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困了?”

“還好。”難得能夠在太陽下山前看到他出現,心裏高興,靜言眼裏微微笑。

“想不想跳舞?”

“酒會?”

“嗯,與AVERA的合作中標了中國政府的一個項目,法國商會出面舉辦的慶祝酒會。”低頭看錶,“還早,我陪你去挑一件禮服。”

沒聲音,小臉還側在他的肩膀上,看不到表情。

“怎麼了?”

“很多人?”

開始明白她的意思,“酒會嘛,總會有些人。”

“嗯。”寧願和他單獨待着,就算只是在家看電視也好啊,每次文茱用抱怨的口氣說她男友跟自己搶電視頻道,她都會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羨慕一下。是她的問題還是追她的這些男人的問題?怎麼她就從來沒有享受過這麼家常的小樂趣?

伸手撫她的頭髮,“也不是很重要,如果不喜歡,我們就不用去。”

“可以嗎?”

“讓助手去好了,以後吧,有得是機會。”

開心起來,她眼神一亮,“現在回家嗎?”

眼角彎起來,看到總是爽快利落的靜言,偶爾在他面前露出孩子氣的表情,每次都讓他覺得異常迷人。

這麼愛嬌柔軟的樣子,只有他看得到而已,光是這麼想着,就覺得滿心愉快,實在忍不住想寵愛她的念頭,“可以啊。”微笑答應她,一點遲疑都沒有。

回到家裏,進屋就聞到食物的香氣,廚房裏正在忙碌的老梅抬頭,“先生,華小姐,你們回來啦。”

有點詫異,他在身後解釋,“是我讓他來準備的。”

記憶里只見過這個微瘦的廚師一次,還是和二小姐一起出現的,沉默寡言的樣子,的確燒得一手好菜,就是感覺很生疏。

對着老梅點頭招呼,廳里很暖,孔易仁脫下大衣,轉頭看到靜言伸出的手。

輕軟的料子,溫暖地落到手裏,抬頭看到他微微一笑,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頰,表示感謝。

“是不是覺得我燒得不好吃?”很低的聲音,她扁着嘴。

“不是,不想你辛苦。”這麼可愛的靜言——很想笑,但是成功地憋住了。

“二小姐呢?她會不會不開心?”

“不會。”拉着她在沙發里坐下,“梅是家裏的老廚子了,一直跟着易群。她知道你懷孕了,特地讓他飛過來幫忙的,今天剛到。”

“真不好意思。”二小姐那張粉團臉清晰浮現,靜言又回頭看了一眼廚房方向。

“沒事。還有,易群也來了,正陪着希音呢。”

二小姐也來了?靜言有點詫異地睜大眼。

他側過臉來,認真地看着她,“靜言,希音還是孩子脾氣,有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這句話,是解釋嗎?

一直在考慮如果有一天面對這樣的話該怎麼回答,現在突然聽到,靜言非常認真地點頭微笑,眼神肯定,“我明白,那些都是小事。”

肩膀一暖,被他攬進懷裏,有點用力了,她索性放棄自己的坐姿,懶散地整個團到他身上去,太舒服了,可還是忍着笑板臉,“我還沒說完,雖然我不介意那些小事,可是孔小姐的爸爸要補償我的精神損失。”

笑聲在頭頂響起來,“沒有問題,想要什麼?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奶茶的生日快樂,我最喜歡的電影,看了好多次,每次都會哭很久。”

“嗯?”有點不能理解,最喜歡的電影,每次都會哭很久——這兩句話好像很難並列存在吧?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對吧?”從他懷裏爬出來,靜言終於笑眯眯,“那張碟我帶來了,吃完飯陪我看電影,絕不許中途開溜。”

最喜歡的電影,每次都會哭很久——

低頭看着懷裏雙肩一聳一聳的小女人,孔易仁有點無奈了。果然,上帝造人的時候,很用心地貫徹了男女有別這個原則。

“好了。”伸手幫她擦眼淚。

片尾曲還在廳里回蕩,靜言伸手按遙控器,TV屏幕一閃,畫面和音樂都隱沒了,“這麼相愛,都不能在一起。”小小感嘆。

“是很遺憾,不過兩個人都有問題。”他站起身,“很晚了,要不要吃東西?”

被他拉着進廚房,靜言還沉浸在電影裏,“有什麼問題?”

“如果想在一起,至少把自己的願望坦白說出來。”他伸手揭開燉鍋的蓋子,回頭,“燕窩粥,好嗎?”

