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十七)
林啟正走了,並沒有很快回來,從香港輾轉又去了紐約,然後又是上海。他如約日日來電,但背景里往往極安靜,想必是找個無人的角落,才開始撥號。而我,也是看到他的號碼,就會側身避開周遭的閑人。想來自己也覺得好笑,我本是極磊落之人,卻為了與這個男人的愛情,干起這等偷偷摸摸的事來。
但也許正因為如此,甜蜜反而在成倍地增長。
“真想儘快回來,但是確實抽不開身。”他總是極抱歉地說。
“沒關係,你自己注意身體。”我總是體貼地回答。
“有沒有想我?”
“有啊。”
“什麼時候?”
“現在。”
“可是我不一樣。我只有現在,聽見你的聲音的時候,才能不想你。”他低低的聲音總讓我心意纏綿,掛了電話,我會望着遠處,傻笑良久,方才收回飛出去的神思。
只是電話又如何能抵過思念在每個早晨如潮水湧來,雖然是私底下的愛,但格外煎熬我的心。
高展旗卻是和我徹底翻臉了。從那天起,他就很少與我碰面,即使不得已打交道,也表現得十分冷淡。但偶爾我會聽見他與旁人通電話,態度親昵,想必關係非同一般,加之聽到同事議論,說他與某法院院長之女往來甚密,令我釋懷。本就該如此,我這個可能性失去,還可以創造更多的可能性。
一個星期後,顧問公司因知識產權糾紛成了被告,我必須前往北京應訴。我出發的那日正是林啟正返程之時。真想和他見上一面,因此,我訂了當天最後一班飛機,起飛時間與他的落地時間,中間尚有兩小時的空隙,總還有相見的時間。
但是,天公不作美,上海雷雨,航班全部晚點。他在機場喧囂的人聲里打電話給我,讓我一定等到最後時間再入安檢。
我一直在大廳里拖延,直到廣播裏通知我的航班登機,方才依依不捨地入了安檢口。
匆匆趕去排隊登機的時候,聽見廣播裏報上海的航班已到埠。真不湊巧,就是這前前後後的十分鐘,他到我走。
電話果然響起,他在電話里急切地問:“你上飛機了嗎?”
“正在排隊準備登機了。”我失望地回答。
“我剛到。你可以出來到安檢口來嗎?”
“不行啊,已經快起飛了。”
“可不可以坐明天的早班走?”
“來不及,明天上午法院有調解會,一定要參加。”
“那好吧,早點回來。”他惋惜地說。
我應承着掛斷了電話,心情低落。從我排隊的地方可以隱約看見停機坪,明知什麼也不可能看見,我卻仍舊努力分辨那些大大小小的飛機,猜測着他正從哪架飛機上下來。
有時候會有宿命的感覺,彷彿與他,總是在錯過之間,像是緣份尚未修到。或許,當人對前途充滿疑慮時,會容易變得迷信吧。
空姐開始放行,刷登機卡的機器“叮叮”作響。我振作情緒,隨着人群向前移動,後面有人緊緊貼上來,我往前讓讓,依舊貼上來,再讓讓,還是貼上來。這令我極不快,欲扭頭髮火,轉頭瞬間,嗅到那種極熟悉的淡淡香氣,然後,竟看見了林啟正微笑的臉。
我驚喜到大叫一聲,與他緊緊擁抱在一起。周圍的人想必是詫異莫名,我卻已管不到許多,只顧將臉埋在他的肩上,用力地擦來擦去,直到兩頰泛紅,方才抬頭向他傻笑。
“你怎麼進來了?”我問。
“我當然有辦法。”他答。
終於見到了他,剛才的遺憾化為烏有。
周圍的人都已入了登機口,他擁着我向前走,我將登機牌交給空姐,轉頭想對他說再見。
但他笑而不語,竟也從身後變出一張登機牌,同樣交給了空姐。
我更驚訝:“你也去北京?”
