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頂早餐店

雲頂早餐店

有些感情的事,船過水無痕,真的沒有什麼。有些呢﹖也許,它什麼也沒有發生,卻比發生過什麼,更令人悸動。約好看店面那天上午,啟德和太太芷楓特別比平常提早一些收攤,在店裏等着。“你看,她會不會來啊﹖”芷楓有點擔心。“應該會吧!”啟德講話的口氣,一直都是PH7,聽不出情緒悲喜。“每次你都這麼說。”講完,夫妻倆相視而笑。這是近月來他們第五次在這裏等有緣人來赴約,急着想要完成他們做善事的心愿。前幾次的有緣人,沒有一個準時赴約,珊珊來遲之後,看完店面,有的沒興趣、有的沒把握,反正就是沒有談成。“不是我要說:‘這年頭好人難做’;而是這年頭願意吃苦,半夜起來準備賣早餐的人,真的不多。所以,妳也別難過啦!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強求不得。”父親重病之前,啟德正式接手燒餅油條生產批發的生意,供應給郊區附近數十家早餐店,歷史已經超過五十年了。遠近馳名,生意很穩定。不過,純手工做的燒餅油條雖然特別香脆好吃,就是沒有辦法大量生產,業績總是困在固定的數字上。夫妻倆每天半夜兩點起來炸油條、烤燒餅,四點開始送貨,忙到中午十一點收攤,賺的都是血汗錢,談不上大富大貴。位在燒餅油條生產工廠附近有個小店面,夫妻倆無暇經營,免費出借給一個落難的朋友開小吃店賣面。由於他家的人手忙不過來,生意只能從下午四點做到凌晨。幾個人閑談之間,想到店面可以提供出來賣早餐,三明治、粥品、饅頭、豆漿、燒餅、油條……都可以,增加營業的坪效。目的不是要多賺錢,只是不想讓寸土寸金的店面空着可惜。

巴太太商量之後,啟德將這個消息公佈在小型企業經營聯誼會的網占上,希望鼓勵有意創業的年輕人前來試。很多人都以為這是一個惡作劇的佈告,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好心的人,要把自己的店面免費提供出來贊助別人創業。在這天之前,先後有四個人透過網絡聯絡,前來看過店面,有的意願不高、有的能力不夠,沒能合作得成。前一天,有一位叫做周罄宜的女子經由‘女性事業第二春’的網占連結,表示有興趣承租,並一再強調‘我一定會付店租’。距離他們約好得見面時間過了十五分鐘,啟德看見一位清秀瘦小的女子從對街過來,直覺她應該就是周罄宜,推了推太太的手。“請問是何先生、何太太嗎﹖”“你是周小姐,”芷楓覺得一見如故,熱誠地上前迎接她,“來,進來。”啟德打量對方,心裏揣度:“這女人,行嗎﹖賣早餐可是很辛苦的事啊﹖”兩個女人談話投機,沒有男人插嘴的餘地。啟德隱隱約約聽見罄宜的自我介紹,是個剛離婚的單身女子,有個兒子歸給前夫,目前孑然一身。雖沒有一技之長,曾經在很傳統式的早餐店工作,有幾年的經驗,她想試試自己的身手。芷楓也沒有隱瞞什麼,直接了當告訴對方:“我們夫妻結婚十年,一切正常,就是生不出孩子,求神問卜也沒結果,廟裏師父要我們多做善事。沒什麼功德好布施,只有這小小的店面,希望幫助有緣人。”不孕夫妻的苦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之一。啟德聽了卻不自在的臉紅起來,好象被外人檢查自己的性能力。突然升起一股很傻的衝動:“我絕對能夠證明:我可以!”一會兒功夫,兩個女人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敲定了。罄宜決定來這裏賣早點,包子、饅頭、豆漿,都是她拿手的,燒餅、油條就由啟德夫婦的工廠供應。

