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爸爸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你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真的嗎?”
“嗯。”
“所以你應該自豪,繼承他的遺志,振作起來,把林家的事業好好經營下去。”
“陪着我好嗎?求求你,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我。”說著,他虔誠地看着我,眼裏還掛着淚水。
“我答應你。”我堅定地看着他,不帶絲毫的猶豫。
我抱緊他,緊緊地抱他,這個時候的我,還求什麼呢?
我做出了選擇,一個連我自己都不曾想到的選擇。我決定陪他走過這段難熬的日子,失去最親的人,這種經歷,我有過,所以知道有多痛。沒有任何的理由。只是因為他的悲痛,他的請求,他注視着我的神情,他的沉默,和——我的不忍。
一晚上,我勸着他,他漸漸睡去,安靜地就像個孩子。我到樓上拿了毛毯替他蓋上,看着他,生怕他被打擾。直到最後我也漸漸睡去。
一陣鈴聲把我們喚醒。
“Ken,where’reyou?We’relookingforyou.AreyouOK?”是心遙。
“Don’tworry.I’llgobacksoon.”他答。
終於還是要分開了。我看了看他通紅的雙眼,示意我來開車。
他同意了。這樣他可以再睡一會。
到了,我叫醒他,囑咐他好好休息,正要下車的時候,他拉住我,“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
“好好休息,你太累了,這樣你會撐不住的。”我似乎在求他。
“不要。”
“聽話。”
我在他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趕快下了車,揮揮手,作別。
番外:
北京回來之後,父親的病就急轉直下,來勢兇猛,毫無徵兆。
主治大夫說:有什麼話趕快說吧。
他守在父親的床前,父親一直胡言亂語。他說,林家就靠你了,不要讓我失望。
他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說了幾千遍的我保證。
父親還說,孩子,鄒小姐的事,我不再反對了。
他問為什麼,父親說:如果你真愛她,保護好她,不要像你媽媽那樣。
父親要他叫來汪律師,他照辦。立補充遺囑:紐約的別墅贈鄒小姐。
他意外,不解。父親斷斷續續地說:有緣人得有緣物。
他聽不懂,父親說,去問鄒小姐。
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我對不起你媽媽。
父親去了,去陪母親了。
他在父親床前痛哭不止。
人生在世,大千世界,歷經無數,到頭來,心心念念的,放不下的,不過是人生旅途中那幾個濃縮的片段,植根在記憶的深處,來回沉澱之後,重見光明。
剝離喧囂繁華后,人們終將回歸自然。
他還是忍不住去找她了。
在這個時候,沒有人可以安慰他,除了她。
慶幸的是,此刻,她終於肯走進他了。她把他緊緊抱在懷裏,不住地勸慰他。一邊是無限的悲傷,一邊是朝思暮想的安撫,他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四十六)
12月20日是林家大殮的日子。
靈堂外,花圈層層疊疊,整個會場裏三圈外三圈,來往的人,絡繹不絕。整條大街被擠得水泄不通。
我想起媽媽去世的時候,也曾經是這樣的場面,只是這排場豈可同日而語?人死蓋棺,地位乃現。只有在這個時候,人生前的影響力才可見一斑。
林家謝絕所有的媒體記者,警察在人群中走來走去,維持秩序。
我和鄭主任、高展旗代表事務所前來弔唁。在我的心底,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那就是他是他的父親。
我下意識地尋找他的身影。
“有客到,止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家屬謝禮。”
他向我鞠躬,抬起頭,一張憔悴不堪的臉讓我的心被猛地抽了一下。他比前幾天還要消瘦!
我怔怔地看着他,恨不得替他承擔所有的一切。
終於,還是忍不住上前了。我握住他的手,道: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蒼白、冰冷,沒有溫度。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隨後低下頭,繼續跪着。
我就在那裏坐着,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出了神,彷彿這輩子都沒這麼看過。我擔心他會不會突然暈倒,或者他需要水。但是,他面無表情地跪着,鞠躬,如此而已。我的心,隨着他的起起伏伏硬生生地疼了起來。
我在心裏一遍遍地對他說:一定要振作,啟正,一定要振作。
忽然間,他彷彿感應到了似的,微微地抬起頭,往我這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勝卻千言萬語,將我整個人揪起。這個時候,就算是天崩地裂,也別想把我和他分開。
不知不覺中,有人坐到了我的旁邊,我一看,是心遙。
“鄒律師,你來了?”她悄悄地問。
“嗯。”
我看到,她的臉色很差,估計也折騰地夠嗆。
“我好擔心Ken,他已經2天沒有睡了。”她面帶憂傷地說。
我想我能體會她的心情,我握住了她的手。
“別擔心,他一定會挺過來的。”我安慰道。
她點頭。
其實,她並不知道林啟正此刻複雜痛苦的心情,父親賦予着他怎樣的意義。那是他曾經的信仰,他從小到大奮鬥的榜樣,他母親去世以後唯一給他親情關懷的人。
來客路路續續地走進禮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世誠。作完禮,他走到林啟正的面前,兩個人低語了幾句。他拍了拍啟正的肩,啟正心領神會地去握他的手,如此簡單的動作,卻透露出他們間不同於常人的默契。
隨後,他到我身邊坐下。
“什麼時候來的?”他問。
“一大早。”我答。
“我們一直陪着他。”
“嗯。”
勞累了一天,記不清走過了多少的人。
禮堂里只剩下寥寥幾個人。他望着冷清的靈堂,看着正中央的遺像,整個人被悲傷和失落包圍着。我看着他的背影,凄愴。真想從背後把他抱住,就這樣守在他的身邊,哪怕我會遭天譴,受詛咒。
我注意到,家屬中,獨獨不見林家大公子的身影。
世誠拍了拍我的肩,“我們走吧。”
我點了點頭,我們走到林啟正的跟前,與他道別,他欲言又止。可我知道,不用他說,我都知道。
你在哪,我就在哪。我用眼神告訴他。
還沒踏出靈堂,氣勢洶洶地衝進來一個人,差點把我撞倒,後面還跟着一群小羅羅。
只聽見一個婦人走上前,衝著他大罵:“你這個不孝子,今天是什麼日子,你怎麼才來?”
