的臉,他看着顯示器,深呼吸,開始改劇本。電腦屏幕上,文檔噼里啪啦湧現出各種文字。
“劇本改得怎麼樣了?”
三個人再次見面,是快一個月以後了,三個人又重新聚在酒吧。
“差不多了,這兩天在籌備,還沒開始拍,我就快累死了。”顧小白說,“不過沒辦法,再苦也得扛着,誰讓這事兒是我自己造孽搞出來的呢。下周就要拍了,劇本小閔也看過了,她很喜歡。”
“她還不知道這是你給另一個女人拍的啊?”羅書全驚叫。
“我本來也沒說是給她拍的啊?我說的是給她找活兒掙錢。”
“做人真有餘地。”羅書全感慨地轉過頭對左永邦,“你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拜託……不要問這麼尖銳的問題嘛。”左永邦愣了愣,突然長嘆了口氣,“哎,我索性借高利貸開一公司得了。”
“別別!千萬別想不開,這不自殺嘛。而且萬一你還不出怎麼辦?米琪離你而去,但瀟瀟是你女兒,瀟瀟沒法放着你不管啊,還要幫你賣身還債,怎麼這麼慘啊……”
“你怎麼能一下子想這麼遠……”
左永邦愣愣地看着顧小白。
彷彿聽見兩人的念叨似的,左永邦身後突然響起了瀟瀟的聲音。
“爸。”
三人齊回頭,瀟瀟站在他們背後。
顧小白剎那間驚詫得連眨眼都忘了。
“我有話要跟你說。”瀟瀟理也沒理顧小白,徑直對羅書全說。
和瀟瀟走出酒吧,兩人找了酒吧邊的一個角落,羅書全十分尷尬,因為不遠處,顧小白和瀟瀟的父親左永邦正默契地趴在窗口看着。
“你要結婚了?”沉默了一會兒,瀟瀟抬起頭。
“是啊,你從你爸這裏聽說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瀟瀟直直地盯着羅書全。“為什麼不親口告訴我?”
“我……”羅書全手足無措起來,“我為什麼要親口告訴你這個啊,你又不是我媽……”
瀟瀟依然直直地看着他。
“那你跟我保證你以後會很幸福。”
“你……你偶像劇看多了吧,什麼台詞啊?”
“我不管,必須說。”
“這麼噁心的話我說不出來。”羅書全坦然道,“而且誰能保證以後一定幸福啊,大家都是努力在活着唄,而且……我幹嗎要跟你保證這個啊?”
瀟瀟看看前兩個條件都得不到滿足,深吸了口氣,“行,那最後一件事。你親我一下。”
“什麼?!”羅書全大窘。
“就當是你給我的遺產。”
“我又沒死!!!”
“在我心裏,你就要開始死了。”
羅書全獃獃地看着瀟瀟,瀟瀟勇敢地凝視着羅書全。望着這樣的眼神,羅書全突然痴了,一時間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課堂上,後來她勇敢地對自己表白,雖然無法接受這樣的情感,可羅書全心裏何嘗不感動。捫心自問,對面前這個女孩真的沒有一點情感嗎?這是不可能的。但同樣不可能的是,無論是出於人倫還是江湖道義,羅書全從一開始就徹底將它扼殺在萌芽之中。
但自己怎麼能忘記,在全世界將自己遺棄的時候,是她,只有她緊緊依偎在自己身旁,陪自己度過那一段最黑暗的日子。
就這樣想着的時候,臉頰彷彿被什麼輕輕觸碰了一下,瀟瀟踮起腳在他臉上吻了一下。羅書全還沒反應過來,瀟瀟已經掉轉身子,飛也似的奔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羅書全已經完全忘了身在何地。
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這是我賬號,我女兒的初吻被你奪走了,往我卡里打錢。”左永邦拿着張紙條,面無表情地對他說。
“還有我的,”顧小白也遞上一張,“幫我也打點兒,封口費。”
羅書全什麼都沒有聽見,因為那個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自此以後,她將消失在他生命里。
因為如她所說——他在她心裏就要開始死了。
面對至愛即將走進人生另一個“殿堂”,他在我心中究竟是存活下去,還是就此任其滅亡?——因為再無可能。這樣的問題瀟瀟答不上來,因為她還小,無法了解一個人在心中存活還是消失已經無關於那個人在現實中的現狀。他已經變成了心裏的一個生命,用自己的呼吸作氧氣,用自己的血液作養料,來滋養和灌溉。因為血脈相連,他已經變成自身的一部分,同樣的,就像光合作用一樣,他反饋給自己勇氣、力量和面對今後一切挫折的無畏與無懼。
“今天是你失蹤的第五天,我劇本已經改完了,你在那邊還好不好,我很想你。”
每一天,顧小白都會拿著錄音筆,對着麥克風喃喃自語。
他相信有一天她會聽到。
又是一天。
“今天和美術確定好場景了。有一家餐廳,很像我們第一次吃飯時的餐館。我到了那裏,走進門,一瞬間,以為會見到你,但是沒有。我不知道你現在那邊怎麼樣,我只是想告訴你,有時候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如果你因為這個受了傷害,真的對不起。我只是很確定,我現在真的很想你,你還好嗎?”
