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 星期五 巨陰
在床上打把勢賣藝一樣地混到了天亮,起床剛一出書房,突然嚇得全身一激靈——小雯站在我門口,低着頭,垂着手,頭髮散亂地遮住兩側耳朵。
“怎麼了你?罰站啊?貞子上身?”我走過去幾步,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雯抬頭,看着我,咬着嘴唇:“賴寶,昨晚……對不起。”
“啥事啊?我都忘了!”我笑着打馬虎眼。
“真的對不起,你這麼幫我,我……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但一直沒好意思敲門。”小雯一臉歉意,沒有笑容。
“你要是半夜敲門,我肯定誤會成別的了。”我伸手胡嚕了一下她的頭髮。
小雯笑了。
一上午,我和小雯一起逛了超市,買了很多食物和掩人耳目的日用品——牙刷、水杯、毛巾、圍裙之類的,力爭把我家偽裝成我和小雯同居很久的溫馨小窩。還別說,和小雯這麼一起逛街買東西,互相詢問喜不喜歡、中不中意的,還真有點兒過日子的感覺。
在採購一番,大包小包,滿頭大汗地往家搬,稍事休息后馬上開始歸置傢具,佈置現場。其實我心裏一直忐忑,昨晚小雯說他爹媽後天到,於今天來說,那就是明天,明天距離現在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那麼倉促,多麼緊張……
正和小雯到處佈置呢,手機響,一看號碼,末末。
小雯識趣地看了我一眼,走到一邊。
我來到陽台接電話,末末聲音很小:“寶,你在哪兒?能出來一下嗎?”
“去哪兒?”
“你來一趟小曦家行嗎?”
“現在?”
“有事兒?”
“嗯。”
“這個……我現在……”
“別廢話!快點兒!”
電話掛了。
和小雯打了招呼。羅嗦地叮囑了一番,小雯笑着說沒問題,然後送我到家門口,在我走出門的那一步,輕聲說:“然後你就一直去報社上班了吧?晚上早點回來。我給你留飯。”
我有點兒暈,這感覺也太舒服了!這就是家!這就是老婆!這就是男人的港灣啊,我的大爺!
下電梯的時候,末末的短訊也來了,很詳細地介紹了小曦家的具體地址。
小曦所住的江北某處,還真是一片高檔住宅區,高檔得有點兒嚇人,我進門時還被要求登記,那保安挺拔得跟天安門升旗儀仗隊似的,最後還得我說出要去哪家,保安內線通信聯繫,獲得戶主小曦的首肯才給我放行,好在地址路線清晰,並不難找。幾分鐘,我已經站在了小曦家門前。
按門鈴,裏面有腳步聲,接着一個尖聲傳來:“誰?”
一聽就是高露潔,我也知道她在透過門鏡看我,於是不說話,雙手插着褲兜,十分威風。
“暗號!”小潔又叫。
瞪眼,對着門鏡發狠,然後轉身就走——暗號?你以為我願意來啊!
門立馬開了,高露潔賠給我一個笑臉,馬上轉身跑着大喊:“姐夫來了!”
看來末末一定是早就把結婚證書到處顯擺過了,我也咔嚓一下子,升級為姐夫了。
看着小潔跑過去,我也邁步進了門。這一進門,真是害然開朗!眼前這家的擺設傢具、架構裝修、點綴配飾無一不是屬於那種錢不花完死不休的類型,就這麼打眼一看,我立馬斷定,小曦傍大款了!而且還是那種超級賽亞款!往裏走才發現是個複式,還有二樓呢!轉着圈通往二樓的樓梯弄得那叫一個別緻,看得我都流口水了——這不就是我夢寐以求的豪宅嘛!像我這樣的工薪階層,再豪還能豪哪兒去?
舉目四望,內心泛酸。要知道,我夢想的人生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可我現實的人生卻是數錢數到自然醒,睡覺睡到手抽筋……
要不,我認小曦當乾媽吧?
