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原來光是圓的。

繞在竹棒上的棉花糖似的不規則的圓。然後被擺放了一個下午,就凝結成黃色粘膩的糖塊。讓本是打算把它省到傍晚再吃的小孩驚訝着並難過起來。

圓形的朦朧的光。好像是養在右眼裏的一種蟲。於是偶爾會在心裏想:“你不飛出來么。”

你不飛出來么。

夏政頤回到學校時是高一下學期開學后的第三天。在經過前面兩個班級時便已經有坐在裏頭的學生髮現了他,私底下傳遞着小騷動。而等政頤站到自己班門前,他的出現立刻讓教室內的氣氛靜謐住了,背朝他站的數學老師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奇怪着順起學生們的目光看向身後的門口。隨之連老師也露出訝異的表情,又旋即撤改成平靜,“哦,進來進來”地招呼他。

夏政頤穿過過道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先用手摸了一下,看見沒有灰,才拉開凳子坐下去。

被他在抬頭后碰到目光的人,都連忙迴轉身。只是依然有女生忍不住在幾分鐘后看向他。那時夏政頤已經將課本這些擺上桌面,不過沒有望向前方,而是支着下巴看窗外。

不由在內心暗暗感嘆着也許是幾個月沒有見到的緣故,他比之前更好看了啊。陌生感疊加出了更動人的部分。

果然少女心思在考慮這些“驚喜”的時候,遠比反應“悲劇”的速度來得快得多。

只有教室前方的老師板書寫完看到夏政頤,剛要喊着名字提醒他注意力集中,卻在出口前回想起來,馬上制止了自己。

“誒——真是悲劇。”年長如老師們,總比那些女孩要世事許多。

“……還住學校么?”課間休息的時候藍策問夏政頤。

“住的。”

“誒為什麼?”

“不能住么。”政頤反問藍策。

“哦不是,我本以為你會搬回——”

“不會。”政頤打斷他,“我並沒有‘雙目失明’。”

對面的反應被截斷似地停止了,政頤掃一眼藍策臉上的怔然,內心裏冷笑起來。

只是覺得各種加註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讓人不悅罷了。哪怕裏面包含了很多不同的成分,可無論是出於什麼目的,課後遠遠地站着邊議論邊看向自己的視線,與自己說話時那如同不知作何反應的視線,哪種都讓夏政頤非常厭惡。

雖然眼睛裏像被展開白色翅膀的蟲覆蓋住一樣。來自右邊眼睛裏的翅膀。

順鱗逆鱗的光,無時無刻地撒落在視界,然後奇妙地和其他融化到一起,讓無論看見的什麼都帶上莫名的溫度。

黑板上已經開始了倒計時,幾年前提前到六月的高考現在正快馬加鞭地趕過來。教室里的氣氛越加膨脹,屏息的聲音在空氣里分子碰撞。冬天即將過去,而春天本來就短暫使得夏天似乎就在眼前,光靠鼻子就能聞到一般。一周一次的模擬考結束后,總有人面色蒼白有人喜笑顏開,夏聖軒早麻木了,每次貼出的排名隨便看一眼就走過去。

一個月前班主任還曾經頗為擔憂地找到他。

“吃得消么,家裏的事,還有這麼重的學習,兩邊奔波忙得過來嗎?”中年的女老師帶着關切憐惜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少年,“班長的工作要不要先交給別人去做?”

“……還可以……”第一反應是謝絕,可隨即覺得那完全是老師的好意,所以聖軒猶豫着沒有明說。

“不要把身體忙壞了啊。”

“嗯。知道的。謝謝老師。”

“你弟弟他的眼睛怎樣了?是傷了右眼吧?”

“……哦……是。”聖軒右手垂到身後,“眼睛是保住了,但視力受損得很嚴重,現在……只能感覺到模糊的光像。”

老師立刻露出了同情的面容,類似“將來考大學會有不少阻礙啊”的嘆息也完全符合一個高三升學班班主任的心理。聖軒對她禮貌性地笑了笑后告辭退出來。班主任看着他的背影對坐在另一邊的數學老師說“真是難得無可挑剔的學生”,得到同事相似的首肯“是啊,不過看了也覺得挺辛苦的”。

以上都算夏聖軒不知道的對話。

而同樣他也有老師們所不知道的事。就好比在離開辦公室沿樓梯朝教室走去時,男生曾經停了很長一段時間。

站在那裏不知道要怎麼邁腿上去。十幾厘米高的台階,跨不上去。

力氣還在身體裏,但要怎麼操縱身體,一瞬間像是忘記了般空白。

以及另一件老師們不知道的事。

就在被班主任找去的前幾天,放了學的夏聖軒沒有如常地回家。當時政頤還在醫院裏,由兩個家長輪流去照看——這件事聖軒沒有主動提出過,別人也不會硬性要求他從沒剩多少的高三日子裏抽調出時間。

放了學快要晚上七點四十分。走出校門的時候聖軒餓得頭暈眼花,拖着腿去對馬路買了點東西墊飢。大概是總算得到了滿足的胃開始發揮機能,坐在電車上的夏聖軒很快就睡熟過去。等他睜開眼醒來,電車已經在朝終點站奔去了。

或許應該再坐車原路返回。本來聖軒也是這樣打算的,但當他下到終點站上候車時,看見幾米外一個拿着照相機的老人。佝僂着背的老爺爺,舉着相機似乎要拍對面的高樓大廈。可聖軒隨即發現那個老爺爺把相機拿反了,是鏡頭緊緊地貼在眼上。

難道從沒有拍過照片嗎。

這只是最初的念頭,但伴隨這個而來的卻是擋不住的一系列聯想。夏聖軒的眼前似乎出現了第二天拿着沖洗后只有黑呼呼一團的照片而絕望的老人。

沒有人提醒過他嗎。

不會這一生拍的所有照片都是自己的瞳孔吧。

而就在朝老人走去的時候,心裏還沒有想出合適的勸說用詞。“不應該這樣”。“錯了”。會不會聽上去傷害他的自尊。如果真的一生都這樣拍攝着的話。又或許“本來就是想拍自己的眼睛呢?”,可聖軒隨後也覺得這不可能。