“今天,我自己畫分鏡頭腳本了,畫得一塌糊塗,你看到一定會笑的。我沒有告訴過你,你笑起來的樣子,真的非常非常好看。我……”
“今天製片演員開過會了,我從來沒給那麼多人開過會,所以一開始我說話哆嗦了,但是我想到你可能在這個地球上的某個地方期待着這個片子,我嗓門兒又大起來。”
“你到底在哪裏,這麼一聲不吭地走了算什麼意思……我不知道我愛上你了,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現在知道了,你到底在哪兒啊……你到底在不在?不在也回我一聲啊……”
按著錄音筆REC鍵的顧小白,終於哭了起來。
門外有人敲門,顧小白愣了愣,關掉錄音筆,過去開門。
莫小閔靜靜站在門口。
“你怎麼了?”
“沒什麼,來看看你。”莫小閔笑了笑,走進來,坐下。
“明天就要開機了,你怎麼樣,壓力大不大?”
“還好,”顧小白笑笑,“腦子一片空白,跟弱智似的。”
“你以為你以前不弱智?”
顧小白苦笑。
“這個劇本,這個片子,是你為一個女人拍的吧?”
轉過頭,眼前的女人靜靜地看着自己。
原來……她早知道了。
“看着就知道了,你這個人用心不用心,差別有多大,你自己都不知道。”莫小閔笑起來,“我看哭了,但想到這事兒其實跟我沒關係,我就又笑了。”
“你是不是專程過來噁心我的?”
莫小閔笑起來,兩人又坐了一會兒。
“小白。”莫小閔突然盯着面前的空氣,“我們很久沒聊天了。”
“我們本來也沒怎麼聊過天。”
“是啊……我們總是匆匆忙地去愛上一個人,等愛上了,在一起了,也不會去想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就不斷地在往前趕啊趕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沒事,我就是來告訴你,第一,我知道這件事了。第二,我會幫你完成這件事的。”
“……”
“我有錢賺,你也達成願望,不是很好嗎?”
顧小白轉過頭凝視她,對方也這樣看着自己。
“她漂亮嗎?”
真是一個笨蛋般的問題啊……
“最後一個問題,”莫小閔突然一本正經地看着他,“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真心喜歡過我嗎?”
“百分之一百。”
“那就好了。”
像卸下了極重的包袱般,莫小閔舒然地笑起來。
第二天是羅書全和AMY結婚登記的日子,也是顧小白的新電影開機的日子——顧小白和莫小閔無法相陪,就由左永邦和米琪拿着DV一路陪同。昨天晚上,左永邦就發現米琪一直輾轉反側,問她為什麼還不睡,換來的也只是一個勉強的笑容。左永邦心知肚明,面前的女人和自己兜兜轉轉五六年,即將面對的卻是另一對朋友相戀一年就進入婚姻,將心比心,左永邦何嘗不知道米琪心裏是什麼滋味。只是作為一個中年離異的男人,對於婚姻的恐懼已經在他血液里發酵、蒸發、瀰漫、滲透在每一個毛孔里,對此,他連一個字都不敢提。
一大早,他就開着車,和米琪到了羅書全家裏,羅書全已經一身西裝的候在那裏,AMY則把自己反鎖在洗手間裏哭得不能自已。
十多年的顛沛流離,十多年的希望,落空,再次鼓起勇氣去希望,再次落空。
這樣的生活,堅持了十幾年……
每一個都曾經以為可以,到最後事實又證明不可以……
AMY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除了再一次嘗試……
用一種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要磕塌它的勇氣去嘗試着……
終於換來了這一天……
——恐怕,當燈泡亮起的時候,愛迪生也有相同的淚水吧。
“你到底會不會演戲啊?”都市內的一條大街上,顧小白對着監視器終於忍無可忍,衝上去對着莫小閔一頓吼。
“啊?”
