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靈的囚徒
換了幾趟公交才到店裏,一路上緊趕慢趕,可是仍舊遲到了。一進店門談靜就看到王雨玲朝她使眼色,她還沒有明白過來,值班經理已經看到她了,板著臉說:“談靜,你怎麼又遲到了?”
談靜有點懵,可是遲到確實不應該,於是她低着頭說:“對不起。”
“說對不起就可以違反制度嗎?”值班經理一臉冰霜,“這個月你已經遲到三次了,按規定扣所有的獎金。”
談靜錯愕了一下,值班經理又說:“昨天你請了一天事假,公司規定要扣除當天的工資,還有,明天你上連班。”
談靜被這一連串的事情弄得有點懵,值班經理平常對她還算不錯,因為她做事挺勤快,從來不想着偷懶。昨天她向值班經理請假的時候,值班經理也還挺客氣的。怎麼突然一下子態度就有了這樣的轉變?
值班經理看她愣在那裏,似乎更沒好氣了:“還不換衣服去工作!”
她匆匆忙忙去了更衣室,換了工作服出來。上午班的收銀員跟她交接完了,她打開收銀機開始收銀。
這份工作枯燥而無趣,她已經做了六年了。從一家店換到另一家店,許多相熟的同事已經跳槽,或者結婚。就是她和王雨玲,還仍舊打着這份工。不管怎麼樣,這份工作不用日晒雨淋,雖然好幾個小時站下來,常常站得腳腫,可是每個月的收入很穩定。
她沒有大學文憑,能找到的工作也只有這類的,錢雖然永遠也攢不下來,可是總比沒飯吃要好,所以她很珍惜這工作。值班經理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下午都板著臉,而且一直站在收銀台旁邊,連王雨玲都不敢偷空來跟她說話。
晚上下班之後在更衣室里換回自己的衣服,王雨玲才問她:“你眼睛怎麼了?昨天沒睡好?還有,你昨天請假幹什麼去了?派出所找你幹嗎?”
談靜知道王雨玲是個暴炭脾氣,聽說了孫志軍的事,一定又要勸她離婚。所以她掩飾地說:“沒什麼。”
“出什麼事你還要瞞着我啊?”王雨玲有點生氣,“你還是不是我朋友?”
談靜岔開話題,她從醫院回店裏的路上,擔心帶着現金不安全,就中途去了趟銀行,把錢存起來了。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最後才遲到了。她把存摺給王雨玲,說:“這個還是暫時放在你那裏。”
王雨玲看是活期存摺,再一打開看到數字,嚇了一跳,問:“你怎麼突然存這麼多錢?哪裏來的?”
談靜並不吭聲,王雨玲知道她的脾氣,搖了搖頭,把存摺收起來,說:“要不是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一定以為你昨天是去做賊了。工資都沒發,你存一萬多塊錢的活期……這是給平平攢的手術費吧?”
“這是我向別人借的錢,也許沒兩天就得用掉了。”談靜皺起眉頭的時候,眉心已經有了淡淡的皺紋,“平平的手術費還差得遠……”她嘆了口氣,再不說話。
王雨玲知道只要一提到孫平的病,談靜就會心事重重。她也沒辦法勸慰,更沒有辦法幫到談靜,只能拍了拍她的背:“走吧,我和梁元安說好了,一塊兒請你吃晚飯,咱們先去接平平。”
談靜午飯都沒吃,聽到王雨玲一說,才覺得餓了。她不好意思總占這位朋友的便宜,於是說:“一起吃飯可以,我們還是各付各的吧。不過為什麼你要和梁元安一起請客?難道……”她說到這裏,終於才笑了笑。
王雨玲又拍了一下她的背,說:“討厭!今天我無論如何得請你吃飯,你一定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談靜愣了一下,仔細想了想,仍舊沒有想到。倒是王雨玲自己忍不住,說:“今天是你生日啊!生日都忘了!你看看你,成天在忙乎什麼?”
談靜倒沒有想到這天是自己生日,她也確實忙得忘記了。這兩天去派出所去醫院還又見到聶宇晟,她覺得生活就像一條激流,每次一個浪頭打來,就是滅頂之災。她苦苦掙扎,只求隨波逐流,根本都沒有多餘的力氣注意到其他事物。
“生日快樂!”王雨玲笑着說,“所以今天請你吃飯。走吧!快去接平平!”