正舉目獃滯四望呢,小曦從大廳前面不遠的一個拐角處現身,後面跟着小潔,我頓時明白,那拐角裏面一樣別有洞天,這是多大的房子啊?
“今天你是客了,貴客!”小曦笑着,“隨便看吧,喝點什麼?”
我一愣,嗬!還真是不一樣,這樣的問知我只在電視劇里看到過,一般生活里哪兒有啊?像我家吧,除了酒就是茶,要麼白水,敢問人家喝點什麼嗎?不過既然來了,也裝把大蒜,我挺挺身子:“有芝華士嗎?”
小曦輕輕瞟了我一眼,轉身離開:“等着。”
真有啊?我傻傻地看着小曦走向大廳的一面牆,站在牆前面伸手一拉……服了,居然是門!裏面是私人酒櫃和吧枱!
“加冰嗎?”小曦動作熟練地從酒柜上拿了一瓶酒,抽出杯子倒酒,頭也不抬地問。
“啊?哦……隨便。”我這個震撼啊,這個自卑啊……
小潔站在我身邊,嬉皮笑臉:“姐夫,你今天真帥!”
“哦,我知道。”我隨口回答,心思完全亂了,真沒想到小曦是這麼有錢的主兒,和她相比,我可不就是個農民嗎!
“切!”小潔被我的回答噁心到了,轉身走開。
小曦端着一個方杯走過來,遞給我:“我帶你參觀一下?”
我愣着,猛然緩過神來,我幹嗎來了?參觀?訪問?喝酒?末末呢?
小曦看出我心思了,伸手推了我一下:“哎,想媳婦兒啦?跟我上樓。”
……完了,我就知道末末肯定做了宣傳,一個假結婚至於嗎?看我多低調!我跑這兒來偷偷會見新婚妻子,家裏還有一個孕婦……
跟着小曦上二樓,迎面又是三四個房間的格局,我服了,一瞬間甚至動了心思,要不……我傍小曦得了!
“她在那兒呢。”小羲指向一個房門,又壓低聲音,“你態度好點兒,末末心情很差。”
嗯,這個我猜到了,找我來肯定不是洞房的,絕對有事。走前幾步,輕輕推開房門,調整着表情,已經作好了安慰人的準備。
門一開,裏面的內容全部展開,一張床靠着落地窗,對面是一面巨大的投影掛在牆上,而末末坐在閑與電視之間的地板上,身邊放着零食、飲料和好幾個靠墊,你猜她幹嗎呢?正在那全神貫注地打電玩呢!
我惱了,扭頭指着末末眼小曦:“這也叫心情不好?”
小曦反瞪:“解壓啊!心情不好非得掛在臉上啊!沒聽過外錶快樂內心落寞啊!”
……得,說不過她,這些傍人的、被包的美女,最擅長的就是強詞奪理,要不然怎麼應對那些可能隨時打上門來的原配夫人?
邁步進了房間,站在末末身後,氣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不說話,死死盯着末末。小曦那邊已經悄悄縮了身子,順手帶上了門。
末末盤腿坐在地板上,激動地身子也跟着一閃一抖的,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回頭看了我一眼,馬上轉過去:“你來了呀,坐,等我打完這一把!馬上哈!”
盯着末末的頭頂看了兩秒鐘,一仰頭,手裏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我轉身就走!
猛開門,把躲在門口的小曦嚇了一跳,對她點點頭,把杯子交給她,大步飛快下樓。
身後腳步聲急促雜亂,明顯有人追過來,有兩個聲音都在喊:“寶!寶!”
一樓大廳,末末和小曦一左一右把我扯住,兩張嘴左右夾攻地勸着好話。
末末坐在我身邊笑眯眯地勸着,眼神有些慌,好像她也沒有心理準備我會這麼生氣。小曦勸了幾句已經起身,再次給我倒酒去了。
“末末,我不知道你心裏怎麼想,但我覺得差不多了!”我轉頭冷冷看末末,滿腔悲憤,“我覺得我對你很好了!什麼事情我都幫你,甚至結婚這種事也一樣,不管什麼原因,我追問過你一句嗎?”
