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1998 夏至·暖霧·破陣子

Chapter.04 1998 夏至·暖霧·破陣子

時光逆轉成紅色的晨霧,晝夜逐漸平分。

我在你早就遺忘的世界裏開始孤單的歲月,閉着眼矇著耳,

含着眼淚歡呼雀躍,

看不見你就等於看不見全世界。

黑暗像潮水吞沒幾百億個星球。向日葵大片枯死。候鳥成群結隊地送葬。

一個又一個看不見來路的沉甸甸的遠航。

是誰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然後從此隔絕了世界。

無聲的是你的不舍。還有你蒼白的側臉。

世界其實從來沒有蘇醒,它在你的襯衣領口下安靜地沉睡。

白駒過隙。鬍鬚瞬間刺破皮膚。青春高揚着旗幟獵獵捕風。

原來你早就長大,變成頭戴王冠的國王,

而我卻茫然不知地以為你依然是面容蒼白的小王子。

他們說只要世上真的有小王子出現,那麼就總會有那隻一直在等愛的狐狸。

當燕子在來年銜着綠色匆忙地回歸,

你是否依然像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一樣在香樟下低頭,

然後遇見我,

在那個冗長的,迷幻的,永不結束的夏天。

傅小司起初還不知道日子竟然這麼悠長,每天早上被太陽曬得睜開眼睛,然後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穿着人字拖鞋朝寫字枱走去,拿起鋼筆畫掉枱曆上的又一天。

刷牙。洗臉。

鏡子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已亂糟糟的一頭長發。

才突然想起暑假已過去快一個月了。夏天終究是夏天,氣溫高得驚人,即使是淺川這樣一個高緯度的城市依然會覺得水泥地面泛出的白光足以扼殺所有人想要外出的念頭。

西瓜在路邊一堆一堆地堆積成綠色的海洋,偶爾有蒼蠅在空氣里扇起躁動的聲響,讓人煩悶。李嫣然依然隔兩天就會過來玩,說是玩其實也就是在客廳里看電視,因為小司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陪女孩子玩,自己喜歡玩的東西像拼圖看書聽CD打電動等等,在女孩子眼中應該都是乏味且落伍的玩意兒吧?小司有點兒懊惱地想,終究還是陸之昂比較受女孩子歡呢,聊起來話都沒完,不像自己,在“嗨,過來了哦。”“吃西瓜么?”之後就再也找不到話題,於是就一個人悶悶地去卧室拼拼圖。

好在李嫣然也已習慣了這樣低調的一個人,寡言少語,目光渙散,所以兩個人安靜地待在家裏也沒覺得有多無聊,甚至多少帶了一些默契而顯出了些許的溫馨。嫣然不煩,這點讓小司覺得特別好。很多女生一討論起什麼話題來就唧唧喳喳沒完沒了,傅小司每次都覺得頭疼得厲害拿她們沒辦法。比如立夏和七七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文靜的樣子,講起話來比媽媽都要多。

整個夏天還是很正常,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依然有很多的年輕男孩子和女孩子成群結隊地去游泳,一大片游泳池裏明晃晃的陽光反射出來,年輕的笑容和冒泡的加冰可樂,盛夏里又產生多少青澀的愛情?整個城市的冷氣依然開得很足,電影院裏甚至可以把人凍感冒。小區的物業大叔依然每天笑容燦爛。一切時光流轉得悄無聲息。

可是究竟是什麼呢?讓這個炎熱的泛着白熾光線的暑假變得緩慢而冗長,帶着讓人昏昏欲睡的熱度,從眼皮上沉重地爬過去。

怪念頭。想不明白。傅小司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蚊子一樣想要把腦子裏那團熱氣騰騰的蒸汽揮去。後來打開衣櫃找衣服的時候看到陸之昂上次因為下雨而換下來留在自己家裏的那件白襯衣才想起來,來是陸之昂一個月都沒有跟自己聯繫。傅小司是在打開衣櫃的那一剎那想到這一點的,於是嘴巴輕微地張了一張,沒有出聲地做了個“啊”的表情。

換了件短袖的T恤出門,跨上單車然後駛出小區門口,之後是一段下坡,之後再左轉,左轉,路過幾個有着斑駁圍牆的街角,圍牆上的幾張通緝令貼了好幾個月依然沒有動靜。路邊的香樟把夏日濃烈得如同潑墨一樣的樹蔭覆蓋到傅小司微的背上,忽明忽暗地斑駁着。

T恤在陽光下像是變得半透明,透出年輕男生的小麥色皮膚。

傅小司騎到陸之昂家的大門口,還沒等把車停下來,就看見陸之昂推着單車出來。

陸之昂一抬頭看到門邊跨坐在自行車上的傅小司,表情在一瞬間起了種種微弱又強烈的變化,而最終還是歸於平靜,張開口老半天沒有講話,末了才講出一句:“你在這裏幹嗎?”

我在這裏幹嗎。小司心裏想,還真像自己平時講話的語氣呢,而且還和自己一樣臭着一張臉面無表情。

“沒什麼,路過這裏,就過來看看你,這一個月你都關在家裏造子彈么?”

傅小司有點兒生氣地把自行車的鈴按來按去的,然後抬起頭看着眼前的陸之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傢伙就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了。恨得牙根痒痒。

“沒什麼在家裏不太想出來。”

“就這樣?”