吃飯的地方就在他們常常去的小館子,三個大人一個孩子,點了四個菜一個湯,小館子分量足,談靜午飯沒有吃,這時候早就餓過了勁,只用湯把飯泡了,哄着孫平吃。孫平很懂事,自己拿勺子一口口都吃完了,只是滿臉都是飯粒,逗得王雨玲笑不停。拿了餐巾紙擦掉孫平臉上的飯,說:“小帥哥越來越帥了,長大了娶王阿姨好不好?”
孫平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她,然後搖了搖頭:“我長大了不娶你。”
“那你娶誰呀?”
“我娶媽媽,媽媽最辛苦,我娶了媽媽,就不讓她上班了,然後我天天做飯給她吃。”
稚氣的話逗得三個大人都笑得前俯後仰,王雨玲一本正經地說:“那可不行,你媽媽已經嫁給你爸爸了,你只能娶別人。怎麼樣,還是娶王阿姨吧,到時候王阿姨也不讓你媽媽上班,也天天做飯給她吃。”
孫平皺着小臉想了半天,說:“我還是娶媽媽,媽媽最辛苦,而且媽媽最漂亮。”
這下子連梁元安都忍不住噴飯了,捏了捏孫平的小臉蛋,說:“這麼一丁點兒,就知道漂亮不漂亮。”
“王阿姨太傷心了。”王雨玲拿手遮着眼睛,“平平說王阿姨不漂亮,王阿姨嫁不出去了……”
“王阿姨你也漂亮!”孫平極力安慰着她,“肯定會有漂亮叔叔來娶你的!”他看了看梁元安,說,“梁叔叔,你可以娶王阿姨!”
梁元安被啤酒嗆着了,又咳又笑又喘,王雨玲倒老大不好意思,說:“小鬼頭!人小鬼大!”倒是談靜,抿嘴笑着給梁元安倒了杯茶,梁元安好容易止住咳嗽,說:“那好吧!今天你媽媽生日,我們要送一份神秘的禮物!”
孫平烏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噹噹噹噹!”梁元安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黑色的袋子,擱在桌子上然後打開,露出裏面的蛋糕盒,再打開蛋糕盒,裏面竟然是一個裱花精緻的蛋糕。
“哇!”孫平畢竟是小孩子脾氣,忍不住叫起來:“好大的生日蛋糕!”
“是啊,好大的生日蛋糕!”梁元安笑嘻嘻地說,“梁叔叔親手做的!來,我們先點蠟燭許願!然後再來嘗嘗這蛋糕好不好吃!”
談靜本來是收銀員,不由得看了王雨玲一眼,又看了梁元安一眼。下午的時候她並沒有收這個蛋糕的錢,雖然他們買蛋糕是有員工折扣價的,但這麼大的蛋糕,價格不菲。
或許是他們昨天買的?
王雨玲已經在往蛋糕上插蠟燭了,梁元安抱着孫平,告訴他:“這個蠟燭很神奇,因為這個蠟燭會唱歌!來,我們點上,聽它唱生日歌!”孫平當然是興高采烈,再加上從來沒有看過音樂蠟燭,所以當蠟燭一邊唱着生日歌一邊打開成一朵花的時候,孫平高興得直拍巴掌:“媽媽!媽媽快許願!”
王雨玲也拉着談靜許願,談靜笑着雙掌合十閉上眼睛。還有什麼願望呢?只希望孫平的病早點治好,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這是她唯一的心愿。
其他的,不提也罷。
她睜開眼睛,和大家一起,吹熄了蠟燭。
梁元安做的蛋糕很好吃,每個人分了一大塊,仍舊沒有吃完。於是重新用盒子裝起來,讓談靜拎回家去。
在公交車上,孫平就已經睡著了。或許是太累了。因為吃完飯後,他們又帶着孫平去街心公園,孫平不能做劇烈運動,可是跟普通孩子一樣,可以坐小火車,坐旋轉木馬。談靜平常很少有時間帶着孩子出來玩,沒想到孫平很喜歡梁元安,纏着他跟自己一起開小坦克。談靜無限心酸地想,或許是因為孫志軍從來沒有帶孩子出來玩過,在孩子的心裏,父親這個形象,缺失得太久太久了。
下了公交離家還有一段路,談靜抱着孩子又要拎蛋糕,着實不便,走了沒多遠,就覺得氣喘吁吁。只好坐到馬路牙子上,想換一隻手。沒想到剛一換手,孩子就醒了,睜開眼睛,細聲細氣地叫了聲:“媽媽。”
談靜“嗯”了一聲,說:“媽媽抱不動你了,媽媽背你好嗎?”