“寶,我知道……”末末看出來我真生氣了,笑容也馬上收斂。
“我這麼幫你,原因你知道,我也知道,初戀情結是原因嗎?好吧,我也說了,我現在還是喜歡你,但你不能利用我對你的喜歡吧?“
末末有些怕了,或者是內疚?反正低頭了,一臉惶恐可憐,這可不多見。“寶,不是的,我沒有……”
我打斷她:“末末,有句話我真的一直想說,我知道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了,我不知道這幾年你經歷什麼了,但我覺得你真的變了,以前那個你哪兒去了?我怎麼一點都找不到了?”
末末徹底低下了腦袋,長發垂下,遮住了臉。
“我一直試着在你身上找到你原來的影子,但我找不到!你耍我耍得很開心嗎?你這幾年是不是一直這樣?你不是不覺得耍男人為快樂之本?”
末末聽着這話,肩膀明顯顫抖了一下,頭低得更深了,而且在我發泄的間隙,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抽泣——她哭了?
一回頭,小曦臉色陰沉而暴怒,一揚手,杯中的酒水全部潑灑在我臉上!
“你他媽的在胡說八道什麼!“
眼睛被烈酒威士忌蜇了。看不見,但憑藉我敏銳的聽覺,我知道小曦還有後續動作,而我身邊的末末已經起身阻攔她,雜亂的腳步聲和吵鬧聲就近在咫尺。
我雙手后着眼睛,縮在沙發上,一邊疼痛難忍一邊擔驚受怕,據我猜測,要不是末末攔着,小曦手中那個杯子都可能已經在我頭頂四分五裂了。
我說什麼了?哦!我說發那句話……難道,那些話揭了末末隱藏的傷疤,觸到末末最深的痛外?
“賴寶,你太過份了!你剛才在說些什麼?“小曦低着嗓子吼起來,”等你明白的時候,我看你后不後悔!“
我眼睛疼得沒在力氣反駁,但小曦的話砸在我心裏,越來越沉。肯定有事!但是我怎麼問呢?問得出來嗎?一個女人想隱藏的事,十個男人也覺察不出來;十個男人聯手隱藏的事,女人用直覺就能知道……
“寶!你不知道末末多感激你幫她!她和你結婚有多激動、多內疚!她自己不想說,我當然不能說,但你用你的豬腦想想,如果沒難得,會不會有女孩把嫁人這麼大的事情做得這麼草率?你難道不懂,末末是想找她最信任、最不用擔心的人來幫她這個忙嗎……”
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接着是腳步聲,再接着,一張浸滿濕水的毛巾貼在了我的面部。
當我重見光明時,真的有點感慨萬千,好像一瞬間領悟了昨晚小雯對我怒吼出來的那句話——“雙眼完好的人永遠也沒法理解瞎子的生活!你能一整天不睜眼睛地活嗎?能嗎?”
我發誓,以後,有些感覺,不親身經歷,千萬別說什麼我能理解,太做作了。
隨着雙眼疼痛的減弱,腦子很快清醒,末末的眼圈是紅的。看來,我真的闖禍了。
“寶,你的結婚證呢?”小曦開口說話了,語氣有所緩和。
“在家呢!”
“這幾天,可能會有些事情再找你幫忙,而且你只要記住,這段時間,一旦你和末末在一起時,你的身份就是她丈夫,她叫你老公你要答應,明白了嗎?”
小曦雖然已經語氣緩和地叫我“寶”了,但態度依然發寒,這哪是找我幫忙?這不是命令嗎!
