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個身穿黑色和服,跺着木屐的男子靜靜立在她身後兩米處,站了多久,她竟不知道。

輕輕踏出步子,沉悶空洞的叩聲響起,無形的壓迫感使她的毛孔微啟,她動不了,似乎手足上纏着無形的線,線頭就掌握在他的指尖。

和服男子在長桌一端坐定,靜下來的空氣充滿了不安躁動的徵兆。

“叮”的一聲,花時雨撇下刀叉,起身就走。

“回來。”

這兩個字彷彿有什麼魔力,聲音難以形容,好像是靜夜中的簫音,懶散孤寂夾着風的嗚咽。

“是。”眼中失去怡然,花時雨僵硬地坐回桌邊。

夏溫藍鼓足勇氣,瞟了那男子一眼。

男子的年齡她竟然難以界定,一張線條分明而優美的典型東方面孔,鼻線卻挺秀如羅馬神癨,一雙再熟悉不過的黑瞳,可裏面盛載的不是笑意,是深不見底的冷傲、譏嘲、憂鬱和絕望。

沒錯,是清楚的絕望,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你以為雨願意對着你那張臉?”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葉可淇,像只刺蝟,不,刺蝟比他還溫柔一點。

“就算不願意又怎樣?”深沉的話音不帶情緒,“你們三個永遠都是屬於我的。”

“你就是他們的貴賓?”和服男子轉而向夏溫藍。

夏溫藍發現面對那雙好眼熟的眸子竟然連出聲都很困難,只能艱澀地點頭。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是風矢。”傲慢譏誚的眼神,“但我的本名是,葉凈秋。”

又是葉?“你是他們兩個的哥哥?”終於能開口了……

葉凈秋一笑,帶着陰森的嘲諷,“小女孩,你這麼看輕我啊。”他的笑讓她起雞皮疙瘩,想不出那種漂亮的黑眸染上陰暗會這麼可怕,葉可淇昨天的眼神也只是說冷,她難以想像他那樣陰暗會怎樣。

“事實上我是他們三個的父親。”

父親!

“你媽咪不是說你父親已經不在了嗎?”顧不上恨,她向葉可淇求證,“還有,另一個是誰?”

冷笑,“這個人只是給我們的生命而已,算是父親嗎?”

原來姬宮舞名跟她玩了個文字遊戲,可葉凈秋太年輕,和清純的姬宮舞名一樣,哪裏像父母!

眼中陰暗加深,“另一個問題我來回答你。”他轉過桌角,長指肆意撫亂花時雨的短髮,“你應該也認識我女兒了吧,我真為她驕傲,她手下聲色場所出色的業務讓許多享受過的各國政要富商很買風盟的賬,她還很會照顧兩個弟弟。”

花時雨倔強地甩過頭去,葉凈秋毫不憐惜地硬扳過她的臉,在瑩白的頰上留下紅印。

夏溫藍突然間好想回家,有爸爸媽媽的家。

“住手吧,風矢。”后兩個字咬得格外重。讓她驚訝的是,說話的人,竟然是鄒盈風。她真的是以前那個柔婉又畏縮的鄒盈風嗎?

葉凈秋無趣地放開手,坐回椅上。

“既然你來了,”葉可淇突然打破沉默,“我有一事要告訴你。”他把夏溫藍攬入懷中,在她掙開前又鬆開手,“我要和她談戀愛。至於你定下的27歲結婚計劃和對象,我永遠不同意。”

葉凈秋盯住他,眸色深黝。

他發怒了,夏溫藍知道。葉可淇也是這樣,快樂可以形於色,怒氣卻相當內斂。然而他剛才的話什麼意思?

“你沒權利。”葉凈秋又笑了,“你的一生我會替你掌握。你該明白我是為你好。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絕對會比別人懂得怎樣對你更好。”

葉可淇的目光充滿憐憫,“你的確很好,尤其是在欺騙了自己、放棄了愛情之後……”

“閉嘴!”表情終於變了一下,“愛情?值多少錢?這種虛幻的東西能給你什麼?男人可以為事業而死,絕不能為愛情而活!”

“你太過分了!”夏溫藍突然忍受不住這種該死的壓抑了。“你懂什麼!他的選擇是他自己的,你才不是什麼好爸爸,你有什麼資格管他!”

葉凈秋眯起眼,目光如刀。

“被愛沖昏頭的小丫頭,還輪不到你說話。”

“誰被愛沖昏頭了!你才不愛他!我只是同情他們,他們的爸爸竟是個剛愎自用、利欲熏心、滅絕人性的傢伙!對你來說兒女只是棋子吧?虧你還有臉說是為他們好!”

