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父親在那頭說,好,我們明天談。

他整個人陷在被窩裏,頹敗、難過、背叛、震驚、痛楚、孤立、不可思議、難以置信,齊齊湧向他。

他衝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他站着,任憑水不停地沖打,然後整個人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就這樣……

第二天,起床。

遠離這個地方。他對自己說。

(四十)

我向事務所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並且打好了辭呈,下個月就不幹了,說是要結婚了。大家都格外地詫異。

鄭主任挽留我,我婉言謝絕。他只好說:喜事啊,嫁人就好,嫁人就好。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同事中,有人為我歡欣,有人捨不得我走,有人帶着勝利的表情,只有高展旗,垂喪着臉,我沒有回應。

這個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住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和世誠討論具體事宜,婚紗也好,飾品也好,他們說什麼,我就應着。

我不想鋪張浪費,他懂我的心意。他安慰我,我們可以去加拿大補辦酒席。

我心裏無比憧憬着,又無比失落着。

一天晚上,吃過飯,世誠拉我出去散步。

“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我說。

“有話就說吧。”他答。

“你很有錢,比我有錢得多。”

“不,別把我想得這麼高不可攀,我並非貴族,也沒有有錢人的習慣,只是衣食無憂而已。”

“你身邊有很多女人。”

“不,我從不招惹女人,你是例外。”

“我們門不當戶不對。”

“不,我們都靠自己在社會上生存打拚。我的父母,他們一起白手起家,一起患難,他們常告訴我,要靠自己的雙手創造一切。你如此能幹,他們會喜歡你的。”

“我想儘快離開這裏。”

“可以,我們去加拿大生活。”

“我的脾氣不好。”

“我喜歡你的脾氣。”

“我要自己的事業。”

“OK,Goahead。”

“那你為什麼要娶我?”

“因為我想給你快樂。”

“如果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愛你呢?”

“那我更應該愛你,因為你連不愛我都肯跟我在一起,我還有什麼奢望呢。”

我深深地感到,姚世誠,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如果我去打開它,那麼這一生,我會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如果我不去打開它,那麼我可能永遠失去被賜予禮物的權力。可是,我真的可以打開嗎?打開了之後可以不要粉身碎骨?不去製造傷害?不再身心俱疲嗎?

不知道,因為我害怕。

“鄒雨。”他在背後叫我。

我回頭。

“Jet‘aime。”

什麼?我愛你?

淚水掉了下來。

我哭,不是因為我感動,而是為了那個我無法再面對的人。啟正,你可以放心了,他會對我好的。

離婚期越來越近了。我忙得不可開交,這多少沖淡了我的悲傷。

我打開床頭櫃,拿出相冊,我翻開來,依舊是那張英俊的臉,我撫摸着,用力地貼在胸前。

我站在陽台,輕輕地將它撕成碎片,一片一片,隨風飄去。

從此,你只能駐在我心裏的某個角落,任何人無法觸及的角落,直到生命的終結。

結婚當天,小玲做我的伴娘,鄒天做伴郎,姐妹團也全部到齊。

我望着鏡子裏的我,穿着潔白的婚紗,沒有笑意,沒有靈魂。

同事、親友們紛紛上門。

“恭喜恭喜,天生一對。”

“你們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什麼時候請我們喝滿月酒啊?”

“祝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

“對不起啊,各位讓讓,新娘子要補妝。”小玲招呼着各位,把我保護進房間。

關上門,她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你怎麼哭了?”她問。

“我沒有哭啊。”我感到很奇怪。

“怎麼沒?妝都花了。”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眼淚掉下來。為什麼會這樣?

“雨,別哭,怎麼,後悔了?”

“不,我沒有。”我答。

可是,我越是驚訝,眼淚就越是洶湧。毫無徵兆,不可控制。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居然是大顆大顆,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我要嫁人了,我真的要嫁人了!

我應該笑啊。

慌忙擦拭之後,補妝。

她站在門縫那邊往外探風,“快,新郎已經來了。”

打開門,眾人把世誠推向我,我和他撞了個滿懷。

他伸出手,我握住了。

“好了,新郎新娘,現在出發。”

車上,我努力尋找着能讓自己平靜的方式。

忽然,他抓起我的手,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要讓我哭,好嗎?”