“Sir!Yes,sir!”我緩和氣氛,小聲說著,敬了個禮。
誰也沒笑……
在部里傻坐了一會兒,美女同事讓我陪她去採訪,說是部里沒人陪,她又不願意自己去。一打聽,原來是某位選秀出來的新生代女歌星,門下無數變態粉絲,今天跑到我們這邊來開個什麼產品代言會。其實我挺不愛採訪新出爐的明星,新生代明星所到之處必然有一群尖叫的粉絲,而現代年輕女孩品味換得也快,頭一天問,還說喜歡陳寇希呢,隔兩天再問,人家回答:“陳寇希?別老土了!誰還喜歡他啊!”那架勢,跟她把陳寇希甩了似的。
會場在某酒店二樓宴會廳,與其他眾多同行領完紅包,我轉身就把自己的那份給了美女同事。也就二三百塊錢,又是人家拽我來的,要是貪這個蠅頭小利,那以後在部門裏就沒法混了。那美女同事卻欣喜萬分,沒想到還有這意外收穫,也是,要是她自己來,只能拿一份紅包,現在好事成雙,美得不行,當場承諾,採訪之後請我吃肯德基。
明星都有架子,這種場合遲到一個小時跟玩似的,根本不理會我們當記者的感受,就跟民航的飛機似的,它要晚點延遲一天乘客都得等,乘客遲到一分鐘它都不等。不單是遲到,明星還喜歡早退。某次,一個女明星記者見面會,原定一個小時,剛二十分鐘就結束了,女明星一臉硬撐的微笑匆匆離去,眾人大罵耍大牌,後來據知情人透露——尿憋的。
主持人上枱面帶賤笑地廢話,我和美女同事坐在台下閑聊。偶然間看見了台上一張熟悉的面孔!時隔幾年不見,可別認錯人了。揉揉眼睛,確定是那廝,沒錯,我認識他的單眼皮和地包天!
從椅子上起身,衝著台上左側擺手:“老度!老度!”
老度,不姓老,也不姓度,是我高中同學,這綽號怎麼得來已經無從考證,不過高中時代我和他關係甚密,這麼說吧,當年我和末末的相識,基本上就是為了給老度和另一個女孩打掩護。這樣一同出生入死的階級感情,自然沒那麼容易忘懷,高中畢業后大學不同地,還有一段時間的網絡聯繫,但隨着時間流逝、時光如水、生命如歌的,聯繫越來越少,直至信號中斷,友情掉線。沒想到今天在這個場合又遇到這個傢伙!喜出望外談為上,倒也有些久別重逢的感慨——這傢伙還欠我十塊錢呢!
叫了幾聲,老度看到了我,很疑惑,皺着眉頭,扶着眼鏡框從台上往下打量我,可能幾年時間裏,我又長帥了不少,一時間認不出來了。我起身離開座位走向一旁靠窗的位置,扭頭沖老度招招手,老度一邊疑惑,一邊順從地跟了過來,還在不停地扶眼鏡。估計老度這綽號也多年沒人叫了,他還沒緩過神來。
老度上下打量我,才滿臉恍然地哦了地聲抬手一指:“賴寶!”
“虧你還記得我。”我笑笑。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老度臉上笑得跟梯田似的。
“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在這兒?”我也高興,他鄉遇故知,這算一喜啊。
老度扭頭看了看,轉過來:“是我公司的產品,這不是請明星代言嘛,我負責這事,就跟着跑山城來了。”
我點頭:“來幾天了?哎,你一直在沈京?工作也在那兒?”
“嗯,這不是為了這個活動才來的,昨天才到。”老度笑,“真沒想到能遇到你小子!”說著左右打量幾眼,明白了什麼似的,“哦!原來你真的在當狗仔啊?”
我轉過頭裝怒:“那叫聞工作者!”說著奇怪了,“哎?你早知道我在當娛記?”
“是啊。”老度點頭。
“聽誰說的?”我更奇怪了。
“嘿嘿,說了別讓你小子春心泛濫啊!”老度一臉壞笑。
“末末啊!“
“原來是她啊!”我笑了,“哎?你和末末還有聯繫啊?”