“我讓你表現出對於某種東西的失去,再也沒辦法挽回的心情,你像個死魚一樣瞪着鏡頭,不,瞪着我幹嗎?”
“你又沒說具體是什麼東西?”莫小閔理直氣壯地反駁,“我對很多不同的沒辦法挽回的東西所表現出來的心情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初戀,失去了,沒辦法挽回,我雖然傷心,但是會想還有光輝燦爛的未來呢,這個時候,我就會帶着又傷心又振奮的心情。”
“……”
“比如說我親人出了什麼意外,我就會往死里哭,怎麼哭都覺得不夠。”
“那你想想我呢,”顧小白愣了一會兒,“想想你失去我的時候你是什麼感覺?”
莫小閔突然……長長地鬆了口氣。
“你什麼意思啊?你和我分手,你就長長鬆了口氣?”
“是啊,想到以後不用整天受折磨了,我心裏不知道多輕鬆。”
“我靠,你真的假的啊?”
“你自己問我的啊。”
“我讓你說實話啊!”
“我說的就是實話啊!”
“你你你……”
“我我我!”
導演和女主演……當街互相辱罵起來……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共同肩負起婚姻賦予我們的責任和義務,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愛,遵紀守法。從今以後,無論貧窮與富有,健康與疾病,我們都將患難與共……”
民政局的宣誓台上,羅書全和AMY並肩站在一起,拿着一張紙,同聲念道。十分鐘前,他們辦完了所有的手續,在各種表單上簽字,直到兩張紅本遞到面前,聽着那個笑容滿面的公務員對他們說恭喜,這一切都還恍如一場夢。然而即便是夢,也踏踏實實地發生着,被米琪目睹着,被左永邦手裏的DV記錄著,被一個人坐在大學長椅上痛哭失聲的瀟瀟想像着……
從今以後,無論貧窮與富有,健康與疾病,我們都將患難與共……
這意味着從此以後,我只為你的歡笑與淚水負責,你只為我的歡喜和哀愁掛心,我們只為彼此的未來而努力,他人與己再無干係……
這樣的誓言,儘管和其他所有的誓言一樣,是用來擊破的……
但數百年來,仍然牢牢維繫着每一個願意為此嘗試的人。
因為這代表着最大的渴望,最難以企及的夢想,最魂縈夢牽的誘惑……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孤單……
“她沒走,她根本就沒有走……”
走出民政局,羅書全就接到顧小白的電話,顧小白沒頭沒腦地說道。
“什麼?”
“珊莉,她從來就沒走過,她一直在我附近……”
“你沒事兒吧,你怎麼啦?”
可能是被幸福衝擊的喜悅,羅書全壓根聽不懂顧小白的話。
“我沒事,我向你保證,我把她找出來,帶她來參加你婚禮。不管她在哪裏,不管她在哪個地方躲着,我都把她找出來,我把這個城市給刨了也要把她找出來……我向你保證!”
電話那頭傳來了顧小白的哽咽聲。
羅書全不知道,此時此刻,在剪輯房裏整理素材的顧小白已經淚流滿面。
本來只是單純地整理一下今天拍攝的素材罷了。
在剪輯台上,攝影師隨意的空境裏……
人群中,珊莉的身影一閃而過……
被顧小白髮現,按了暫停……
她凝視着自己……
儘管只有短暫的零點零一秒鐘,也宣告着她從未離開,一直在遠遠地關注着……
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愛上的人。
以前,有人告訴過我,這個世界上存在着天堂和地獄。做了好事的人會進天堂,做了壞事的人會進地獄。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天堂和地獄之分。我們不斷地在經歷,不斷地在尋覓,其實和結果沒有關係。是你讓我知道,無論天堂還是地獄,只存在我的心裏,不論你在哪裏,你都在我心裏。為此,我會不斷地鼓起勇氣,只為了你在我心中那個天堂,更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