“不,我送你去北京。”他答。
“送我?!”我不相信地反問。
“對,送你。明天上午我再回來,下午有個會議必須參加。”他邊說邊接過我手中的電腦包。
“謝謝。”我感動地只會說這兩個字。
“不用謝。”他居然正兒八經地回答,我輕捶他一拳。
兩人一道登上飛機,他沒有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跟着我來到經濟艙,與我鄰座的人商量換位置,頭等艙換經濟艙,那人自然迭迭稱好,起身離去。然後他擠坐在我身邊,身高腿長,頗顯局促。
這沒有預料到的相見,完全沖昏了我的頭腦。我只知道痴痴望着他,望着他脫掉外套,扯下領帶,繫上安全帶,調整好坐姿。
他見我如此,伸手捏捏我下頦:“傻了?”
“沒有,變花痴了。”我說:“我們辦公室的女孩曾問過我,和你在一起,會不會流鼻血、流口水、視線模糊、有犯罪衝動?還說這是花痴癥狀。”
“搞什麼?說的我好像海洛英。”他故作不滿。
“別得意,沒這麼好,我說像是狂犬病。”我反駁。
他笑,但臉上明顯疲憊不堪,眼窩有些深陷。
“最近是不是很辛苦?”我問。
“是,一個星期跑了三個地方,開了不下二十個會,見了不下一百個人,每天睡眠不超過四個小時,你說辛不辛苦?”
“為什麼這麼趕?不可以安排得稍微松一點嗎?”
“我想趕回來見你,拚命壓縮日程,結果你卻要走。我不甘心,所以安排他們買與你同班的機票,幸好頭等航的機票總是賣不完。”他伸手將我摟在懷裏:“再不見你,我會瘋掉。”
飛機開始升空,我偎在他的懷裏,感到幸福與安定。
我拿起他的手,看他的掌紋。“你會看手相?”他問。
“會啊。”我瞎說。
“看到了什麼?”
“看到你家財萬貫,妻妾成群,兒女繞膝。”我用手指輕划他掌心。
“那你有沒有看到我日夜工作,心力交瘁,無法享受人生。”
“是嗎?真的這樣忙嗎?”我抬頭心疼地看他。
“身不由已,完全沒有自由。”他嘆道。
“不如少做點,反正你也夠有錢了。”
“我的家庭很複雜,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
“知道一點。”
“我父親已退二線,將生意暫時交我管理,如果我有紕漏,他隨時可以換人。所以,我必須事事親力親為。”
“換了就換了唄,大不了我養你。”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他輕笑,沒有回答。
他手腕上依舊有一塊腕錶,全鋼錶帶,厚厚的,閃着金屬的光澤。我問:“這款表上為什麼有兩圈數字?”
“雙時區的設計,出國時方便一些。”他答。
我撥弄着他的表,忽然發現他的手臂和手背上竟有些細細的傷痕。“這是怎麼回事?你後母虐待你?”
他捏我的耳垂,無奈地說:“你的腦子裏哪有這麼多奇思怪想?我只是小時候頑皮,經常與同學打架。”
“贏得多,還是輸得多?”
“一半一半吧。我打架從小學一直打到中學,從國內一直打到國外,外國人比較壯,難度更大。”
“真看不出來,你這麼斯文,像個乖孩子。”我撐起身子,仔細端詳他。
“越是不像的,越是能打的。”他有些得意地答。
“現在還會打嗎?”
“不打了,中學快畢業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武力不如金錢好用。所以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打架了。”
“是你爸教你的?”
“對,他教我學會如何用錢收買人心。”他的語氣里有些自嘲。
“啟正……”我俯在他胸口,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嗯?”他把臉貼過來。
“我只要一半的你,只要一半,或者還可以更少,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哪怕是百分之一,就可以了。”
“我想給你百分之百。”
“不要那麼多,只要分小小的一點點,但是,必須是你最好的那一點點,好嗎?”我用手指尖比劃着那一點點。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說:“我最好的部分可不止一點點。”
“那你還留一點給別人吧。”我回答。
他知道我說什麼,他知道我指誰,所以,他沉默了。而我,一時間回想起江心遙站在千手觀音前的笑臉,心中也湧起絲絲的負罪感。
過了許久,他開腔:“為什麼你從來不問江心遙?”