“什麼叫還有,一直有聯繫!”老度得意,“我可不像你小子,吃完抹嘴就跑。”
我不好說什麼,苦笑一下,又奇怪了,“哎?你來山城,末末怎麼沒告訴我啊?”
“啊?你和她也有聯繫?”老度一驚。
“是啊,她在山城啊。”我一愣。
“啊?她在山城?”老度二驚。
“是啊,你不知道她在山城?”我二愣,“你不是一直和她有聯繫嗎?”
“那是以前,我和她都快一年多沒聯繫了吧。”老度搖頭笑,“莫明其妙就沒聯繫了,都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原來在你這兒啊!”
我開始得意:“落葉歸根嘛!”笑着,忽然疑雲又泛心頭,“哎呀!老度,你說我當娛記是末末告訴你的?“
“是啊。”
“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老度笑着做回味狀:“那可早了,起碼也有一年多了……”
“什麼?!”
好吧,我不能在老度面前過分地表現出心裏的激動,的按捺,我壓抑,我若無其事。但這件事,絕對絕對給我純潔而充滿博愛的心靈蒙上了陰影。如果老度說的是真的,那麼末末就是一直都知道我的行蹤。她知道我在山城,知道我做娛記,那她為什麼要裝一無所知?容我小人之心度毒婦之腹——我和末末的邂逅,可能不是巧合。果真如此的話,那真是好大好大的一個套啊!我鑽到現在還不見底!
忍着疑惑、好奇、怒火和震驚,我繼續和老度表達着他鄉遇故知和喜悅。
詢詢之下,原來才度與末末同一所大學了,但末末中途退學,原因老度不知,不過兩人一直有聯繫,偶爾還能見面,每次見面末末都是嘻嘻哈哈,對自己的事情隻字不提。後來末末幾乎是突然消失,人間蒸發一樣,從此和老度失去聯繫。
末末當初沒和老度打招呼就走,自然有她的原因,相對現在我和末末的情況來說,老度也確實算外人,我不想讓他也攪和到事情里來,我要當面!親口!問問末末!
打着哈哈,扯着閑話,又把美女同事叫過來相認,然後和老度商量,能不能在活動之後給我們這邊安排一個專訪?
老度點頭,又搖頭,最後留下一句“我去問問她的經紀人”,轉身離去。
“寶哥,你還真行啊!哪兒都有認識的朋友!”美女同事羨慕之餘還不忘給我好處:“等一下,這肯德基我是請定了!”
我笑着擺手:“那錢還是留着傍身吧,等你找到一個養你的男人再請我。”
此時此刻,真是哈心情都沒有了。
專訪的事情安排妥當,我讓美女同事只身前去採訪,怒又是感激又是潮紅。她當然知道這專訪要是只署她自己的名字,是多麼大的價值,起碼會讓報社高層注意到她。
約老度晚上一起吃飯,算感激,也算久別重逢,喝兩杯敘敘舊。
老度一臉愧疚,說晚上還有一系列活動,他必須在場,這事是他負責的,走不開。那就算了,喝酒是小事,工作是大事,不能砸人家飯碗啊。
互相留了手機號碼,打了招呼,老度臨走之前承諾肯定找機會聚一聚。
將近傍晚了,但天氣還是悶熱的。正好趕上了朝九晚五上班族下班大潮的尾聲,街上人多得有點兒恐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之中,我特小資地漫步在馬路上,心緒複雜,無比惆悵、無比傷感。
我不是很願意相信,末末都是騙我的,由始至終都是給我下套。但偶然邂逅老度,得知了這些,我一時間找不到任何借口來搪塞自己,如果是真的,那我真成了史上最大的成人玩具了!
