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鄒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他重新沏了一壺茶。
“啟正,他去美國了。”
“呃?”
“你知道嗎?”
“不知道。”
“來,再喝一杯。”
“您要我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他去美國了?”我實在忍無可忍。
“當然不是。”
“那請您明示。”我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事實上,既然我來了,就沒打算逃避什麼。
“你先看看這個?”
“什麼?”
“看了就知道了。”
說完,他把厚厚的一疊資料放在我的面前。
他站起來,轉過身。
我接過資料,翻看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他全知道了。
我特意留心了一下,這些資料並不全,它只是說籌建新公司,並沒有牽涉資產轉移等敏感字眼,否則,此刻的林董不會在這招呼我喝茶,而是與他兒子拚命。
儘管如此,我還是心緒難平。
我把資料合上。
見我看完,他拄着拐杖,走近我。
“他準備為你放棄這裏的一切,去美國發展,你不會一無所知吧。”
“很不幸,被您說中了。”我頂了回去。
“他這麼做根本就是在自尋死路。他剛站穩腳跟,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着出來單幹。他簡直瘋了。”他的語氣突然重起來。
“我老了,管不了他了,林江兩家的天下遲早是他的,今後他想怎麼做,我也控制不了。可是,現在他的所作所為,別說我會反對,江家那邊也不會輕饒他的。”
我依然沒有反應。
“這些你知道嗎?”他轉向我。
“我不知道。”
“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陡然發現,商人總是不太容易相信別人。
“我騙得了你嗎?如果騙得了,那麼我去雲南,我的點點滴滴您又是如何知道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反問一下您,您這麼做有沒有考慮我的感受。我曾經替林家做過事,以後還會做下去,但這並不代表我要一輩子活在您的懷疑之下,沒有一點私隱,沒有一點自由。”我有點被他激怒。
“鄒小姐,你言重了。”見我頂真,他口氣稍緩。
“言重?恐怕還不夠重吧。在你眼裏,把我看成眼中釘不為過吧,自古紅顏多禍水,您大概就是這麼想的。您認為,之所以會發生此類您不想看到的事,因為我對他沒有死心,一直在背後慫恿他,我是那個逼他放棄這個、放棄那個的始作俑者。所以,您把所有的責任都歸結於我。您偏執地堅持只要我退出,一切就會好起來。可惜,事實上,我從來沒有主動聯絡過他,奢望我和他的未來——打從我妹妹死後。”憋在我心裏的話,我不吐不快——雖然把自己的傷口撕開來會疼。
“如果你的親人在你面前將自己的生命扼殺,你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去,你還會花心思和舊情人再續前緣,重敘舊情嗎?我妹妹因為我和您兒子的相戀自尋短見,我自認為罪無可恕,哪怕懺悔一輩子也在所不惜。我也不打算這輩子心裏會好過。按照您的說法,我真是那個無恥之人,我就不怕遭到報應,天打雷劈,不得善終嗎?”我字句肺腑,彷彿被人親手剝光了衣服。
“對不起,令妹的事,我聽說了,很抱歉。”
“您不需要對我說抱歉,抱歉我一個人承擔就可以了。還遠不止這些,我和您兒子之間,橫着無數的障礙。所以,坦白地說,我和他,徹徹底底的不可能。我和他早就一刀兩斷,說不定這輩子都老死不相往來。我只是希望,僅僅只是希望,在你下結論的時候,不要輕易地把我和您兒子的所作所為搭上關係。”
“他是我兒子,知子莫如父。他這麼做,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為了你。看來,我一直低估他對你的感情了,我以為他只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現在卻越陷越深了。我從來沒有料想他對你如此痴心,痴心到什麼也不顧了。他所做的一切以你為大前提,即使內心百般痛楚,表面依然冷靜非凡,細緻謀划。這麼說是我想錯了。”
“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永遠不會有那一天。我不要求他這麼做,我也承受不起。我和他沒有未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回心轉意,繼續他本來的生活。”我接著說。
他思索着。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想先告退了,以免打擾您休息。”
“鄒小姐,對於林家的事,你並非一無所知,我曾說過,你今後必有大作為,能與林家保持合作關係,必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希望你能明白,其他的事,多作糾纏只是自討苦吃。對於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也希望你能早日振作。如果今天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見諒就不必了,如果能解開您心中的疑惑,那到不失為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一勞永逸。”我拿好包,作起身狀。
“我讓司機送你。”
“不用,我自己來的,自己會走。謝謝您的好意。”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彷彿找到解脫的出口。
他在後面劇烈地咳起來。我繼續往前走。他咳得越發厲害了。我聽了,漸生不忍。畢竟……他只是一個老人。我嘆了口氣,停止了腳步,轉過身,完敗於自己的惻隱之心。
“這次輪到我為你斟茶倒水了。”說著,我把一杯溫水遞給他。
他接過,說了聲謝謝。
“希望沒有給你帶來不便。”
“不會。”
“林董看過中醫院的徐大夫嗎?”我問。
“徐大夫?”
