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1節:

班步從北京人民廣播電台十九層出來,坐電梯到達底層,大廳掛有很多主持人的照片,穿過這裏,再通過有警衛看守的大門,邁出傳達室的最後一道門。這一次她真的被廣播拒之門外。她的夢想、她的回憶、她的全部就這樣被扣留在了這座大樓裏面,無法繼續。

五個小時后,人們翹首以盼的21世紀就要到來。臨近之時,她居然失去了她的愛情與夢想。此刻,全國人民心情澎湃,別人都忙着慶祝雙收,她卻是雙失。

班步走到路邊,抬頭仰望電台大樓,好像有根針在她心臟上橫橫豎豎地划著,眼淚因仰頭而迴流進鼻子,她深深吸氣,肚裏淚如雨下。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卻抵不過她心中的寒冷。

在過去五年的錦瑟年華里,在這座大樓的十九層,班步做著兒童節目的客座主持人,沒有工資,她依然樂此不疲,因為那是她的夢想、她永遠的職業。大人都說,沒有夢想,人就無法進步。而如今,電台以學歷為由,拒絕她繼續擔任客座主持。二十歲,她已無法用兒童或是青少年的身份在電台進進出出。一個兒童心目中的明星只能被打回原形,在三里屯酒吧街做着啤酒促銷小姐。

為生計、為掙那幾個破子兒而奮鬥着。

學歷,給班步的夢想紮上了致命的一刀!

樂北,一個曾經、現在、將來都崇拜班步的人。這種崇拜荒謬得可愛。別說她是個女孩,換作男孩也不會對班步如此百依百順。

"電台把我pass了,鬱悶死了!告訴你,三十分鐘之內必須讓我見到你,否則我要是出什麼事兒,你可千萬別後悔!三里屯男孩女孩酒吧見。"班步頂着大風,邊打電話,邊向公車站走去。

"啊……"樂北剛要張口,電話那頭已傳來一陣忙音。

樂北對班步的崇拜,在別人看來簡直就是同性戀。她喜歡班步的主持風格;喜歡班步古靈精怪的思維;喜歡班步的穿着;喜歡班步風風火火的言談舉止;甚至模仿她寫字的筆跡。她們從小在衚衕里一起長大,班步與眾不同的氣質,身上散發出的神奇魔力,一直影響着周圍的人,當然也包括樂北。她的夢想也是廣播,只是和班步比起來,她想得太多,做得卻太少。

班步到了男孩女孩酒吧,看樂北戳着傻大個兒站在門口,把自己武裝得像個粽子,只露出一雙大眼睛。

"大眼無神!傻站着幹嗎呢?"班步邊走向樂北邊喊着。

"你小眼聚光!我都快凍成冰塊了。"樂北抱怨地回應。

"誰說我眼睛小了?"班步瞪着樂北,接着語氣悲傷地說,"姐們兒,這次我真的被咱們電台pass了,他們不要我,說我學歷不行,英文也不會說,又沒什麼特長。"說著推開門,就近找了個位置坐下。

"你的語調能別跟做情感節目似的嗎?"樂北脫下大衣接著說,"電台又不是第一次說不要你了,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這次是真死了,沒有後福了!"班步招手叫來一位服務生,說,"幫我拿一瓶啤酒和一杯橙汁吧,謝謝啊。"

"哎喲,班步,你今天不促銷啊?"服務員拿了下自己的眼鏡問道。

"都什麼日子了,還促銷?還有四個小時21世紀就要到了!今天休息,明天上班。今晚嘉士伯的瓶蓋你給我留着,可以算明天的銷量。"班步沖服務員擠了擠眼睛。

上完酒水,樂北再次追問:"真的pass了?"摘下帽子,短髮顯出了一圈被帽子壓的痕迹。

"你是女唐僧啊?咱倆見面才十分鐘,你已經往我傷口上撒了兩桶鹽了!"

"你都沒戲,那我更沒戲進電台工作了。"樂北低着頭,低下頭抿了口啤酒,抬起頭,嘴上沾了白色的啤酒沫。

"樂北,你說我怎麼就那麼背!男朋友,男朋友沒了!電台,電台不要我!"

"男朋友是你自己把人家飛了的,又不是人家蹬你。"樂北翻了個白眼,不屑地說。

"廢話,愛情能當麵包吃嗎?沒工作、沒理想、沒車、沒房,我怎麼跟他呀?"

"愛情怎麼不能當麵包了?人家剛多大啊?就有車有房?老頭有車有房你跟嗎?"