“嗯,就這樣”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生悶氣。

胸腔里像是有一個氣球在緩慢地膨脹着。每踩一下腳踏板就像是用力壓了一下打氣桶。氣球越來越膨脹。憋得像要爆炸了。

無論怎麼樣都可以看得出陸之昂心裏有事情,就是不太想跟他講。似乎從小到大這樣的情況沒有發生過吧,正常的情況應該是陸之昂哇啦哇啦在傅小司身邊講一大堆廢話,詳細講述自己一個月來的生活情況,甚至可以包括幾點幾分起床和這一個月一共買了哪幾張CD和哪幾本書,如果生活稍微有一點挫折就會哭喪着一張臉反覆地抱怨。而一般小司都是愛答不理,一雙眼睛茫然地看來看去,偶爾看他一個人講得太眉飛色舞就“啊”“是么”地接一下他,免得他太入戲。

而現在像是對着空氣揮空了頭。

用力地,揮進一片虛空的綿密里。

心裏有火沒發出來所以就死命地騎車。香樟模糊成一片一片長的帶着毛邊的綠色從身邊嗖嗖地向後面退去。因為滿腦子都在想着把那小子揍一頓踩在地上解恨的壯觀場景,結果沒注意在拐角的時候差點兒撞到人。

傅小司狼狽地把車剎住,然後抬起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和剛剛幾分鐘之前看過的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幾乎一模一樣。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咦陸伯伯你怎麼在這裏?”

夏天的空氣讓人感覺悶熱,像是透不過氣來。傅小司也一直在思索究竟應該如何去理解陸之昂的爸爸剛剛說的那句“他媽媽在川醫院癌症晚期”。

傅小司甚至覺得自己過了一個漫長的冬眠,懶洋洋地起床,渾身無力,似乎窗外依然是鵝毛大雪,可一睜開眼睛早就是炎炎夏日。

身上熱辣辣地痛。像是有什麼從皮膚上開始燒起來。傅小司想了想剛剛陸之昂從自己面前過的神態——面無表情——以及他騎車離開的背影。

白襯衣像一面無風的旗幟。

應該心裏很難過吧。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很堅強。

小司突然覺得很傷心,因為他害怕以後陸之昂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露出牙齒開懷大笑了。想到這裏他有點兒慌,於是對陸之昂的爸爸說了句再見,然後掉轉車頭朝川醫院騎過去。

世界是無聲的,浸滿水一樣的安靜。從陸之昂提着一個金屬的保溫飯盒走出川醫院大門的時候開始。

他抬起頭就看到了坐在川醫院大門口路邊的傅小司,心裏有種隱隱的難過。可是那麼多的話堵在喉嚨里,到最後也只說了聲:“要回去么?一起”

“下學期要文理分班了,想過么?”

——之昂你會和我分開么?

“不知道,還沒認真想,小司你應該學文吧。”

“嗯。這個周末淺川美術館有場顏泊的畫展,你陪我去么?”

——隨便去什麼地方散散心吧,讓我陪陪你,一個人孤單的時候會很難過。

“小司你自己去吧,我最近有點兒累。”

“我那天認識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不過很高傲哦,下次介紹你認識,看你能不能搞定啊。”

——之昂你一定要和以前一樣,要笑,要很會逗女孩子開心,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樣常皺起眉頭,那樣不好看。

傅小司正在等陸之昂的回答,順便也在絞盡腦地想下一個問題,哪怕是隨便聊聊也好,可是似乎很難的樣子,想不起來以前自己擺臭臉的時候陸之昂是怎麼安慰自己的。正想了一個“我們一起去剪頭髮吧”這樣的爛問題剛轉過頭去,然後一瞬間世界靜止無聲。

陸之昂坐在馬路中間,兩條腿因為太長而無辜地彎曲着伸展在前面,夕陽從他的背後沉落下去,背影上是一層毛茸茸的光輝。沒有車輛開過,也沒有行人,只有道路兩邊高大的香樟散發著濃郁的樹葉的味道。他的頭低下來,頭髮遮住了清晰的眉眼,只是還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泥馬路上突然砸下了一滴水漬。傅小司心裏突然一陣一陣地痛起來,因為在那些一片疊着一片的香樟樹葉的撞擊聲里,在沙沙的如同海潮一樣的樹梢輕響里,在千萬種或清晰或模糊的聲音里,他聽到了陸之昂那一句輕得幾乎不着痕迹的話,他帶着哭腔緩慢地說:

“小司,其實我認真想過了,以後的路,走起來一定很難過。”

風從樹頂上刮過去,將所有的聲音帶上蒼穹。然後消失在白雲的背後。

頭頂是十七歲寂寞的藍天。永遠都是。

消失了。

那些聲音。

之後的時間裏,傅小司每天早上騎車去陸之昂家,然後和他一起去醫院。

以前每天上學是之昂到樓下叫他,現在顛倒過來,每天早上傅小司甚至比上學的時候起得都早,匆忙地刷牙洗臉,然後飛快地仰起喉嚨喝下牛奶,抓起麵包就朝樓下沖。路上咬着麵包的時候,扶車把的那隻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會疊在一起禱告,上帝請保佑之昂今天心情愉快。

路上總是不太說話,陽光從香樟的枝葉間搖晃下來灑在兩個男孩子身上。高二了,突然變成十七歲的男生,身子日漸變得修長而瘦削,肌肉呈現線條。肩胛骨在白襯衣里顯出清晰的輪廓。而在醫院,陸之昂的媽媽因為腦瘤的關係,頭部開刀,縫了很多針,再加上化療的關係,頭髮都掉光了。他的媽媽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清醒過來陸之昂就會馬上俯身下去,而之後她又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傅小司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事情,大部分時間在旁邊的病床上看書,偶爾會在白紙上隨手畫一些花紋。而陸之昂差不多都是蜷着兩條腿在椅子上紅着眼睛發獃。偶爾小司削個蘋果,然後分一半給他。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消逝掉,帶着死亡前獨有的安靜,龐大而讓人無力。

世界像是變成一顆燦爛的果實,只是內核里有條蟲在不斷地緩慢蠶食,一點一點咬空果核果肉,逐漸逼近果皮。在那尖銳的突破果皮的一下狠咬之前,世界依然是光鮮油亮的樣子,只有蠶食的沙沙聲,從世界的中心一點一點沉悶地擴散出來。

每一天小司和之昂就在那條路人稀少的水泥馬路上來往,在朝陽里沉默,在夕陽里難過地低頭。

時光的刻刀一刀一刀不留情面,之昂的下巴已是一圈少年獨有的青色胡碴。在很多個回家的黃昏里,小司都在想,我們就這麼長大了么?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朝着漫長的未來成長過去。

