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經歷過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經歷過高考的人生會更加殘破。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這十二年,不管是努力也好,貪玩也好,最後就是要在六月初的這兩天見分曉,難怪有些優等生們因為壓力過大,要麼崩潰,要麼失常。至於另外一些學生,像我,在十二年刻苦貪玩之後,仍然有大學上,是非常令人氣憤的。當我發現這一點時,我便低調地把自己關在家中,只是為了保護其他學生的安全。
在我沒有走入社會之前,我什麼都沒有,除了青春。我認為我的青春開始於初中,在高中達到頂峰,並終將在大學落到低谷。
我努力回想初中的點點滴滴,並且咬壞了好幾根筆,但是仍然沒有結果。於是先說說高中吧,如果想起初中再說。
我就讀的高中坐落在北京二環里,儘管緊臨着中國古代最高學府,但是這所學校絲毫沒有受到歷史氣息、人文氣息的熏陶,說好聽點兒是一所三類學校,說得不好聽就是一個流氓學校。
報到那天,我看到了學校那游泳池般大小的操場,心就涼了半截。幸虧這所學校質量太差,學生少,不然不知道學生們為了爭奪打球場地該發生多少毆鬥。
學生家長在老師的帶領下來到了禮堂,聽了聽校長的介紹。這個學校的校長是個長相酷似柯鎮惡的中年婦女,說話聲音做作得令人作嘔。她用她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說:“我們學校啊,歷史悠久,建於1865年,曾經是教會學堂,學風淳樸,要求嚴格,師資力量強大,設施完備。嗯,我們學校高中升學率百分之百,重點率百分之三十。”我環視了四周,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學生數量,絕對不超過100人,那就意味着有30個人能考入重點大學。
開學一周后,校長的話得到了驗證。學風足夠淳樸,學生們基本都會在早上把作業抄好交上去。要求的確嚴格,如果在廁所抽煙被老師看到,老師會嚴厲地要求學生把煙頭扔進茅坑裏,如果不照做,老師會在你甩手離去之後,親自把煙頭扔進去。嚴於律己的老師現在已經不多了。
一年後,我從學校保安的嘴裏了解到了歷史悠久的學校。這裏曾經是某個帝國主義豢養的傳教士在中國建立的剝削性質的學校,在內戰時期還是國民黨特務組織的地牢,殺害了無數人民英雄。
三年後,當我拿到了一所一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才知道,我佔據了全校僅有的三個一本名額。我仔細回想了三年前校長說過的話,考慮到當時我沮喪的心情,再加上時代發展所不能避免的音響條件的落後,導致校長沒有能夠告訴同學和家長她的真正意圖。她應該說的是百分之三個,我聽錯了。
我不該在小說的開頭就說了這麼多的后話,因為按照現在的時間,我剛剛上高一。這個時候我不是坐在屋裏咬着筆思考怎麼寫小說的人,而是一個坐在高一某個教室里上課的學生。這個時候的我穿着校服,右手拿着筆,似乎在聽老師講課。
我的右邊坐着一個頭髮挺長也挺黃的哥們兒。此人皮膚白皙,長得勉強不算難看,由於黃色的頭髮在亞洲人種原廠製造的範圍中很醒目,讓人很容易就記住了。要知道,以現在國人的道德規範和審美接受能力來看,黃色的頭髮必然是染的,絕非天生。而染頭髮的往往都是一些不務正業的社會小青年兒,所以中小學明令禁止學生染髮,以區分學生和社會青年。不過這只是一部分人的臆想,學生和社會青年本來就沒有什麼明確的界限,有的社會青年在經過幾年的晃蕩生活之後浪子回頭重新回到校園,在苦讀之後有的人成為企業家,有的人成為學者,不知道有沒有人混入教師隊伍,這點值得繼續考察。
