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
晚上回到家,我趁小月去洗澡的當兒,從她的手機上調到了林啟正的號碼,然後躲在陽台上,直接撥通了他的電話。
響了兩聲后,一個男聲傳出:“喂?”
“林總,您好!”我很恭敬地回答。
“你哪位?”
“我是鄒月的姐姐鄒雨,我有事想和您面談一下,請問你這兩天是否有時間?”
那邊沉默數秒,回答:“你稍等,我不是林總,林總這時候不在,我幫你找一下。”
表錯情,我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國罵。
隔了一會兒,聽筒里傳來一個低沉暗啞的聲音:“你好,我是林啟正。”
“林總,我是鄒月的姐姐鄒雨,有關我妹的一些事,我想和您面談一下。”我懶得寒暄客氣,直奔主題。
“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外地。”
“那您什麼時候回本地呢?”
“……下周三下午四點,我在辦公室。”他挺乾脆。
“好的,那到時候見。”
“好的,再見。”他客氣地回答。
我合上電話,心想,搞了半天,這不是林啟正的貼身手機,那麼,小月的那些短訊十有八九已被別人欣賞過了,好慘。走回客廳,正見鄒月在浴室里攬鏡自照,我心裏泛起一絲酸楚,難道她不知道這一點嗎?這個傻姑娘,到底在幹什麼?不被人珍視的愛情,就只是個羞恥的笑話。
我走到她的身後,拍拍她的肩,溫柔地說:“早點睡。”
小月回頭奇怪地看着我,恐怕是被我的殷勤嚇到了。
下周三的下午三點五十,我站在了致林集團的樓前,作為資產上百億的大公司,辦公樓出人意料地低矮樸素,林家的低調作風在業內早已出名。
低調雖低調,保安措施卻是出奇地嚴格,我經過金屬探測儀,以及三個保安或前台的詢問、登記和電話請示,這才站在了林啟正的辦公室前。一看錶,四點過五分,我遲到了。
秘書輕輕地敲門,探頭進去低聲通報,然後轉身微笑地向我點點頭,請我進去。
我走了進去,辦公室雖然大,但設施也很普通,最醒目的是靠牆放置的一大排書櫃,高高矮矮擺滿了書。我的視線掃過書櫃,掃過辦公桌,然後看見了靠着窗檯站着的林啟正,他的姿勢,似乎是專程在等我。
下午的陽光透過半啟的百葉窗,從他的身後射過來,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臉,但見他穿着深灰色的棉質衫衣和牛仔褲,與我上次在醫院碰面時的大款派頭相去甚遠。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找錯了人。
他站直身子,向我點點頭,然後指着沙發說:“請坐。”
我走過去坐下后,他也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光線直接打在了他的臉上,確實是他,眼神還是那麼冷漠、疲倦,而且,也不如傳說中那麼帥嘛,我暗想,五官太俊美的男人沒有回味的餘地。
秘書將一杯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盛茶用的是很精美的青花瓷杯,而非寫字樓里慣用的一次性紙杯,茶水清沏碧綠,一看就是上等好茶。
他輕輕咳嗽了兩聲,開腔說:“對不起,有點感冒。請問你有什麼事需要和我談?”
我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正色說:“是關於我妹妹鄒月,她到您公司工作有半年了,一直很感謝您對她的關心和幫助,但是,由於我妹妹身體不太好,所以想回家休養一段時間。”
“我已經准了她一個月的假,不夠嗎?”
“不是請假的問題,我妹妹覺得她不適合在這個公司做下去,她想換個環境,希望得到您的理解。”
“可是我覺得她做得不錯,正準備升她的職呢。”
他和我說話時,身子斜靠在沙發上,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右手不停地將一個黑色的翻蓋手機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臉上的表情心不在焉。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決定直入主題。“林總,我上個星期打的手機是您手裏的這個嗎?”