我想問末末,怎麼開口呢?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着,心亂如麻,多次試圖把頭緒理清楚,讓自己理智地思考點什麼,但周圍的人群喧鬧,機械轟鳴,讓我根本靜不下來。可能沒有這些,我也一樣靜不下來。
心裏一陣一陣翻湧着找末末問個明白的衝動,但我又在優柔寡斷着。或許不知道怎麼開口只是個借口,我更怕的是從末末嘴裏得到肯定的答案。如果末末真的是給我下套,那我就很受傷很受傷了,可能從此不再相信愛情,可能上山修道御劍,可能出家吃齋念佛,更可能做個變性手術,然後照一些特噁心的照片發到網上去噁心別人,那就不太好了,我可不想我的初戀回憶以仇恨為結局,那是最失敗的結局啊。
我不是個懦弱的人,向來為理會以德報怨的狗屁邏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要贏,肯定有人輸,輸的那個就把你當敵人,所以真要揣着一副慈悲心腸,根本無法生活。對付兇惡的人,就要比他更兇惡;對付卑鄙的人,就要比他更卑鄙;對付瀟洒的人,就要比他更瀟洒;對付英俊的人,就要……但我最鬱悶的,就是不知道怎麼對付女人……
沒目標閑逛,分不清東南西北,偶遇一家串串店,腿腳也走得乏了,徑直邁步進去,弄了幾把串串,要了啤酒,沒滋沒味地咀嚼起來。
有時候,這酒是好東西,酒壯(屍從)人膽。三瓶冰鎮啤酒下肚,開始不清醒,我開始意氣用事,開始無所謂,開始掏手機,直接撥了末末的電話。這事兒,我真是憋不住。
響了兩聲,那邊接通,末末情緒不錯,歡快地來了聲:“寶,什麼事?”
“你在哪兒?”我一頓,不知道怎麼說,隨口問。
“小曦這兒呢!你喝酒啦?”末末咯咯地笑了幾聲。
我長長喘了口氣,握着手機的手已經出汗,定定神,把話說出來:“末末,我今天遇到咱們老同學了。”
“誰啊?”
“老度。”
電話那邊一下子沉默了,我醉眼睛,好像可以看到電話那邊,末末一臉驚愕的表情。
“你們聊什麼?”末末還抱着僥倖,但這句話問得太不正常了。
末末的這句話,已經從側面證明了我之前的某些猜測,心裏的氣就飆升起來了,一下提高了音量:“你說呢?”
咔嗒一聲末末那邊掛了電話。
她這一掛電話,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老闆!再拿兩瓶啤酒!”
連續兩杯冰啤下肚,大聲地打了幾個嗝,點燃一支煙,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麼。
手機響,短訊。末末。
“寶,你知道了什麼是嗎,需要我解釋嗎?你在哪兒?”
看完,冷笑,不回。
忽然之間,腦子不再空白,反而冒出了很多事情來,一件接一件,一幕接一幕,應接不暇;猛然之間,開始慶幸和末末簽署了一份結婚協議;猛然之間,覺得全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又一瓶啤酒喝完,電話響了。我沒回短訊,末末急了。
我接:“喂,你好,貴姓?哪位?貴庚?找誰?有事?干哈玩意兒?喝酒呢!”
那邊估計是愣了一下,我也不說話,喝了一口酒,聽着電話那邊末末急促的呼吸聲。
“寶,我……確實不是在這兒偶然遇見你的,我確實是故意來找你的,我確實騙了你……”末末應該是鼓起了很大勇氣,說著話,聲音都有些顫抖了,“但我不想騙你,更不想傷害你,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怎麼辦,實在不知道還能找誰,真的真的!我來找你也只是碰運氣,你說我利用你也好,欺騙你也好,我真的想傷害你,我沒想到你真的可以這麼幫我,我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好……”
我靜靜地聽着,一口一口喝着啤酒,打着嗝,麻木地笑。
“寶,你對我這樣,真的讓我特別內疚,我都想過不再騙你,徹底離開算了,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沒辦法。我必須,也只能找你把謊話編下去,真的,我承認我自私,但是寶,我求求你幫我,好不好?只要這一段時間,好不好?”