我要說的並不是這些,我只是想說,這個哥們兒的黃頭髮絕對是天生的,起初我也不信,但是經過我長時間的觀察,我從未發現他淡黃的頭髮有過一絲一毫的褪色,我便相信了。可是學校的老師們不相信,每天在校門口檢查的老師都會把他叫住詢問一番,並且幾次三番給他家裏打電話詢問有關於頭髮顏色的問題,並且就此問題展開過十分激烈的爭論,學校老師並不會輕易相信家長的話,因為他們覺得父母會因為溺愛孩子而撒謊。可是既然他們有這種懷疑或者說是疑問,為什麼還要打電話詢問並展開會談,這個問題就比較複雜了。我認為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要聽到他們想要得到的答案,也就是聽到他父母昧着良心說孩子的頭髮是染的,這樣才能體現他們對學校事務管理的嚴格,體現他們不徇私情,剛正不阿。
話說回來,頭髮黃必然說明一些問題,至少說明他的身體存在一些問題。我覺得是缺鈣,因為我見過有些很小的孩子頭髮很黃,他的父母都生怕別人說自己的孩子缺鈣,所以給孩子戴上帽子,不管冬天、夏天。後來我也在驗證我這一想法,他可能真是缺鈣,因為他特別能睡覺。在我當時懵懂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指導之下,我籠統地認為睡覺長個兒,缺鈣的人個子矮,因此愛睡覺的人就缺鈣。可是幾年下來,他充足到一天二十小時的睡眠也沒能讓他繼續長個兒的原因又被我籠統地歸結為:睡覺時產生的鈣質隨着口水流失了。
我沒有像一些著名文字商人一樣製造出一個完美的初遇,並埋下伏筆為之後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變化和生活作鋪墊。不僅如此,更是連我們兩個見面之後的對話都沒有提及。不是我不想寫不願意寫,而是我們兩個當事人說的話太多並且毫無頭緒,兩個都愛說話、愛扯淡的人相遇后誰還會記得說了什麼呢。當時的狀況似乎是這樣的,就像影視劇里兩個素未謀面但早就惺惺相惜的武林中人一樣,開口什麼沒用的話都不說,揮劍便刺,在經過一番打鬥之後發現實力相當,然後攜手去喝酒。等兩個人都喝醉了你再問他們,哎,你們倆打架之前說什麼了,打架的時候用了什麼招數,聽說你們打架的時候,你的褲襠破了,他內褲露出來走光了。這完全不可能有人記住。
介紹一下吧,這個和我有着同樣愛好的革命戰友名叫大春。
如果說開學的第一節課能夠被拍成一部電影,那麼我和大春之間的對話要用無數個鏡頭拼接起來,之後,就該用一個長鏡頭,慢慢搖。
我和大春的背影出現在鏡頭中間,慢慢向後拉,我們兩個的身形變得越來越小,然後黑板出現在鏡頭中,繼續拉,就看到了老師,鏡頭再慢慢向前推,當畫面中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本鏡頭結束。
我從小就把老師當做敵人,後來我發現,其實不是這樣。
語文老師姓周,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卻異常健壯,遠遠看去不像是個老師,倒像是個打手。那天他穿着及其隨意,像農民工一樣走進教室。粉筆吱吱作響,在黑板上留下一個剛硬的周字。他談吐優雅不失幽默,從容之間又散發著一種霸氣,出口成章,才華橫溢,在不知不覺間,將無數睡夢中的學生喚醒。
第一節課的內容很複雜,但是內容不多,簡單來說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媽的”這三個字在中文裏的語法作用,另一個是中國語言的發展,並以“丫挺的”為例闡述說明。我從小到大聽過好幾十節語文課,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內容。以我一直以來的學習態度,我是不會記筆記的,但是這些東西太過複雜又似乎很有價值,我不得不跟大春借根兒筆記了下來。看着滿滿當當的好幾張紙,我有了一些擔憂,我生怕周老師再講這些東西,那樣一來,我就會在不知不覺間養成認真聽課和認真記筆記這兩樣優秀的品質,然後燃起對學習的熱愛,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說不好哪天就成了學者。幸好下課鈴及時響起,才把我從懸崖上救了下來。我把那幾張紙隨便塞進書里,走向廁所,開始業餘生活。