“不是,是我助手的。不過,那也是我對外的聯絡號碼。”
“您的員工也不知道您手上這部手機的號碼?”
“大部分不知道。”
“那您的助手有沒有告訴您,前段時間那個手機上有些奇怪的短訊?”
他玩弄手機的動作停了,低頭想了幾秒以後,他抬頭說:“是的,是有一些。特別是情人節那天晚上,不過當時我在香港,不在這裏,事後才得知。”
“助手為什麼沒有及時轉告您?那天晚上差點出人命,您知道嗎?”我有些生氣,為了那個傻瓜小月。
他表情鄭重地回答:“對不起,助手並不是總能聯絡到我,我也有私人空間。”
“那麼,您對這件事怎麼看?”
“一切都會過去的,她只是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可是,您要她怎麼面對你,或者您打算怎麼面對她?”
“我會當什麼都沒有發生,工作就是工作。”他坐正了身子,嚴肅地望着我:“我知道你今天來的目的,我也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對小鄒有過任何過分的舉動或言語,沒有對她的表示做出過任何回應。今後我也不會對她有任何偏見。而且你放心,雖然我的助手知道這件事,但我已告誡他不得對外透露。”
“對,你是可以不當回事,可是,你考慮過鄒月的感受嗎?你雖然自認為沒有過任何回應,但是你的一舉一動,對她都有特殊的意義,現在你讓她怎麼做你的手下?”
“我希望她能調整好自己,也希望你能幫幫她。”
“我幫不了她,感情的事,誰也幫不了她,只有讓她離開這個環境。”
“這個我暫時不能同意,小鄒雖然沒有負責什麼具體工作,但是她在財務部,接觸到了很多商業秘密,我不能讓她離職。”
聽到他這話,我有些惱火:“林總,我妹妹幼稚無知,自作多情,所以,就算她那天死在家裏,我也不會認為你有什麼責任。但是,你也要考慮她現在的感受,她畢竟只有24歲,如果讓她繼續在這裏做下去,我不保證她不會幹出什麼傻事來,到時候一切後果由你們負責。”
“她當初與我們簽訂合同時,就已經約定了,如果她提出提前終止合同的話,要賠償公司三萬元,以及五年內不得在與我公司有業務往來的公司服務。你要知道,在這座城市裏,與我們公司沒有業務往來的大公司是不多的。所以我覺得小鄒沒有必要這樣做。”
“你這樣做不公平,我可以向法院起訴合同顯失公平,違約條款無效。”
“不,合同很公平,如果我們要解僱員工,也要付很大一筆遣散費,例如像小鄒這個級別,可能有十萬。我們公司歷來不喜歡員工流動頻繁。這是個原則,我不能破了這個規矩。”
他的態度始終平和,似乎是有備而來。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我站起身說:“不論如何鄒月不會再回公司來了,我會仔細研究一下那份合同,也許我們會在法庭上見。”
他也站了起來:“希望不是這樣,我會非常高興看見鄒月回來工作。請你向她轉達我的意思。”
“你可以自己對她說。”我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在身後回答我:“如果需要,我會說。”
我倏地轉身,他這句話太輕佻,我走到他面前,惡狠狠地看着他:“別去惹她,別瞧不起她,雖然她很傻,但你也應該尊重她!我警告你,她還是個孩子,如果你讓她出了什麼差錯,我會和你沒完。”
說完,我摔門走了出去。秘書看到我的派頭,嚇得站了起來。
(五)
我拐上走廊,向電梯口走去,感到自己的情緒在燃燒,心裏只有一句話: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可是今天的霉運還沒走到頭,一個辦公室里衝出一張非常熟悉的面孔——我的前夫左輝,他也看見了我,兩人都有一剎那的驚慌,他先鎮定下來,向我點點頭:“你怎麼在這裏?”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說:“有點事。”加快步伐擦過他身邊,繼續向電梯口走去。他卻轉身跟了過來。
“你最近好嗎?”