葉凈秋目光冷冽,“用不着同情他們,先同情一下你自己吧。”

他話音剛落,槍聲驟響,白影閃過。

全世界靜止三秒鐘,所有人腦中一片空白。熟悉的清雅發香,很舒服,好像世界重新恢復了寧靜和快樂一樣,回到……人間了嗎?

睜眼,看到葉可淇燦爛得刺眼的笑,“我知道我曾經做錯了許多事……”

他用食指抵住她微啟的唇,“聽我說,別開口……我對你說抱歉,但是你打我罵我都OK,就是不能不要我……因為我愛你。記住了嗎?”

夏溫藍傻傻地點頭,有小小的喜悅在蔓延。

他眼神舒緩,“那就好。”涼涼的滑順髮絲偷襲了她敏感的頸側,漸輕的呼吸縈繞在她肩窩,她淚水湧出,卻不是因為那記憶中熟悉的親昵。

他的睫毛好細。他像個小孩子。中看不中用的傢伙,擦破一點皮就了不得地暈了。嘖,難道要她效法王子吻醒公主嗎?沒那麼便宜的事,不過他會為她擋槍……算了,王子就大人大量,既然公主已經知錯了。就在王子準備賞給沉睡的公主一個吻時,公主睫毛微顫,睜開異常清亮的雙眼,“我就這麼掛了?!”他怔忡地望着突然間跳上床巴嘰巴嘰親得他怪疼的女孩,嚇住了,“天使會這麼熱情?”

一隻粉拳轟上他的左頰,“看清楚一點!”

金星散盡后他終於找回焦距,“小碧?”叫順嘴了,一時還改不回來。

“我是天使長,朱迦勤。”

“不對!你是一隻小妖精。”他支起身。

“躺下!”她像護士一樣嚴厲,“不乖就給你打屁股針。”

乖乖躺好,抓過她看上去生機勃勃的辮子。

“你……為什麼替我擋槍。”奪回辮子,她不敢直視他。

“沒有為什麼。”她的辮子又被搶回,“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他期盼地望着她。

“除非你告訴我一切事情。”

“你抱着我我才會講。”

夏溫藍瞪着他,“好。”

他自作主張地把頭枕在她柔軟的腿上,小貓一樣舒服地眯起眼,“其實沒太複雜啦,我討厭的爸爸出身DPL,一個黑道世家,因為不是長子無法繼承爺爺的位子,他就把主意打到了風盟的盟主,風家三小姐風入衣頭上。風家,如你所聞,是個女權當道的家族,風家的小姐可以嫁人,生了女孩姓風,男孩留給男方。實話說,男人對她們只是工具罷了。但風入衣真的很愛我父親,不惜把風盟大權交給他,還給女兒起名風念秋,也就是雨。但雨因為恨我父親,不承認這個名字。”

“為什麼……恨他?”

“因為我父親是母親自殺的原因。”

輕輕把她的手指放入懷中,她的手指像花瓣,一直都是,“我父親不愛她,她滿以為自己可以做個相夫教子的幸福小女人,但因為那時大權已完全落入我父親手中,他再也懶得應付她。不久,我父親就有了情婦,那時雨才三歲。終於有一晚,風入衣從我住的塔樓上跳了下去。”

“那你還……”這傢伙是膽大還是有怪癖?

他神秘地一笑,“她生前很溫柔,死後也是個只會飄來飄去唉聲嘆氣的鬼。喔,我還沒說,那個情人生了瓔,其實我父親倒沒閑心找樂子,他只是不想把風盟交給雨而已,因為她是風家人。因此他急需一個男孩來繼承衣缽。他和一個西意混血的美女簽了合同,那美女假稱是他的情人,不過生了孩子后就一走了之,留下才兩個月的瓔。其實瓔才是最可憐的,雨雖失去母親可畢竟是風家的小姐,會受到很好的待遇;我會荷包鼓鼓浪跡天涯,可他什麼都沒有。父親不關心他,他只要活着就行了,我一出生,他甚至變成了多餘的,連棋子都不是了。我媽咪和我父親的關係夠戲劇化的。我媽咪當時才15歲,瞞着家人偷偷涉足演藝圈。她和去日本抓叛徒的父親相戀……那時我父親已經30歲了。挺那個的……”

“你哥哥姐姐沒有恨你?”