老人似乎在選取角度,依然反舉着相機,卻一邊往前走了幾步。在他身後幾米外,就是猶豫並思考着用語,跟上來的夏聖軒。

後來卻終究沒能說,因為有個小女孩跑出來喊“爺爺”然後要領老人回去。一老一小從聖軒面前經過時,還都打量了一下這個站在沿街的高挑少年。

夏聖軒抿緊嘴唇退後半步。

已經離開車站幾十米了。

聖軒回望過去。燈光下那裏停着幾輛電車,這個時間下班高峰趨於完結,站上沒有幾個人,寒冷的夜晚中似乎在頻頻跺腳。

男生沉吟了片刻,朝相反方走去。

小時候是逃過學的。讀三年級的時候和人從校門警衛的眼皮底下手腳並用地爬出去。然後在外頭瘋了一下午,有個同去的男生摔得手被蹭破了皮還是不肯回去。最後像落在電線上的麻雀那樣一起坐在路邊的大水泥管上吃烤雞翅。如果不是幾天後同校的另一個男孩在玩耍時被突然倒塌的水泥管壓得喪了命,讓學校大大加強了管理,可能逃學的經驗會累計得更多。

後來又是怎麼不感興趣了呢。即使夏聖軒決非那種熱愛學習的人,碰到很不喜歡的學科照樣產生抵制的衝動。

哦對了,有一句“你年長兩歲,要做榜樣呀”。配合著被按到自己腦袋上的手。句子就像被揉進身體裏去了一樣。

是有過這樣一句話的。

雖然不清楚是否由於它的影響。但初中或高中,夏聖軒成為了老師家人眼裏一致難得的好學生,當然也就和逃課逃夜之類的事絕緣了。

正因此,在路上走了一段時間后的夏聖軒半天不知道要做什麼。本來也不過一時的興起。

假設是兩個人的話還能聊天,打遊戲或是看電影之類。可眼下自己一個人的話,站在馬路上多少有些茫然。

還好開始覺得口渴,誕生了初步的計劃是找個賣熱飲料的便利店。

擺着雜誌的出售架前站了兩個女孩。聖軒拿着咖啡排在結帳的隊尾,離她們很近。所以即便不是有意,女孩的說話聲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落到耳朵里來。

大概是翻到哪個明星的新消息。有一聲很響的“誒不會吧,她也整容嗎”。另一個就答到“看那臉就看得出吧”。隨後前面那女孩貌似是忠實的粉絲,辯駁着一句“現在雜誌上寫的又未必是真事”。

隊伍在緩慢地前進着,聖軒跟着挪了兩步。

還是聽得見聲音。

“哦,這個指甲油顏色很不錯”,“學校外面又賣過跟它差不多的”;“哈哈哈,這個,好好笑,你來看”;“他的CD你買了嗎?”,“沒啊,都從網上下載了”。最後聖軒聽到一句“‘冰島傳來的秘術’?”,因為接在那些與明星或化妝品的句子后顯得挺突兀,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什麼?‘能讓你心愿實現’?”穿着某校高中制服的女孩讀着標題。

原來還是那種心理測試的花邊料么,聖軒心想。排在他前面的只有一個人了,又移動了一些,兩個女孩的說話聲也不清楚起來。

“‘據說’……‘巫術’……‘將右手手心沾塗上血’,誒好可怕……‘用力握拳’……‘藏在口袋裏’……‘邊走路邊默念心愿’……‘走的路越長,願望就越可能實現’……”

隱約的詞語混合著便利店裏熱烘烘的空氣。

“有積分卡么。”櫃枱里的店員問聖軒。

“沒有。”遞上手裏的飲料。

“4元5角。謝謝。”

聖軒掏出錢。

“歡迎下次光臨。”

自動門在聖軒面前“丁冬”一下打開。

那天夏聖軒走了三個小時才回到家。後來看地圖才知道自己原來穿越了將近小半個城市。

其實走的時候也能感覺到路途漫長。畢竟被風吹得要僵硬在臉上的表情和身體裏滲出的汗水都是親身體驗的證明。

看着像半枚硬幣似的月亮。四周零落星光。

確實走了那麼長時間,第二天手指痛得甚至握不住牙刷。

聖軒站在衛生間裏皺着眉打開櫃門尋找更換的創口帖。昨天劃破的傷口今天就有些被感染了似的腫痛。

“試一試”。

為什麼會想到要“試一試”。

夏聖軒將咖啡空罐頭扔進垃圾桶,手收回來時好象被什麼咬了一口。抬起手腕找了片刻發覺食指上多出的一條血線。男生又轉過頭,明白原來是垃圾桶一小塊被損壞后的鐵皮露在外面惹的禍。

傷口不是很深,滲着一排小血珠罷了。聖軒揉着手指把它們擦走。差不多就是這時冒出來的想法。並且一旦浮出水面就再也按不下去了如同充了氣的橡膠球。

“右手手心沾塗上血”。“用力握拳”。“藏在口袋”。

別人一定會覺得愚蠢,傻,矯情,無聊。因為連自己都覺得很愚蠢,很傻,很矯情,很無聊。像他這樣的男生,倘若不是因為一部名叫《聖鬥士星矢》的動畫也許永遠記不清十二星座的名字。女孩們聚在一起測的這個命那個理就更不會好奇。

可每個人都有希望神明存在的時候。無論他是多麼強大自信成熟。

有些事情如果拜託給那些不知有無的存在,也許會變得很輕鬆。因為自己只要一心一意地盼望着就好了。

盼望總不是什麼難事吧。

聖軒看着剛才被沾到右手手心的一些紅色,將它們又搓開一些。隨後右手伸進口袋。用力地握緊了拳頭。

必須說這是個非常無稽的動作,還因為傷口的被繃開而更覺得難受。好在藏進了口袋。

“然後邊走路邊默念心愿。”是吧。

“走的路越長,越可能實現。”是吧。

不用去管是真是假。哪怕只是某個雜誌編撰的所謂冰島秘術。

只要自己做過了,將來那不知在冰島何處的鬼怪惡魔起碼沒有借口不替自己實現願望。至於它是不是存在,有沒有能力實現,便不是自己需要考慮的了。

好吧其實有那麼一線的念頭,是有那麼一線左右分量的念頭,夏聖軒希望着那個秘術是真的。

伸在口袋裏的手,會在隨後不知不覺地鬆開力量,但很快又被握緊。

會不會一直在滲血呢。

那也沒關係吧。

如果默念的這個願望可以實現。

有停止過的、咬在牙齒下的願望。

有個遊戲、寓教於樂的小遊戲是這樣的。在眼前放一本書,然後在書後的某個地方豎一根筷子或是筆,將一隻眼睛閉上,只用另一眼睛看着,伸出手指舉到筷子上方——不能橫着夾過去,必須從上面——在你感覺能夾到筷子的位置將手指伸下去。