“好。”
她重新把孩子背起來,這樣輕鬆多了,還可以騰出手來拿蛋糕。孫平很喜歡吃蛋糕,有時候她也會買店裏減價快過期的蛋糕麵包給孫平當零食,但是新鮮蛋糕確實更好吃。
孫平摟着她的脖子,軟軟的聲音就在她的耳畔:“媽媽,今天你過生日,快樂嗎?”
“快樂,只要有平平在,媽媽就快樂。”
孫平嘿嘿笑了一聲,說:“平平也快樂,因為媽媽快樂……那個會唱歌的蠟燭真好玩,梁叔叔帶我坐的小坦克也真好玩,可惜爸爸不在。媽媽,爸爸呢?”
談靜愣了一下,說:“爸爸在加班。”
“他怎麼老是加班啊……”孫平明顯又快睡著了,伏在她的背上,連聲音都聽得出來睡意矇矓,“媽媽,爸爸是為了掙錢給我治病,所以才天天加班對嗎?陳婆婆說,你每天上班,不能陪我,就是因為要掙錢給我治病。以後我的病好了,我就快點長大,掙很多很多的錢,一定不讓你和爸爸上班了……這樣你們就有時間陪着我了……”
談靜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了。
聶宇晟接到舒琴電話的時候,心情很陰鬱。他取了三萬塊錢,然後在銀行特意換了零鈔,因為他只打算給談靜兩萬九千六百四十一塊。他把錢扔在地上的時候,有一種踐踏般的快感。可是當他從咖啡店出來並啟動車子的時候,才覺得肋骨下某個地方,正在抽搐似地疼痛。所謂的心如刀割,原來也就是這樣子。
他最恨談靜的也就是這一點,不管是在什麼時候,她永遠有辦法抓住他最軟弱的地方,然後狠狠地插上一刀。昨天她向他要錢的時候,他還覺得非常痛快,哪怕這種痛快的背後其實是暴怒。他也巴不得用錢來了結一切,如果錢真的可以了結,真的可以讓他忘記她的話。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有多麼可笑,哪怕這個女人做出更狠的事情來,他也不會忘記她。
大疊鈔票撒手的時候,隔着紛揚的紙幣,他看着談靜眼底的淚光,這女人永遠這樣虛偽,可恥的是,每次看到她淚眼盈盈的樣子,他總是覺得,自己才是做錯的那個。
回到醫院做完兩台手術,累得坐在椅子上站不起來,才可以把談靜的影子,稍稍從腦海中驅除一些。談靜交給他的盒子還被他放在醫院更衣室柜子裏,他其實還是抱了一絲幻想的,比如談靜有一天會來對他說,聶宇晟我錯了,其實我是騙你的。他很卑微地欺騙過自己,在國外最艱難最困苦的時候,他曾經自欺欺人地想過,如果回到國內,談靜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只要說,九九藏書我是騙你的,我什麼都沒有做過,他就什麼都肯相信。
可是她連這樣的機會,都不曾給他。
換衣服的時候,他漠然地把那個紙盒移開一些,裏頭的東西沙沙作響,是那些信。他想起那些寫信的日子,想起自己在假期頂着酷暑替人翻譯資料,頂着烈日站在街頭賣飲料,就只為給她買一枚胸針。
那枚胸針鑲着碎鑽,當時幾千塊錢,是很昂貴的。她原本不肯收,他說:“這是我自己掙錢買給你的。我希望,將來可以送你另一樣東西。”
後來買戒指給她的時候,特意選的樣子,跟這枚胸針是一套。這樣的話,她戴着戒指,同時戴着這枚胸針,也不會顯得突兀。
她曾經問過,為什麼第一次送胸針給她。
他說,我希望最靠近你心臟的那樣東西,是我送的。那時候她笑得多麼甜蜜,而那時候自己,又有多傻。
現在她早就把胸針賣了,因為還值幾千塊錢。
他想到她說那話的情形,就覺得自己真是傻。誰也沒想過自己當年還做過那樣的傻事說過那樣的傻話吧。他微微皺着眉頭,把那一盒東西胡亂往裏推了推,就像上頭有病毒一樣,不願意沾到,也不願意再碰。
他剛換完衣服,舒琴就給他打電話了。他因為心情非常不好,所以只問:“什麼事?”