這所學校的男廁所永遠被煙民霸佔着,使得真正想要上廁所的同學不得不繞遠去學校外面的公用廁所解決,後來學校加強管理制度,不能隨便進出校門,有些尿急或鬧肚子的男生們不得不鋌而走險,選擇人少而僻靜樓層的女廁所解決。考慮到剛剛入學,煙民們都不敢張揚,所有人在上廁所的同時,都在偷偷觀察有沒有抽煙的人或者有沒有檢查的老師。這時候我小心謹慎,大膽出擊,成為了為數不多的第一批在廁所抽煙的煙民。
我在廁所抽煙的時候認識了兩個人。一個叫猴子,他右半邊臉上有個10公分長的刀疤。在我的第一印象里,這是個特別狂傲的人,不好接觸。另外一個人叫小狗,個子不高,人又瘦又小的,卻總是笑眯眯的,很好接觸。漸漸地,那些藏在深處的煙民發現學校對於廁所管理極其鬆散,便壯起了膽子,都在廁所抽起了煙。此後的三年裏,這擁擠的廁所總是擠滿了煙民。致使後來有一次,一個新來的老師看到了從廁所門裏冒出來的滾滾濃煙,以為廁所着火了,抄起滅火器,一路小跑,進了門就嗞嗞地噴。滾滾的濃煙消逝在老師得意的笑容中。但是這個老師是站在廁所門外對着廁所噴射的,滾滾濃煙都出自於我們這些煙民的口中。我們都濕了。
後來學校狠狠地批評了那個老師一頓,卻對我們置之不理。
高中的校園,總少不了打籃球的男孩兒,更少不了看男孩兒打球的女孩兒。大多數男孩兒打球就是為了吸引小姑娘的目光。我也打球,只不過因為我精力旺盛,要藉此發泄,就像到了躁動期的小狗崽子要被主人帶着溜。天天在學校打球,我認識了鼻哥和小驢。鼻哥鼻子特別大,小驢跑得快,身體像頭驢,因此得名。每天中午,我都和他們在一起揮灑汗水,樂此不疲。在場邊看球的女孩兒不在少數,我卻一眼看到了一個清秀的女孩兒。
她從來不像別的女孩兒那樣瘋狂,總是默默地看球,偶爾微微一笑。她個子高高的,身材窈窕。我總忍不住多看她幾眼,卻總是沒有眼神的交匯。
我的高中生活就是在別人的忙碌中得到的悠閑。每天早早地來到學校,不慌不忙地抄完當天要交的作業,再邁着四方步,慢慢悠悠地往廁所走去,閑適地吞雲吐霧一番,再開始一天的課程。悠閑的生活讓人沒有絲毫的壓力,時間就過得特別快。
國慶的前一天,因為做值日,我最晚離開學校。剛出校門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這是張日本女孩兒的面孔,很精緻,很小巧。我們偶然的相遇,卻招致我無比的厭惡,她停下來想和我打招呼,我卻低頭走了過去。
我很早就認識這個日本女孩兒了。
這時候就不得不讓時間暫停一下,我把我的身份從高一切換到初二。
我在北京的一所重點國際學校讀初中,之所以是國際學校,是因為它有個國際學生部,專收外國學生,以日韓居多。而日韓女生總是衣着靚麗,打扮得清新可人,不像中國女生們被肥大的校服遮住了曲線。這導致了我們這幫閑得無聊的男生們每天中午混跡於國際學生樓里,過過眼癮。
初二那年,我們剛剛開始這項娛樂活動,所以每個人都極其興奮,不免在見到外國女孩兒的時候感到尷尬。防止尷尬最好的辦法就是做聊天狀,裝作漫不經心地嘻嘻哈哈。
有一次我們在那裏假裝嬉笑怒罵,或許是玩笑開得太入戲,我沒有注意到迎面走來的女孩兒。當我咧着嘴,帶着猥瑣的笑容抬起頭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女孩兒微笑着沖我點了點頭。
哄——
“這是咱這個流氓團伙第一次受到良家婦女的回應,哥兒幾個,怎麼宰他啊!”說話的人名字比較複雜,並且以目前的進度來看,出場的人物過多了,我就不多介紹了。就暫且稱呼這個人為X宇吧。
“那就甭廢話了,讓他請客吧!”這個人叫妞子,不叫X妞也不叫妞X。
“我要這姑娘手機號!我要認識她!”這個人是池X。
不管我心裏怎樣咒罵,結果是我被他們按倒在地。我無奈地低下頭:“哥哥們,別鬧了,給我個機會,你們開條件。”
馬上你們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說,X宇極其齷齪:“給你倆選擇,要不放學請我們吃飯,要不現在就去找那姑娘要電話!”其實我真想花錢了事,可我摸了摸褲兜,才發現沒有帶錢。
我只感到臉很燙,還有就是,她的中文說得真好。她叫梔子,日本人,比我大一歲。
接下來的日子,我總是和梔子在一起。我們會在中午一起坐在操場的大槐樹下,有說有笑。晚上,我們會發短訊聊天聊到很晚。漸漸地,我發現我喜歡上了她。
我想着還是不要說出來。我是個很自卑的人,我沒有出眾的外表、高貴的出身、出色的才華,我從來不在女生扎堆的地方多待,那樣我總會感到不自在。
