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燕銜泥
花羽芊:小燕銜泥
手機。
她離不開這樣物體。
冰涼的金屬,置在她手心、包包的后口袋、吃飯時的桌上,開車時戴上藍牙耳機。
“傢具選好直接交給我助手去辦,他會弄好的。”顧誠北打電話來說。
她的新房子,需要一切新的東西來填補。昨天,她剛和顧誠北的助手選完傢具,小燕銜泥般裝點自己的新家。
“中午在攝影棚拍照,你上完課直接過來吧。”雜誌社打電話定時間。
“記得交作業啊。”同學提醒道。
她接了一個又一個電話,可是,唯獨沒有他的。
賓館那晚過後,整整一個月,陳名軒始終沒有再打電話來。她想一切也許就這樣結束了。多少次,她將冰涼的手機握在手中,想打電話給他,可是羞惡最終壓制了她的情感。他一定不愛我了,他現在一定特別看不起我,她想。確實,她覺得自己也沒有臉再見他。
每天,她一層一層地裝扮着自己,用着最好的化妝品,穿上最好的衣服,在相機鏡頭和攝影機面前暴露着自己的青春和美麗,她以為她是快樂的,她以為這一切就是她想要的,可是心中那種說不出的空洞,卻是任何東西都沒有辦法填補的。
第32天晚上,忙碌了14個小時的花羽芊,獨自開車回寓所,那時夜已經很深。她邊開車,邊抽一根細長的女士煙,望着遠處脆弱的雪白色月亮,眼淚,順着殘妝的痕迹,悄無聲息地爬滿她的臉頰。
從車庫停完車出來,在靜謐小區的路燈下,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那兒,他低着頭,雙手插在口袋裏,表情中似乎有股看不清的陰沉。
她靜靜地走到他面前,“你怎麼找到這兒的?”她的語氣里有驚喜。
“緊緊地跟隨着你的新車。”陳名軒抬起頭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絲挑釁,“所以,這才是真正的你?”他抬頭掃視了一下周圍一幢幢精緻豪華的房屋,“名車、豪宅、金錢,不好意思,我想我得跟你道歉,你跟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真是太委屈你了。”
“不,你不要這樣說。”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輕輕按住他的嘴唇,喃喃道,“我知道所有人都會這樣看我,但是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你隨便的這種話,哪怕只有一句,都會傷我很深很深。”
“那麼,你就不要再這麼做了。”先前的努力壓制全部化為烏有,陳名軒突然緊緊地攥住她的肩膀,“我不想放棄我們之間的一切,因為我相信,那不是假的。離開他,讓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她無力地、但是異常堅決地掙脫他的手:“別這樣,別逼我在你們之間做出選擇,因為,我會選擇他!”
“你愛他?”
“不。”
“你不愛我?或者說,你一直沒愛過我?”
“當然不是的!”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名軒,我沒有那麼會演戲。你仔細想想,我們之間曾擁有的那一切,難道是可以表演出來的嗎?”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跟他在一起!”他幾乎快要被逼瘋了。
“因為這就是現實!”她也大吼道,“因為我想出名,我想過得比誰都好,這有什麼錯?”