第一次玩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會結果嚇一跳。因為無論怎樣“看起來”沒問題,可實際上總會落空。

為什麼啊?明明一隻眼睛還是看得見的啊。

所以才會引出遊戲裏的“教育意義”。傳授這個遊戲的人或許當年也曾經不知原由,可他現在能夠搖頭晃腦地說著“如果不是兩隻眼睛的話,會難以判斷物體的位置啊”。

至於為什麼難以判斷這類更深的道理就說不出來了。

夏政頤記得自己是在讀六年級時第一次從同學那裏聽來的。照這做了一回果然如此。小男生當時覺得“很神奇咧”,結果回家就要拖着夏聖軒再來一回。不過年長兩歲的鄰居哥哥表示“我已經知道了,一隻眼睛看的時候判斷不了距離遠近,是吧”。

“啊?早就玩了嗎。”當時有點小失落吧。

但是現在,數年過去后,夏政頤卻會用絕不掩蓋的嘲笑對夏聖軒說:

“你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

清秀冷峻的少年,停在右眼上的紗布好象一枚蝴蝶翅膀,在他說話的氣息間有些微微顫抖。

天又暖和了一點的時候,夏政頤在或許算學校最不受關注的宣傳櫥窗里發現了百里佟拍攝的一組照片。單看這樣子就知道肯定是學生會宣傳幹事為了應付而拖着百里做的。因為這個櫥窗的欄目名是“學生才藝展示”么。以往都是介紹一些獲了獎盃得了名詞的人。

展板上大約貼了百里拍攝的十幾張照片。有人物也有景。看不出明確的主題,大概那宣傳幹事連個最基本的中心都不打算想吧。

政頤抬着手指敲了敲右下角百里的照。女生手撐在石凳上,身體微微前傾,看得出不是很習慣地有些用力地微笑着。

大概是所有照片里技術最差的一張。

“也還好,你拍的那張,”百里這樣說著,眼睛望着自己的腳尖,“反正我也沒幾張自己的照片。”接着百里在夏政頤要說話前先問到:“餅乾要不要”。伸手拿過放在一邊的綠色包裝袋遞過來。

“嗯?不用了,不餓。”

“唔,”收回袋子,掏出一塊放到自己嘴裏,“有點受潮了。拆了以後忘記扎口。”

“現在這天?”挺乾燥吧。

“對了你知道么。”搖了搖手裏的袋子,“就是這種餅乾,有個小花招。”

“什麼?”

“會在本來是三角形的餅乾里混進一些心形的,然後,喏,”把包裝上印的廣告語給政頤看。

“‘尋找心形餅乾,找到越多,越多好運等着你’。”政頤鼻子裏笑了笑,“……算什麼。你找過嗎。”

“沒仔細找過,但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廣告時,還真的挺興奮地拆開袋子想看看。”

“後來呢。”

“也沒後來不後來的。買的那袋大概被壓損過,幾乎全都碎成小塊,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

“嗯……”政頤哼了一聲。

兩人是在操場邊遇見的,後來便順着跑道走到盡頭的一排看台台階上坐着。

“你幾個月沒在吧。”

“兩三個月。”政頤撿了塊小石頭朝欄杆外的馬路上扔出去,“所以最近忙補課。”

女生伸直小腿,腳尖搖來搖去着,過一會:“前天在街上碰到了以前同學的父親。”

“嗯?”政頤側過肩看她。

“有些嚇一跳,因為是他先認出我的,喊我名字的時候我還想這個大叔是誰。”

政頤等着聽。

“就隨便招呼着,問我現在在哪裏念書,學習忙不忙之類。你也想得出的,將近50歲的人,雖然瘦但還是有點啤酒肚和白頭髮的那種父親的形象。”

“唔……”

“沒說幾句就告辭了。他朝另一邊坐車,所以我們倆是反方向。”百里收回腿,抱着膝蓋,“當他說再見的時候我真的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雖然隨後卻越來越恐慌起來,怎麼都不敢回頭看。好象那種電視裏能源不足亮了紅燈的機器。有個聲音不斷地在腦袋裏嗡嗡地響。”

“……他是誰?……”終於意識到了。

“被問到‘你現在好嗎’‘讀書緊張么’后,卻不能同樣回問關於他女兒的‘她現在好嗎’‘讀書緊張么’……這究竟算怎麼回事……非常地……感情上非常不好接受。”沒有正面回答。

政頤卻明白了:“本來那事就和你無關。”

“我曾經也這麼覺得。”百里說,“但昨天終於很清楚明白過來。”

——沒有那麼簡單就能一清二楚扯開干係。

——畢竟她的自殺,我知道,我聽見了,但我沒有在意,沒有阻止也沒有通知任何人。

百里說:“這些都是絕對存在,更改不了抹殺不了的。”

政頤想起在百里一張被貼進櫥窗里的照片。架在高空中的指路牌上寫着的數字。於是畫面里就是這個路牌和它上方的大片夕空。

百里給它起名為“與天堂的距離”。

從題目到內容都不是能讓覺得輕鬆的色彩。

兩人在聽到下午課程開始的預備鈴時站起來。

“補課請加油吧。”彎腰揀起一邊的餅乾包裝袋,百里對政頤笑笑。

“你呢。”

“我什麼。你說拍照?”

“不是……”

“嗯?……”

政頤看出她身體仰后着做警戒的準備,轉開眼睛:“沒什麼,回去吧。”

老師在下午的課上宣佈了三月里高一生們隨後的各種活動。文化節也好還有社會實踐也好。名字聽來雖然土氣,可還是讓底下的學生興奮了一陣。政頤和藍策對看一眼,好象只有他們倆個沒有在唧唧喳喳的熱鬧話題里參與。

“文化節?文化節能幹什麼?”不理解的人

“搞點和文化有關的內容咯。”邊說邊從書包里抽出一本書的人,“可以跟我一起朗誦這個。”

“《英國地質調查局的創建與德拉貝奇學派》……你性變態啊!上學時帶這種書!”