“想問,但不知該怎麼問。”我實話實說。
“對左輝,我也是一樣。”他說。
“左輝?很簡單,大學戀愛,畢業后結婚,然後他有了外遇,提出離婚,我同意了,就這麼簡單。”我用短短的幾句話就概括了自己的前十年。
“可是你曾經為他哭得那麼傷心。”
“被人背叛的感覺不好受。所以,你也不要讓江小姐知道我的存在。”
“她早晚會知道。”
“希望她永遠不知道。她是個可愛的女人。”我發自內心地說。
“我認識她很多年了,在美國,我們住在同一個街區。我父親很早就告訴我,如果我想將來事業有成,一定要娶她做老婆。所以,我就去追她,送她花,送她禮物,我一直努力地讓自己喜歡她,也讓她喜歡我。”
“你們倆確實非常般配。”
“是的,一切都很合適,也很順利。可是遇見你之後,我才發現,如果真正愛上一個人,自己的心是不會聽大腦指揮的,我沒有努力去做什麼,但是只要看見你,我就身不由已。”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頭髮。
“我也是。可高展旗說,愛上你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我得承認,高展旗的話始終讓我耿耿於懷。
“而讓林啟正愛上的女人,從頭至尾,卻只有你一個。”他輕輕回答
從小小的窗口望去,我們飛翔在白雲之上,繁星之下。我靠在他的胸口,數着他的心跳。每一秒都如此寶貴。
到了北京,已是晚上8點。
他牽着我的手走出機場,坐上了早已等候的車中。
我們度過了一個極愉快的夜晚,豐盛的晚餐,以及整夜的纏綿。
第二天,我在晨光中醒來,他依舊在我身邊熟睡,俊美的側臉令人心動。我躡手躡腳走進浴室,生怕驚醒了他。
可是當我走出浴室,卻發現他已經穿好衣服,站在窗前接電話,臉色陰沉。
“不管怎樣,我不同意這個安排。下午開會我也是這個意見!”他斬釘截鐵地對着電話里說,然後“啪”地合上了電話。
他迴轉身,看見我,臉色稍緩,我問:“沒事吧?”
“沒事。”他走過來輕輕擁抱我:“睡好了嗎?”
“睡好了。”
“我得走了,10點的飛機,北京這邊愛堵車。”他邊說邊走進了浴室。
我鬱悶地躺倒在那堆還存有體溫的被褥中,留戀不已。
他走出來,俯身看我:“不高興了?”
“嗯。”
“捨不得了?”
“嗯。”
“下次我們再去別的地方,去遠一點,去久一點,好嗎?”他哄我。
“嗯。”
“走吧,吃早飯去,我要去機場了。”他將我從床上拖起,擁着我走出了房間。
(三十八)
餐廳在二樓,窗明几淨,陽光充沛,早餐品種異常豐富。我胃口大開,端着個盤子左拿右揀,堆成小山。此時轉頭找人,林啟正已坐在靠窗的桌前,喝着咖啡。
我走過去,見他面前只有咖啡杯。“為什麼不吃東西?”我問。
“沒有胃口,喝點咖啡就行了。”他答。
“那不行,好歹吃點東西,我去幫你夾。”我放下手中的盤子,準備轉身。
他牽住我的手:“不用,別浪費,你自己吃吧。”
我看他,他的表情很認真。以我的心情,真想無論如何塞點東西進他的嘴裏,但他的態度,讓人沒有反對的餘地。
我只能坐下來,好胃口也打了折扣。
他啜着咖啡,望着窗外,滿腹心事。
“有什麼事情嗎?”我問。
他回神看我,答:“沒事,早餐味道怎麼樣?”
“不錯,你要不要吃一點?”我繼續遊說。
“謝謝,不用了,你多吃點。”他說完,又望向遠處,開始思考。手裏的手機,不停地開開關關。
我吃到無聊至極。十分鐘后,忍不住重提舊話題:“出什麼事啦,你好像很擔心的樣子?”
他的思緒又被我拉了回來,但他好脾氣地答:“沒什麼,公司的事情。”
“或者你可以說出來,我們討論一下,你們公司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點啊。”
他看着我,猶豫了幾秒鐘,說:“我爸要讓我哥哥林啟重回到公司任財務部總監,我一直反對,但看樣子還是改變不了我爸的心意。”
“他不是曾經挪用過公司的錢嗎?”我問
“你知道這件事?”