“聶醫生,你答應來救我的啊!今天晚上九點,一定要準時出現啊!你不會忘了吧?”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答應過舒琴,如果她們公司周年慶的時候自己不上夜班,就會去接她,讓她免於唱K出醜。原來就是今天,他還真的忘了。
這兩天發生太多事情了,先是談靜突然昏倒在他面前,然後是她向他要錢——他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很難過,這個時候倒是寧可跟舒琴在一起,免得他獨自在家又胡思亂想。何況今天並沒有夜班。他說:“我會去的。”
他下班之後先去吃晚飯,大部分時候他都在醫院的教工食堂混一下,有時候也去外面點兩個菜,今天情緒低落,原本打算去食堂草草吃一頓,但是一想晚上九點才去接舒琴,自己這麼早吃完了飯,更加無所事事。所以就開車跑到很遠的一間餐廳,去吃淮揚菜。
一個人點菜當然很為難,就點了餐館的兩樣特別推薦,再加了一份湯。等上菜的時候,無聊地玩弄着餐廳點菜用的IPAD,刷着網頁看新聞。
有聶東遠大幅的照片,最近聶東遠投資的幾個公司接連在美國上市,所以他的投資基金非常受到關注,財經記者用了很誇張的詞彙來形容聶東遠,說他雄心勃勃。聶宇晟有點冷漠地看着網頁上聶東遠的照片,雄心勃勃,當然是的。
他和聶東遠的關係已經疏遠到不能再疏遠,尤其他對聶東遠的公事,從來都不關注,偶爾新聞里看到,只當做沒看到。至於私事,他心裏想,聶東遠哪還有什麼私事,在公司他是董事長,在家裏他仍舊是董事長,說一不二,把所有人都只當成是下屬。
財經記者寫到,聶東遠已經快要六十歲,但是老驥伏櫪,因為聶東遠說:“我太太很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一直沒有續弦,因為很多女人都並不喜歡我這種人。我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樂趣。”記者還寫,聶東遠接受採訪的地點是在他的辦公室里,所以記者注意到在他的辦公桌上,放着亡妻年輕時候的照片,還有獨生兒子拿到博士學位時的照片,可以看出聶東遠鐵漢柔情的一面。看到這裏,聶宇晟幾乎要冷笑出聲,拿到學位那段時間,幾乎是聶東遠和自己關係最僵的時候。聶東遠斷絕他的經濟來源數年,看他仍舊不屈服,於是放言說要脫離父子關係,剝奪他的繼承權。而自己在越洋長途里淡淡地答:“當然可以,您找律師,我簽字,反正我對你的錢也沒有興趣。”聶東遠當然被他氣得夠嗆,而他那張戴着博士帽的照片,還是聶東遠的秘書為了當和事老,偷偷在學校網站上下載打印的。他幾乎都想像得出來當時聶東遠的心態,既然自己學醫已成定局,連最後的殺手鐧都使出來仍舊不管用,那麼有個博士兒子又不算丟人,照片就鑲起來擺在桌上好了,正好讓外人看看他到底有多疼這個兒子。聶宇晟把IPAD關掉,握住那杯冰涼的檸檬水,冷漠地想,記者若是知道當年他聶宇晟博士畢業的時候,聶東遠根本都沒有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還揚言要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不知道作何想。
吃完飯差不多八點多,正好開車去舒琴指定的地方,路上交通並不順暢,到的時候稍微晚了幾分鐘,剛把車停下,正好看見一群人從餐廳走出來,舒琴遠遠看到他的車,立刻向他飛了個眼風。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很乾脆地下車來,做了一個等人的姿勢。
舒琴立時一臉甜蜜地跟同事們打招呼:“哎呀,我朋友來接我了,我不和大家去唱歌了。”
“男朋友嗎?介紹一下啊!”有人起鬨。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舒琴一邊說,一邊急匆匆地揮了揮手,就想溜之大吉。本來他們晚上聚餐,氣氛不錯,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連董事長也有點半醺微醉的樣子,聽到她這樣說,於是點名叫住她,說道:“舒經理,就算是普通朋友,也得給我們介紹介紹,沒準哪天就不普通了呢!”