隨後便打起來了。

類似這樣的。

“文化節那天還上課么?”懶洋洋的人。

“不知道。”無所謂的人

“放個半天也好啊。”

“不清楚。”

“去年教師節都撈到半天休息呢。”

“不記得。”

“……”

類似這樣的。

“說到社會實踐,誒你記不記得學校門前賣和平餅的那個男人——”突然起意的人。

“什麼‘和平餅’?為什麼叫這個?”岔開話題的人。

“哦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亂入的第三人。

“哦,那為什麼叫‘和平餅’?”

“因為那餅是鴿肉餡的。”

“……好冷。”

類似這樣的。

“社會實踐是不是春遊?感覺是因為春遊的說法太土了,才稱作社會實踐。”鑽研和八卦的人。

“不是啦,春遊是春遊,社會實踐是社會實踐。社會實踐是要去工廠之類地方學習的。春遊那就是純粹地玩了。”不知為何顯得經驗很老道的人。

“我聽我哥說他們班社會實踐了一次后多了五對情侶。”

“嘖……快點來吧,我也想實踐啊!”好似流下寬寬兩行淚般的神色。

“也有男生在社會實踐時讓一條牛踩斷了命根子。”

“……”痛苦地抉擇要命根子還是要愛情。

坐在夏政頤身邊的藍策突然開口說:“以前有次班級集體外去活動時,事故也不少。”

“什麼事故?”政頤問。

“不是指人身傷害之類的。當時我們去參觀奶牛養殖場。班主任剛走到第一頭奶牛前,它就開始拉稀。”

政頤睜大眼睛看着藍策面無表情地說著“拉稀”這種詞彙:“……誒?”

“還有當時看工作人員演示擠牛奶,還找了兩個男生去實踐。聽聞回去以後就有老師憤怒地說‘他們的家長居然跑來投訴了說我們教壞學生!’。”

政頤哈哈地笑起來。

藍策摘下眼鏡,也朝他淡淡地笑了笑。

夏政頤還沒有回到學校時候,藍策有一次在午飯的餐廳里碰到了夏聖軒。端着飯菜坐下后沒多久,他看到有個男生沖自己對面的空座走來。

藍策當然記得聖軒,並且逐漸地他也察覺到這個據稱是夏政頤哥哥的人,跟政頤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普通兄弟那樣的親密。

即便也會如旁人一樣先對這兩個人體現出的遺傳優勢表現震驚。

開玩笑時被用“班花姑娘”稱呼的夏政頤,高中入學儀式上就有女生盯着他一直看結果撞到柱子,聽起來根本是只有在漫畫或電視裏才發生的情節。而這個名叫夏聖軒的。藍策抬了抬眼鏡,藉此機會又瞄一眼正對面的男生。

同樣是僅憑外在就能讓人第一時刻注意到的類型。雖然和夏政頤的精緻長相不同,是更英挺的輪廓。

有和聖軒同班的人在吃完后經過他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聖軒於是抬起頭:“喔,吃完了?”

“嗯。”對方應着,“你今天好晚啊。”

“事情多。”

“我先回教室了。”

藍策看着聖軒朝對方揮了下手後轉向自己:“你是夏政頤的同桌吧。有事么。”

“你哥哥是個很敏銳的人啊。”在喧鬧的教室里藍策對政頤說,“記憶也很好。”

“……”政頤的表情來不及變換,“怎麼突然說這個。”

“沒什麼,隨便想到的。”

有一瞬驚慌吧,但藍策很快定了定神:“想打聽一下政頤的情況好不好。”

“……嗯……”夏聖軒的口氣溫和下來,目光跟着平靜了些,“……不是很理想。”

“……會怎麼樣?”

“還不清楚。要看治療結果。”

藍策吃完要離開時,朝夏聖軒點了頭算告辭。對方也回應着同時說了句“謝謝你”。

“我記得他似乎成績很優秀,”雖然未必從政頤那裏聽說,可偶爾貼在校園裏的表彰名單總是有印象的,“另外氣勢很強。”

“……你說夠了沒有。”夏政頤徹底冷下臉。

“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會關係惡劣。”

“與你無關。”夏政頤的目光里絲毫不隱藏的敵意和厭惡,“況且,他有多優秀,有多聰明,處事待人有多完美或者性格多溫和,和我討厭他之間有聯繫么?我就能夠因為這些改變看法了?就可以不討厭了?”

“但我以為,”藍策透過鏡片同樣毫無避諱地看着夏政頤說,“是可以的。”

夏政頤了愣下來。右手一下攥緊。

當得到最終消息確信自己已經可以安全無誤地被保送而無需再經歷六月的高考後,夏聖軒吐了很長一口氣。班裏其他同學艷羨的目光和老師的喜悅都被稍稍阻在了身外。

“看見你無所事事的坐着我們會生氣,要是看見你座位空着,我們又會生氣,”有人虧着聖軒,“到底怎麼才好?”

“請客啊!別廢話了,請客才是王道!”有人跟着在後面振臂高呼。

“對!要請客!”,“沒錯!請客!夏聖軒請客!”,逐漸變成了一致的呼聲,跟着也有“不許請便宜的!”“起碼要是單價5塊的!上不封頂!”“不然我們這些地獄考生決不放你快活!”之類的追加條件。

聖軒拖開椅子站起來望一圈身邊的“地獄烈火”:“……簡直是群暴民。”

結果得用嘴銜住超市店員遞來的最後一袋時,夏聖軒來不及理睬那女店員臉上飄起的紅暈,只想快點返回。心裏忍不住抱怨兩聲“再買兩包樟腦丸藥死他們吧”。

挺費勁地提着、銜着幾大包東西走到教學樓下。正尋思有個認識的人出來幫下手就好了。夏政頤不知從哪裏走到聖軒的視線里。還在十幾米外,踏在過道的陰影。而等他也朝這邊看過來時就變成了兩人的對視。

後來有同班的男生沖聖軒招呼着“誒班長真是好人,買了那麼多還一個人提上來,你在樓下喊我們一聲嘛。”

夏聖軒像是沒聽見,過一秒才回神似地說:“哦?……沒什麼。”又說:“不要一邊說內疚的話一邊吃得那麼起勁。”

教室里的氣氛在零食的刺激下變得歡娛而膨脹。各種閑聊的說話聲在空氣中彈跳來去。

夏聖軒在座位上慢慢滑下一些,手指垂着輕敲鋼製的椅腿。

“嗒”。“嗒”。“嗒”。

“嗒”。“嗒”。“嗒——”。

聲音漸漸輕弱下去直到消失。

隨之而來的一周因為沒有了學業的壓力,夏聖軒被老師貼上全職助手的標籤,領到一堆各式各樣的雜亂事務。光是填寫謄抄統計的表格就塞滿了一個文件夾,甚至還有非本班的工作也逐漸落到肩膀上。

教務處的老師朝他哈哈笑着“誰讓你能力強,那就多勞一些啦”。完全沒有辦法回答的句子,聖軒只好接過老師遞來的東西看了看。

“高一的社會實踐……我也要去嗎?”