“挺好。”
“上個月我打電話去家裏,小月接的,說你喝醉了。”
“嗯,你有事嗎?”
“沒有,就問問你好不好?鄒雨,別這樣,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嘛。”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想讓我停下來。我甩開他的手,站住了:“我和你沒必要做朋友。你有事就說。”
“你媽現在身體好點沒有?”他問。
“就那樣。”
“還是一個星期做一次血透?”
“對。”
“換腎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
“可是小月說醫生認為有風險。如果需要我幫忙,你儘管開口。”
“不用了,我會自己想辦法。”
“鄒雨,我是一番好意……”左輝突然停住了口,對着我身後殷勤地喊了一句:“林總。”我轉頭一看,林啟正從我後面走過來。
我趁機向電梯口走去,依稀聽見林啟正和左輝在寒暄。
我站在電梯口,抬頭看着閃爍的數字,突然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伸手擦了擦,竟有些濕潤。我暗罵自己不爭氣,永遠都沒辦法面對左輝,然後深吸一口氣穩定情緒。
這時電梯門開了,我走進去,按了一層,電梯門即將關閉的一剎那,忽又“叮”的一響,重新打開,然後,林啟正走了進來。
我勉強擠出笑容和他打了個招呼,他也矜持地朝我點點頭。
兩人並排站在電梯裏,他很高,身上有輕淡的香味,像夏天樹林裏,太陽曬過的樹葉所散發的味道,錦衣玉食的公子哥的味道。
突然他開口了:“那個稅務局的左處長,你認識他?”
“我前夫。”這句話衝口而出,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完全沒有必要告訴他。
他一定也很震驚,我的餘光看見他轉頭盯着我看。
我努力讓面部毫無表情。
一樓很快到了,電梯口有幾個人在等着他,我穿過人群,徑直向大門走去。
時間已經五點多了,街上車流人流如織,潮紅的落日掛在天邊,我站在路邊,想攔下一部出租車,但每台車上都坐着人,偶爾有一部空車,司機也趕着交班,根本不停。我只好放棄了打車的打算,向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六)
第二天,我把鄒月的合同帶到辦公室,喊來高展旗,對他說:“你對勞動法方面比我熟,幫我看看小月這份合同,可不可以想辦法避過違約責任這一塊。”
高展旗很奇怪地看着我說:“幹嘛?小月真的不幹了?為什麼?那麼好的單位,工資那麼高,什麼原因不想幹了?還鬧到要打官司,沒必要吧。我和我女朋友說一聲,讓她多照顧她。”
“你先幫我看看吧,有的事你不清楚,下次找時間和你說。我得趕到中院去,那個搶劫的案子上午宣判。”我拿上案卷,匆匆出了門。
一直等到十一點,法官才正式宣判,我的當事人,不出所料,定為主犯,被判死刑。當時那個男孩子就癱倒在了地上,他的父母在旁聽席上也泣不成聲。
審判庭在三樓,閉庭后,我心情很差,走出審判庭,摁了下行的電梯鈕。他的父母追上來,不停地求我救救他們的孩子。這時電梯開了,三個人拉拉扯扯地走了進去,他的母親老淚縱橫,緊緊抓着我的手說個不停,我也只好再三安慰她說,還有機會,可以上訴。突然,我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一轉頭,竟看見林啟正站在我身後低頭講着電話,旁邊照例還有他的幾個跟班。他低聲用英語在說著什麼,完全沒有要和我打招呼的意思。我也扭頭裝做沒看見他。
電梯到了一樓,我和兩個老人走了出來,他們繼續留在電梯裏,下到附一樓去了。
一直走出大門,來到馬路邊,兩個老人都緊緊地跟着我,我揚手攔下一部的士,準備上車,這時,那個母親突然跪倒在我面前,給我磕頭,這可如何擔當得起,我連忙轉身去扶,又再三保證一定會盡全力上訴,為他兒子留一條命。
等我安撫好兩位老人,再回頭,那個的士早跑得沒影了。中院地處市郊,出進很不方便,要等到一部空車還真不容易。
這時,一輛車突然在我們身後鳴喇叭,嚇了我一跳,趕緊扶着兩位老人往路邊讓讓,不要擋住車輛進出的路。
可是車子緩緩滑過我們的身邊,又停了下來。我低頭往車裏一瞧,是林啟正坐在駕駛的位子上,他放下車窗,對我說:“我可以帶你一程。”
我連忙擺手說:“不用,我自己打車就好。”
“或者,我們還應該再談談鄒月的事。”
聽他這樣說,我只好打開車門坐了上去。兩位老人站在車外,還在不停地拜託我,我也打開車窗,繼續安撫應承着,直到車子駛離他們身邊。
“你去哪裏?”駛上大路后,他問。
“只要進市內就可以了,隨便放我在哪裏下都行。”
“好的,你需要停的時候說一聲。”
“你不是還有一些人嗎?”