老闆發話,舒琴為難起來,本來只是叫聶九九藏書宇晟來救場,可沒想到把自己陷到這種進退不得的地步,她知道聶宇晟的脾氣,不敢胡亂說什麼,只好求助似地望着他。
聶宇晟看到這種情形,不能不替舒琴解圍,所以也就打了個招呼:“大家好,我是舒琴的朋友,在醫院工作,我姓聶。”
“聶醫生啊!”董事長笑容滿面,握着他的手,“我們王副總的病就是你替他做的手術吧,你好你好,太感謝了!”
聶宇晟說:“不客氣。”
“既然來了,不如一起去玩玩,我們正打算去唱歌!”
“不用了,我們還有別的事。”
在一堆人笑眯眯的目送之下,兩個人上車離開。舒琴鬆了口氣:“真不好意思,我也沒想到董事長還會來那麼一句。”
“沒關係,你想上哪兒去?”
“晚上光顧着應酬老闆們了,沒吃飽,你吃了沒?”
“吃了。”
“那送我回家吧,我去吃點宵夜。”舒琴將頭靠在車窗上,她開車的時候和坐車的時候,都不怎麼喜歡用空調,總是願意把車窗降下來,讓夜風吹動自己的長發。她吹了一會兒風,突然問聶宇晟,“你今天為什麼心情不好?”
他正專註開車,隨口反問一句:“有嗎?”
“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苦騙我。你但凡心情稍好一點,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今天還肯跟我們老闆搭話,說明你心情糟透了。”
聶宇晟這才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變態,難道我心情不好才會應酬人?我替你解圍,還被你這樣說。”
“那麼要不要去喝點酒?慶祝下你生日。”
聶宇晟淡淡地說:“我不過生日。”
舒琴知道他的習慣,因為他生日正好同前女友生日同一天,所以自從跟前女友分手之後,他就不過生日了。她說:“我在往你傷口上撒鹽呢,你為什麼還這麼淡定。”
聶宇晟說:“什麼傷口,早就好了。不過生日是因為太累了,今天做了兩台手術,明天還有大夜班。”
舒琴笑了笑,她說:“對不起,我喝醉了胡說八道,你別跟我計較。”
她確實喝了不少酒,車子裏都是她身上的酒香,聶宇晟說:“你還是直接回家去吧,一個女孩子孤身去吃宵夜,你又喝過了酒,不太好。”
舒琴說:“沒事,我就是不願意一個人回去對着空屋子。”她有點傷感地說,“靜得像墳墓似的,覺得自己像個未亡人。”
把舒琴送到了地方,聶宇晟開車回家,想起她說的,自己何嘗不是有點不願意回家去,對着空蕩蕩的屋子?一段幾乎耗盡生命中全部熱情的戀情,把他和舒琴一樣,變成了外表正常,內心灰燼的未亡人。在生活中,他們仍舊像所有人一樣正常地活着,為了工作為了事業忙碌,可是一旦回家孤獨地待着,就像是一個囚徒,心靈的囚徒。
不知不覺,車子停了下來,他這才發現自己走錯了路。這條路並不是回家的那條路,可是他為什麼開車到這裏來?
他又想起那個晚上,自己開着車,一路跟在公交的後面,看着談靜下了車,他又開着車,跟着她慢慢地走。
這麼多年過去,隔着山重水遠的往事,也許愛情早就稀薄得像是清晨的一顆露水,在太陽升起之後,慢慢地蒸發。可是他的心卻是一個封閉的容器,不管這顆露水如何蒸發,始終都會重新凝結,然後匯聚,滾動在心的容器里,無處可去。
他把車開到了那條小街上,然後停下來。他對自己說,這樣的事情,是最後一次了。早上當他把錢撒掉的時候,他就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在嚮往事告別之前,他忍不住想要來看她最後一眼。
從此後,就當成是陌路人吧。
他把車燈熄掉,也許談靜早就下班回家了,也許她還沒有下班,怎麼說得准呢。就像一場愛情的結局,他曾經那樣千辛萬苦地愛過,最後,卻是一場惘然。他坐在那裏靜靜地悼念,是的,悼念過去的一切。
談靜終於回來了,雖然天色已晚,雖然路燈並不亮,可是在很遠的地方,他已經一眼認出了她。她背着孩子,一手拎着一個盒子,走近了才看出來,那是個蛋糕盒。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母子兩個很高興的樣子,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就從他的車邊走過去了。他聽到孩子軟軟嫩嫩的聲音在問:“媽媽,爸爸呢?”