時間在一瞬間停頓,一個夕陽滿天的黃昏里,小司和之昂同時抬起頭,聽到監測心跳的儀器那一聲波形回歸直線的長音。

立夏起床后在日曆上又畫掉了一個日子,還有十七天開學。日子竟然過得如此漫長,立夏也微微覺得有些奇怪。有時候跑去七七家裏找她聊天,會講起淺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着聊着總會聊到淺川一中的那兩個全校老師都當做寶貝的學生傅小司和陸之昂。可以聊的東西很多,比如陸之昂永遠不變的那個藍色的背包,傅小司慣常的白襯衣,兩個人都愛喝的可樂,陸之昂無法無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裏終年的大霧,教室里那兩張畫滿花紋的課桌,冬天裏黑色的長風衣,在一年就要過去的時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裏回想起來。

每次談到這裏立夏心裏都會稍微有一些傷感。早知道當初就不留電話給他們兩個,弄得現在如此沮喪。也不知道那兩個人在忙什麼,立夏在家裏偶爾看到那部安靜的電話就會想,小司現在在幹嗎,還是皺着眉頭在畫畫么?而陸之昂依然在旁邊蒙頭大睡?

這些淺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為像室縣這種小鎮,能夠考到淺川一中去的人就如同小城市的學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一樣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學聚會的時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淺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學校是前十名的成績,不然總會有人紅眼睛並且開始酸溜溜地說話。立夏最怕這些。不過私下也會有點兒生氣。當初不努力怪呢,自己從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時候你們在睡覺,現在又來眼紅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學。荒唐。

整個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慮文理分科的問題,七七是學文的不用問,而立夏心裏除了考慮自己之外還多了另外的兩個人。

忐忑,甚至會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在家裏來回踱步,簡直像是老人一樣。而那天打電話給小司也是想問問這個事情,結果卻聽到陸之昂媽媽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記得自己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手裏話筒咣當一聲掉在地板上,再拿起來已斷線了,卻沒了勇氣再打過去。立夏回過頭去看了看在廚房裏忙碌的媽媽,夕陽打在她的頭髮上,微微有些花白的頭髮,背成有些令人心裏發酸的弧度。立夏心裏一陣止不住的難過,眼圈在一瞬間就紅起來。

立夏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媽媽。媽媽大聲叫着:“哎呀,小心油啊,燙。”

眼淚滑下來。媽媽沒有看見。

心裏盛滿了水。不敢動。怕漾出一地的悲傷。

院子裏擠滿了進進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氣沉下來積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個院子格外悶熱,門外擺滿了無數的花圈。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佈在每一個角落。傅小司和父母來的時候四周都已擠滿了人,人們面無表情,或者竊竊私語。偶爾能比較清晰地聽到一聲“太可憐了,那麼小的孩子”之類的話語,傅小司微微皺起眉頭。

陸伯伯一直忙着招呼來參加葬禮的人,形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應該好幾天都沒有睡覺了吧。小司和陸伯伯打完招呼之後就開始找陸之昂,可是怎麼也找不到,周圍很多的人擠來擠去,畢竟陸伯伯在淺川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來的人格外的多。

小司一邊皺着眉頭不斷地小聲對人說“借過借過”一邊鬆開襯衣的領口,天氣太熱,胸口一直在冒汗。這件黑色的襯衣還是媽媽剛剛買的,自己的衣櫃裏從來就沒有過全黑色的衣服。

在那些敲鑼打鼓的開靈師鬧起來之後,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牆角的陸之昂。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和嘴唇上沒有刮的鬍子,依然穿着白襯衣,上面蹭着一塊一塊的泥。

傅小司覺得眼睛刺痛得難受,他心裏恍惚地想,也許是周圍的人都是黑色,整個黑色的世界裏,唯獨陸之昂是純凈的白,所以自己才會覺得刺眼吧。而這微弱而無力的白色,在黑暗無邊的天地里,如同一團無辜而柔軟的白絮。

傅小司剛想開口叫他,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小司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到是立夏。接起來剛剛說完兩句話,那邊就突兀地斷掉了。掛掉電話傅小司朝陸之昂看過去,正好上陸之昂抬頭的目光。

陸之昂聽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手機鈴聲於是抬起頭,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佇立在漸漸低沉的暮色里,像是悲憫的牧師一般目光閃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個人都像是要融進身後的夜色里去一樣。

陸之昂胸口有點兒發緊,在呼吸的空隙里覺得全世界像是滔天洪水決堤前的瞬間一樣,異常洶湧。這樣的情緒甚至讓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麼傅小司永遠模糊的眼睛會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燦爛的北極星。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陸之昂那天抬起頭時看我的目光,在開靈師一下一下的鑼鼓聲里,陸之昂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順着臉龐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嘴角依然像極了他小時候被欺負時向下的那種表情。記得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看他這麼哭,為了阿姨的責罵,為了爭不到的糖果,為了和我搶旋轉木馬,為了尿褲子,為了我把玻璃珠給了一個漂亮女生而沒有給他而長大之後的之昂,永遠都有着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談話的時候是表情生動的臉,快樂的時候是笑容燦爛的臉,悲傷的時候沒有悲傷的時候,他長大后就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有過悲傷的時刻,我都以為自己忘了他悲傷的臉,可是事隔這麼久之後被我重新看到,那種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間將我變成空虛的殼,像是掛在風裏的殘破的旗幟。

在濃重的夜色里,在周圍嘈雜的人群里,他像一個純白而安靜的悲傷牧童。我很想走過去幫他理順那些在風裏亂糟糟的長頭髮,我也很想若無其事地陪他在發燙的地面上坐下來對他說,哎,哪天一起去剪頭髮咯。可是腳下生長出龐大的根系將我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因為我怕我走過去,他就會看到我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為長大之後,我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哭過。