"行,愛情能當麵包。擁有愛情的樂北,今天您來埋單吧!"班步理直氣壯,逐字逐句地說。

"我沒錢。你一個月促銷啤酒能掙小三千呢……"樂北說著說著也沒了底氣。班步的錢都是自己辛苦掙出來的,她確實曾經為愛情付出過很多,但最後呢?還是一無所獲,還是要每天晚上累死累活、當牛做馬地促銷啤酒。愛情到底能不能當麵包?樂北不敢告訴自己真正的答案。

她繼續追問班步沒有作答的問題,"要是有個老頭,有車、有房你跟嗎?"

這下可把班步問住了,一時無言以對。

面面相覷片刻,班步應付地答道:"跟不跟,是自己能不能妥協的問題,是能不能過自己這關的事情。"然後趕快轉回到樂北身上,"反正你們家邵林還不如我以前男朋友呢,沒什麼長進,你跟着他早晚餓死!"班步把失去一切后的怒火,毫無保留地發到了樂北身上。

或許班步說的沒錯,但樂北暫時不想承認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樂北,你知道嗎?我實在無法接受現在的自己。從電台坐車過來,我一路上都在想,曾經每天可以收到那麼多來信,有那麼多的小朋友崇拜我。我每天坐在麥克風前,戴着大耳麥,讓自己的聲音蕩漾在北京城的上空,感覺自己每天都生活在幸福中。"班步說著從包里掏出三本雜誌,扔在桌上,封面都是班步的照片。"這些,將變為歷史。你再看看周圍,就這裏,以後我每天只能出現在這個烏煙瘴氣、酒氣熏天的地方促銷啤酒。我本想這裏就是個臨時掙錢的地方,沒想到,從明天開始這成了我唯一的工作。"

"至少你有工作。"樂北還未從班步的話里醒過來。班步確實不應該屬於這裏,她現在就像是一個流落在凡間的天使。

"樂北,我們這樣不行,一會兒就到21世紀了,我們要有新的願望、新的里程、新的生活。我已經想了很久,我要出國!我必須在國外上大學,我要鍍金!只有這樣才能再次在電台閃閃發光。只有發光了,才能找到我的Mr.Right!我們需要崛起、需要計劃、需要許個願!"班步揮動着手,眉飛色舞。

"出國?去哪兒?新西蘭?就你那網友?"樂北語無倫次道。

"對,去新西蘭,我那網友說了,新西蘭挺好的,風景宜人。學費和生活費都比其他國家便宜,而且還能移民,移民後生孩子政府給養,老了還有養老金呢。"

"你想得也太遠了吧?"

"一點兒也不遠。到時我就是一華僑,別說電台了,電視台我吱一聲都能進去。"班步信心百倍地說。

"也是,現在別說電視台,就算電台,咱們在門口喊破嗓子都不讓進。"樂北盯着班步面前的橙汁黯然失神,然後抬起眼皮,問,"那新西蘭在哪兒啊?"

"在南半球,貌似離中國挺遠的,我那網友說要十三個小時才能飛到。"

"那麼遠?飛機還要十三個小時?你一個人行嗎?他們都說在國外特別苦。"

"唉!苦是肯定的,不經歷風雨能見彩虹嗎?沒有挫折我們能成長嗎?年輕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把自己武裝好。等十年後,我們再次隆重登場,到時候事業與愛情雙收。"班步說著把左右手的食指交叉,在樂北面前做了一個"十"字。

樂北被班步的自信滿滿而感動,笑着說:"十年後,您都三十了,才雙收?晚了點兒吧!那時候都該人老珠黃了。"

"那就在我們的風華正茂之時吧!"班步像念詩一樣搖着腦袋,然後端起橙汁與樂北乾杯。

不管困難以什麼表情和姿態向班步襲來,她都努力用盾牌般的銳意阻擋,她學着樂觀,決定忘掉之前的愛情,因為那不能當麵包,忘掉曾經的輝煌,因為那不能代表將來的榮耀。

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所有客人紛紛起身,為新世紀的到來而舉杯同慶。班步和樂北也跟隨大家,舉起酒杯。

"樂北,我們許願吧。還有二十秒。"班步高舉僅剩少許的橙汁,提議道。

"嗯,好!希望可以實現!"