可是,我還是決定說出來,並且稀里糊塗就說了出來。
“梔子,我覺得我有點兒喜歡你了。”
她回信息的速度特別快。
“我有男朋友了。”
一周后,學校大門口張貼了處分通知:
初二X班XXX同學,因違反校紀,在校內尋釁滋事,毆打國際學生,我校教育處決定給予記大過處分,以觀後效。
那個日本人被打得不輕。
而後的日子裏,我天天中午和同學踢球,有時候也和外國學生踢兩場。
我發現,有個韓國人踢球的時候總和我找茬,可是剛受到處分,我只好忍氣吞聲,像個小雞子似的任憑那個韓國人指着我的鼻子罵。
人善被人欺,驢善被人騎。
在多次受辱后,我決定不能再這樣忍耐下去了,不然哪天這個小子真的要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了,那可就太給中國人民臉上抹黑了。我們的革命先輩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沒有低頭認輸,挺胸抬頭,鬥志昂揚地和帝國主義戰鬥。作為革命的繼承人,我有資格,有理由同一切反動勢力作鬥爭。於是乎,我準備揍這個小子一頓。
為了這次行動,我着實費了不少腦筋。我檔案上的處分記錄就像是舊社會中國人民肩上的三座大山一樣,束縛着我的所有行動,因此,我決不能在學校下手。
據說這個韓國人似乎特別鍾愛麻辣燙,每周都要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家店裏吃上幾次。我就不明白這個韓國人既然對中國的美食如此熱愛,為什麼還要在中國的地盤上撒野呢。不管怎麼樣,既然這小子這麼喜歡麻辣燙,我就讓他的熱血灑在這片有麻辣燙的熱土上。
那家小店離學校只有5分鐘的路程,但在這5分鐘的路程里,要穿越破舊的樓房區,兩個衚衕還有一個街心花園。我拜託妞子去考察地形,他當即表示肯定,並擺出勝利的V字手型,我也回敬了他一個。
可是一分鐘過去了,他的手型還沒有變。
“怎麼的了妞哥,什麼意思,趕快去吧!”
他搖了搖頭,把手向我眼睛又伸了伸。
我不解地把我的V型手也伸向了他的面前。
“兩包中南海,不然免談!”這就是人性的貪婪,一切罪惡萌發的搖籃。我在這兒提心弔膽地計劃着做壞事,這孫子竟然發國難財。
“一包紅塔山,少廢話!”這次妞子真真正正地做了個勝利的手勢,轉頭殺出了校門。我望着他不足一米六五的背影,黃世仁在我心中高大威猛的形象頓時矮小了許多。
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一包紅塔山確實很管用,妞子竟然把沿途的地形畫了下來,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等高線,各種圖示,其中還有派出所、醫院。專業程度可以和地理書上的地圖媲美了。
我決定在街心花園裏埋伏下來。
北京的冬天黑得很早。我和妞子、X宇、池X等人早早地就埋伏在了街心花園裏的一棵大樹后。
很靜,沒有一點兒敵人到來的跡象。
我軍早在抗戰年代就總結出了一條戰爭法則:敵人越是沒到,就越說明他們要到了!
果不其然,當我們用身體擋着煙頭兒,抽了快三包煙的時候,敵人終於到了。
“哎哎哎,快看那是誰!”我順着池X的手看過去。
是那個韓國人,左手夾着一支煙,右手摟着一個女孩兒,是梔子。
我感覺我的腦袋嗡地一下便失去了控制,接下來的時間,我只能看到那個韓國人被一塊塊的板磚拍倒在地,地上有一灘血。還有,能聽到的只有梔子的哭聲夾雜着叫喊聲。
我覺得,這次鬧大了。
我們從犯罪現場一路跑到了工體附近的一家飯館商量對策。池X說不管怎麼著就死不承認,反正大晚上的他也沒看清楚。X宇打了阿池後腦勺一下,說你傻啊,那日本娘們兒認識咱們。
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期間妞子出去買了三次煙。我們的話題也由是不是該去自首轉到了那個日本女人如何如何水性楊花,再轉到日本女人的天生的卑微本性,再到女人的虛榮。
“女人就是禍水!”池X說。
“放屁,紅顏才是禍水!”X宇渾身通紅,猙獰地看着阿池。
“你腦子裏都是屁呀,你說的跟我說的有什麼區別?”