看年紀,是大太太。
“媽,我這不是來了嘛。我來看爸爸,送爸爸最後一程。”原來他是林啟重?語氣輕佻,衣冠不整,這樣的人,在這裏,實在是不搭。
“把他拉出去。”突然,林啟正背對着眾人,發話。
幾個保鏢上前,林啟重聽見了,絲毫不當回事,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哦,弟弟,親愛的弟弟,才幾天功夫沒見,怎麼語氣變這麼硬了,何必呢?自家兄弟,傷了和氣。”
“說,你這幾天上哪去了?”林啟正轉過身,衝著他大吼。
“呦,原來你們都那麼關心我,好吧,我就直說了,我去泰國玩了一圈。要不然怎樣,陪着你們整天在這哭喪着臉,唉,爸爸他老人家生前,可是最希望我們這幫兒孫開開心心的。”他一會走到遺像面前抖抖灰塵,一會走到林家最小的兩個兒子身邊戲弄戲弄,滿嘴的污言穢語,令人不齒。
“哦,對了,什麼時候公佈遺囑啊,我這次回來就是看他老人家怎麼分他的財產,我想你們這的每個人都很希望知道吧。”他盯着手上一顆碩大無比的珠鑽看,淫笑不止。
這世界上哪種人最可恨,不是死纏爛打,不是作惡多端,不是狡猾奸詐,而是——不要臉。
“住口!統統給我住口!今天是爸爸的大殮。誰要是敢在這裏爭財產、對死者有任何的不敬,我——林啟正決不會輕饒他,你們所有人,包括你——林啟重。”林啟正一聲令下,周圍的人立刻停止。
“什麼,你小子居然敢這麼對我說話……”
“拉出去!”
話音未落,幾個保鏢把林啟重拖了出去。
靈堂恢復了安靜與肅穆。
“看來,他大哥不是什麼善類。”世誠在我耳邊說。
走出靈堂的時候,我的心裏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接下來的一周,我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牽挂着他,做什麼事都惦記着他。偶爾從傅哥那邊知道他身體是不是還挺得住,是不是要應付諸多瑣事。傅哥說他還在料理後事,依舊消沉得很。
一天,快要下班的時候,前台小姐送來一份國際快遞。我一看,是來自美國的律師函,信封下角署名:Peter-Wong。
我大概明白了,林家要準備公佈遺產歸屬了。
我是遺囑的起草者,公證人,理應參加。我想。
遺囑宣佈儀式在兩天之後舉行。
兩天後,所有林家遺產的受益人齊聚林洪老先生身前的家裏。
眾人身着黑衣。
所有人到齊,汪律師站在兩排人群中央,宣佈儀式開始。
他拿着文件夾說道:“各位先認識一下。鄙人姓汪,是林洪老先生生前委託的律師;這位鄒雨女士,是林先生的遺囑起草人兼公證人。今天的遺囑宣讀,完全依據法律程序進行,請在場的各位監督公證。”
“……林老先生生前對自己產業及現金各款項安排如下——其一,林老先生身前居住過的價值200萬的景觀花園、林氏傳媒公司的全部股份歸鍾麗萍名下所有;林老先生身前居住的價值300萬的雅麗舍花園、林氏娛樂影業歸白夢雲名下所有……”
“……其二,林老先生的珍貴藏書一千餘冊,文物古董三十餘件交由省慈善基金會收藏……”
“……其三,致林集團20%的股份歸林老先生的大兒子林啟重所有……”
“……其四,三子林啟智、四子林啟慧分別擁有致林集團10%的股份和林氏基金會50%的權益歸屬,在二子完全獨立前可由林啟正先生代為管理……”
“……其五,致林集團60%的股份及林氏海外集團的所有股份,包括黃金、股票、石油在內的各項資產,全部歸其次子林啟正所有!……”
我仔細地聽着,與先前所立並無出入。正當我以為他要宣讀完畢的時候,他又頓了頓,繼續說道:
“……其六,林老先生生前在美國紐約州的別墅,歸鄒雨女士所有!遺囑宣讀完畢!”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這…這……怎麼可能?