"十、九、八、七、六……"兩個人跟着大家一起倒計時。

鐘聲響起,音樂奏起,班步和樂北閉着眼睛端着酒杯,許下了自己的願望。

"哎,你許的什麼願啊?"班步睜開眼睛,把頭探到樂北面前問。

"不能說,說了就不準了。"樂北生怕說出來實現不了。

"沒事,咱倆誰跟誰啊,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想跟邵林結婚唄。你一定許了個願,做邵林的新娘!"班步壞笑不止,臉一下變成了圓形,好像把所有的煩心事都留在了上個世紀。

"沒有……"

"那你就是想讓邵林變得有錢點兒,以後能過好日子。"班步打斷她的話說道。

"你許的什麼願啊?"樂北反問。

"我為自己許了個人老珠黃的願。"班步神神秘秘地說。

"啊?人老珠黃?"

"哈哈,你剛才不是說十年後人老珠黃嗎?我許了兩個心愿。我給自己十年的時間,改變我的命運。第一,我希望在三十歲之前可以找到一個好老公;第二,我希望在三十歲之前可以進電台上班。"

"趕在人老珠黃前面是嗎?"樂北斜睨了她一眼。

"得了,三十而立!"班步轉頭,抬高下巴,飄飄欲仙。

"那是指男的。"

"憑什麼女的三十就人老珠黃,男的就三十而立啊?反正我到三十肯定不珠黃,我還紅潤呢!"班步為自己辯解着,對未來十年充滿信心!

班步沒再追問樂北的願望。樂北確實希望邵林可以變成她的好老公,而她終有一日也能去電台工作。聽了班步的願望,她也給自己的願望加上了同樣的限期。

十年!

第2節:

春天是所有人最期待的季節,清晨空氣清新,微風輕撫班步的臉龐,灰禿禿的樹也開始生出嫩芽。和五個月前相比,班步的生活也是新的。

為了許下的十年願望,她忙着掙錢。只有掙夠了錢,才能出國,只有走出國門才算是鍍金,等拿到本科文憑,講着滿口英文,揣着本貼有綠卡的護照,再順順利利地被電台錄用。這樣,才能找到一個好老公。

在剛剛過去的幾個月裏,班步把白天和晚上都安排得滿滿的。太陽上山,做商業主持或是禮儀小姐;太陽下山,在酒吧促銷啤酒。她每天睜開眼就工作,閉上眼就睡覺,唯有夜夜臨睡前和那個網友聊上一會兒。

這天是一年一度的車展,她是穴頭。剪綵的活兒是她從活動公司直接接過來的,一個禮儀小姐公司給三百塊,一共十五個人,她給禮儀小姐一人一百五十塊,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就掙到兩千多。

班步到了國展門口就忙着點數,等人都齊了,集體去後台換旗袍,準備剪綵。禮儀小姐在換衣服時,班步囑咐道:"等一下大家要面帶微笑,千萬不可以後背對着台下"。

活動一完馬上發錢。公司把現金給了班步,她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把早已經準備好的信封拿出來,每個信封放一百五進去,剩下的兩千多放進了另一個信封,塞進書包內側的小夾層。

禮儀小姐剪完彩,換下旗袍,馬上換上了做車模需要穿的紅色連衣裙,在班步的帶領下,統一由門口走向展廳。路上,班步把工作證和剪綵的錢逐一發給禮儀小姐。

和其他活動相比,一年一度的車展掙錢最多。光禮儀小姐一人一天就能掙七百塊,然而班步拿到手的,遠遠不止這些。從公司接下這活兒是一人一天一千二,展覽共七天。這樣,整個活兒能掙三萬。

安頓好車模后,班步離開國展,趕去新浪網外場做活動的主持人。

這個活動共四天,每天四個小時,工資是一千塊一場。這是最後一天,班步始終保持興奮狀態,說到下午五點,嗓子開始有些沙啞,換下主持的衣服,領了四天的工資,坐公車直奔三里屯,找了一個餃子館坐下,點餐。她已疲憊不堪,餃子還沒上來,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雙手抱着書包,裏面裝着當日收穫的六千多元。

剛睡着,她就被手機聲吵醒,"喂……"

"在哪兒呢?我過了!"手機里傳來的是樂北興奮、自豪的聲音。

班步一下清醒,直起身子,說:"真的?我們頭兒要你了?我就知道她喜歡個兒高的,眼睛大的!"

"呵呵,而且她讓我下周跟你在男孩女孩試工。"

"那你可得好好和我學習學習了。"

"你別自戀了,不就是端端酒嗎?"