“區別大了,我說的是紅顏,你非說女人。”
這兩位平時沒事就抬杠,說急了就動手,往往是兩個各挨了一個大嘴巴便和好。直到幾年後X宇長到了快兩米,池X才不敢跟他抬杠。
我點上煙看着過往的行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可是恐懼才來了沒多久,就被我的一身正氣嚇走了。
“他沒報警,你好自為之吧。”是梔子的電話,短短几句,若在平時或許我會無盡的失落,而現在我卻感到無比興奮。
好險。
原來恐懼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第二天,我又在操場上看到了那個韓國人。這孫子腦袋上包着好幾層紗布,遠遠看去跟戴了個白帽子似的。我在幸災樂禍的同時不禁感嘆韓國人的頑強,以及對足球的熱愛。如果中國的足球運動員們能有這種精神,估計中國隊早就——算了,不說足球了,太傷心。
在我的記憶里,除了那次,我和梔子就再沒見過面。
那年中考完,我以一個很低的分數考進了我前面所說的那所高中,心情無比低落。雖然我們這些人在初中無惡不作,但是大體上來講,成績還都是不錯的。初中的課程很容易,在廁所抽根煙的工夫就能把一天講的課程學了。
北京的7月太熱了,我心情低落得和妞子他們相約大排檔,既消暑,又消愁。
“兄弟,沒事,咱們幾個裏就屬你最聰明,那學校也沒什麼,好好學你的,咱大學再見!”妞子邊說邊給我倒了杯酒,他被保送到了本校。
“聰明,聰明還考到那地方,怎麼沒留本校啊!”我最近像是拉上栓的搶,隨時可能爆發。
“得得得,喝酒,我不跟你丫說話了,屬高壓鍋的。”妞子被我的話噎了回去。
我的手機響了,打開一看是梔子的短訊。
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她究竟給我發的是什麼了。不過,大意還記得:如果你早點兒和我說,我一定會答應你的,一定會好好的和你在一起!
我大吼了一聲,摔了一個酒瓶子:“她把我當什麼人了!”我把手機遞給妞子。一聲清脆響,他也摔了個酒瓶子。
我依稀記得那天我們是6個人,剛剛喝完了一箱啤酒,又要了6瓶。那天大排檔的大叔大爺們一定記得6個不同的聲音發出的怒吼,還有接踵而來的清脆響聲。好像一個大叔還發出了感嘆:“年輕就是他媽不一樣啊。”
三年後,又一個大叔的嘴裏說出了這些話。離我那高中挺近的地方有個KTV,很大很有名,酒可是貴得很。我們常常用書包在KTV門口的小超市裝滿了各種酒帶進去。
“拿一條金橋,再來兩瓶芝華士。”
“年輕人,好好折騰吧,到了我這歲數就折騰不動了。”我似乎看到了大叔嘴角的抽動,又看到了他胳膊上長長的刀疤,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想讓我的青春充滿激情,就像那個大叔說的那樣,可往往等來的都是矯情。
後來,我是真正地把梔子忘了,直到我再次見她,才讓我回想起來有這樣一個人,曾經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
高中的日子,我天天中午和鼻哥、野驢他們在操場上打球。不知道是為了多看那個女孩兒一眼,還是希望讓她多看我幾眼。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着,我生怕我的青春就這麼一點點地耗盡了。後來我知道了那個女孩兒叫小綠。
十一假期回來以後,我看見了小綠的男朋友,個子不高,長得足夠屎。