陸之昂,媽媽一定會去天國。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

媽媽出殯那天陸之昂一句話都沒有說。

車從小區的大門開出來,兩邊站着三三兩兩送別的人群。其他的人都坐在後面的一輛大客車上。路邊還有掉落下的紙花。白色的,泛着刺眼的光。

他看着一切緩慢地進行像是無聲的電影,而他唯一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邊也是沉默不語。以前他總是不明白為什麼小司的話可以那麼少,而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以輕易地做到了。

屍體被放進焚化爐。媽媽的臉消失在那個狹長的鋼鐵空間裏。他想起五歲的時候本來媽媽可以離開淺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後回來就可以成為銀行的高層。而那天在火車站的時候,陸之昂看着媽媽跨上火車,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在火車啟動前的一分鐘,媽媽從火車上跑下來。陸之昂長大之後,才明白媽媽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其實就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她選擇了母親而放棄了一個女性自己的事業。

——媽媽我再也不會哭了,再也不會讓你為了我放棄任何東西了。你要自由地過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隱隱泛出紅色,熱度在瞬間增加。陸之昂覺得眼眶發脹,他想起自己曾差點兒病死的事情,那是他十歲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高燒,夜裏叫不到車子,而且下着瓢潑大雨,爸爸在外地出差,媽媽一個人抱着他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去醫院。那個時候他家沒有住在市中心,山路泥濘,媽媽抱着他又不能換手,兩隻手已沒勁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鬆開。後來醫生說這孩子如果晚到醫院幾個小時,就救不回來了。之昂記得當時媽媽在醫院裏大聲哭着,他在昏睡里也可以感覺到她的傷心。

——媽媽我再也不會整天在外面玩得不知道回家了,我再也不會讓你一直在客廳坐着等我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因為要出去陪女孩子開心而忘記你的生日了,媽媽我再也不會耍賴強迫你一定要說我畫的畫比傅小司好了,媽媽我再也不會說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媽媽我再也不會生病時大哭大鬧了。

煙囪里開始飛出黑色的塵埃,暮色里那個高高的煙囪顯得格外的凄涼。傅小司抬起頭的時候突然想到,這個塵埃的出入口,不知道帶走了多少人的傷心和思念。

黃昏的天空裏有黑壓壓的鳥群無聲地飛過去。之昂想起曾有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去他家裏,媽媽很開心,因為她一直擔心自己這樣弔兒郎當的找不到老婆。媽媽見到那個女孩子很高興甚至緊張得都有點兒不知所措。那天媽媽一直陪他們聊天,陸之昂知道媽媽很開心。可是那個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邊上悄悄地說了句“你媽媽怎麼還不走啊我想和你單獨聊天呢”。就因為這一句話他把那個女孩子趕了出去。他媽媽因為這個還罵了他的臭脾氣。他當時沒有頂嘴,心裏在想,以後一定會找一個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讓媽媽知道我也是很優秀的男生呢。可是他沒想到時間這麼短,而來不及做的事情這麼多

——媽媽我再也不會每天都把衣服弄得很髒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忘記您喜歡紅色而錯買綠色的衣服送您了,媽媽我再也不會把您送給我的禮物借口不喜歡而丟在房間的某個地方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忘記您的生日了,媽媽媽媽我再也不哭了,媽媽我會成為一個最好的註冊會計師媽媽,您一定要去天國,以後等我死了我也會來,您放心我一定會到天國來的,因為您告訴過我要做一個堅強而善良的人。上帝肯定會很喜歡我的,媽媽再見。

傅小司抬起頭,天空灰濛濛的看不清楚。他想,這個夏天終於要過去了,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夏天了吧。

傅小司着宙斯往家走的時候心裏生出很多莫名的情緒,甚至說不出是惶恐還是生氣,又或者是深深的難過。

他以為陸之昂心情已漸漸好轉,其實一切只是越來越糟。他站在陸之昂家的院子裏,只能看到宙斯髒兮兮地蹲在狗屋旁邊,一臉無辜的表情,看到傅小司走進院子的時候就一陣一陣低聲叫喚。

陸之昂的爸爸同陸之昂一樣,依然陷在傷心的情緒裏面。只是陸之昂更加嚴重一點。傅小司在和陸伯伯聊完之後才知道,媽媽下葬之後,之昂很多時候都是凌晨才一身落拓的樣子從外面回來,滿身酒氣,雙眼通紅。

陸伯伯說:“我在給他一耳光的時候,他都沒有做聲,眼裏的淚水也是忍着沒有落下來。我也可以聽見他咬牙忍耐的聲音。我比都了解我這個兒子。平時似乎很隨和的樣子,其實個性比都倔犟。”

傅小司告辭的時候看了看院子裏可憐的宙斯,然後說:“我先把宙斯帶回家養一段時間吧。”

傅小司把宙斯拴在大賣場門口的欄杆上,然後進去買狗糧。出來的時候看到暮色里宙斯蹲在馬路邊上看着來往匆忙的車,周圍有很多的人對宙斯投去好奇的目光,這麼大並且這麼漂亮的牧羊犬怎麼會這麼邋遢地被拴在路邊呢?

宙斯專註地趴在地上盯着馬路遠處,安靜地等待,而傅小司看着宙斯的背影突然心裏一陣又一陣來路不明的難過。

在回家的路上傅小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個時候宙斯還是條很小的狗,宙斯幾乎是和他們兩個一起長大的,從弱不禁風到現在站起來比小司還要高。

那些過去的歲月全部重新回來,他和陸之昂一起牽着宙斯去爬過山,也拖着宙斯去河裏游過泳,買過各種各樣的狗糧,換過三個不同大小的狗屋,最後一個狗屋是他和之昂用木塊和釘子一錘一錘地敲打出來的。那些前塵往事從內心深處涌動起來往喉嚨頂。傅小司突然停下來拍拍宙斯的頭,宙斯乖巧地仰起頭來用濕漉漉的舌頭舔了舔小司的手心,然後小司一滴眼淚砸下來。這條暮色里喧囂的馬路無聲地吸收着傅小司的那滴眼淚,發燙的地面容納着他的悲哀並且迅速地朝着地心深處下降。小司蹲下來抱了抱宙斯,然後擦乾了眼淚,他想,最後哭一次吧,再也不要哭了。