"哪有你想得那麼簡單啊?咱們不是端酒,到時我再好好教你吧。我剛做了一天活動,累瘋了,正在飯館呢,餃子還沒上來,我先趴會兒,等下就過去上班了。"

"哎喲,你要工作,也要生活啊,怎麼都把自己累成這樣了?"

"要工作,也要生活?樂北,那是成功以後的事情,現在我們必須得努力,否則就只能平平庸庸一輩子!"班步困得舌頭都打了捲兒,嘟囔完掛上電話,趴在桌上又迷糊着了。

這一周,樂北參加了嘉士伯啤酒公司的促銷培訓,每天回家後跟上學似的,抱着資料看上一番。現在終於等到真槍實練了,傍晚7點45分,樂北跟着班步進了男孩女孩的洗手間,準備在這裏換工服。洗手間很小,只有一個小檯子放衣服。樂北就看班步金雞獨立,脫下褲子的一條腿,然後腳迅速落地站在鞋上,只是腳尖站在鞋裏保持單腿站姿,緊接着使勁一拽另外一條腿也出來了。她把褲子放在檯子上,從紙袋裏掏出裙子,一下就套了進去,再換上襯衣,套上外衣,穿上絲襪,蹬上靴子。

樂北掐着表,班步換衣服也就用了一分半。

"行了你換吧。"班步說。

"必須換那麼全嗎?"樂北眉心上挑,顴骨聳高,表情扭曲。

"當然了,你看,從靴子、裙子、襯衣、外衣都有嘉士伯的標誌,就差襪子了,少一樣?少一樣被逮到就罰錢。"

"那你扶着點兒我。"樂北慢悠悠地一件一件先脫了個精光,再撅着屁股掏紙袋裏面的衣服。

"哎喲,你冷不冷啊?你就不能先脫了褲子,穿上裙子,再脫上衣啊。"

"是啊,我怎麼那麼傻啊?"樂北側頭,半邊的短髮幾乎蓋住了大半個臉。

"還好是春天,在冬天,你這個換法早凍死了。其實冬天換衣服很煩,還有秋褲啊,毛衣什麼的。這倒沒什麼,但是冬天穿着裙子又要串店,從三里屯的這頭跑到另外一頭,那叫一個無奈。有一次我偷着穿褲子來着,結果一個香港記者把我拍下來了,題目叫《北京三里屯夜景》,就看我一人穿着牛仔褲和嘉士伯上衣在這條街上走,結果正巧被香港大頭看到這報紙,你說我點背不背?扣了我五十塊錢呢。不過……"眼看班步還要說,樂北趕快打斷,"臭不臭啊,出去再說。"

"上班不許聊天,今天我帶你,你可得好好跟我學。"班步收回侃侃而談的誇張表情,一本正經起來。

三里屯的促銷小姐都有一個腰包,裏面放着促銷用的小禮物和銷量本,本上記着當天的銷量,這和當晚收入直接掛鈎,其他的物品都放在吧枱。

促銷小姐分為兩類,一類是啤酒,另一類是洋酒,樂北和班步所屬的啤酒品牌是丹麥的嘉士伯,在她們旁邊還有荷蘭的喜力和高士、澳大利亞的富士達、美國的百威和貝克、墨西哥的太陽和科羅娜、中國的青島等等。洋酒的兩大品牌則是人頭馬和軒尼詩,據說她們是死對頭,明爭暗鬥。

嘉士伯工服是香港總公司統一發過來的,翠綠色的套裝,裙子在膝蓋以上,立領小上衣裏面套有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衣,胸前印有嘉士伯的標誌。和其他公司比,他們的工服倍顯正規,裙子也算其中最長的。

站了一會兒,便來了客人。

服務員問:"您幾位啊?"

"不會數數啊?"其中一個長相彪悍的男人氣焰囂張地吼道。

"我是怕您一會兒還來人,給您安排個合適的位子。"

"就我們四個,給我們安排一個方便看演出的地方。"

"第一排今天還沒人定呢,那個位置看演出最好。"服務員低頭哈腰、擠眉弄眼道。

"行!"

"最低消費八百八,您看行嗎?"

樂北推了推班步,說:"你剛才不是說最低消費是七百二嗎?"