一個星期之後正式開張,啟德夫婦送了一塊招牌“雲頂早餐店”--這是罄宜指定要的店名,據她說,是算過筆劃的。雖然,“雲頂早餐店”位居傳統住宅區,但巷口對面正好有一所高中,只要不是放寒、暑假的日子,早餐的生意還真是好得沒話說,罄宜一個人差點忙不過來。有時芷楓睡過午覺之後,會過來幫忙罄宜揉麵糰,話話家常。罄宜的身世,很令人同情。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經歷那麼多滄桑。離婚後的日子,也不平靜。前夫收入不穩定,常來借錢,借不到錢,拳腳相向,在所難免。配合生意型態調整作息,啟德夫妻習慣晚餐后一個小時內就寢,睡前芷楓把白天聽來的話在枕邊告訴啟德,不知道是因為他太累了、還是沒有興趣,從不接話的他,總在話題結束前睡着。留下芷楓瞪着天花板,怨嘆同為女人的不同命運,聽着啟德的打鼾聲,享受幸福的氣息。開張一個多月,“雲頂早餐店”的生意持續成長,罄宜實在無法負荷這麼重的工作量,開始考慮請個人手幫忙揉面做饅頭。啟德聽了直搖頭:“成本不划算啦!”“人也不好找。”芷楓幫腔:“薪水給得高,妳就沒有利潤;薪水給得低,妳也請不到人。”三個人對眼看了許久,還是芷楓主動提了,“就讓啟德每天來幫忙兩個鐘頭吧!”她轉身對丈夫說:“你太胖了,利用揉麵糰時,好好減肥。”當天,啟德就開始上工了。雖是義工,倒也不分晴雨,準時報到。啟德的話,向來不多。沉靜的氛圍,反而叫罄宜從心底產生孤男寡女的尷尬。每天下午,過了兩點半,罄宜總是巴望着睡過午覺的芷楓能過來店裏聊聊。偏偏芷楓身體不好,每天起得早,午睡補眠,睡到傍晚五、六點才起來準備晚餐,是常有的事。如果芷楓沒來,啟德揉完麵糰就會離開。罄宜看着男人消失的背影,留下打烊后空空的店面,不免問自己:“他是恩人啊!有什麼好怕的。莫非,我只是害怕芷楓誤會嗎﹖還是,我害怕的是自己﹖”這些問題的答案,在一個雷雨的午後,有了水落石出的答案。罄宜的前夫阿坤,不知從哪裏打聽到她的下落,上門來找她。“兒子要註冊了。”他開門見山,毫無客套。啟德沒見過這種場面,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只能收起視線,低着頭揉麵糰。跑進又跑出的罄宜,手上多了一把鈔票,像繳稅似地奉上。整個過程如同無聲的黑白電影,動作很大、表情也誇張,少了對白,多了想像空間。

“這次比較乾脆喔!”阿坤得了便宜還賣乖,收起鈔票,用邪惡的眼光打量着啟德,像吐痰般暴出粗野的話:“干!把到金主了,給人玩免錢的。”接着轉身就要走。手上沾滿麵糰的啟德,哪裏能放過他,順勢舉起一大塊粘糊糊的麵糰,往阿坤的頭上砸過去。阿坤來不及防備,準確地被擊中,摔倒在地。兩個男人扭打一頓,屈居劣勢的阿坤,轉向攻擊罄宜,抓起她的頭髮,將她整個身體拋向牆壁。瘦弱的罄宜應聲倒地,前額冒出鮮血。啟德本能地伸手將她扶起,眼看着阿坤悻悻然離去。“小傷,沒關係的。”習慣被前夫毒打的罄宜,已經麻痹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你。”溫柔敦厚的啟德,有着豐富的同情心,掙扎着不讓眼角的熱淚奪眶而出。反而是罄宜不斷安慰他:“你不要為我難過,這真的沒什麼。”麵糰全毀,重新來過。像罄宜混亂的心情,亟待自己好好整理。感到非常內疚的啟德,在罄宜的協力合作之下,多花了一個小時,才把重新和過的麵糰揉出一點彈性來。兩個人還是沒有講話,好似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默默地度過心靈和肉體交戰的時光。作完成,啟德要走了。他仍然像往常一樣,輕聲說了:“我回家去。”就轉身離開。這次,他多看了罄宜一眼。他不會忘記她前額上剛才受傷時的血痕;她也會記得他抱住她時夾在雙腿之屬於男性才有的溫度。

晚餐時,啟德忍不住將下午發生的事,跟芷楓說了。芷楓十分同情罄宜的遭遇,一邊聽、一邊哭。本來啟德搶着要洗碗,芷楓卻叫他去罄宜租來的居處看看,以防阿坤挾怨報復,繼續去騷擾她。啟德走到客廳停頓了一下,還是依照芷楓的意思去做。八點文件的電視劇開始沒有多久,芷楓已經累得躺在沙發睡著了。再睜開眼的時候,芷楓已經被啟德抱在懷裏,從客廳到卧房,天旋地轉。有幾秒鐘,芷楓一下子回不過神,彷佛被歹徒入侵般地恐慌。若不是感覺啟德那一雙那熟悉臂膀捆着,她幾乎要大叫了。她聞到啟德身上淡淡的酒味,正以強勁的力道,急着要穿透她身上每一吋的毛細孔。結婚以來,她從沒有見過啟德以這麼豪放的姿態積極地要過她,她也不曾如此激烈地響應着他。兩個人的情慾,像春風雨露般喚醒身體的大地,而心靈深處卻如被催眠了似的,如夢一場。隔天,夫妻倆像往常一樣兩點鐘起來。燒餅、油條製作的工作,雖然日復一日,昨夜的激情卻讓他們有了新生的感動,工作時兩個人的嘴角掛着微笑,啟德甚至還在炸油條時哼起歌來呢!清晨五點多,啟德已經出第二趟車了。一如往常,他將兩包燒餅、五十根油條送到罄宜的店裏,看見鐵門沒有拉開。心想:“可憐的罄宜,昨天被折騰一天,恐怕真的是睡遲了,沒有辦法準時來開店。”他跳下車,正準備從鐵門中央信箱的缺口看看罄宜有沒有在裏面時,映在眼前的,卻是一張“早餐暫停營業;午後麵店照舊”的字條。而鐵門中央的信箱缺口,夾着一封信,簡單寫着:“啟德兄、嫂,你們是我見過最好的人,謝謝你們這幾個月的照顧,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請恕我不告而別。店裏點抽屜里有一疊現金,是這個月的貨款,請點收。山水有相逢。祝福你們。罄宜”啟德神情獃滯地回到車上,發動引擎,載着一車的燒餅油條在晨曦初透的大馬路上遊走。不知道為什麼,此刻腦海浮現的,竟是他二十五歲那年父親往生時的畫面。人生中,有些事情,不是盡一切力量去努力,就一定會心想事成的。譬如:父親的辭世、罄宜的離開。都是如此沉默、如此突然,如此讓人感到無力招架。父親唯一的遺言,是要他趕快結婚。百日之內,他娶了當時已經在店裏幫忙的芷楓。他愛她,她也愛他。家庭幸福美滿,只是一直盼着想要有個孩子,尚未能夠如願而已。啟德一直以為,這一生差不多就是這樣了,直到罄宜離開,他才知道他的心裏缺了一塊。而缺的這一塊是什麼呢﹖他不清楚,也說不上來。