當小司站起來準備回家的時候,宙斯突然大聲地叫起來。

前面一群飛揚跋扈的男生裏面,最清晰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白襯衣,瘦高的個子,手上提着個啤酒瓶。在看到傅小司的一剎那,那隻握着酒瓶的手突然收緊,指關節發白,甚至可以聽到那些細長的手指關節咔嚓作響。

傅小司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沒有焦點,臉上是寒冷的表情。他着興奮的宙斯一動不動地站着,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陸之昂,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傅小司看着站在面前的一群流里流氣的小混混心裏很是憤。其中幾個傅小司也認識,是他在淺川一中初中部念書的時候就被開除出去的問題學生。那個勾着陸之昂肩膀的人叫武岳,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討厭他。

“你這幾天就是跟這種人在一起么?”

本來是想說“這種混混”的,不過傅小司還是維持着一些理性。因為在這段時間,他也不想對陸之昂發火。

陸之昂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坐在路邊的欄杆上,手握着瓶子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敲着欄杆,他的頭髮垂在面前,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倒是武岳走過來一抬手就掐住傅小司的下巴,蠻橫地說:“你講話給我講清楚點,什麼叫這種人,哪種人?!老子知道你是傅小司,傅小司了不起啊?”

傅小司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聽到骨頭撞擊骨頭髮出的沉悶的聲響,然後一個背影閃過來出現在自己面前,陸之昂一用力地打在武岳的臉上,在武岳痛得哇哇亂叫的時候,陸之昂把啤酒瓶朝着欄杆上一敲,然後拿着碎酒瓶朝着那些因為吃驚而張大了嘴的人指過去,說:“我心情不好,要打架的就過來。”

陸之昂看着傅小司一聲不響地在房間裏找着各種處理傷口的藥品,光着腳在地板上來來回回,看着他的下巴上靠近耳朵下面泛出的一塊淤青心裏一陣一陣地感到心疼。他咬着牙在心裏咒罵,媽的武岳用力還真狠。儘管自己從小到大常和小司打架,甚至打到滿地打滾,可是依然不能忍受別人對小司動手。所以今天看到武岳掐着小司的下巴的時候陸之昂心裏瞬間就火大了。而現在,儘管很多話想要講,卻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憋到最後也只含糊地問了句“痛不痛”。

“當然痛,你他媽讓我掐一下試試看。”

果然沒有好聲氣。這也是陸之昂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小司還能朝自己發脾氣,證明氣得不算厲害。從小一起長大,陸之昂算是了解他的脾氣的,真正生氣了的話是絕對不會和你說一個字的。所以陸之昂的內疚感輕了一些。

“不過話說回來你還真的很不會打架啊,好在有我,不然你就不止下巴青一塊了。”陸之昂還是忍不住漏了一句。

“我手上着你家的狗!你着條狗去打架試試!”

傅小司並沒有因為陸之昂語塞而停止,繼續斜着眼睛瞪他說:“而且!你也不看看挂彩掛得多!”

說完之後把找出來的棉花、紗布、酒精、碘酒、雙氧水、創可貼、雲南白藥等等等等一大堆東西朝他扔過去。然後自己倒在沙發上揉下巴,心裏在想,娘的武岳這個王八蛋力氣竟然這麼大!

陸之昂攤開雙手做了個“OK你贏了”的無奈表情,然後開始用棉花蘸酒精清洗傷口。傅小司看着他笨拙的樣子只能嘆口氣然後起身去幫他。

撥開頭髮才看到頭上有道很深的口子,傅小司拿着酒精棉球都不敢用力,那些紅色的肉和凝固的血讓小司心裏揪得難受,因為他知道這道口子是因為陸之昂跑過來幫自己擋了那個砸下來的酒瓶而弄出來的,喉嚨有點兒哽咽,特別是在陸之昂不自主地抖動的時候。小司知道那是因為酒精碰到傷口的關係。

“痛你就叫,在我面前你裝個屁。”

語氣是沒有波瀾的平靜,掩飾了其中的心疼。

“我是怕我爸聽見,要是家裏沒人我早叫天了喂你輕點啊你!”

傅小司把棉花用力往下一壓,看着陸之昂說:“你也知道怕你爸聽見。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跟那樣的人混在一起。”

陸之昂低着頭,也沒怎麼說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太敢和小司頂嘴了,說不上來為什麼,就覺得小司太威嚴。如果是在平時,他肯定就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是現在,因為心情沉重,所以就沉默着不說話。

傅小司轉身走出房間,回來的時候端了±水,他看着不說話的陸之昂心裏有些難過,但也有些生氣,特別是看到他跟武岳那種人混在一起的時候。他把水遞給陸之昂,然後說:“你這樣自暴自棄,你媽媽會恨死你的”

陸之昂剛聽到“媽媽”兩個字就把手一揮,“你不要提我媽媽!”可是一揮手剛好打到小司遞過來的開水,抬起頭就看到那一整±水從傅小司肩膀上潑下去。陸之昂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因為他的手碰到了一點水,僅僅一點就非常的燙了。他望着傅小司面無表情的臉突然慌了手腳。

傅小司什麼也沒說,儘管肩膀被燙得幾乎要叫出來。只是一瞬間心裏有一些悲哀穿堂而過。男生的感情應該就是如此隱忍吧,再多的痛苦都不帶任何錶情地承受,頂着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就可以承擔所有的尖銳的角和鋒利的刃。

那天晚上傅小司住在陸之昂家裏,他躺在客房的床上一直睡不着,眼前還是反覆出現陸之昂那張悲傷的臉。

肩膀的疼痛時不時地在神里出沒,用手碰一下就是燙傷的熱辣感。“這個笨蛋。”似乎只能罵句“這個笨蛋”而已。

第二天早上傅小司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枕頭邊上放着的燙傷用的藥膏。那一瞬間他覺得嗓子裏有什麼東西堵得難受。他可以想像陸之昂晚上悄悄地走進來放下藥膏,或者也會用內疚的眼神看看熟睡的自己。然後坐在地板上對着熟睡的自己說一些平時無法說出的話,或者也會軟弱地哭。然後再悄悄地關上門離開。