"噓!"班步回頭撅起嘴,瞪着她。

這種場所絕對不能隨便說話,說錯一句就是禍。

服務員把四個男的帶到第一排,後面跟着八九個促銷小姐。幾個男的剛坐穩,就被促銷小姐一窩蜂地圍了起來,有的把頭壓得很低,有的則踮着腳尖,好像地攤正在甩賣便宜貨,大家擠破頭去搶。

所有人都在發出不同的聲音,像是市場的叫賣:"您喝點兒什麼,喝啤酒嗎?……喝洋酒嗎?……您可以試試百威啤酒,美國銷量第一……先生喝喜力吧……荷蘭最好的啤酒……"

班步已經盯准了那個彪悍男,認定他就是埋單的。她趴在彪悍男的耳邊,不停地說:"嘉士伯,嘉士伯,嘉士伯,嘉士伯……"沒有任何語調,只是用她甜美的聲音念經。在這種局面下,幾個男的已經不再淡定。他們面對諸多短裙美女,根本無所適從。

樂北站在外圍,已經看傻了眼。

服務員過來主持局面,兩手扒拉開促銷小姐們,說:"你們一個一個來,別把客人嚇壞了。"說得像觀賞稀有動物似的。

"你們這兒促銷小姐也太多了。"其中一個男的開口。

"是有點兒多,我們也是熱情,您看您要點兒什麼?"服務員忙着打圓場。

"隨便要什麼都行,啤酒吧。"彪悍男說。

"什麼啤酒?"服務員問。

"嘉士伯。"彪悍男脫口而出。

"要不您要富士達吧,源於澳大利亞……"

"別說了,客人都說要嘉士伯了。"服務員明顯想快點結束這一單。"您看,您這兒最低消費八百八,先給您上兩打,不夠您再點。小吃有薯條、爆米花、洋蔥圈,各給您上一種,您看行嗎?"

"行,先上着吧。"彪悍男掏出橫版錢包,從厚厚的一沓錢中抽出九張一百的給他。

班步從頭到尾,只說了二十個以上的嘉士伯,就成功搞定一單。其他促銷小姐垂頭喪氣地揚長而去,只剩下班步和傻站着的樂北。

"先生,謝謝您捧場,這是送給您的小禮物。"班步順手從腰包裏面掏出一個開瓶器。

"這是什麼啊?"其中一個男的問。

"起子。"班步小嘴往上一翹,笑着說。

"你是覺得我沒起子嗎?"男的開玩笑。

"不是,不是,這官方叫法是開瓶器。"班步舉起開瓶器做展示狀,擺出了一副念廣告詞的架勢,逗得幾個男的直笑。

"小丫頭,你說我們那麼捧你的場,你陪我們喝一杯吧?"彪悍男眯着眼睛,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他臉上有些冒油。

班步趕快把起子放在桌上,雙手在腹前緊握,字正腔圓地答:"先生,公司不允許我們喝酒。"

"你們公司還天天盯着你啊,又沒人知道,再說了,賣酒的不喝酒怎麼行啊?"

"先生,賣毒的還不吸毒呢。"班步抿着嘴,使勁睜大眼睛,拋出無辜的眼神。

飆彪男被班步噎得無語。

"你們倆怎麼穿的一樣啊?什麼啤酒來着?"另外一個男的轉向樂北問着。

"嘉士伯。"樂北也學着班步只說這三個字。

"你們怎麼有兩個嘉士伯啊?"

"她是實習的,今天第一天上班。"班步搶着答。

樂北小臉泛紅,雙唇抿進嘴裏,眼睛不停地眨着,呼吸有些急促。緊張中被班步一把拉走,又轉了幾桌,就去串店了。

另一家店在這條街的另一頭。兩人便開始在三里屯酒吧街上溜達。

"春天多好啊,大家都坐在外面了,享受着夜間的空氣。"班步邁着四方步說。

"你別逗我了行嗎?夜間的空氣有什麼好享受的啊?人家都是享受清晨的陽光。"

"咱這不是晚上嗎?也沒陽光啊,哎喲,反正啊,你看坐在外面的都是老外,這才叫享受生活呢。"

"好傢夥,稍微來點兒風就灌一鼻子土。"樂北搖頭晃腦,翻了個白眼。

"看,這家叫蘭桂坊,聲明一下啊,不是香港那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班步一邊說,一邊側頭往裏看,接着叨嘮,"今天誰做這家店啊?怎麼沒咱們嘉士伯的人啊?"

"這家挺好的,也有個樂隊。"樂北指着另外一家酒吧說。

"這家叫Swing,他們老請菲律賓的樂隊。"說完班步拉了樂北一下,"你快點兒走,還真遛上彎兒了啊?哎,你看這家叫52號是男孩女孩酒吧的前身,這家店的客人素質都特高,我在這兒認識一個搞IT的哥哥,人挺好的,電腦可棒了。"班步驕傲的表情說的跟她親哥似的。

"喲,那不錯,你不就喜歡電腦好、愛上網的嗎?追你的吧?"樂北挑釁地看了一眼班步。

"算是吧,不過不是我的風格,比我大那麼多呢。"

"多大啊?"