“跟隊而已,光是老師的話還是擔心人手不夠有安全問題,所以這次好幾個像你這樣已經被保送的高三生都來幫忙了。”

“他們這次去哪裏?”馬上看到了下面寫的目的地,“靜水縣……?”

“沒錯,就是外縣,‘群山環抱’的那個。”老師說,“生活條件比較落後,是讓這次高一生們去了解了解情況,吃吃苦的。”

“……嗯。”

“哦對了,我聽說你有個弟弟也在高一?那就把你分去他那個班吧。”老師很體貼地說著,“兄弟倆在一起也好照顧。”

此時夏政頤所在的班正上着體育課。不過他在回校后就獲得了體育課可以免修的資格。男生心裏覺得算是因禍得福的感覺。原本他就不是身體強壯的人,1000米長跑類的激烈運動足夠要他半條命。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也有些特權般的喜悅感。一下變得很安靜的教室,不少桌子上脫着不方便活動的厚外套。隔壁班喜歡作激昂狀的歷史老師,透過牆的聲音顯得更清晰了:“人權宣言——這個……當然以我們目前的眼光——”

政頤圈過手臂趴在桌子上。

樓底下有一群不知在搞什麼活動的學生。或許得準備文藝演出,抬着幾大個紙箱,放着花花綠綠的紙和綵帶停在空地上。在等待老師吧,無所事事地閑鬧着。於是等政頤頭轉過去再轉回來,居然看到這一群學生開始玩起了“我們都是木頭人”的遊戲——或者又叫“紅燈停綠燈行”?總之就是那個在全國青少年的童年時代都曾出現過的,對方沒回頭時就向他靠近,而回頭來時就不能動的遊戲。政頤把手指按進柔軟的頭髮里,半天後還是沒有想出足夠肯定的稱呼。

反正就是這樣的了。

輸了猜拳而要當警察的一個男生朝牆站着,遊戲開始后,參加遊戲的人便或謹慎或大膽地朝他移動,不參加的就把紙箱蓋上坐上去旁觀。

男生最初幾次回頭,都沒有抓到正在跑動的同伴。

隨後他將時間拉長,果然有人受此麻痹,逐漸放心抬腿走去,便讓正巧喊着遊戲口號的男生回頭抓了個正着。

雖然是很簡單的遊戲,卻也要考驗到心理啊。

耳邊傳來這樣的話語。

“一,二,三,木頭人!——”

笨哪,一個被抓了。

“一……二……三……木……頭人!”

這次沒人上當么。

“一二三木頭人!”

都開始警覺起來了。

“一二……三頭人!”

誒,又被捉住一個。

政頤揉了揉眼睛,腦袋往窗台上靠近了些看過去,頭髮被太陽曬得暖暖地像一蓬剛收割的草。

大概是受了這個的影響,夏政頤在隨後的淺睡里做起如下的夢。

看不清是路還是草坡,在夢裏被忽略了這個要素,只是路的這端和那端依舊望不到。隨後政頤發現前面站着一個背朝自己的高高的淺黃色木頭人。是像《愛麗絲漫遊仙境》中那個木頭人般的樣子。政頤朝它走過去。木頭人也跟着走。政頤加快了腳步,木頭人也同樣。

最後政頤開始奔跑起來,沒想到對方跑起來也毫不怠慢。

總是維持着這樣的距離。

不對吧遊戲規則不應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要跑開呢。為什麼不回頭。

你應該回過頭來,不時地回過頭來逮住正在靠近的我才對啊。喂我在不斷地動作着,走着跑着追過來地動作着,你隨便回頭就能抓到我了誒。

正確的遊戲方法不是這樣嗎。

我錯了嗎。

也知道所謂夢不過是人的部分大腦細胞不願安分罷了。科學的理論能把什麼都筐架成規矩的方塊。碼成堆后,擋下四周來風。

做着夢的那些腦細胞,也是一部分的自己吧。那麼也正是因為夢境,才會明白原來有這樣一部分的自己,比現實中要軟弱,比醒來時要幼小,比嘲諷地彎着嘴角時要壓抑比決絕地關上門時要猶豫。

這樣的一小部分自己,只在其他同胞們都睡着后,才悄悄地說出自己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回過頭來。

是我錯了嗎。

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高一學生社會實踐於今天揭開帷幕。出發前還特地開了個動員大會。正副校長及教務主任都出來說了話。哪裏傳來的消息說這是學校策劃的一項重要活動,並打算保持下去以後每年都將新一批學生送去“鍛煉”。而有人上網搜索了一下“靜水縣”后便開始瘋狂準備包括零食、防蟲水、手電筒、衛生紙等物品,並且急喉喉地向他人傳言着說“很苦的!那裏!電視也沒有哦!”讓還沉浸在“四天三夜自由行”幻想中的妄想者清醒了不少。

但讀書時能夠和同學們一起去外縣吃住幾日,無論會遇到怎樣的麻煩,依然無法改變這件事美好的本質吧。

夏政頤在出發前回了次家準備行李。當天夏聖軒也在。政頤已經在之前聽說了他將跟隨自己班級出發的消息。

政頤媽媽還在擔心著兒子的眼睛,可又不忍明說,只好反覆說著“不參加不行嗎”“退出的話沒關係吧”“你要當心啊媽媽實在是”。政頤跪在地上將衣服塞進包里一邊說“沒什麼”、“不要了”、“我知道”,又問“牙刷給我吧”。