“嗯。也許會有幫助。”
“可能平時我太相信西醫了。”
喝罷,他不咳了,稍感舒適。
“鄒小姐很孝順,雙親很安慰吧。”
“很不幸,兩位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哦,對不起。”
“沒關係,每個人都要面對這一天的。”
“是啊,如果能將生死看透,就沒有這麼多煩惱了。家裏每天為財產紛爭不已,只有這裏,求得一片清靜。到老才發現,原來用金錢堆砌的生活是這麼的空洞,蒼白,如果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也算老有安慰了。”
也許,他只是想找人說說話吧,他不能找家人,也不能找朋友,這些人離他太近;也不能找一個陌生人,那根本不可能有話題。而我,介於兩者之間,認識,但不熟。話可重可輕,可遠可近,可大可小,可真可假。順便,再給我點忠告。
“您會得償所願的。”我覓得一句良言。
“可是,我曾無數遍地提過報孫子的事,他們似乎都無動於衷。特別是啟正,總是推說以事業為重,不想搶在他大哥前面。真是奇怪,搞事業和生孩子有衝突,生孩子還得分長幼尊卑嗎?”
“也許他太累了,他需要在事業和家庭之間找一個平衡點,然後平穩地經營下去。”
“他一直奔波兩地之間,是難為他了。”
“你不覺得他身上承擔的東西太多了嗎?”我客觀地說。
“他是我的兒子,也是林家唯一的希望。”他語氣堅決。
“可是,他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空間。”
“目前看來,已經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為了他,我會不惜任何代價。”他接着補充。
一段不堪的童年。
一個複雜的家庭。
一個專制的父親。
無法為自己而活的人生。
林啟正,他有何辜?
同樣,
一段艱辛無法示人的愛情。
伴隨着身邊一個美麗生命的逝去。
一個深愛卻無法相守的男人。
我,鄒雨,還會有什麼幸福可言?
(三十一)
提心弔膽、魂不守舍、胡思亂想,和林董的見面總是讓我忐忑不安。
對林董來說,他所擔心的,恰恰是我不可能做到的,可是,我居然總被當成假想敵,這實在太讓我難堪了。我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恐怕自身都難保。
林家、所有與林家有關的人或事就好像一座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逃離吧,鄒雨,心中有個聲音呼喊着。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是非不斷、困擾不已、沒有自由的地方。
我的擔心沒有逃過高展旗的眼睛。
第二天,高展旗跑到我這邊。
“鄒小姐,又被太上皇召見啊。”他閑逛着進了辦公室,一副悠閑的樣子。
“怎麼,你也想?那太好了,我一定負責傳達。”
“鄒雨,老太爺幾次三番請你,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他湊近我,試探性地問。
“他請我喝茶、聊天,僅此而已。”我準備兩三句把他打發。
“他不會對你……”他咧着嘴笑着。
“對我圖謀不軌?”我反問。
“鄒雨,這老頭子一直找你,我總覺得他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他只是擔心自己的兒子。”
“擔心林啟正?鄒雨,你不用怕,你有法寶。”
“法寶?”
“就是林啟正啊。”
“他哪是法寶?分明是麻煩。”扔不掉的麻煩,我心想。
我也無心與他胡扯,坐下來,打開新浪網,看到一條新聞:70個城市房價同比漲幅創出23個月新高。
“這該死的房價。”我嘟囔着。
“怎麼,想買房子?”