"不記得了,還有點兒胖,我不喜歡。"

話音未落,就聽一個男人在背後喊班步,一回頭,完了,說曹操曹操到。

班步向IT男青年介紹了樂北,然後送了他一個起子,特意解釋道:"我送你的不是起子,而是開瓶器。"

"呵呵,好啊,我正好沒有。改天請你吃飯啊?"IT男青年堆笑道。

"行,打電話吧。"班步拉着樂北繼續往前走。

要負責的另外一家店,生意遠遠不如男孩女孩酒吧好,兩人便找了個角落站着。

"今天你給中介打電話了?"樂北尚未進入工作狀態,聊起天來。

"嗯,打了,留學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好傢夥,好幾十萬啊。"

"那別去了唄,幹嗎非要出國啊?中國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樂北一邊說話,一邊晃着腿。

"你別晃了行嗎?男抖窮,女抖賤!"班步啪地打了她一下,"你想當一輩子促銷小姐啊?!"

"中國就沒有大學能上了?"樂北斜眼看着班步疑惑道。

"中國十三億人口,就算咱讀個大學出來,在競爭中也會爭個頭破血流的。就算流了血,出人頭地了,結了婚,得養孩子吧?我媽就是幼兒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幼兒園開始,這贊助費你就得預備着,然後小學、中學、大學,學習不好還要花錢走後門。這就是生活!今天你能在這兒活蹦亂跳,等三十歲了,你還蹦得起來嗎?我網友說了,國外移民後福利特好,孩子是政府幫着養的,生得越多越富,隨便生。也不像我們趕上第一撥兒獨生子女,多孤獨啊!"

"啊?你還真不打算回來了?生孩子的事都想好了?"

"當然要回來啊,我就是為了鍍金,然後去電台工作。"班步堅定不移地說。

"我也想去電台工作。"樂北低頭,喃喃地說。

"嗯,去吧,可是怎麼去啊?要不咱倆一起出國吧?"班步對着樂北,瞪着眼睛,蹦了起來。

"我不去,我哪有那麼多錢啊?"

"我不是也沒有嗎?掙唄!你啊,就是捨不得你們家邵林。"

"你啊就是想離你們家那枱燈近點兒。"樂北壞笑着反擊。

"誰們家枱燈啊?不就是一網友嗎?你就給我傳緋聞吧。"班步滿臉的笑容,上翹的嘴角帶有一絲幸福。

整個晚上,班步帶着樂北在每桌促銷,告訴她起下來的瓶蓋要留着算銷量用,要和服務員搞好關係,下班后還能幫她們攢。

零點,準備下班,班步帶着樂北去吧枱點銷量。

"嗯,今天還不錯,五箱。"

"第一桌就賣了一箱呢。"樂北故作聰明。

"多虧我看準了埋單的,多趕上幾個大款,銷量就上去了。"

兩人換下工服,出門打車。樂北剛要上車,班步一下把她拉住,拉開車門,可憐巴巴地說:"師傅,您好,我是做促銷的,想去崇文門,便宜點兒,十塊行嗎?"司機師傅剛要說話,班步馬上拿出嘉士伯的打火機,哈着腰,說,"我可以送您一個打火機,這可是防風的,可貴了。"她打着火機,對着暗火使勁吹了兩下。"您看,我們都不容易,您能拉就拉,不拉我也能理解,我再問問別的車。"班步的表情已經可憐到極致。如果是在冬天,可以和賣火柴的小女孩有一拼。

司機師傅接過打火機,示意她們上車。

班步和樂北坐在後排,開始稀里嘩啦地數瓶蓋。

"是一百二十個嗎?"樂北問。

"差不多就行,一周下來將近一千個,誰真數啊。"班步肆無忌憚道。

"到定額了吧?"樂北瞪着大眼睛,側頭問。

"早到了,男孩女孩的定額是三箱,咱們超了四十八瓶,一瓶提五毛,加上今天底薪一百,一百二十多塊錢吧。四小時工作時間,怎麼樣,你覺得爽不爽?"班步沒等樂北問,就把她所有想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不錯。"樂北使勁點頭,抿着嘴笑道。