我咽了一口啤酒,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
“寶!寶!”電話那邊很焦急。
“好,我幫你,我什麼也不問,不就是兩個月嗎?”我笑着,用一指手指頂着手機貼在耳朵上:“咱們兩個月後呢,就離婚,你呢,給我滾得越遠越好,沒問題吧?”
那邊沉默,哽咽,抽泣,弱弱的一聲:“好……”
“那就好。”我冷笑着,極盡所能地表達不屑和蔑視。
電話那邊猛然傳來尖罵,聲音是小曦。她把電話搶過去了:“賴寶,不管怎麼樣,你現在是末末的合法丈夫!你別這麼對她說話!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她有多難,你不知道她對你有多內疚……”
“小曦,小曦?”我輕輕叫着她的名字打斷她。
“幹嗎?”
“滾你媽的!”大吼一聲,掛了電話。關機。
扭頭,串串店裏,老闆和幾桌客人全在看我。我趕忙笑着舉杯,另一手擺了擺:“吃好喝好啊!”
九瓶啤酒,微醉的感覺讓心緒平靜了一些,晃悠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不算徹底醉,但身體不太聽使喚,走路總偏離座標。腦子還清醒,也沒辦法不清醒,藉著酒勁,可以思考很多問題。我盡量把事情想得簡單一些,幫末末?要幫!不幫怎麼辦?一時激動都登記了,都合法了,現在反悔,末末那邊要來個死纏爛打,這婚要離不成,我怎麼辦?那就這樣吧,把這個忙幫完吧,再愛到曲終人散啦,那就分手吧,再愛都無須掙扎……
做人不能太老唐,我更不能容忍和末末這個已經很老唐的女人再這麼牽下去,不是兩個月嗎?我挺得住!
一路惆悵。如果幸福是浮雲,如果痛苦似星辰,那我的生活真是萬里無雲,漫天繁星……
晃到家門口的時候,努力睜開眼睛保持清醒,嘴裏還唱着:“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
正毒着,門被敲開了,小雯笑着臉:“回來啦!”笑容卻一下凝固在臉上,“你喝酒了?”
我繞過小雯的身子晃進家門,換鞋直奔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傻笑着繼續唱歌。小雯那邊沒了動靜,我也沒注意,但很快,一杯濃茶還有一杯奶端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喝點兒,醒醒酒。”小雯站在我面前,輕聲說。
我傻笑着,抬手一指小雯:“呔!毒婦!我好不容易花錢喝醉的,你要我醒酒?太卑鄙了!“
小雯飛快一皺眉,而後輕笑了一下,輕聲問:“我做晚飯,你還吃飯嗎?”
我幫作神秘地眨眼微笑,鉤着手指示意小雯貼近,像是要說一個天大的秘密。
小雯猶豫着,側着頭把耳朵貼近我。
我噴着酒氣,悄悄地對着小雯耳朵說:“我不吃。”
小雯猛直起身,皺眉抬手蹭了一下鼻子,輕輕嘆了口氣:“那我不管你了,我回房間了。”說完轉身,走兩步又轉回來,“寶,你沒事吧?”
我再次綻放神秘笑容,沖她鉤手指。
小雯不再上當,看着我淡淡地說:“寶,你還是把茶喝了,早點睡,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去機場接我父母,好嗎?”
我猛站起身,獃滯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兩個小雯,然後敬了個禮:“請兩位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小雯一愣,左右看了一眼,明白過來,搖頭笑笑,轉身進了卧室,關門。
客廳靜了下來,我努力站起身,去飯廳打冰箱,在冰箱裏找酒。這酒,不喝不足以平民憤。
稀里嘩啦地抱了不知道幾罐啤酒回到客廳。電視開着,不知道演什麼,眼前有點模糊,斜靠在沙發上喝酒,舉起啤酒罐都找不到嘴了,但腦子不知道怎麼的,越來越清楚,很多事情一幀一幀的,就那麼清晰,還長久揮之不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朦朧中好像看到有人站在我面前。開始只是遠遠站着,後來走近,再後來坐到我身邊,伸手摸我的頭髮。
“寶,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哭了?”