“好。”他輕輕用手拭去我滑過的淚痕。

很快到達民政局,在他的牽手下,我跨出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剛到大廳,後面有人打招呼,我轉身一看,是傅哥。

然後,我看到另一張臉,形容憔悴,雙眼浮腫,嘴唇沒有血色。我的心往下沉、往下沉……

“Ken?是你?”世誠驚訝地說。

“怎麼,結婚了也不通知我。還是老同學呢。”他聲音嘶啞。

“怕你忙,抽不出空。”世誠笑着說。

“我從美國趕回來,特地過來恭喜你。”

“Ken,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Joe,好福氣,新娘這麼美。”他,眼神凄楚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被猛地糾了起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

“我還要趕回去,先走了。這是我的心意。”說著,他從傅哥手上接過一個紅包,遞到世誠的手中。

“對不起,告辭了。”說完,他拍了拍世誠的肩,轉身離開。

鑽戒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刺眼的光芒。

他的身影一步步擴大,一步步將我吞噬。

“鄒律師,快攔住林總,他在美國已經兩天兩夜沒睡了,聽說你要結婚,他連夜坐飛機趕回來,在機場已經暈倒過一次了。這樣要出事的。”傅哥沖我大喊。

我愣在那裏,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突然,聽到外面“轟”的一聲巨響。

我發瘋似地沖了出去。

“啟正,啟正!”

他的車斜靠在路邊,我衝過去,使勁掰開車門,他的額頭正在流血,他急着用手去擦。我伸手抓住他的手,他卻甩開我,扭過頭,那時,我看到他的眼角處滑過一滴淚。

“不要走。”我淚眼迷離。

“回去吧。至少他能讓你笑。”他鎮定下來,回過頭,摸着我的臉,拭去我的淚水。然後,把我往外一推,快速地關上車門,調頭而去。

啟正,我跟你走。我差點就說出了口。也許比起一年多前的分離,這次是真的結束了,我親手斷絕了以後的一切,也用了一種最殘忍的方式結束……

“啊呀,新娘子的妝花了,化妝師,快過來一下。”

我強忍着痛讓自己平靜下來,走到世誠面前,對他說:“可以走了。”

“等一下。”

後來,他再也沒有回來。

番外:

傅強告訴他她的婚期了。

那時候,他和幾個美國投資公司的老總和一些華爾街的朋友正在研究國內的股權市場,是以信託方式,還是通過和銀行合作。

建立數量模型、分析成本,他也忘了有多少時間沒合眼了。

他看出傅強欲言又止的樣子,問他什麼事。

傅強這才坦言相告。

他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他以為自己可以冷靜,他以為自己可以麻木,可是他沒有做到。

他想也沒有想,往國內趕。在飛機場候機的時候,他頭暈難忍,體力不支暈倒。傅強心疼地勸他別去了。他堅持,說,如果要他死心的話,就徹徹底底的死心。

他在登記處等他們倆。

可是,當他在車裏看到她穿着潔白的婚紗,楚楚動人的樣子,他突然笑了。

這不是一直以來他所期望的嗎?

幸福、有人疼、被人愛、周圍人的祝福、美滿地生活着……,他彷彿看到了她今後的生活。

既然來了,他要祝福他們,與她和Joe作最後的道別。

Joe會好好待她。這點,他相信。

他說完他想說的,走了,帶着無盡的遺憾。

他們終究是沒有福份。

他們終究造化不夠。

他們終究還是敵不過世俗。

他們終究還是無法衝破一切。

他想着,一不留神,撞上了路邊的台階。

他感到頭有點痛。

他一摸,額頭那裏出了血。

她追上來了,替他擦去額頭的血,緊抓着他的手不放。他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被劈成了兩半。他怕自己忍不住,於是,推開她,關上門,揚塵而去。

(四十一)