這時就在衛生間門邊的夏聖軒聽見了,抽出政頤留在家用的牙刷走去給他。

政頤接過來。

“那牙膏你們就用一管吧。”政頤媽媽說,“沒必要帶兩個。”

大約有十輛巴士組成的車隊緩緩地開出了學校大門。為了趕時間出發得很早,四點半就集合,五點十五分開動。天完全還是幽藍色的,月亮也很清晰。可正因此,學生們的情緒都越加亢奮。已經有人忍不住在巴士上發起了零食,做老師的還想打瞌睡,乾脆不管。

夏聖軒坐在四班的巴士里,第一排走廊右側,和走廊左側上的四班班主任一起,帶上了“管理者”的隱形袖章。只是坐在巴士里的其他人沒這麼想,自從夏聖軒出現在集合的隊尾時,便有種特別的氣氛在人群里流傳起來。依然記得他的人馬上將他和夏政頤聯繫到一起,於是以女生為主打的“誒誒”“咦咦”聲便愈演愈烈。

藍策用餘光掃了掃坐在自己旁邊的夏政頤——上車后一直望着窗外的臉根本看不見什麼。

想起了政頤在教室里一貫動作。“真是個看風景癖”。藍策注意又回到手中的遊戲機。

“吶,那個,那個同學。”

有手從椅子靠背夾縫中伸過來戳了戳夏聖軒的背。

聖軒回過頭:“怎麼?”

後排的女生把臉靠過來說:“是被保送了,所以不用上課了嗎?”

聖軒朝她旁邊另一個站起身趴到椅背上的女生看了一眼:“嗯。”

“好強啊,好厲害——”兩個女生對視着喊起來。

趴在椅背上的女生又往前蹭了一些:“那個,你真是夏政頤的哥哥?親哥哥嗎?長得不是很像呀。”

夏聖軒卻站起來,朝她們點了點頭就走向了巴士後排。

“怎麼了——”兩個女生循着望過去。

“哦,是阿叄,他暈車啊。”

“啊對,上次出去看演出就吐了。我當時還正好坐他旁邊……倒霉。”

巴士司機通過車裏反光鏡朝後面喊着:“別吐在車裏,吐到車裏的話記得用水衝掉啊。”

夏聖軒提高聲音回答過去:“還沒有。”又對朝自己投來詢問眼光的班主任老師說“反胃,吃過葯了”。

回來的時候經過夏政頤的位置。

男生還是頭轉朝着車窗外,說不定是睡著了。

從早上五點多開始,要連續二十個的旅程,於是在經過最初的亢奮,隨後的平靜,發展成現在一車都睡得死沉也就不奇怪了。夏聖軒因為巴士的一個顛簸而醒來后,看了看手錶下午四點三十分。車窗外絢爛的夕陽正直直地照穿了整個巴士。有些沒拉窗帘的座位上,女生的臉被曬得又熱又紅。

聖軒脫了從剛才起就隱隱覺得熱的外套制服,走過去放下幾個窗棱上藍色的帘布。

還有人是醒着的。有個女生在看漫畫。有一對後排座的男生把腦袋擠在PSP上。然後聖軒注意到夏政頤也醒着,這次沒有看外面,因為當車轉上山路,靠政頤那邊的就是近在咫尺的山壁,不值得長時間欣賞。

夏政頤看着他。隨後嘴唇動出了某個形狀:

“誒。”

聖軒朝他走過去:“什麼?”

“那邊的窗帘沒拉好,刺得我眼睛睜不開。”抬手指着一個方向。聖軒順着看過去。是兩片窗帘間露出的一刃光,正好穿過走道斜照向政頤的位置。

難怪剛才覺得他發色特別淺。

聖軒走過去將窗帘合得緊密些。轉身看政頤。

“OK了。”點點頭表示已經沒問題。

“嗯。”

“謝謝。”

“不客氣。”

到中途的加油站休息處時,不少人都下車上廁所買吃的或是純粹的伸伸胳膊踢踢腿。這時將近傍晚六點,附近方圓幾里唯一的中憩站因為一下湧進幾十個高中生變得熱鬧起來。夏聖軒聽見後排的女生嘀咕着“怎麼覺得它有點可憐”,另一個就笑她亂傷感“除了我們還有好幾輛巴士誒”,前一個被提醒了“啊,那怎麼不見他們?在我們前面還是後面?”。

後來的話也就沒注意聽了。

那時夏政頤正走過加油站的路燈,白廖廖的燈光下影子踩在腳底。3月里,山野的夜晚還是很冷,風吹得他微微弓着肩線。

臨睡前又有點迴光返照似的活躍。沉寂了許久的車廂里開始了來自前後左右的各個喧嘩主題。哪裏的四個學生洗了牌開始切磋,或者是聚在一起討論最新的日劇韓劇,拆開食物包裝時的悉索聲是永遠少不了的。

打斷了這些的是班主任老師站起來說的一句:“好了,為了行路安全,司機師傅說了現在開始要關閉所有燈光”。於是整個車廂突然黑暗下來,加上四周的沉寂群山,只看得見車頭的光芒照着前路的一片雪白。

不知是誰幽幽地說了一句“不會是送我們去參加‘大逃殺’吧”。結果引來一片笑罵“神經病!第一個就殺你。”

光線的微弱也壓下了氣氛的沸騰。耳語多了起來,即便是笑也壓得很輕。夏聖軒覺得車廂里是被注了15度水的杯子。靠着窗戶的時候能聽到不知道哪裏傳來的海浪似的拍打聲。

“藍策,你醒着么。”

“嗯。”

“哦,我CD機沒電了,你帶電池了么?”