一周工作六天,光晚上就能掙小三千,樂北喜出望外。她的春天也要來臨了,下周她就要獨自開工了。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班步能應付的場合她應付不了,班步能受的苦她也受不了。

第3節:

一天結束,班步和往常一樣,進門后換上睡衣,把該洗的、該疊的都放到固定位置。然後打開電腦,點擊撥號。聽到桌上貓長鳴的聲音,她開始對着電腦屏幕躍躍欲試,長達將近二十秒的撥號聲結束,右下角出現兩台小電腦,班步點開OICQ,因為,那上有人在等她。

"來了?"一個帶着博士帽的小男孩頭像閃動,音箱發出嘀嘀嘀的聲音。

"枱燈,你好,我回來了。"班步敲打着沉重的鍵盤。

"你能不能別老叫我枱燈啊?好像網友似的,再次強調,我叫王蕭冉。"

"吼吼,咱們本來不就是網友嗎?哈哈,好的。主要是你的名字太難記了。"還沒等他回,班步又問,"你網名為什麼叫枱燈啊?"

"因為,那代表我媽媽,在我的生活中,她總是給我照亮一條光明的道路。"

"哈哈,那你也在我的生活道路上點亮了一盞燈。"班步開玩笑。

"哪盞?"

"出國留學那盞啊。到時我要是真去了新西蘭,你會不會從澳大利亞飛過來看我啊?"

"會,再給你背一隻考拉過去。"

班步對着電腦笑得前仰後合。每天網聊,是班步最開心,最放鬆的時候。

"怎麼樣?今天累不累?"王蕭冉問。

"嗯,挺累的,不過想到王蕭冉哥哥您,每天要打那麼多份工,和你一比,我就不累了。"

"嗯,加油,你是最棒的!今天給中介打電話了嗎?他們怎麼說?"

"打了,中介說去新西蘭擔保金要四十萬以上,按現在的匯率3.4:1,一年學費加生活費差不多要十萬人民幣。"

"那還是比澳洲便宜的,怎麼樣,你有嗎?"

"沒有!"班步簡單地回應。她本沒想提這事兒,即使比澳洲少,但對她而言,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看看父母能不能幫你一些?"

"我不用他們幫,他們是老師,也沒有什麼積蓄。我就是想自己掙,已經攢了六萬多了。"

"那還差得很遠啊。等你來了新西蘭,我都去英國了。"

"幹嗎去英國啊?"班步剛把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在地圖上的位置研究明白,王蕭冉又跳出來要去英國。

"明年我的研究生就讀完了,然後就申請英國的博士。"

"天啊!你想把自己考糊了嗎?"別說博士,研究生她都不認識幾個。不是都說博士是書獃子嗎?王蕭冉並不像。班步不開心的時候,他能把她逗笑;班步有問題的時候,他就是她的百科全書。

"你還不睡覺啊?中國都兩點了。"

"哦,就去睡了,你又要去送牛奶和報紙了?"班步有些不情願。

"嗯,還有十五分鐘出發,我剛寫完論文。"

"你睡了幾個小時啊?"

"四個小時啊。"

"四個小時?如果讓我和你一樣天天只睡四個小時,我可受不了。"

"你不用,你是女孩,注意護膚!"

王蕭冉的話永遠句句貼心。

班步實在太喜歡電腦這玩意了,每次撥號上網的聲音好像對她的大腦中樞神經都有種莫名的刺激,這種刺激點亮一絲希望。網絡太奇妙了,足不出戶,就能與世界各地的任何人交流,即使他們從未謀面,或者永遠不會謀面,但卻可以在虛擬空間袒露心聲。現實社會中,她不得不說很多假話,因此,網絡中,她選擇永遠說真話。

每天睡前王蕭冉都會教班步一個英文單詞,屏幕上顯示出"happiness"。

班步趕快查文曲星,然後在對話框中打上,"也祝你happiness。"完全忽略語法的存在。

"呵呵,晚安北京活潑女。"

"我也強調下,我叫班步。別弄得我們跟網友似的,哈哈。"

"哈哈,88。"

"8。"

班步關上電腦,刷牙洗臉,把被子鋪整齊,準備睡覺。

已經鑽進被窩,她又覺得窗帘沒有拉好,總漏條縫兒,爬起來和窗帘較了半天勁,把最後一絲月光拒絕在窗外,回到床邊,重新把被子鋪得整整齊齊。冬天蓋兩床被子,上面那床一定要比下面的長,這樣腳下的位置,窩上后,才不漏風。她小心翼翼地鑽進被窩,擺好睡覺的固定姿勢,平躺、雙手置於頭頂。

一個小時過去了,卻絲毫沒有睡意。她人在被窩裏面折騰,小心思在身體裏面折騰。四十萬保證金,每年十萬的開銷,要讀三年。這些數字在她的腦子裏面,像電影一樣翻來覆去地播放。掙不到這麼多錢,她前方就是死路一條,她就只能平平庸庸當一輩子啤酒促銷小姐!一輩子站在大街上主持,做喊破嗓子的小丑!