平安夜,我看到了一個個子高高的男孩兒拉着她的手。
元旦那天,有個豬頭一樣的男人開着寶馬來接她。
情人節,有個地痞模樣的小個子抱了一大束玫瑰等着她。
猴子扔了根煙給我:“甭看了,我看她就是一雞!”我點點頭。幾個月的時間不長,卻足夠看清楚一個人了。我和猴子從剛開始互相瞧不上,慢慢發展到推心置腹,也才用了幾個月的時間。
高一這年剩下的日子,我都是在數着小綠不停變換着的男朋友,並在本子上畫著正字的時光中度過的。在我即將換個本子重新記錄的時候,學期便結束了。
中國的教育制度太不合理了,無限扼殺學生的興趣愛好,尤其是文理分科。
我在文理分科志願表上選擇文科的時候,產生了這些想法。其實文科生還是很不錯的,坐擁無數嬌艷女子,生活自由自在,不再有理科生整日海量的習題,只需要上課聽聽,回家看看書,高分便手到擒來。
我曾經說過,我這個高中是個比較差的學校。這樣的學校最大的問題就是學生少。我們這個年級只有120多人,文科生只有60人。於是這60就被平均分成2個班。
我之前也說過,有個頭髮老長的男孩兒和我建立了革命友誼,就是大春。這個人太貧了,無論課上課下,他那兩片大薄嘴唇就不閑着,使出渾身解數和我周旋。恰恰我也是個意志極其不堅定的人,面對敵人的糖衣炮彈,尚未交手幾個回合,我便繳槍投降,成天和大春這孫子閑扯。上課也扯淡,下課也扯淡,風雨無阻。如果哪天大春發燒了沒去上學,我這一天都沒着沒落的。
這小子不光愛閑扯,他最大的毛病是不帶煙,成天管我要煙。更可氣的是,就算他帶了煙,他也得抽我的。他抽的是心安理得,泰然自若。後來我明白了,他抽的是都寶,我抽的是紅塔山。大春對都寶的評價很高,物美價廉,好抽不貴,甚至上升到了精神的高度:心情要不好,就得抽都寶!可是評價這麼好的煙他卻不捨得抽,非抽我的。
我們這種革命友誼或許過於深厚,讓那些沒有經歷過戰亂的小字輩老師們看着很不順眼。於是乎,這幫老師在分班的時候達成了共識:千萬不能讓我和大春湊到一個班!
但是老師終歸是老師,他們在對待學生的態度上存在問題,並且目光短淺,看問題太片面。不過他們有合理的強制手段讓我和大春分開,只可惜千算萬算,最終還是鑄成了大錯。
大春被分到了三班,我在四班。
自打我走進四班的教室,我的嘴就沒閉上過。
我的眼睛在一瞬之間好像變成了數碼的,又好像變成了狙擊槍的瞄準鏡,在教室里搜索着。“鼻哥,野驢,嗯很好。嘿,猴子,小狗,嘿牛逼大了!”這幫缺心眼兒的老師,雖然硬是把我和大春這對革命鴛鴦拆散。可是卻不知道我和這群人早就接上了頭兒。
第一節課就是地理課。我這人和地理老師有緣,初中只上了一年的地理課就氣走了四個地理老師,到了高中就收斂了不少。露露是我們的地理老師,30多歲,蘑菇頭,娃娃臉,人也幽默風趣,唯獨個子太矮了。毫不誇張地說,我這一米九的北京小夥子要是不低頭還真容易把這老師踩死。
噠噠噠,噠噠噠,一陣急促而又強烈的皮鞋聲傳入教室。
“人呢,老師呢,怎麼光聽見聲,看不見人啊?”老師明明站在講台上,鼻哥非要逗她。
“小狗,快看看老師是不是摔進垃圾桶里了!”我衝著個子矮小,坐在前排的小狗呼喊着。
“一群死孩子!”露露咧着大嘴笑了半天,飛快地從粉筆盒裏拿出一把粉筆頭兒,精準地打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
“嘿,鬧鬼了是吧,誰打的,趕緊給我站起來,明人不做暗事兒!”猴子依舊叫囂着,看着手拿粉筆頭兒壞笑的露露,“哎喲老師,是您啊,沒看見沒看見。您說您也是,上課幹嗎非蹲着上啊,多累啊,您站起來行嗎?”