“聽說過。”
“所以,我堅決不同意他回財務部,根本沒有辦法監管他,誰知道他會不會幹出同樣的事來!”
“你爸爸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前科,為什麼還堅持用他?”
“他是長子,他的母親還在,日日找我父親,要讓她兒子出人頭地。”
啟正的話突然讓我有些心酸,別人的母親還在,還可以為了兒子去出頭去爭取,而他,只能靠自己。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鼓勵道:“沒關係,你是副總裁,比他大,盯他盯緊點,找到機會再下手‘卡’。”我另一隻手做了個斬首的動作。
我的表現讓他露出一絲笑容,他反過手來握住我的手:“鄒雨,我知道我說這些話沒有意義,但我確實想說,繼承致林的家業是我的理想,我不能放棄,但是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心愿,我也希望實現。所以,委屈你,耐心地等我,等我站穩腳跟,我一定會……”他突然停頓了下來,彷彿有話難以啟齒。
“你會離了婚,再和我結婚。”我把他不敢說的話順暢地說了出來。
他有些局促,但表情堅定地點了點頭。
“如果到時候我沒有結婚,我會考慮你的提議。”我正兒八經地回答。
聽到我的話,他笑起來,眼角淺淺的魚尾紋,讓他多了幾分感性。他湊近些,低聲說:“愛過我的女人,不會再愛別人了。”
我用手輕拍他面頰:“別刺激我,小心我去試一試。”
他將我兩隻手都握在掌心,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給你機會。”
我看着他,忽然從他眼裏看到強悍的意味,這是我在別人眼中看不到的霸氣。林啟正,一個向著權勢頂峰努力的人,終不是普通的男人。即使他會焦慮,即使他會彷徨,但他依舊會想方設法將一切掌控在手中。
他的電話響了,他瞄了一眼號碼,鬆開我的手,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然後他起身,走到了餐廳外的陽台上,才將電話放到耳邊。
我坐在桌前,雖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但是可以清楚看見他的表情,他的口型。他在說英語,斷斷續續地,沒有重點的,眼角眉稍間或露出溫柔的表情。
是和一個女人吧?是和那個即將嫁給他的女人吧?我在心裏暗自揣測。和我通電話時,也有這麼溫柔的表情嗎?還是會更甜蜜?會笑得更開心?
我一直努力想要忘記那個即將到來的十月,但是,忘記,不代表它不會來臨。
彷彿過了許久,他才回到座位上。
“吃好了嗎?我要走了。”他催促我。
我直直地望着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你定在什麼時候結婚?”
他楞住了,思忖良久,困難地回答:“十月十八號。”
“哦,在哪邊?”我問。
“什麼哪邊?”他反問。
“在哪邊辦酒?”
“沒有宴席,只是登記。”
“哦,我本還想打個大紅包呢。”我想開個玩笑,但聽起來醋意濃濃。
“鄒雨。”他再度緊握我的手,深深地看着我:“我和你之間,與這件事沒關係。你不要去想它,OK?”
我努力露出輕鬆的笑容,朝他點點頭,說:“是,我只是隨口問問。走吧,你要遲到了。”
把他送上車,再看着車駛離酒店,我的心,有了些落寞的情緒。
回到房間,他昨日穿過的衣服還搭在沙發上,富家子的奢侈終究與眾不同,他沒有行李,昨晚在樓下的專賣店從頭買到腳,然後,所有換下的衣服隨手丟棄。我獃獃地靠在沙發上,頭枕着他的衣服,衣服散發著我所熟悉的樹林的清香,還夾雜着昨晚的紅酒和香煙,就像夢一樣。
“愛過我的女人,不會再愛別人了。”他說的話在腦中迴響。我原以為,我可以掌控這場感情,但是,也許真如他所言,這場愛,遠比我想像得更糾纏更無奈,而我,已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了。
雖然他交待酒店將房間留到我離開北京那一天,但是,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套間,又豈是我們這種打工一族長留之地。我退了房,拖着行李回到了顧問公司的宿舍。他換下來的衣服我捨不得丟,一併拖了去。晚上,我把它們洗乾淨,晾在了房間外的陽台上。淺灰色的衫衣,在風中搖擺舞蹈,我坐在床邊,看到入神。
手機響,是他的電話。
“為什麼不住酒店?”他劈頭就問。
“不方便。”我答。
“我已通知酒店為你準備一台車。”
“不用,我住在公司這裏挺好,挺習慣。”
“是嗎?我想酒店住着舒服一些。”
“謝謝。還有,你的衣服我沒丟,洗乾淨了,回去帶給你。”
“好啊。從來沒有女人幫我洗過衣服。”
“難不成你自己洗?”