“又吃?”把她當豬養嗎?搖頭,“我不餓。”

“補一下吧,對皮膚好。”最近總覺得她胃口不太好,只有上次在那個宅子裏喝粥喝得最香,也是因為餓慘了。

雪白的燕窩粥,一絲絲銀亮的燕窩熬至化境,盤繞在粘稠粥米間,香甜馥郁的味道,從鍋子裏裊裊飄散開來。

真的是不餓——可是看到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樣子,拒絕不出來,只好點頭。

“你不吃?”捧着碗,靜言舉勺子。

“燕窩?”他搖頭,“我不吃,這是給你準備的。”

“小南不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嘛。”往嘴裏塞了第一口,靜言繼續講電影。

“之前錯過了很多時間,所以才會後悔。”伸長雙腿,他雙手交疊在桌上,很難得有這麼悠閑的時間,坐在廚房暈黃燈光下,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散漫閑聊,他覺得很愜意享受。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很年輕,一定是以為自己還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浪費。”

“其實不是的,有些人,一鬆手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微笑,做總結性發言。

停下勺子,靜言抬頭望過來,“怎麼辦?我想親你。”

眼角彎起來,笑意濃濃,“華小姐,要我過來嗎?”

還沒有說話,她先皺眉頭,然後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等下,我好像又想吐了——”話沒說完,她已經站起來趴到水槽邊,把剛吃下去的所有東西翻江倒海地吐了個乾淨。

“靜言。”伸手去扶她,其實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嘔吐,可是每次都心痛

“沒事,”打開水龍頭漱口,靜言聲音含糊,唉,時不時就在他面前嘔吐,她可憐的形象啊——

“還能吃點東西嗎?你連晚飯都吐了。”

啊?還吃?這不是還要看她繼續嘔吐嗎?老是在他面前這麼形象掃地,他沒有心裏障礙,她有啊。

“不吃了。”直起身拒絕,回頭看到燉鍋里還剩下一大半的燕窩粥,唉,人家在電影裏浪費愛情,她在愛情中浪費頂級食材,可惜啊——

仰頭看到他他擔心的臉,心念一動,“你吃一點吧?好不好?”

“算了,讓它去,明天梅還會煮。”

伸手拿新的碗筷盛粥,“補一下吧,對皮膚好。”她笑眯眯地挖起一勺,放到他嘴邊。

消滅了粥,已經很晚了,外灘的景觀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窗外是冬日靜夜,屋裏暖熱,有點睏倦,靜言開始眼皮沉重。

“去睡吧。”他低頭在水槽邊,洗碗。

難得他陪了自己那麼久,心裏開心,不捨得一個人先上床,靜言走到他背後,雙手抱住,臉頰貼在他溫暖的背脊上,小聲催,“一起去,這些明天早晨我會洗。”

“最多五分鐘而已。”

“那我在這裏等你。”

“你這樣我很難洗。”手裏都是清潔劑的泡沫,他沒有回頭,聲音里都是笑。

寬寬的後背,溫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傳過來,好像催眠曲,舒服得合上眼睛,靜言不肯動。

沒有再出聲,他突然不動了。

“易仁?”入耳的心跳聲變得急促,她詫異地抬頭,“怎麼了?”

他回神笑,稍微有點勉強,不過只是一瞬,“不知道,華小姐,可能是你這個樣子太誘惑了,我突然心跳加劇。”

他在說什麼啊?一瞬間的擔心散開,她臉紅了。

“放心,我保證會控制自己。”已經恢復正常,他繼續把碗擦乾的動作,嘴裏催她,“快乖乖上床睡覺去,把自己包得牢一點,別再刺激我了。”

鎦金的餐車,靜靜靠在沙發邊,維多利亞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隱隱透着光。敲門聲,斟茶的手頓住,翠綠的鐲子滑下來,斜斜掛在在雪白圓潤的手腕上。

“進來吧。”孔易群對着門外柔聲開口。

“二小姐。”推門進來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來了。”微微笑,“易仁他們還好嗎?”

“先生很好。”簡單回答,然後長久沉默。

沒人說話,偌大的客廳里,茶水斟入杯子的聲音悅耳動聽。

“要嗎?”

“謝謝二小姐。”老梅伸手接過。

抬頭仔細看他,幾十年了,這個瘦削寡言的男人,總是沉默,像一條暗淡的影子,永遠在身邊,永遠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從進門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複雜,好像在看什麼再也看不到的愛物,貪婪而執着。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頭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是。”

孔易群轉頭看窗外,夜色暗沉,那麼晚了,他卻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是不是有話想和我說?”