“豬頭!”露露終於反擊了。
“老師,您這就不對了——”猴子還在廢話。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露露這一口氣說了不知道多少個去死。殺手鐧一露,確實把我們這幫猴崽子們給鎮住了。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幾分鐘,我們又開始哼哈起來,露露不怕犧牲忘記自己是老師的身份和我們周旋,不亦樂乎。
可是這樣的課堂害苦了那些想認真聽講的學生,我們這群人的無恥行徑招來了無數人的咒罵。
其中一個人,叫小綠。
她也和我們一個班。
自從發現了她的種種劣跡,我曾經試圖讓自己在打球的時候不再看她。但後來我發現,我越是這樣抑制自己的感情,我越是無法控制自己,想看她的慾望便更加強烈。
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上了她。這話有點兒酸,付諸文字還行,要是擱在我平時說話,我肯定說,我看上這妞兒了。
每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時候,我總是強迫自己想起那一束玫瑰,一張張不同的面孔,還有我寫滿正字的小本子,還有我無數個不眠之夜。
我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誰知道這無底的深淵會不會把我摔死呢?
當她真正地夜夜出現在我夢裏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小綠就是那個曾經讓我魂牽夢縈的女孩兒。
那時候還是上高中前的軍訓。那幾天太過艱苦了,我們這些軍營里的小和尚不得不尋找身邊的紅花,不停地挖掘着身邊的美。可是幾天的耐心搜索,我們卻連女生的影子都沒有發現。
那時候還沒有正式進入高中,我們也不知道哪個是將來的同學。
我承認,那時候我還太小,還不懂事,打架對於我來說,可能真的是一種生活的興奮劑。哪怕是在紀律嚴明的軍隊,我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找尋生活中的快樂。
在我們的宿舍旁邊住着北京某重點中學的學生,同樣的年紀,同樣的目的,來到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年輕氣盛,難免產生摩擦。可是我們這些人,抓住小小的摩擦就讓它綻放出火花。
軍營在郊區,晚上很冷,蚊子又很多。
軍訓的第二天,我們宿舍的玻璃不知道被哪個孫子弄碎了,無數的蚊子便趁着我們在外訓練的時候向我們的宿舍飛去,築起它們的小窩。還別說,蚊子的隱藏功夫真是沒的說,直到夜裏關了燈,我們才發現。微弱的燈光從窗外照進來,成千上萬隻蚊子像烏雲一樣襲擊着我們。
如果說青春是一把乾柴,那麼任何事物都能是烈火。
我們揮舞着枕頭,背靠背,肩並肩同蚊子們戰鬥。宿舍是臨時搭建的,牆面都是薄薄的板子。我們或用手,或用枕頭把蚊子在牆上拍死,每拍死一隻就會發出一聲悶響。我們宿舍十幾個人將成千上萬隻蚊子拍在牆上,聲音之大可想而知。
年輕的我們都是乾柴,也都是烈火。
我們用力拍打着塑料牆壁,隔壁的人就不幹了,偏說我們故意打擾他們休息。其實這話說起來真沒溜,虧他們說的出口,白天一個個累得跟孫子似的,誰還有力氣跟他們較勁,而且還是一幫重點學校的學生。
在我眼裏這群人就是嬌生慣養的書獃子,從小被爹媽護着,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操心,只要好好學習就行了。我也深知這是對好學生們的偏見,也可能是嫉妒,我從小就被老師擠兌、挖苦、人身攻擊、辱我尊嚴,他們都是被老師重點保護,重點培養的對象,而我在老師的眼裏就是渣子。
那些重點學校的學生們不停地對我們叫囂,只可惜找錯了人。我們這群混蛋孩子,學期評語上只能寫:動手能力強。
於是雙方動起了手。
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毆鬥后,我們都筋疲力盡地靠牆站着,任憑無數教官對我們訓斥或是拳腳相加。
一站就是一夜。
我睡覺很輕,更何況是站着睡着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很早就醒了。
我最早發現了女生的痕迹,她們三三兩兩地去水房洗漱。
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兒,就是後來被我稱作小綠的女孩兒。
她剛剛起床,還帶着幾分倦意。她個子高高的,身材姣好。纖細的手指掠過散開的長發。她穿着一雙卡通拖鞋,哪怕是穿着迷彩服,也無法掩蓋住她的迷人和可愛。
她從那一刻就把我迷住了。
後來,也就是在我上了高二以後,我躺在床上仔細地回憶着這“兩個”女孩兒,直到半夢半醒之際,我才發現,原來她們的輪廓都已經重合在一起了。
可是,不管我是否喜歡上了她,或是把她看得多麼重要,她的心裏肯定沒有我的位置,我的生活還得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