“都是傭人、鐘點工洗。”
“那不是女人嗎?”我抓到把柄。
“哦,更正,從來沒有心愛的女人幫我洗過衣服。”他忙說。
“是從來沒有心愛的女人?還是從來沒有洗過衣服?你要說清楚。”
“和律師說話可真費勁。是除了你以外,從來沒有心愛的女人,更別說洗衣服了。滿意嗎?”
“還行。在我的啟發下,邏輯嚴謹一些了。”
他在電話那頭笑,我竟有些欣慰,和我通電話,他想必是笑得更多。
“啟正。”我喊他的名字,彷彿這是我的特權。
“是。”他回應我。
“我看見你的衣服在風裏面跳舞,下次你帶我去跳舞吧?”
“好,下次我帶你去歐洲,去巴黎,去倫敦,去維也納,去威尼斯,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跳,好不好?”
“好。”
“鄒雨……”換他喊我的名字。
“嗯?”
“要開心好嗎?不想看到你因為我變得不開心。”
“好。”
“早點回來。”他叮囑道。
我合上電話,繼續望着那件跳舞的襯衫,心想,去歐洲跳舞,真美啊,可是,真想在中國跳,在大街上跳,在全都是熟人的PARTY上跳,那才是我最盼望的。
(三十九)
我在北京一呆就是五天,歸心似箭,無奈調解總是費時費力,迂迴曲折,難以迅速了結。以致於後來為了撮合雙方達成協議,我開始做自己一方的工作。
林啟正的電話倒是常有,但往往極短,他的忙碌,不是我能設想。而我,從不主動打電話給他,或許是心虛吧,生怕會令他在不適當的場合感到局促。
走之前的那天下午,雨下得很大,我坐公司的車去法院參加證據質證會。車開在半道上,突然小巷裏躥出一輛自行車,司機緊急剎車,幸好沒有撞上。師傅搖下窗玻璃,對着那人用京腔破口大罵。
我的手腕因為用力撐住前面的座椅而抵到生疼,突然間,回憶起那個暴雨的傍晚,曾經坐在林啟正的車上,遇見同樣的事情。想起了他在雨中混身濕透的樣子,想起了與他共撐一傘的片刻,想起了他當時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了我和他之間,那麼強烈的吸引與抗拒,一時間,思念變得格外炙熱,我耐不住,竟壯着膽撥通了他的電話,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或許,是個驚喜。
“喂……”他的聲音很清晰,但背景嘈雜,彷彿有人在大聲講話。
“喂……”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也只好回了一聲。
“有事嗎?”他的話很官方,完全沒有感情色彩。
“沒什麼事。”我只好答。
“我在開會,待會再和你聯繫。”他說。
“好。”我答。
他隨即掛斷了電話。我完全能夠想像,他在會議桌前,將電話擺回在桌上,然後正襟危坐、若無其事的樣子。
此刻,我望着車玻璃上劃下的雨痕,心情一時低落,不能怪他吧,當然不能怪他。但是當我發現我不是他最重視的那一部分的時候,我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人的心,總是貪得無厭。
半個小時后,當我坐在法庭上,與對方交換證據時,手機在桌上震動。他打過來了。
我沒有接,彷彿想告訴他,我也有更重要的事情。
手機不停地震動,一個,兩個,三個,終於停止。然後,有一條短訊發了過來:“sorry,I’mverybusy.I’llcallyoulater.”