他聽到談靜的聲音,說:“爸爸在加班。”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車內,原本曾是他的愛情,可是早就與他無關。現在她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庭,有人替她過生日,而自己,只是一個純粹的傻瓜。不過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他慶幸地想,終於都結束了。
在昨天晚上接到她電話的那一剎那,在今天早上他抓住紙幣撒手的那一剎那,在剛剛聽到她溫言細語跟她兒子說話的那一剎那。
曾經有許多時候,覺得生不如死地痛苦,熬過來卻發現,也不過如此。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當愛已成往事,而是你以為刻骨銘心的往事,在對方的眼裏,不過是早已遺忘的一粒砂。對方甚至會停下來,輕鬆地倒倒鞋子,把這粒硌腳的砂粒磕出來,不屑一顧。
聶宇晟,這麼多年你終於死心了吧。
他對自己說著,除了去買一個新手機,更下決心換一個新的手機號碼。
第二天談靜上班,值班經理突然把她叫過去,問她:“昨天的流水呢?”
談靜覺得莫名其妙,因為昨天下班之前,她已經打印了一份收銀機的流水交給值班經理了。
“我交給您了……”
“店長還要一份,去打吧。”
有時候收銀流水有問題,也會重新打印一份,談靜於是去重新打印了一份昨天下午的收銀流水,交給值班經理。值班經理翻看了一下,問:“一共賣掉四個生日蛋糕?”
談靜答:“是的。”
生日蛋糕這種東西不像店裏的其他西點,生日蛋糕雖然利潤高,但不見得每天都有人買。
“三個外送,一個當場做當場帶走。”
梁元安記得很清楚,因為昨天他是值班的裱花師傅。店長問到他,他馬上就回答了。
“那為什麼盒子少了一個?”
店長表情嚴肅,指了指操作間架子上放的生日蛋糕盒。店裏大的蛋糕盒都有清點盤存,但有時候有損耗,也是正常。
“我昨天替客人裱完蛋糕,裝盒的時候不小心壓破了一個,就丟了。”梁元安答得很輕鬆,“小李他們也看到了。”
“你昨天裱了四個蛋糕?”
“是啊。”
“你沒有記錯?”店長輕描淡寫地問,“是不是裱了五個蛋糕?”
“就是四個。”梁元安一口咬定,“我記得很清楚。”
店長似乎是冷笑了一聲,說:“監控錄像里拍到你裱了五個蛋糕,還有個蛋糕呢?又少了一個盒子,是不是你私自拿出去賣了?”
談靜睜大了眼睛,他們這間店並不大,一共有兩個監控探頭,一個對着收銀台,一個在冷柜上方,冷柜上方那個基本可以看清楚全店的情況,收銀台那個和銀行櫃枱的一樣,可以清楚地看到收銀員所收的每一筆錢。可是操作間裏是沒有監控的,第一是因為操作間不大,各種架子放得滿滿當當,還有烤箱也在裏面,並沒有合適的地方裝監控探頭。第二是因為本來操作間和店堂就是透明的玻璃隔斷,一舉一動外邊都看得到,顧客也看得到。
她昨天只顧着埋頭收錢,人少的時候也在發愣,完全沒有注意操作間裏的事。她抬頭看王雨玲,只見王雨玲臉色煞白,朝着她直使眼色。
到這種地步,梁元安反倒很輕鬆似的:“裱壞了一個,就當損耗了。”
裱花師每個月都有損耗指標,梁元安因為技術好,所以很少有損耗。他這樣說,店長也無可奈何。只能追問:“那裱壞的蛋糕呢?”
“都快下班了,就吃了。”
店長說:“按規定,過期的麵包和蛋糕可以扔掉,但剛做的生日蛋糕可以在冷藏櫃裏放三天。你一個人吃了?”