他指指身後,我轉頭一看,後面還跟着兩台車。
接下來,我們兩人都沒有做聲,車內的氣氛很沉默。
他按響了CD。音樂流泄而出。
我主動地提起鄒月的事:“林總,鄒月的事可不可以特殊處理一下。”
“公司的人事制度很嚴格,如果要破例的話,要上公司董事會討論。”
“那你可不可以向董事會提一提呢?”
他抬抬眉毛,說:“好吧,我會提一下,但是我個人很希望小鄒留下來,她確實幹得不錯。或許,我可以把她暫時調離我們部門。”
“可是她還是可以時時看見你,聽到你的消息,恐怕很難徹底解決問題。”
“那不至於吧,其實我和員工接觸的機會並不多。”雖是這麼說,他的聲音里卻透出幾分得意。
我問他:“那天你為什麼去醫院?你怎麼知道小月在醫院?”
他聳聳肩:“我早上從香港回來,才知道這件事,去醫院一個是確認她情況如何,另一個也是想向她說明我的想法。但是,我確實不擅長干這個,還沒說幾句,你就進來了,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我也只好放棄了后一個打算。”
我轉頭看了看他,今天恐怕是辦正事,他穿得很正式,西裝革履,頗有英氣。我在心裏暗贊,真是個標準的金龜婿。
“過幾天,等小月情緒穩定后,我再和她談一次。”我回答。
“OK,如果需要我直接和她溝通,也沒問題。”
我急忙回答:“暫時不勞您出馬!”
他輕聲地笑了起來。對啊,有異性為自己瘋狂,總是件值得得意的事。
“你是律師?”他問我。
“是的。”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為了什麼案子?”
我把案情大致介紹了一下。
“你認為上訴有希望嗎?”他又問。
“我沒把握,不殺的理由還是有,但是據說這個案子的判決結果就是上級法院授意的。”
“如果留下他一條命,你能賺多少?”
“沒有錢賺,這是個援助案件。他家裏很窮。”
“那你恐怕會讓他們失望。”
“也許。但是確實還夠不上槍斃,畢竟是年少氣盛,誤入歧途。”我感嘆地說。
“做錯了事,想後悔也不一定有機會。”他答。
我點頭表示同意,望向窗外,又想起那個年輕人絕望的眼神。
很快就進了市區,我說:“林總,就在這裏停吧,不耽誤您了。”
他也沒有多說,緩緩靠邊停下了車,我說了聲“謝謝”,推開車門,正準備下車,他突然開口說:“今晚,我約了高院的幾個朋友吃飯,其中有一個好象是主管刑庭的,如果你想為那個當事人努力的話,也可以過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可以嗎?”他的這個建議真唐突,讓我有些不敢相信。
“可以,你打我電話。”
“哪個電話?”
“哪個都可以,我會交待。”他看着我,答。
我下了車,三台車從我身邊駛離,匯入車流中。正午的陽光突然讓我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