他狠狠地看着她,目光彷彿要把她整個人都撕裂開來。“好,我走。”他說,“我想得沒錯,花羽芊你就是個虛榮、物質、膚淺、自私的女人。”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
陳名軒走後,花羽芊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己裝飾一新的公寓。坐在卧室巨大豪華的四柱床上,背對着枕頭,此時她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欲哭無淚”。許久,她抬起頭,注視着鏡子裏的自己。“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征服,不能被眼前的兒女情長局限住前進的腳步。出專輯、拍電影、新聞發佈會、雇助手……我想要的一切,都會得到!”她咬緊牙關。
童瞳:所謂人生
上午,薄透的窗帘把新一天的陽光打在童瞳蒼白的臉上,她漆黑的睫毛,像兩扇黑色天鵝絨的窗帘,勻稱地掃在她標準的鵝蛋臉上。她正沉沉睡着,室友的短訊突然從枕邊襲來:“點名了,你又被逮到。”她看了一眼,把手機一扔,繼續去睡。
漸漸地已經力不從心了,這是她沒有料到的。晚上12點下班算早,有時還要陪客人出去吃夜宵。當然不能在寢室睡。夜總會附近租的小房子,有時到住處已是凌晨三四點。早上的課無論如何也上不了,只能上上下午的。屢次點名不到她在班裏已經有些觸目,可是沒辦法,她為了她的“事業”,喪失了對校紀的最後概念。畢竟晚上數着越來越厚的鈔票總是很踏實。
昨晚又是3點才睡。現在還是好好補一覺吧,下午有個客人要帶她出去買東西,她不能顯得黑眼圈太重。
傍晚時分,航拍整個大學校園。
下午第三節課剛結束,一天的最後一抹陽光溫柔舔舐着校園的任一寸角落。飯點,滿校園充斥着浩浩蕩蕩的找飯人群。此時你得以清晰瞥見你校友們的臉龐。他們比任何時候都要親切也比任何時候都要接近,這時你覺得你幾乎可以觸到他們。你覺得你懂得他們之間的任何一個人。因為,你感覺你和他們之間如此相似。但其實,你們是如此不同的一群生物,只是因着同在一所大學和彼此間差不太多的年齡,才把所有迥異磨到最小,你才會覺得如此相似。
此時,淹沒在校園人潮中的童瞳,是一個漂亮但又略具煙火氣的美女。她看上去比同齡女生大了那麼一兩分,穿着那種玲瓏浮凸的連衣裙,雙足點綴着百麗的高跟鞋,肩上披泄着閃亮的、保養良好的黑色長發。這是一種典型的取悅男權社會的打扮,滿足了中年男人對於年輕女子的一切美好期待。此時,她雙手提滿各類衣服、鞋子、香水、化妝品的包裝袋,一番瘋狂購物歸來的樣子。正好和剛剛放學的人潮相向而行。
這樣一個女孩走在大學校園裏,美麗當然是美麗的,可同齡男生終究有些望而卻步。她的漂亮,遠遠當成背景偶爾欣賞欣賞還好,卻不敢留在身邊執子之手。她的回頭率中充滿着微微的嫉恨。
其實,童瞳也並非有意這樣打扮,一切只是一種潛移默化。她在中年男人的眼光中漸漸摸熟了此類審美,於是她拿着他們給的錢在逛街時,是不自覺地要按照這種標準來打扮自己的。這是直接跟生存掛鈎的東西,只有這樣,她的上台率才高,她的小費才多。
兩年後,童瞳來到一座嶄新的城市。一天晚上她剛到家,太疲累了,妝也懶得卸,迎面瞥見自己的出租屋內,散亂堆着的五顏六色質地不同的包包、橫七豎八棄在地上的鞋子、層層疊疊躺在床上的霓裳。她軟軟地倒在這一堆廢物上面,聞着自己香水的舊氣,混合著他的煙味,組成一股交纏的、奇異的味道,她這樣嗅着,沉浸在自己以前用青春換來的這一堆浮華廢物里,突然覺得,她原來什麼都不曾擁有。那些首飾、香水或名牌包包,無論當時看上去多麼新鮮和光鮮,時間久了,無不顯得舊舊的。那是對於她青春的一場華麗的諷刺。
此時,大二的童瞳匆匆拎着男人們的禮物走上寢室的樓梯。那時那些禮物仍是她自豪的象徵。打開門,她在過去的衣櫃裏翻找着舊日的衣服——今晚有一個外系的男生請她出去吃飯,算是約會吧。她也想換換口味了,好久沒有嘗試跟同齡人約會的感覺。她選了一套自認為年輕的衣服穿在身上:白襯衫和牛仔褲,頭髮紮成馬尾。男生在寢室樓下等她,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哇,你穿得好成熟。”
學校附近的小餐館,簡陋的環境,將就的飯食。男孩不大會點菜,約會技巧不足,典型的沒有經驗的帥哥。此刻,他睜着自己睫毛濃密的雙眼皮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說實話,你今天晚上能答應跟我出來吃飯,我真的有點吃驚。”男生首先打破沉默。
“哦?為什麼?”童瞳隨便夾了一筷子宮保雞丁。
“因為我們總感覺你喜歡那些年齡大的,你知道,那種,有經濟實力的。”男生傻傻地笑。
“你這話什麼意思?”童瞳怫然變色。
“沒什麼意思啊。”那男生看着突然變慍怒的童瞳,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只是隨便說說啊,這是大家的看法。”
“大家是誰啊?”