梁元安脾氣本來就不好,這個時候也硬倔起來:“就是我一個人吃了,要怎麼樣你說吧!裱壞的蛋糕不都是吃掉的,放三天吃掉跟昨天吃掉有什麼區別?難道就因為我們吃的時候沒叫你?”
話說得很難聽,店長面子也下不來,直接轉過臉去看值班經理:“裱壞的蛋糕你看過才可以報成損耗,他叫你看了嗎?”
值班經理說:“沒有。”
“那就是盜竊,而且盒子也少了一個,誰知道你是不是拿出去賣了。”
談靜不能不出聲了,因為在店裏,這種事處理得特別嚴重。梁元安如果被定為盜竊,就會馬上被辭退,而且從此被列進黑名單。所有西點店都不會再聘用他作裱花師。談靜並不傻,她知道昨天那個蛋糕肯定是梁元安做了私下裏拿出來的。因為裱花師如果故意把花裱壞,這蛋糕肯定算損耗,最後分給店裏人吃掉。梁元安可能是想占這麼一點小便宜,可是做事不周到,沒有給值班經理看過,以為僥倖可以過關。
“店長,這事不怪梁師傅。”談靜臉已經漲紅,“是我請梁師傅幫我做了個蛋糕,因為是員工折扣要申請權限,我就想今天跟值班經理說,把錢補進去,還沒來得及補。”
王雨玲站在她後面,直拉她的衣角,她只裝作不知道。梁元安說:“不是談靜……”
“昨天我生日,所以請梁師傅做了個蛋糕。”談靜大聲打斷梁元安的話,“梁師傅你別說了,是我的錯。你仗義我謝謝你,可是你要被開除了,就沒有蛋糕店再請你,你學了這麼多年裱花,為我的事太不值得了。”這話讓梁元安震動了一下,西點這行其實圈子很小,如果他因為盜竊被開除,基本就上了全行業的黑名單。他家裏條件並不好,好容易現在因為裱花技術能拿一份不錯的工資,鄉下的父母還指着他寄錢回去蓋房子。他嘴角動了動,終於忍住了。
“昨天是我生日,所以才請梁師傅做蛋糕。”談靜對店長說,“不信您可以看我的身份證,店裏也有登記。”
店長也沒想到她會出來說話,他並不常到店裏來,對談靜的印象就是挺老實挺內向的一個員工,收銀上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岔子,在店裏做了很多年,印象中挺可靠一個人。
可是這事情做得太不可靠了,店長有點不相信,追問了一句:“談靜,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不是開玩笑的。”
談靜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了店長一眼,他的表情很嚴肅,似乎不相信她所說的話。她輕輕點了點頭,說:“是我錯了,我真的打算今天把錢補上的,正要跟經理說,您就來了。”
“你都做了這麼多年的收銀員,你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店長對談靜印象挺好,所以語氣很重,“這是要開除的!”
“我知道,是我錯了。梁師傅也是拗不過情面,您別怪他,他挺仗義地把這事攬到自己身上,就是同情我,怕我丟飯碗。”談靜越說聲音越低,最後低得幾乎聽不見了。
店長表情很難看,最後說:“那你把錢補上,自己辭職吧。”
這已經算是很輕的處分,一般這種情況會視同收銀員貪污,直接開除不說,甚至會報案。雖然金額很少,但因為收銀跟大量現金打交道,所以公司在這方面,管理制度都是十分嚴厲的。
“謝謝店長。”
店長十分失望,說:“你是老員工了,唉……”他轉過臉去問值班經理,“下午誰當班,叫她先來接談靜的班。”
談靜把賬目清理了一下,早上還沒有開始收銀,所以非常簡單,只把昨天的錢補上。當月工資當然不能算給她,因為算她自己辭職。王雨玲一邊幫她收拾,一邊都快要哭出來了。談靜只抽空跟她說了一句話:“叫梁元安千萬別犯傻。”
梁元安這個人愛面子講義氣,說不定就會衝出來把事一五一十全說了。梁元安跟談靜不一樣,他是憑手藝吃飯的,要是當不成裱花師,就什麼工作都不能幹了。王雨玲一直很擔心,所以一直在操作間那邊走來走去,直到店長走了。
談靜跟接班的收銀員交接完賬目,就直接走人了。店裏其他人都在上班,沒有人送她,她一個人走在大馬路上,太陽明晃晃照着,才覺得難受。
生活就是這樣,剛剛給你一點點甜,就會讓你吃更多的苦。
縱然她已經習慣了,可是這兩天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讓她覺得沒有力氣再掙扎。孫志軍還在派出所里沒消息,她又丟了工作,柴米油鹽,房租水電,還有平平的醫藥費……
她坐在滾燙的馬路牙子上,捧着下巴發愣。
瀝青路面在驕陽下蒸騰起一層熱浪,旁邊的槐樹無精打采低垂着枝葉,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連清潔工人都在斗笠下圍着毛巾,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怕被陽光晒傷。
她到哪裏再去找一份工作呢?