他不會用手機發中文,我曾經為此遺憾,少了一個時尚的傳情方式。但是現在看來,他絕不是可以坐在那裏,帶着笑抱着手機你來我往的人物。
晚上十點,他的電話又來了。
我還是接通了電話,畢竟已不是初戀的少女,即使有不滿,也懂得要留個尺度。沒有男人喜歡過於嬌縱的女人。
“生氣了?”他溫柔地問。
“沒有,電話調到震動檔,放在包里沒發現。”我撒謊。
“那為什麼不打過來呢?”
“怕你不方便。”我淡淡地說。
“對不起,你打電話時,我正在聽物流公司的趙總彙報工作。”
“沒關係,我知道你很忙。”
“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你從來沒打過,除了那時為了工作的事。”他終於說了這話。
我笑了一下,有些勉強。
“對了,趙總說,鄒月想辭職。問我該如何處理。”他說。
“想辭職?我沒聽她說啊。”我有些驚訝。
“你問問她,如果另有高就,我可以處理一下。”
“有熟人就是不一樣。”我感嘆道。“想當年,我找你說了多少好話。”
“你那樣子,可不像來找我說好話的,倒像是來找我打架的。”他笑道。
“是嗎?我很兇嗎?”
“是啊,而且後來你在電梯裏說左輝是你前夫,真把我嚇到。”
“我是個誠實的人。”我有些尷尬。
“真嫉妒他,比我先遇見你。”他忽然說。
“會有區別嗎?”
“當然,如果讓我早幾年認識你,我的安排會完全不同。”
我默然。這個話題,沒有討論的意義。
“案子進展如何,該回來了吧?”他很敏感,馬上改變了話題。
“明天的飛機。”
“什麼時候到?”
“下午四點。”
“哦……我可能沒有空來接你,到時安排一台車過來。”
“不要!”我急急地推辭:“不用接!”
“有人接你嗎?”
“沒有,我又沒什麼行李,自己找個車就回來了。”
“鄒雨,為什麼你總是拒絕我的安排?”
“我自由慣了,不用別人照顧。”我答,但實際上,我內心所抗拒的,是這種安排背後的所代表的東西,他的權勢,他的財富,那些,不是我應該享受的。而我,又怎能跟他說我真實的想法?
他彷彿有些無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只是想討好你,但是看來討好你很難。”
“現在,你應該不需要討好我了吧?”我有些曖昧地說。
“不。”他溫柔地回答:“對你,我永遠都在想該怎麼討好。”
我笑了,笑得甜到心裏,原有的一絲怨氣早已煙消雲散。這個男人,高高在上,腰纏萬貫,竟能俯下身來對我說出這等謙卑的話,不論是真是假,都已讓我滿足。
和他纏綿地說了再見以後,我掛記着鄒月的事,打通家裏的電話,沒有接。我又打鄒月的手機。
響了很久之後,鄒月接通了電話:“姐,你回來啦?”她的聲音聽起來很亢奮,背景有音樂的聲音。
“沒有,明天才回來。這麼晚了,你在哪裏?”
“我在泡吧,姐夫帶我來的,我還碰見了高哥和他女朋友。”
“你怎麼跟他們搞在一起,快點回去。”我聽得皺起了眉頭。
“好,待會兒就回去。”
“聽說你要辭職?搞什麼名堂?”
“我這邊筆試過關了,姐夫說幫我想辦法過面試,所以我得辭職啊。”
“還沒搞成的事,你到處去宣揚什麼?萬一進不去呢?”
“姐夫說沒問題啊,姐,你怎麼知道我要辭職?”
“我當然有辦法。”我搪塞道,然後命令她:“你早點回去,11點到家,到時候我給家裏打電話。”
“好,對了,姐,高哥的女朋友挺漂亮的,他還說你把他甩了,哈哈哈,你和他什麼時候談戀愛了?”
“別聽他瞎說,你記得早點回去,別喝多了酒。”
“好好好!”鄒月答應着掛斷了電話。
我無奈地搖搖頭,忽然有些擔心高展旗酒過三巡后說出不該說的話,操起電話想警告他,但再一思量,又放棄了這個打算。我能怎麼說呢?我有什麼立場呢?我不過是個被高展旗捉到的賊,無話可說,只能聽天由命。
如果說在林啟正那邊,江心遙是個雷區,在我這邊,鄒月就是個定時炸彈,不知何時便會引爆。我能做的,只是祈禱這一天晚一點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