“我,我室友,認識你的人,同學們。”
那一頓飯吃得並不很愉快。童瞳在後半段覺得有些無聊。那男生也被她弄得很納悶。以他有限的經驗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童瞳卻開始反思。從此以後,她很少讓車子把她送到寢室樓下,也就更少回學校來住。
梅若霓:細節侵蝕
傍晚時分,他在教學樓前等她下課,一起去吃晚飯。校外簡陋的小餛飩攤前,他餵了她第一勺熱氣騰騰的湯。
飯後他們一起漫步在充滿落葉和積雨的小徑。迎面走過一個女生引起梅若霓的注意。她覺得那女孩美麗的面容里夾雜着一種年長日久的怨,是在生活滿滿的憤懣中堆積出的殼,一觸即碎的樣子。擦肩而過後梅若霓仍回望了一下女孩略顯成熟的連衣裙背影,一瞬間她看清了她想擁有什麼樣的生活。衣服是隨身戲劇,暴露了人內心最深層的希冀。
她和陸鋒囂並肩走着,空氣中惴惴不安晃動的兩隻手,她想自己的臉紅正如藤蔓一步步爬上來。他的衣角捲起秋日校園玄幻的氣息,用衣袖替她拂去長椅上的塵埃,微笑着打開一本四級詞彙。
這段時間,在人群里顧盼張皇的他們,生怕遺失了彼此。目光相視的一剎那,又都不約而同地會心一笑。
過幾天的一個晚上,他們在校外不遠的一處空地露營,一夜未睡,促膝長談。在教學樓邊角的廊檐下,看雨水一串串滴成的透明長線,他在空氣中呵出了一口白氣,她第一次,將自己的手,確定地交到他手裏。她在帳篷里靠在他的肩上,只是覺得一切很不真實。她幾乎不敢相信,愛情居然就這麼輕易地降臨到了她身上,而且,這麼美,一切都這麼美。
他們語言和語言的攀疊間,彼此的靈魂彷彿觸手可及。
梅若霓那段時間能感到很細微的歲月紋路,包裹住生活充實的細節。一切都很美。一切都很美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她把一切想得都很美。心,開始產生細微的、不經意的變化。
學校上網球課的間隙,她把一個球打出球場很遠,對手瞪她一眼跑去撿球。她半支着球拍站在地上,等在那兒。湛藍的天空飛過一架飛機,劃出巨大杳長的一條白線,打亂了安分白雲的一切次序。她的視線,隨着那條白線飄向天空不可知的遠方。
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想着他,想着他這一行為幾乎是沒有任何選擇的橫亘在她年輕綿長的大腦中。那一刻,她驚異地意識到,那個男孩,已經那麼不由分說地奪去了她的一部分心瓣。
她人生中,第一次真切體會到了,什麼叫“心裏裝着一個人”。
相處有一個月了,一晚,陸鋒囂送完梅若霓后回到自己的寢室。剛躺到床上,他又忍不住發短訊給她。他從沒有這樣喜歡上一個女孩。以前那些女孩都是特別可愛特別崇拜地圍繞在他身邊,傾聽他的每一句名言警句。而現在,每一次和梅若霓聊完天,他都覺得她很特別,忍不住重新回想他們在一起時的情景。他整天只要一有空就想着她,甚至沒有空的時候也要拚命擠出時間來想着她。她的一切對於他都是美好的,她的一切對於他都是重要的。他無比渴望地想進入她的生命,想成為她對話的一部分。他願意花一下午乃至一生的時間,來聽她講一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他需索她、強調她,甚至,某種程度上憎恨她,因為他恨她不懂自己的心。
清晨,陸鋒囂睜着空洞雙眼瞪視寢室上空天花板的蒼白。他一夜都沒怎麼睡。蒙蒙亮的天光,從半開的寢室窗子裏遙遙射進來,他深陷黑暗枕中,冷靜地望着寢室內的各種什物一點一點被光線染亮,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切變得通透而明亮,寓示新的希望。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三聲沉悶的叩門響,麥克白式不祥的清晨隱喻,使他的心也忍不住警惕和清醒起來,一股悲劇的預感瞬間瀰漫全身。
心驚肉跳。
他打開門,匡青黎千山萬水地站在他面前。被暫時丟在腦後的記憶,此時不由分說地帶着他家鄉的一切元素,他成長的一切痛和笑,橫亘在他異域大學的眼前。他年輕的心這才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立體的。
“好久不見。”她說。
他清晰聽見自己世界的某一扇門,被砰的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