沒有大學文憑,沒有一技之長。連賣苦力,她只怕都不夠格。
她怕自己中暑,只坐了一小會兒,就站起來,去不遠處的報刊亭買了份報紙,不論如何,她得先找到一份工作。天無絕人之路,她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她買了報紙就去接孫平,孩子不論何時看到她,都非常高興:“媽媽你今天這麼早下班?”
“嗯。”
“今天玫玫姐吃雪糕了,可是陳婆婆說,我不能吃冰的,吃了會不舒服,所以婆婆專門切了西瓜給我吃。”
天氣太熱,從陳婆婆樓上走出來,她已經一身汗,何況孩子看到別人吃東西,總是嘴饞,那是天性。她柔聲說:“平平是不能吃雪糕,婆婆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孩子點點頭,“感冒就又要去醫院打針,我不吃雪糕。”
“回家媽媽打豆漿你喝。”
“好。”
本來生活再困難的時候,她也給孩子買奶粉喝,可是後來國產牛奶出了事,進口奶粉買不起,她就咬咬牙買了台豆漿機。
家裏也是悶熱的,她把窗帘全放下來,又往地上潑了涼水,然後打開電扇,這才顯得涼快一點。孩子看她操作豆漿機,問她:“媽媽,豆渣好吃嗎?”
每次打完豆漿她都捨不得把豆渣扔掉,放點鹽炒炒也是一盤菜。她笑着說:“豆渣好吃,晚上我們炒豆渣吃好不好?”
“爸爸喝酒的時候,最喜歡吃豆渣。”孩子忽閃着大眼睛看她,“媽媽,爸爸呢?他還在加班嗎?”
她的手頓了頓,孫志軍還在派出所里,沒有任何消息。她總是下意識從難題前逃開,可是也有逃不開的時候。不管怎麼樣,孫志軍仍舊是她合法的丈夫,孫平的父親。
她揀出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裏,倒上一點清水,說:“平平,我們來看豆子發芽,等豆子發芽了,爸爸就回來了。”
“好!”孫平拍起小手,“等豆子發芽嘍!”
晚上的時候,她臨時把孩子托給開電梯的王大姐,自己去了醫院。醫院裏人多傳染源多,孫平本來免疫力就不好,如果不是看病,她盡量避免帶孩子去那種地方。
這次她又拿了一千塊錢,事到如今,只能花錢免災了。
這次馮競輝的妻子也在,看到她之後仍舊沒什麼好氣,不過她遞上一千塊錢,馮競輝的妻子也收了,說:“把自己男人管緊一點兒,別讓他在外頭橫行霸道的。這次打了我們,我們算是好說話的,下次打到別人,別人能輕饒你嗎?”
談靜低聲說:“謝謝您,我會好好勸他。”
“都是女人,你也不容易。”馮競輝的妻子說,“我們老馮也是無心的一句話,你別往心裏去。這次我們不會告,派出所那邊,我們就認調解了。”
談靜心裏疙疙瘩瘩的,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千恩萬謝。回去的路上,心裏就跟落了一塊大石頭似的輕鬆。
她回到家時,孫平已經在王大姐那裏睡著了,她抱着孩子上樓,摸黑進了屋子,把孩子放在床上。窗戶里漏進來一點點光,正好照着窗台上那個擱着豆子的碟子,淺淺的一點水,映出細微明亮。豆子還沒有發芽,可是已經鼓鼓地膨大了許多,等天亮的時候,就會長出豆苗來。
明天,明天孫志軍就能出來了吧?
對孩子的願望,她總是盡量滿足,因為在這個世上,讓自己失望的事情已經有很多很多了,所以每次答應孩子的事,她總是盡量做到,不讓孩子失望。明天豆子會發芽,明天孫志軍應該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