又是一年,小彬彬會走路了,已經會“咿呀、咿呀”地叫人了。因為口齒還不清楚,他總把“乾媽”叫成“剛媽”,可愛極了。

一年裏,喜事連連。

高展旗在眾人的推波助瀾之下,與吳院長的外甥女喜結連理。我們都取笑他:傻人有傻福。他總是不服氣,摟着他的嬌妻說:娘子,你看我傻嗎?讓人厥倒。

鄒天也要趕在今年結婚了,估計到時又要一陣忙碌了。我準備給夢婷打個金鐲。媽媽身前一直記掛幾個兒女的幸福。她說我結婚時,沒什麼錢買貴重的禮物,鄒天結婚的時候一定不能缺。我一直記着她的話。

我還是老樣子,回到事務所做我的本份事。工作、休息,如此而已。

生活總要繼續,只是在不知不覺中過濾掉了一些東西。

我迷上了看話劇,賴聲川帶着《暗戀桃花源》在省里公演的時候,我場場觀摩,體驗其中的人生百態,嬉笑怒罵,讓自己沉浸其中,陶醉忘憂。雲之凡、江濱柳、老陶、春花、袁老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演繹出一幕幕的悲喜劇,我就跟着他們哭,跟着他們笑。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可以什麼都不去想。人生不就是這樣嗎?悲喜交錯,理想永遠是理想,卻永遠不可能實現。人世間有沒有永恆的愛情?沒有。

閑時去了趟普陀山,無意中看到一塊牌匾,上面寫着:“佛說:萬物皆由緣生,緣起為因,緣住為果,無緣無因果。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一切都是天意。萬物皆無常,有生必有滅;不執著於生滅,心便能寂靜不起念,而得到永恆的喜樂。”

我拿起它,付了香火錢,帶回了家。

一天,我在周大福取完金鐲,準備驅車回家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傅哥。

我叫他的名字,他回頭,看到我,驚喜萬分。

“傅哥,好久不見。”我主動上去打招呼。

“鄒律師,是你啊。真是好久沒見。你可好?”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我很好。你的氣色很不錯。”

“哪裏哪裏。”他摸了摸腦門。

我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繼續我們的談話。是啊,時間隔了這麼久,難免生疏了。我不禁感嘆。

倒是他先開了口。

“鄒律師,林總他……下午3點就要離開去美國,如果可以的話,你們還能見上一面。”

“哦,不了,替我向他問好吧。”

他有些為難的樣子。

“我們就此道別吧。”

我向他說了聲再見,揮了揮手,鑽進了車。

正要啟動的時候,他衝過來,敲了敲我的車窗。我搖下。

“鄒律師,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其實林總他……”

“那就不用說了。”我很乾脆。

我搖上窗,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啟動車子。

傍晚,鄒天打電話說要加班,我只好弄了點方便麵充饑,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邊吃邊看。方便麵食而無味,我吃了幾口,就把它扔進了廢紙簍。

從廚房間出來的時候,順手倒了杯水。

“現在插播一條剛剛送來的新聞。今日下午3點從本省國際機場起飛的,開往美國紐約的東航MU587航班,在飛行北極附近地帶時遭遇惡劣性氣候,在北緯83度中斷通訊信號,於北京時間18:35分與地面失去聯繫。據相關事故專家稱,因極地飛行的特殊性,加之惡劣的氣候,機組人員及乘客生還的可能性很小。目前東航方面正在進行緊急的搜查,請靜待進一步的消息。好,來看下一條新聞……”

我的大腦出現了瞬時的空白,我的眼睛眨也不敢眨。忽然間,一個思想掠過了我的腦際,他在飛機上!他搭上去美國的飛機,現在生死未卜!

“不,不要……”我一陣撕心裂肺地慘叫。

叫了的車,我直奔向飛機場。

“司機,求求你,開快點。”我聲音顫抖,我只想趕快、趕快趕到機場。

“小姐,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快,我的駕駛執照就要吊銷了。”

“對不起,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請你快點,再快點。”我祈求,就算現在他開高價,我也認。

司機回頭望了望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也許是看出我的心急如焚,他還是加快了速度。

“給你,不用找了。”下車前,我把錢塞到他手裏。

我三步並作兩步,向服務台衝去。

“求求你,我要找一個人,他叫林啟正,請你幫我確認一下他是不是在飛機上,他現在有沒有事?有沒有事?”我努力擠過去,思緒混亂,言語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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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種愛情——香港歸來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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