傅小司走到陽台上開窗帘朝外面望出去,陽光燦爛,帶着夏天獨有的灼人的明亮,而太陽底下,陸之昂拿着水龍頭在幫宙斯沖涼。他的臉上又一次充滿了笑容,儘管沒有以前的燦爛,卻顯得格外的平靜,而水花里的宙斯也顯得格外的高興。

傅小司閉上眼睛,聽到在高遠的藍天之上那些自由來去的風,風聲一陣一陣地朝更加遙遠的地方穿越過去。他想,這些突如其來的傷痛,也只能依靠時間去撫平了吧。只是過如此傷痛的那個笨蛋,會變得更加的勇敢,還是變得更加容易受傷呢?

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漫長的夏季終於結束了。

開學已一個星期了。卻依然感覺不到任何的改變,或者說是很多的東西都在不知不覺里變化了,只是自己太過茫然的眼睛沒有發現而已。

會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那些剛剛升入淺川一中的孩子們。應該是老人的心態了吧,看着他們竟然會在腦子裏回蕩出“青春”兩個字。真見鬼。而僅僅在一年多以前,立夏也是這樣好奇地看着新的學校大門,看着無邊無際的香樟,看着學校櫥窗里的光榮榜上那些升學畢業的學兄學姐們和一所又一所名牌大學的名字而張大了嘴巴一直驚訝。

而現在,竟然要在放學的時候和那些剛剛進來的小孩子們搶着食堂的座位,用同一個游泳池,每個星期一站在同一個操場看升國旗,曾喜歡的林蔭道被他們用年輕無敵的笑聲覆蓋過去,畫室里出現了更多畫畫的人。立夏有時候真的覺得好沮喪,而這種沮喪來得莫名其妙。

教室被換到了二樓,依然是中間的教室。都知道這只是個臨時的教室,因為在開學一個星期後就會決定最後的文理分科。那時大家就會進入新的班級,和新的同學成為朋友,有新的座位,有新的置物櫃,有新的值日輪流表。然後逐漸開始遺忘以前的事情。

然後逐漸開始遺忘以前的事情。

當立夏想到這裏的時候突然覺得有點兒難過。

因為這一個星期以來傅小司和陸之昂都沒怎麼說話,其實小司本來話就不多,她也早就習慣了,可是陸之昂的那種燦爛的笑容真的就憑空消失了。

有時候看着他平靜地騎着車和小司一起穿過校園,看着他安靜地穿着白襯衣靠在欄杆上,或者在游泳課上一言不發地在泳池裏不斷地來回,立夏都恍惚覺得是另外一個陸之昂。

小司告訴過立夏陸之昂媽媽的事情,可是她什麼忙也幫不上,甚至不敢在陸之昂面前提起,怕一瞬間氣氛就失控。只能在看到他沉默的時候一起沉默,在他安靜的時候一起安靜。

有時候她就想,會不會陸之昂的人生就此改變了呢?在他以後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加漫長的歲月里,他還會像以前沒心沒肺地笑么?他還會戴着有兩個小辮子的帽子搖頭晃腦地耍賴么?他還會對着每一個路過的女孩子吹口哨么?

想到這裏只覺得心酸。

夏日漸漸消失。

氣溫變得失去鋒利的熱度。已漸漸像要秋天了。天黑得很快。

立夏站在陽台上朝着黑暗的夜色望出去的時候,心裏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把握。遠處的樓房透出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濃重的黑暗裏顯得格外的微茫。覺得世界突然憑空地陷落一塊,然後夜色像墨般迅速地填充進去,聲音消失無蹤,所有的未來都像是被硬生生地埋進了深深的河床,在河床的厚重淤泥之下一千米,然後水面還有一千米,永無天日。

已到來的高二,即將到來的高三,那些曾在傳說中無數次出現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片段來回地出現在腦海里,轟轟作響。

像是夢境裏常出現的那列火車,發出有規律的鐵軌撞擊聲。又像是有人拿着刀,找准了我們最弱、最不設防的部分溫柔地刺進去,然後出來,血肉模糊,然後再刺進去,一直到最後痛苦變得麻木,現在變得模糊,未來變成沒有人可以知道的結局。

立夏突然有點兒想哭。

小司以前跟她講過一個天使的故事,大概是說,每一個人都有一個一直守護着他的天使,這個天使如果覺得你的生活太過悲哀,你的心情太過難過,那麼他就會化身成為你身邊的某一個人,也許是你的朋友,也許是你的戀人,也許是你的父母,也許是你僅僅見過一面的陌生人,這些人安靜地出現在你的生命里,陪你度過一小段快樂的時光,然後他再不動聲色地離開。於是你的人生就有了幸福的回憶,即使你以後的道路上佈滿了風雪,一想起曾幸福的事情,你就可以依然勇敢。所以那些默默離開我們的人,其實都是天使回歸了天國,比如那些離開的朋友,那些曾給過你幫助的陌生人,那些曾愛過最後分開的人,曾講過一個很好聽的笑話逗你開心的同學,曾唱過一首好聽的歌給你聽的歌手,寫過一本好書的作家,他們都是善良的天使。也許你有段時間會對於他們的消失感到傷心或者失落,會四處尋找想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到了什麼國度,可是到最後,你都會相信,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安靜而滿足地生活着。於是曾的那些失落和傷心都將不復存在,時間是最偉大的治癒師。

立夏有時候也在想,小司和之昂會是天使么?有時候都覺得他們不像人間的男孩子,沒有普通男生的邋遢與聒噪,也沒有故意的扮帥和出風頭,他們安靜地出現在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安靜地笑或者微微地皺起眉頭,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掩蓋他們身上的光芒,有時候她甚至會想,當他們兩個人站在人潮洶湧的街頭,你不用費任何力氣,就可以找到他們。