“對,買幢別墅,養老。”
“你真要買房子?我有個兄弟在房產公司,可以讓他便宜點。”這傢伙,總忘不了扯東拉西,到處拜把子。
“謝了,我還是自己想辦法。”我白了他一眼。
“有個人可以幫到你。”說著,他朝我使了個眼色,得意洋洋。
這傢伙只要動一下,我就知道他想幹什麼。
“免了。我想離開這個地方。”我直言不諱。
“離開?”他眼睛瞪得好大。
“對。”
“你說真的?”
“是。”
“確定?”
“煩不煩?要不要找個擴音喇叭。”
“那正好,帶上我吧,我們一起出來干,我就不信……”
“那還是省省吧,你走了,鄭主任非得找我拚命。”我打斷了他,以免他又侃侃而談,滔滔不絕。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怎麼,我就不能過點自己的生活?”
“行行行,可是……”
“哪有那麼多可是,改天你在鄭主任面前吹吹風,以免他老人家接受不了。我也好少點愧疚。”我想起了當初要走的時候,鄭主任的語重心長,諄諄教導,搞得我好像犯錯的孩子。這次一定不能心軟,到時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最受不了這種場面了。
“鄒雨,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坐到沙發上,兩手擺出無奈狀。
“什麼初一十五的,我想離開,就這麼簡單,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我看,你還是找個人嫁了,不就一了百了了。你身邊不就有個現成的人選。”
“你說你還是……如果是你,還是算了。”不等他開口,我先關門。
“唉,我就這麼沒有競爭力?那麼,那位體貼入微、一表人材、氣度不凡的姚先生總該看上眼了吧——雖然比不上林啟正。”他饒有意味地看着我。
“別提林啟正三個字。”
“好,閉嘴。”
“不錯的主意,我和姚世誠一起浪跡天涯,高展旗,你總算說了句有用的話。”
“鄒雨,你要是說真的,我倒也支持。你身邊這麼多追求者,就他最順眼。我嘛,只好忍痛割愛。”
“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
“他林家再怎麼欺人太甚,也不至於騷擾一個有夫之婦吧。”
“虧你想得出來,用詞這麼難聽。”
“不過,林家的人,勸你還是離得遠點,下次再找你,我就說你不在,一直不在。”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剛才你說的。”
“鄒雨,說真的,離開也不是最好的辦法。到時候,你舉目無親的,被他們糾纏,豈不更煩?再加上我這個護花使者不在你身邊……”高展旗總不忘找機會自誇一番。
“拜託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鄒雨,不論你做什麼,我,高某人,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好,這可是你說的。”
我苦笑一聲。
如果他不在身邊,一定會少了很多笑聲。要是沒有鄒天、左輝、小玲、小彬彬、鄭主任、事務所……這麼想,我突然又往後退縮了一大步。
正當我考慮離開的可能性,思量着今後的生活,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什麼?海南出事了?”
周四,從外面回到事務所,助手告訴我致林那邊打來電話,還沒等她說完,我就驚呼起來,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馬上撥通了歐陽部長的電話。
“喂,歐陽部長嗎?我是鄒雨。”
那邊傳來激烈的爭論聲,你一句的,我一句的。
“是鄒律師?總算等到你的電話。”
“抱歉,我在外面,手機沒電了。”
“對不起,鄒律師,今天就要去海南,麻煩你整理一下資料,下午兩點我來接你。”
“怎麼?出大事了?”
“可能。路上詳談吧。”他甚至來不及回答我的問題。
“好,我這就回去準備,下午碰面。”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感覺得出來,一定發生了很嚴重的事。致林上下從來沒有這麼慌過。工程開始近兩年了,按理說,要是有問題早就該發生了。為何等到現在?我曾陸續聽說那裏起過糾紛,可是不久就擺平了。
不敢多想,和鄭主任打過招呼,交代了助手一些事,急忙往家趕。
打車回家的路上,我忙着換電池板。剛裝好,手機鈴響,我一看,是世誠。
“鄒雨,可找到你了。”
“對不起,手機沒電了。”
“在哪裏?”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今天下午要趕去海南辦點事。”
“發生什麼事了?”
“致林在那邊有個工程,發生一點小麻煩。”
“去幾天?”
“一個禮拜,或者更長。”我心裏也沒底。
“他…他會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