這顯然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林老先生居然會把紐約的那套別墅給了我——一個和林家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去的人。
突然,眾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到我的身上,氣氛除了令人難堪,還有窒息。
“等一下,請問為什麼要給我?”我震驚極了,發問。
“這是林老先生的遺願。”汪律師說。
“不對,當時的遺囑並沒有這一條。”
“鄒律師,這是另立的,根據法律規定,只要有第三人在場,遺囑就可以成立。”
“第三人?誰是第三人?”我緊追不放。
“就是林老先生的二兒子——林啟正先生。”
什麼?
我難以置信地轉向他,他迎着我的視線,看了過來。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鎮定,於是,稍作平靜。
“你們這是唱的什麼雙簧戲?”大太太開始反擊,“汪律師,你為林家做了這麼多年事,居然編出這麼荒謬的遺囑,你就不怕對不起老爺子。”
“是啊,汪律師,老爺子身前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怎麼會把林家的東西給外人,我們這孤兒寡母的可怎麼出去見人?”三太太跟着附和。
“請各位相信,這是林老先生的遺囑,千真萬確。如果各位不信,可以讓美國那邊發公證函過來。”
“大姐,我看哪,這裏面沒有假,這房子一直空在那沒人住,給個外人就當作慈善。別說一棟空房子了,就是這林家的公司不也給了一個已經和林家脫離關係的人嗎,哦,你說是吧。”三太太話鋒一轉,眼睛直瞟着大太太,似在嘲諷。
“三妹,你眼紅啦,我伺候老頭子的時候你還在賣藝呢,再怎麼說,這老頭子生前最寵、最疼的就是你了,你不會幫着外人說話吧。”大太太也毫不示弱。
“大姐,我又沒指名道姓,隨口之言,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啊呀,我怎麼這麼命苦,老爺子,你在天有靈可要對得起我們母子啊。”大太太見勢不妙,潑辣盡現。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遺囑,我才是林家的長子,憑什麼把林家所有的一切給一個雜種?”林啟重開始發飆,矛頭直指林啟正。
“林先生,請你注意自己的措辭。”汪律師清咳了一聲,說道。
林啟重不服氣地用手摸了摸下巴,目光仇視。而林啟正,面色十分難看,但仍努力地遏制自己的怒火。
“你跟我父親什麼關係?”突然,林啟重站到我跟前,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我是林家的遺囑見證人。這點,汪律師可以證明。”我努力讓自己鎮靜。
“鄒律師說的沒錯,遺囑的事一直是鄒律師負責起草的。”汪律師說道。
“你也是律師?”
“是的。”
“說什麼,我也不相信老頭子會把林家的東西給你,哪怕是一幢空房子,親—愛—的—鄒—律—師。”他發出陣陣陰笑,他的嘴臉實在讓我噁心。
“哦,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怎麼你們還不明白嗎?”他突有所悟地說。
“坐下!”林啟正的眼神逼向他。
“怎麼了,二弟,你心疼了。你跟她不會是……”
“住口!”林啟正厲色道。
“這個騷娘們把你迷得暈頭轉向的。哦,我想起來了。鄒律師,你該不會是父子齊上陣吧。”
“畜生!”林啟正一拳揮了過去。
“你居然打我。老子今天跟你拼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沒等他動手,門外的保鏢衝進來,把他按住。
他想要佔據主動,沒想到被先發制人。
“好了,坐下吧。你爸爸死了,還讓我操心。”大太太走到他跟前,見勢把他按了下去。一邊替他擦汗,一邊叫他安靜。
“你們是不是串通一氣?我要找律師,我要找律師!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扯了扯領帶,一臉的怒目圓睜。
“夠了!”,林啟正發話,“汪律師,麻煩你把Johnson-Wall從美國請來。諸位不信,那麼就勞煩你跑一趟,好讓他們死心。”
“是的,二公子。”
這一切令我無法接受,羞辱、委屈、震驚湧上心頭,這般燙手山芋,叫我如何是好。
汪律師宣佈儀式結束,眾人離場。
好不容易收場了,我是應該追着問個究竟,還是……
我躊躇地看了他一眼,他讀懂了,上前:“跟我來書房”。
我“嗯”了一聲,跟在他身後。
“進來吧。”他說,隨手關了門。
“真是抱歉。”他內疚地說。
“放心,我沒事。”我安慰他。
“他小時候就這麼不講理?”我又問。
“他從來就是瘋子。”
“鄒雨,我害你蒙受不白之冤,我害你百口莫辯。我保證,下次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他專註地看着我。
“好,那麼你也向我保證,下次不要和一個瘋子打架。”
“好。我答應你。”
“現在,我們可以談一下遺囑的事了?”
“可以,你想問什麼就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