好溫柔的聲音,是我老媽嗎?別晃!別亂晃!讓我仔細看看……哦,不是,老媽沒這麼年輕,那是誰?這麼面熟……
等一下!我哭了?我哭了嗎?伸手摸了一下臉,又蹭了蹭眼睛,哎?還真是濕的!我自己都沒感覺到,鼻子發堵還以為是煙抽多了,呵呵,哭就哭吧,有啥不能高興的?哪條法律規定男人非得裝堅強?
於是我仰頭一口口灌着啤酒,眯眼笑着,眼淚滴答滴答往下掉,已經醉得忘記了哭的原因,就是覺得哭一下挺爽的,回憶一下,除了幾年前有一次喝醉了,鼻子撞在門框上酸,流了眼淚之外,很久沒哭過了。
小雯好像嚇着了,坐在我身邊,愣愣地看我掉眼淚,許久,她伸出了手,慢慢地把我手上的啤酒罐拿開,然後摸摸我的額頭。
“寶,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能說嗎?”
我笑了,這個問題我自己也在想,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是被自己的初戀玩了嗎?不完全吧,好像就是覺得累,很累。這麼一想,心裏好像開了閘似的,忽然之間很多委屈和難受都涌了出來,那眼淚也是越流還越來勁了!鼻子酸了,嘴唇也抖了……
一隻手,慢慢伸到我腦後,環住我的脖子,把我的頭扶了過去,靠在一個瘦弱而溫暖的肩膀上。
硬撐着說,我還算清醒,依靠在小雯懷裏,那感覺很怪,好像自己真的一下變成一個孩子似的,再也沒必要硬撐,沒必要流着淚還強顏歡笑,於是閉了眼,一隻手伸出,摟住小雯的肩膀,任由淚水流淌,哭吧哭吧,把水分都哭干,讓我變成一具乾屍,存進博物館吧。
小雯哄孩子似的,抱着我的腦袋,讓我靠在她肩膀上,輕輕摸着的我頭髮,身體也隨之輕輕搖晃着,聲音更溫柔:“寶!對不起,寶別哭了,我一直在想我的事情,想讓你幫我,卻完全忽略了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痛苦,對不起寶,我也應該關心你……寶,你能在我面前哭,我知道,你信任我,沒什麼的,沒什麼的……”
我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反駁:才不是,我是喝多了,大街上我也能哭。而小雯的聲音,如同輕柔的鋼琴曲一樣,莫名的一股力量,驅使着我在迷醉中尋找慰藉,就好像,飢餓的嬰兒在尋找奶嘴兒。
我的頭靠在小雯肩膀上,微微一揚便能看到她的脖頸、耳垂、還有幾縷垂下的秀髮。
沒有思想控制的,我便輕輕吻了上去,嘴唇一下貼住了小雯的脖頸,連同耳環一起,叼住耳垂,然後嘴唇一點點移動,吻到了她的臉頰、額頭、鼻尖、下巴……如此近的距離,我可以感覺到小雯的鼻息在加重,那隻摸我腦袋的手,也在我的親吻之中,不由自主地一下下輕輕揪着我的頭髮。
當我的嘴唇徹底貼在她的嘴唇上時,當我的舌頭啟開她妄圖自衛而緊咬的牙齒,引出她的舌尖時,我聽到小雯如釋重負一般的,長長嘆息了一聲。
扶着她,吻着她,我們慢慢倒在了沙發上。
緊張?還是動情?
可惜,我無法繼續探索與發現,無法尋求答案。因為,關於這一晚那斷斷續續、迷迷亂亂、支離破碎的記憶,在這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