“沒有。”他出神,“自從我7歲回來,13歲又去了日本,6年裏他們一直對我很好。”

“那——”夏溫藍突然狠狠地捏他的臉,“為什麼昨天你態度那麼差?我還真以為你來卧底呢。”

他咧咧嘴,“因為我父親要我和指定的人選7年後結婚,如果我不和你做出了斷,他會殺了你的……”

“所以你假裝始亂終棄的花花公子,要我對你死心?”

“別別別……別捏啦!我真的不能……自私地讓你受牽連嘛!”真過分,他有傷在身耶。

“那你要跟誰結婚?”風盟正統繼承人是花時雨,葉凈秋不會這麼喪心病狂吧。

“風家的少主,鄒盈風。”

什麼?!風家……

“你也許知道風盟是風家旗下的組織,我父親得到區區一個風盟怎麼會滿足。其實風家也清楚,他確實有管理風盟的能力,風家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如果他敢妄為,風家完全可以下十字追殺令——就是四名殺手同時下手取他的性命。”

“不是吧?!”她哭笑不得,“你父親犧牲了愛情,就換來一個傀儡當?”

“就是。所以他活得沒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我也很無奈嘛,根本不關我的事啊。”

“你無奈什麼?”不知從哪冒出來一顆頭。

“啊——”夏溫藍反射性地躲遠,這女人太可怕。

“來得正好,跟她解釋一下你的身份。”

鄒盈風跳上大床蜷起小腿,“我是風線兒。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做個淑女——你不知道我18年來連指甲油都沒用過。你可以叫我線線。”

“聽起來像一隻貓吧?”葉可淇鼓勵夏溫藍拓展想像力。

“去死!”風線兒的字典里沒有憐香惜玉。她轉向夏溫藍,麵條似的目光纏得人家怪彆扭的。奇怪的女孩,她不禁開始懷念以前的鄒盈風。

“我在悼念我慘不忍睹的初戀。你要是個男生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委屈自己,剛萌發愛的嫩芽的少女的小心肝早早枯萎了。”

“你……”葉可淇把頭埋在枕頭裏又哭又笑,“這是哪門子的三角關係啊!”

“你少得意!我才不是為成全你們才退出呢!這叫以退為進。我幫她除掉討厭的人的時候你在哪兒?怎麼說也是我對她比較好……”

除掉討厭的人?“紀楚婷那件事是你乾的?”

夏溫藍問。

“那個瘋女人!”風線兒撇嘴,“我幹得不錯吧?你欠我一個人情。雖然你是女生不能對我以身相許,但我很歡迎你做牛做馬湧泉相報……”

“?嗦的女人……”葉可淇插嘴。

“不要污衊我!狗咬呂洞賓……我可是為了讓你們再快樂幾分鐘才遲遲不奔向主題的!”

“主題?”

“風矢叫你醒了就去見他。”

“你一定要保重。”夏溫藍誠惶誠恐地拉着他的衣角,“你爸爸會向我這樣的弱女子開刀,難保哪一天不會把你們剁了。”

“說那麼恐怖。”葉可淇縮縮脖子,“好啦,虎毒不食子,他頂多把我打殘。”這也好不到哪去。

葉可淇進去五分鐘后。門內發出,“哇……”

有狀況!眾人踹開房門衝進去——

“死老頭!我上中學時買的《亂馬》是不是在你的手上?別說這種損招不是你做的!”是葉可淇少見的氣急敗壞的吵嚷。

呃?葉凈秋肉麻地抱住不比他矮的兒子,好像葉可淇是個嬰兒一樣。葉可淇好像在發火,但又好像想哭,“你怎麼不理解我呢!”神經質的父親搖著兒子了,“你是晴水給我的最好禮物,我怎麼會害你!那女孩值得你不要命嗎?你說話啊!”

“你……你放手呀!我又不是才7歲!你幹嗎用這種方式!”

風線兒的眼睛已經發直了,葉瓔已經捂住了眼。

夏溫藍不理解。葉凈秋這麼情緒不正常的人,姬宮舞名——綠川晴水愛他哪一點?以前為了權力可以捨棄愛情,現在又孩子一般幼稚脆弱,雖然這幾個姓葉的都或多或少有點孩子氣。但愛沒有對錯,愛也不會分辨對錯。姬宮舞名怎麼會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只是眼前已經演變成鬧劇了。沒勁。

“葉——可——淇!我要坐你的小飛機回聖心!十分鐘還走不了你就死定了!”

“你這黃毛丫頭敢叫我兒子死?!”

“行啦、紙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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