還有遇見,遇見也是一個天使吧。有時候都覺得這樣的女孩子,已堅強到了讓人心疼的地步。咬着牙在漆黑的夜晚裏走路,也有風雪,也有沼澤,也有反覆出沒的讓人恐懼的夢魘。很多個晚上遇見都會給她講她在酒吧遇到的事情,比如某一天某位客人突然送了她花說她唱歌真的很好聽,說老闆這個月又給她加了薪水,因為她的歌越來越受到客人的歡,或者說有男孩子專門從一個很遠的城市趕過來聽她唱歌,因為他的朋友告訴他,在淺川有一個很會唱歌的女孩子,這甚至讓青田都有點兒微微地吃醋呢。

她對立夏講起她的夢想像是一個孩童在描述她玻璃瓶里五彩的糖果。她說總有一天她要紅遍全中國,成為全國最紅的明星,她要每一個人聽到她的歌就覺得充滿了力量,她要讓每一個哭泣的人都會因為聽到她的歌聲而變得勇敢,並且可以繼續以後艱難而漫長的路。她要讓善良的人們在歷黑暗和醜惡的人性的時候還可以在她的歌聲里找到溫暖和勇氣。

在遇見對立夏描述這些的時候,立夏總會看見一些微弱的光芒從遇見的身上散發開來,在濃厚得如同海水一樣的夜色里發出微波的光暈,像是從小到大看過的夏日夜晚的螢火蟲。而她也明白,這些微弱的光芒,總有一天會讓遇見變成最為華麗的燕尾蝶,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光芒萬丈。

無論什麼時候,立夏都深深地相信着。

無論如何,寒冷總是讓人無望。

這是立夏今天在語文書上看到的一個句子。

在課間去水房沖咖啡的時候她就在不斷地回想着這個句子。

每到冬天在開水房前就會排起長龍。她靠在牆上反覆地想起這句話,心裏一瞬間有了一些無法言說的感覺。手上小司和她的±子發出微微的熱度,像是隔了無比久遠的夏天。

立夏很詫異語文書上會出現可以在她心裏激起波瀾的話。因為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都是做着無數的語文試卷,機械地背着古文的意義,覺察不出任何的美感,在看到一句優美的詩詞時,第一個反應不是文字組合的瑰麗,而是它的下一句究竟該如何背誦。做完一張語文試卷,然後到參考書的最後幾頁對答案,然後自己給自己打分。

而這樣無望的日子,似乎已持續了好久。

立夏覺得自己依然是那個剛剛進入淺川一中的小丫頭,時間卻不知不覺地快要走過三年了。她知道下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她們就會像學兄學姐一樣,離開這個長滿香樟和回憶的地方,散落在天涯。

我們畢業了。這是一句殘酷的話,可是每個人都必須要說。

其實回憶起來立夏都覺得詫異,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時間行走得如此迅速。我們在寢室的那張硬木床上睡去醒來的過程里,年華就悄悄地離開了。

高三的日子很寂寞,每天都是做不完的試卷。身邊只有傅小司一個人,回首高一的歲月就會變得有點兒哽咽。

七七因為家裏的關係而且美術加試又好,已保送上海美術學院了,所以她不常來上課,有空就會待在家裏畫畫,並且給她寫信。

陸之昂在理科班,他和遇見一起留在了三班,而立夏和小司選了文科在七班上課。

小司因為學習的壓力而沒有繼續為雜誌畫畫,立夏也沒有對他說起這個事情。只能在很多個晚上着以前祭司的畫而感傷,那些雜誌帶着陳舊的氣味一本一本地堆在她的面前,像極了自己同樣陳舊的過去。

有時候上課立夏會突然產生錯覺,似乎旁邊就坐着遇見,她安靜地趴在桌子上睡覺,陽光灑在她的頭髮上,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夢中似乎也很倔犟。而身後就是傅小司和陸之昂,小司在桌子上畫著花紋,而陸之昂則在旁邊睡覺。自己一回過頭去就可以看到那兩張看了無數次的英氣逼人的臉。

可是再眨一下眼睛,一切都回到現實。小司在教室的另外一邊,很多時候當立夏穿越過各種各樣的面孔朝他望過去的時候都可以看見他很嚴肅地望着黑板,然後飛快地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有時候看着他的側臉會有些傷心,立夏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可能是因為知道這樣的日子太過短暫,馬上就要畢業吧。

有時候也會聽到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鋼琴聲,不知道是不是陸之昂在彈奏呢。

畢業會是什麼樣子呢?立夏也不敢想像。以前聽很多人說過,畢業就是一窗玻璃,我們要撞碎它,然後擦着鋒利的碎片走過去,血肉模糊之後開始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傅小司有時候也會想,時光怎麼會突然加快了速度,似乎前一瞬間一切都還停留在1996年的那個炎熱的夏天,而再過一個瞬間,已是1997年的年末。

十二月,淺川已下過好多場大雪,聖誕節的氣氛越來越濃重,街道上可以看見商店裏掛出的各種禮物、各種聖誕樹和各種漂亮的小天使。

街上有很多打扮漂亮的女生挽着自己身邊的帥氣男友,臉上是幸福的表情。燈光很亮,整個城市像是一天一天地變成一座遊樂場。兜售不完的糖果,free的門票,摩天輪轉動不停。

閉着眼睛也可以聽到1998年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過來的聲音。

很多時候傅小司獨自穿越教學樓和操場之間的那條林蔭道都會恍惚地想起很多高一的事情,而高二,似乎整個就是被跳空掉的。似乎生命里憑空地少掉了1997年。而1997年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呢,以至於自己一直到現在都還耿耿於懷?

其實是清楚的。記得比都清楚。只是刻意地不要去想起。

1997年發生了什麼呢?