她不想那樣,她只想活得轟轟烈烈。

第4節:

邵林,從小和樂北、班步在衚衕一起長大的男孩。

他一直就不招班步待見。從小逃學、打架、穿肥腿兒褲,頭髮要麼留得特長,要麼就乾脆剃成禿瓢,嘴裏永遠罵罵咧咧的。他找不到工作,大熱天,就光着膀子,搬個馬扎兒,坐在衚衕口和一幫老爺們兒下棋。在大人眼裏,他就是個小痞子。

"你能不能別老光着膀子在大街上晃悠啊?什麼形象?還有,趕緊去找個工作,別老這麼混日子,怪不得人家班步看不上你呢。"樂北盯着邵林,滿眼的抱怨。

"你看得上、看不上怎麼了?我還看不上她呢!"說著邵林扭頭光着膀子出門了。

樂北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每次提到班步,兩人永遠是不歡而散。她也隨即出門,看到邵林的背影滯留在棋攤,狠狠地翻了一個白眼,拐向另外一個方向買冰棍去了。

晚上,樂北提着工服早早地趕到三里屯,她負責的酒吧在男孩女孩酒吧的另一頭,陌生面孔讓她惶惶不安。

按班步的方法,樂北站在洗手間迅速地換上工作服,把衣服拿到吧枱。吧枱的服務員就當她是透明的,直接將頭轉向另一邊。樂北也跟了過去,看着他,面無表情地說:"哥,您好,我是嘉士伯的,麻煩您幫我放一下衣服。"服務員愛答不理地接過衣服,轉手扔在地上,只聽咚的一聲。樂北回頭看了一眼,哼!牛什麼啊?不就是個起瓶子的嗎?除了起子什麼都沒了,扔就扔,反正也沒有怕摔的,當球踢我都不攔着。她弓着背,扭搭扭搭地走向門口。

這間酒吧的生意沒有男孩女孩好,也沒有那麼多促銷小姐,即使如此,樂北還是不敢走到桌前主動推銷。公司培訓的內容在家裏背得滾瓜爛熟,但一上戰場,就全忘了。

一個多小時,樂北光在酒吧里遛彎兒了。這可不行,賣不夠銷量,過不了兩天,公司就得讓她走人,一個月小三千呢,每天才工作四個小時,這好事,可不能讓它輕易溜走。

溜達到門口,樂北一抬頭,正好撞見一個男人,看着挺眼熟,她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班步此刻正在男孩女孩酒吧用着各種招數,努力地在戰場上廝殺,比如:笑容、親和力、健談、甜美的聲音、看準老闆、搞定當桌重點女人等等。七八個促銷小姐正圍着客人不停地說著。

突然一個陌生的青島啤酒促銷小姐擠進人群,她瘦得像塊洗衣板,穿着緞子料的工服,梳着一頭短髮,渾身散發出一種男人的氣勢。

"先生喝青島吧,國酒。"她扯着脖子喊。

班步氣勢不減,說:"還是喝嘉士伯吧,價格都是一樣的,可我們這個進價高,多劃算啊!而且,它是1847年源於哥本哈根的啤酒,酒精濃度3.7%,味道很醇厚,喝起來不會像水一樣……"班步足足說了一分鐘沒帶喘氣的。別說一分鐘了,就算說上一個小時都沒問題。她要是怒了,絕對不給別人絲毫說話的機會。一分鐘演說結束后,成功賣出兩打嘉士伯啤酒。

剛走到門口,班步就被青島啤酒促銷小姐拽住,往邊上一拉。她嚇了一跳,說:"你幹嗎,有話這兒說,揪我幹嗎?"青島啤酒促銷小姐一言不發,直接拉着她往小花園走。班步只覺得拉着她的就是一個男人,手瘦得像地獄裏的鬼,指甲也已經快摳到她的肉里。班步踉蹌着、掙扎着被拉到了沒有燈的小花園。

她根本沒有時間設想,將要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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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颼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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