“沒有。”

“……哦那算了。”夏政頤扯下耳機。過一會他彎着背趴站起來,對身旁的藍策說,“讓一讓。”

藍策側開身讓政頤走出去。

男生在黑暗的走道摸向前,一直停在最前排。混混沉沉的黑暗裏看不清楚,藍策只覺得政頤很快就折返了回來。

“你哥哥也沒帶?”又側開身讓政頤坐回去。

“……不是,”政頤說,“他睡著了。”

“喊醒他啊。”

“算了……”

“幾點啊現在。”藍策自言自語地摸出手機,在看見時間前先注意到別的,“啊,快沒信號了。”

“哦?”政頤也抽出褲子口袋裏的手機,果然信號只剩最後一格。

“再過一會可能就一點信號也沒有了吧。”藍策估摸着,“到底是進山了。”

如果是由於外因而非自願地關了音樂,夏政頤就有些焦躁起來,說焦躁也許過了一點,只是接下來怎麼也睡不着。看時間已近夜晚十點半,一車人幾乎沒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睜着眼睛。連藍策握在手裏的遊戲機也在逐漸往下滑。政頤替他抽出來放到一邊。

夜行的路依然彎彎曲曲地像沒有盡頭的線譜。

仔細看着窗外會覺得有點點,一點點的可怕,雖然政頤不想承認,那些分層漸進的黑色,到了白天只會是山或樹,甚至土堆,然而此刻卻會讓人不想再看下去。

夏政頤仰起臉望着車頂。伸出手臂輕輕覆蓋在左眼上。

這下的話,連光也看不見了。

右眼裏白色翅膀的蟲無影無蹤。

整個社會實踐持續四天,學生被安排進當地住民的家裏留宿,然後會組織集體的活動好比看參觀學校或是農業勞作。幾天下來,一個個不是晒黑了臉顯得髒了,就是頻頻抹着眼淚,其中不乏想家的,也有真正來“體驗”后對當地產生同情的難過之心。幾個老師連聲說“現在的小孩子,看起來比前幾年難管多了,其實還是不錯的”,言下之意大有此行頗見成果的欣喜。

在臨走的前一個夜晚,所有學生提着凳子走夜路去看了露天電影。

畢竟是山野的天空,星星真的比以往看見的清楚多了。

甚至可以用繁華來形容。

於是在路上,很多人都把這個作為主要的話題。夏聖軒走在隊尾,聽得見前面傳來隱隱說話聲。“誒那是什麼獵戶座吧”,“笨蛋獵戶座是冬天出現的”,“那就是屠夫座啦”,“……不想跟你說話”;“我數數,一,二,三,四,十五”,“……怎麼一下子跳了那麼多!……”;“啊啊,感覺真好呢”,“媽媽,我想你……嗚……”。

和夏聖軒走在並排的老師看他把凳子換了個手后說:“這兩天你辛苦啦。”

“嗯?哦沒有……”聖軒笑笑。

“他們也都堅持過來了。”轉看想自己的學生,“滿好的。”

“嗯……高二就沒有這種實踐了嗎。”高三肯定別提了。

“沒有了,只有高一。高二有活動也不會出城去外面。”

聖軒點點頭。

“現在覺得苦的話,過幾年也會明白的。小孩子嘛,都這樣。”老師說完被從身後趕來的另一班班主任喊走了。聖軒向她離開的方向望了片刻。

過幾年總會明白的。

懷着這樣的願望。

這讓他想到和頭頂天空有關的事。第一次知道自己所看見的星光已經是它們在幾億幾十億年前發出的時,夏聖軒覺得很驚訝。不過當時的小學老師努力讓底下和聖軒一樣的學生明白着,宇宙是多麼大,而光又是用了多麼長的時間才從那裏跑到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看到,這樣一來也就不難理解了吧。當時講述這個的女老師還補充了一句“所以有些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星星,事實上已經爆炸或萎縮消失了也說不定”。

就是有點文藝氣的話了。

夏聖軒抬起眼睛。

或許有哪顆星星是早就消失了的,宇宙中總是誕生着無數的新生命又抹去了許多蒼老的星球不是么。

可也許是哪顆已經消失的星星,此刻卻還在溫和地沖自己打招呼:“嘿,你好。”

矛盾的事實溫柔而殘酷地混勻在一起。

一直在努力地傳達着的心意,漫布在整個宇宙里,一直在努力傳達着,無論過去多少年,只希望終於有一日會被理解,會被聽見。

過幾年。

幾十年。

幾百年。

幾千幾萬幾個億的日子過去后。

只要宇宙不毀滅,遲早在無限遠的日子某一天。

最後一晚臨睡前,和夏政頤分在同一戶人家的藍策對政頤說“誒你上不上廁所”。政頤起初沒聽清“啊幹嘛”。藍策託了托眼鏡“問你上不上廁所,你之前喝了很多水吧”。政頤奇怪着對方一臉的為難,接着有些忍不住地壞笑起來“你怕黑?”

“……”男生有些被戳到痛處地冷下臉,“懶得理你。”

政頤從凳子上站起來依然有些收不住笑意地跟在藍策後面出去。

覺得害怕倒也不奇怪。四周是一片漆黑的群山,兩個男生還是打着手電出去的,遠遠近近的風吹得到處都是哭泣似的嗚嗚聲。於是摸着路找向屋后的簡易“廁所”時,連政頤也覺得心跳有點加快。

“……一定要走到廁所嗎?隨便解決——”

“已經到了啦!”

把手電的掛柄線叼在嘴裏后,政頤和藍策都飛快地沿路跑了回來,最後幾乎是跳進屋子的。讓裏面睡下的屋主有些迷糊地喊過來“出什麼事了?”藍策便“沒,沒”地應過去。

“嚇死我——”藍策摸着胸口喘氣,但意識到自己說的三個字后馬上收起聲音。

“我也嚇到了。”政頤朝他擺擺手表示別裝了。

兩個人在各自的床前坐下來,心跳還沒平息的樣子,彷彿閉上眼睛還聽得到。

“你看不看恐怖片?”過了一會政頤問。

“看是看過,但是和很多人一塊兒。”藍策躺上了床。

“我一個人看過,嚇得不輕。不敢一個人洗澡,非要外面有人不停地跟我說話才行。”政頤露出淡淡的自嘲口吻。

“哦,跟你哥——”第二次收起了聲音。

“嗯。……沒錯。”

那時是似乎讀初一,夏政頤看了女主角在衛生間被一隻手突然摸上後頸的電影,有一個星期洗澡時必須要找夏聖軒過來。男孩在裏面洗着洗着就會問“你在幹嘛”,夏聖軒就應一聲描述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你還真是從小就一副少爺作派。”藍策說。

政頤依舊坐着:“假設是更小的時候,六,七歲的話看到那些鏡頭也不會害怕只會覺得奇怪吧。”

“人嘛,長大起來總是以要付出代價的。”

“……已經睡著了?這就開始說夢話啊。”