除了前一天晚上,奉芷楓之命來看望罄宜之外,這幾個月來他們之間的對話大概沒有超過二十句。就算是阿坤來找麻煩時,他展現英雄救美的那一刻,也幾乎是無言以對。他和她之間,既沒有性、也沒有愛,可以說是什麼都沒有。罄宜走了,能夠從他心上帶走什麼﹖他不知道。他只記得前一天晚上,奉老婆之命去探望罄宜時,她正在喝悶酒,額頭上的血漬已經凝結成干褐色。酒入愁腸,化做熱淚。陪她喝了幾杯,他感覺胸口很悶,好象有一隻怪獸掙扎着要從裏面跑出來。他擋着,用萬夫莫敵的姿態擋着。他堵死心中的缺口,用酒去塞滿那個看不見底的洞。他不要、他不能。啟德憋着、忍着,回到家之後,柵欄卸下、蓋口掀開,怪獸衝撞而出、洪水傾泄而下,在芷楓的身體內,流竄。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他以為連罄宜都不會發現。顯然,他自己知道:錯了!罄宜也發現了,所以她走了。或許,她也不想讓這一切失控吧。沿路送貨,除了大大小小的早餐店之外,還有夜間營業賣廣東粥的小吃攤、提供中式料理的餐廳,都是啟德的客戶。接近中午時,啟德回到家,芷楓已經從鄰居那裏聽說“雲頂早餐店”今天沒有開張做生意的消息,急着問他到底事怎麼一回事。啟德取出罄宜留下的信,交給芷楓。芷楓讀完信,一個人躲在房裏哭了半個鐘頭。他進去,輕輕拍着她的背。擦乾眼淚時,她說:“女人的心,只有女人了解。”

事隔不到一年,啟德夫妻生出一個男孩,如獲至寶。還在做月子的芷楓算了算日子,對啟德開玩笑說:“是你那天晚上太賣力的結果。”正當他們快要忘記有關罄宜的這個人、和這件事時,電視上出現一個介紹海外華人餐廳的美食節目,背景是加拿大多倫多一處唐人街,畫面出現害羞的女主人不肯面對鏡頭,以背影接受訪問,介紹店裏的包子、饅頭。記者補充說:“其實,新開張的‘雲頂早餐店’最受稱道的是他們的炸油條,皮酥、香脆,即使買回家在廚房擺了兩天,吃起來還是脆的。”啟德和芷楓夫妻倆幾乎同時認出來,“罄宜,不會錯的,是罄宜。”芷楓大叫。“真沒有想到,她跑到多倫多去了。”啟德感慨萬千地說。“你,什麼時候把炸油條的祖傳秘方告訴她的﹖”芷楓小心翼翼地問,她不想讓他以為她想探測些什麼,因為她堅持要自己相信:他和罄宜之間沒有什麼。啟德抱起兒子,輕鬆地回答:“反正做好事嘛!憊要挑時候啊!”聽他說得雲淡風輕,芷楓也不得不淡然處之。她記起剛結婚時,曾經和啟德去爬山,出發時天氣晴好,白雲朵朵。到了山上,卻濃霧密佈。起風之後,飄飛成細雨。到現在她還記得,啟德握起她的手,對她說:“在山下看見山頂的雲,事實上是山頂里的霧。”人的一生里,會有許多美麗的雲朵從眼前飄過。只要你記得在雲朵變成雨絲之前,走出迷霧,就會擁有最深刻的回憶。有些感情的事,船過水無痕,真的沒有什麼。有些呢﹖也許,它什麼也沒有發生,卻比發生過什麼,更令人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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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若權中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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