他沒有再抬頭,一直看着那杯茶,紅茶沏得太濃,血色汪汪的樣子。其實這麼多年,她無數次說過,“要嗎?”但他從來不敢,現在真的喝到嘴裏了,味道也不過如此。

“小姐,第一次見到你,還在二夫人剛進門的時候,一晃這麼多年。”

“是,好像只是一抬頭的時間,不知道怎麼過去的。”她淺笑。

“小姐對我好,我總是記着的。”

“說錯了,是梅對我好,我從小嘴刁,性子也倔,不過有你在,總是想法設法讓我滿意的。”

“小姐太抬舉我了,有些事,只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個溫婉笑容暗下去,她沒有應答。

“小姐的心愿,我很清楚,上次之後,一晃這麼多年了,想想其實也不難。”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她低頭。

“衛家小姐聰明人,出世了,才會真正放下,真正開心。”

“說得沒錯,可惜我是俗人,總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處,這一次,很難了。”他突然話題一轉,“那位華小姐,剔透心的玲瓏人,跟衛家小姐一樣聰明,就是對着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後,沒什麼機會能到先生和她身邊派上用處。”說完這句,老梅終於抬起頭來,直視孔易群。

她卻把頭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選了她,就不會改的。”

“小姐,那麼多年,只有看到你高興,我才覺得一切都好。所以這次沒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張了。”

“什麼?”粉白的臉抬起來,表情有點訝然,瞳仁里是深不見底的黑。

“對不起,以後大概沒機會像過去那樣,時時陪着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來,低聲道別,“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來找我,我自己會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沒有說話,坐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厚重的大門被他輕輕雙手合攏,那張瘦削的臉,在越來越窄的門縫裏,最終消失不見。

回頭看着面前的那個茶杯,許久,然後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將它丟到餐車的最底層。

掀開雪白柔軟的被子,習慣性地伸手拍拍蓬鬆的枕頭。被單紋理細膩,躺下去的時候,滑滑地摩擦過皮膚,感覺舒適溫暖,靜言滿足地小小嘆了口氣。

卧室側邊是整面的玻璃,窗帘開着,美妙的夜景撲面而來。腳已經團進溫暖的被子裏,按鍵在窗帘邊,想下去合上它,又有點懶。

算了,懶就懶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窩進床的深處,眼睛合起來,耳朵仔細捕捉廚房那裏的腳步聲。

屋子太大,距離太遠,仔細聽,還是遙遠模糊。心裏嘆氣,就算只是公寓,也大得誇張。

細碎的聲音,突然沒有了,然後是長久的安靜,久得她不得不詫異地睜開眼睛。終於忍不住坐起來,小聲喚,“易仁?”

沒有回答,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腳踩在地暖上,也不覺得涼,直接就往外走。

客廳里燈都熄了,廚房的玻璃隔斷只滑到半途,暈黃的光透出來,還沒走近,又小聲喚,“易仁?你還沒弄完?”

還是沒有回答,快步走進去,看到他的背影,立在料理台前,雙手撐着檯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剛離開黑暗的地方,那熟悉的輪廓竟然在眼前模糊顫抖。

走到他身邊,剛想再次張口,燈光下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從沒見過他那樣的臉色,一片純然的白,緊閉着眼睛,薄薄的嘴唇是詭異的青色,已經繃著一個不能再緊的弧度,卻還是無法控制地顫抖着。

怎麼了?腦海里瓮的一聲,疑惑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感代替,想伸手扶他,可是身體不聽使喚,奔涌而至的驚懼恐慌竟讓她不能動彈。

只是一瞬間,心臟就開始不受控制,快得可怕的節奏狂亂跳動,整個身體的血液都好像逆流過來,雙手抓着身邊最近的支撐物,根本沒辦法移動。腦子還清醒,耳里聽到靜言恐懼的吸氣聲,勉力睜開眼睛,只看到她小臉上的驚駭欲絕。

靜言,別害怕。

很想安慰她,可實在開不了口,嘴裏有血腥氣。

還是說不出話,怕得渾身顫抖,華靜言,你抖什麼?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她用力咬舌頭,劇痛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

“易仁,我馬上叫醫生,要不要通知二小姐?”轉身撲出去抓電話,靜言腳步急促。

手臂一緊,被抓住,詫異回頭,聽到他剋制不住顫抖的聲音,“靜言,打電話給肖。”

“什麼?”一時沒有聽懂,但是立刻回神,“袁先生?為什麼要找袁先生?”

身體往下滑,地板很暖,可完全感覺不到,眼前只有她美麗的杏眼,淚水漫出來,小巧的唇卻用力抿緊,很努力地想扶他。

別怕,靜言,會沒事的。想伸手幫她擦眼淚,可是做不到,咬牙忍着血腥氣開口,“肖會處理好,放心。”

眼淚讓視線模糊,恨恨地用手背用力抹,“他會?你確定?不許騙我!”

“他會,”盡全力吐出最後一句完整的句子,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很想苦笑自嘲,“因為他分不到我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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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愛未央(靜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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