“唔。”好象真是決心休息那樣,藍策沒有再出聲。

政頤朝他睡覺的那團黑影看了看,也鑽進被子。

政頤記得以前班裏兩個女生吵架時,指着對方說“什麼,居然你也喜歡這本書?!啊我好噁心呀……”。那會聽見感覺是完全不合邏輯的話。可隨後卻慢慢發覺到,大家都是一樣的。

厭惡一個人時,只會刻意記得他的壞,哪怕心裏知道他的優點,也會強迫自己迴避掉。並不會由於你和我喜歡了同一本書、同一首歌、同一個偶像就改口說“這點上我們很投機”,只可能改成“天啊不能接受”。更加激烈的回擊,徹頭徹尾的偏執狂。

迎面如果吹來的是順風,寧可倒行也要將之變成逆風。

這算不算隨着長大后付出的代價之一。

自己的改變。

會因為1%的黑而否定99%的白,但99%的白卻無法挽回心裏對1%黑色的抵觸。

為什麼這個世界不以順從自己的部分來計算,而是要用忤逆自己的分量來權衡。哪怕它僅有一點點。

最後一天下午就要離開,巴士整整齊齊地等在了路口。當地的住民都有來送行,還帶着自產的茶葉硬要學生收下,夏聖軒正在幫忙老師清點人數時,另一個同樣被拉來跟隊的高三學生走來喊住他。

“讓我們坐那輛車墊后,不用跟着一起班級出發了。”把車隊裏停在最後的那輛中型巴士指給聖軒看。

“知道了。”聖軒點點頭,走去將自己的行李換丟到了新的車上。

夏政頤看到他的行動,心裏也猜到大概聖軒是不會隨自己班返回了,手裏的大袋茶葉被他左右交替地拋來拋去。

隨後他走向聖軒。

從車上下來的聖軒停在車門的台階上,他看着面前的政頤。

“你到了學校后直接回家吧?”

“……嗯,沒錯……”

“那這茶葉你拿走給我媽好了,我不回去,放着沒用。”

聖軒接到手裏。印在膠袋上的紅字已經磨掉了一些,但茶葉的味道還是好聞地滲出來。

“到了學校記得給家裏打個電話報下平安。”聖軒說。

政頤一邊應着一邊掏出手機,最後他問聖軒:“你的號碼是多少。”

“誒?”

“號碼。”男孩抬起眼睛。

整個車隊逐一發動着離開了。聖軒所坐的巴士車上還有不少老師,因為忙着處理最後的工作,等他們把一切完成出發時,前路差不多變得空空蕩蕩。

換了環境,這輛車上的氣氛明顯要沉寂許多。但好在隨着時間推移,和老師們也有了輕鬆的交談。有個老師掏着手機看說“這裏依舊沒信號”,一邊就有學生選擇着合適的口氣開玩笑說“谷老師這麼快就想女兒啦”,那個谷老師便應和着“我女兒很可愛的,這裏有照片”。

夏聖軒看着走道那邊的人紛紛傳遞着谷老師的手機,展着眉毛望向前路,一點點微笑起來。

領先聖軒所在巴士將近五十分鐘路程的夏政頤所在的車廂里又是另一付情況。把“快點回家上網(吃肉、洗澡、睡覺)”寫了一臉的四十幾個學生被焦慮揉得臉色越來越煎熬。幸好這時第一隻手機傳來的短訊鈴聲拯救了所有人。

“啊!有信號了!”誰先嚷嚷着。接着便引起了一股撥電話或發短訊的浪潮。夾雜着“媽媽,是我,我馬上回來了”和“給我燒點牛肉啊!我回來要吃的”的喊叫。夏政頤也感到手機在褲子口袋裏的震動,接過來一看果然消息來自不放心的母親。

政頤把句子最後的“還好吧。”輸入完,看小信箋的圖標在屏幕上轉了兩圈后嗖一下消失,剛要合上手機,卻停了下來。

片刻后他寫起了第二封信息。

這回小信箋的圖標在屏幕上多轉了好幾圈后才消失。

巴士又開了許久后總算來到了那個加油兼休憩站。包括夏政頤和藍策在內的一半學生都跳了下去。

夏政頤叼着麵包的膠袋要返回時,看到藍策站在加油站對面的路邊。他揉了揉眼睛走去。

“幹嘛?看風景?小心掉下去。”提醒着藍策腳邊的山崖。

“不是,我在找信號,剛才電話一直打不出去,煩死了。”說著把手又舉高了一些。

“手機該換了吧。”政頤說,“我的都發出去了啊。”

“沒錯沒錯。□□□這個牌子就是中看不中用。”藍策有些惱怒地皺起眉,隨後看到停車的地方,“哦該走了,老師在喊我們。”

“好。”政頤一邊揉着眼睛一邊轉過身。總是朦朦朧朧看不清楚的,非常不舒服。

手指碰到的地方,有隻白色的蟲瞬間張出翅膀。

嵌滿鱗粉的翅膀撲開,漫過一半的世界,扇動着節奏而有力的風。

一下。兩下。三下。四。

巨大的蝴蝶,要飛走了。

夏政頤滑下去的時候,走在他前半步的藍策甚至沒看見。等回過頭時已經來不及了。

藍策渾身冰涼地望向自己腳下的坡谷,腦海里巨大的空洞的轟鳴聲里,只分辨得出遠處老師的一聲尖叫。

睡意剛剛爬上眉毛的夏聖軒感到衣服口袋裏連續的震動聲響。他搖了搖頭清醒一下后掏出手機。

“嗯?有信號了?”之前還是“您不在服務區”。夏聖軒撐着椅子坐直,翻過手機蓋。

顯示有三條短消息。第一條是井夜的,問着是不是今天該回來了。第二條是學校里同學的,問自己是不是借了本英日字典給聖軒,末尾還說“我們在這裏做死做活,你倒跑去調戲淳樸農家妹妹”,附帶一個中指符號。而第三條。

最後一條是:

“這個禮拜不回家了,不過下個禮拜會回去的。另:該是你燒菜吧?——政頤”

夏聖軒想了想,選了“回復”后:

“是我來燒。那等你回來。”

或許信號依舊不算太好吧,等了許久才看到“發送成功”的字樣。

中巴車繞着山路轉了個彎,立刻絢目的夕陽餘輝撒滿各個角落,染得每個纖毫都金紅耀眼,包括漂浮在空氣里的所有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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