1997年香港回歸,整個中國熱鬧了差不多一個星期,那面有着紫荊花的旗幟印在了幾乎每一個中國人的心裏。

但是1997年也有亞洲金融風暴,天空似乎並不是完全那麼燦爛。

1997年還有中國的海軍軍艦首次航行訪問全球。

而凡此種種,對於傅小司或者立夏來說都不具有太大的意義。就像是懸浮在頭頂幾千億萬光年外的星體,無論它們多麼的龐大或者耀眼,傳遞到他們身上的,都只有稀薄而微弱的星光。感受不到它們的氣息,旋轉,質量,甚至在它們死亡、爆炸幾百年後,我們都依然可以看見它們的光芒。連死亡對他們來說,都不具有意義。

那麼,具有意義的是什麼呢?

是文理分科之後,陸之昂和傅小司不再同時出入於一個教室。

是遇見對立夏說:“立夏,我不想再考大學了。我走了,但是我會永遠想念你。”

1997年學校新建的文科樓投入使用,於是從那個時候起理科生和文科生開始在兩棟不同的大樓里上課,中間隔了一個空曠的操場。

現在,傅小司已習慣了每天早上和陸之昂一起把自行車停到車棚之後揮手說再見,然後各自走向不同的教室。

窗外是熟悉的香樟,還有不熟悉的新的紅色跑道和白色的線。

日光打到操場上變得更加的空曠而無力。

連飛鳥飛越的聲響,都彷彿激蕩起回聲。

而1997年改變的還有什麼呢?是太多還是太少?傅小司想不明白,也就不太願意費心思去思考了。很多時候其實已沒有什麼時間去思考其他的東西,在高三這種水深火熱的世界裏,學習就是一切。

每天陸之昂和傅小司還是會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很多時候陸之昂下課都會比傅小司早,因為七班的老師出了名的會拖堂,而且文科的考試比理科頻繁,淺川一中的文科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很多時候陸之昂放了學就會背着書包穿越過操場,從理科樓走到文科樓,然後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他放學一起回家。

有時候立夏朝窗外望出去的時候就會看見陸之昂戴着耳機安靜地坐在走廊上的樣子,陽光緩慢地在他的身上繞着光圈,偶爾可以聽到鴿子起飛的聲音。在陸之昂抬頭的時候也會對着走神的立夏笑一下,然後調皮地做一個“專心上課”的像是老師教訓人一樣的表情。只有在這種時候立夏才會覺得陸之昂像是高一的樣子,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可是都知道陸之昂的變化,立夏知道,遇見知道,七七知道,全校的喜歡陸之昂的女生都知道,可是都沒有傅小司感受到的深刻。

而這種變化是溶解在這一整年的時光中的,像是鹽撒進水裏,逐漸溶解最後看不出一點兒痕迹。

在上學的路上,在陸之昂安靜地坐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待他放學的時刻里,在偶爾鋼琴教室里傳出來的陸之昂的寂寞琴聲里,在冬天和夏天的長假中,在抬頭和低頭的間隙里,在一條又一條的手機短訊里,在日落時分回家的寂靜的路上,傅小司一天一天地感受着他的轉變,心裏有一些難過,像是一漾一漾漫出來的潮水。

而陸之昂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是安靜么?還是寂寞呢?講不明白。

立夏很多時候都覺得陸之昂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傅小司,只是比小司看上去平和,可是更加的寂靜。因為小司是一種帶着銳利稜角的沉默,而陸之昂,日漸變成一個對什麼都格外溫和的人,不像以前愛說話,愛笑,愛對着過往的漂亮女生吹口哨。

他現在每天安靜地騎車,有空的時候會叫着小司立夏一起去圖書館,開始戴着黑色邊框的眼鏡皺着眉頭做題,在圖書館找個陽光充足的角落,然後拿出很厚的參考書開始安靜地在草稿紙上演算。

最誇張的是他還會用數學的理念來與你分析生活中遇到的困擾,活脫脫一副被理科長年迫害的書獃子形象。只有很少的時候,面對像立夏、遇見、七七這樣的很熟悉的人的時候,陸之昂才會回復到曾的樣子,會講很多的話,有着生動的表情,偶爾和小司比畫著腳,更多的時候大家看到的都是帶着微笑的一張無比安靜的臉。當看着陸之昂專心在草稿上畫出一個又一個函數圖像時,立夏就會回想起當初那個在小司和自己旁邊肆無忌憚地打瞌睡的陸之昂,想起那個笑容如同春日的朝陽一樣的陸之昂,心裏就會突然地刮過一陣風,把那些曾的往事都從心裏往四下吹散開去。

是高三改變了一切么?還是我們改變了自己,在高三的這一年?

自從立夏和傅小司離開了三班之後,遇見在班上幾乎就沒有說過話,只是偶爾和陸之昂聊天。遇見在每節課下課後的休息時間裏,都會趴在陽台上朝着操場那邊的陽台眺望,有時候會看見立夏常穿的那件紅色的衣服,很紅很紅的紅顏色,在一樓的走道里來來回回,有時候立夏會和傅小司一起出現在陽台上,雖然因為隔得太遠,遇見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她還是會很開心地衝著立夏揮舞着手臂,儘管她知道很多時候立夏都沒有看見她。而陸之昂則常站在她身邊安靜地微笑。

在立夏離開之後,應付老師突然提問的差使就交給了陸之昂,而班上發生的很多事情也是陸之昂在幫着遇見處理。有時候遇見會問陸之昂:“你離開了小司覺得寂寞么?”陸之昂只是笑,然後會不帶任何錶情地說:“其實遇見是因為離開了立夏覺得寂寞,所以希望從我口中聽到類似的字眼吧?遇見就是這麼好強的人,永遠都不會說寂寞啊、孤單啊這樣的話。其實這樣不丟臉啊,你根本沒必要覺得難堪。就像我每天都會對小司哇啦哇啦地抱怨說離開他真是好無聊啊,整個班上都是一群理科機器。”

遇見白了他一眼,說:“你少來吧,你哪有哇啦哇啦,你現在不是已轉型了嗎,安靜沉默王子型。哇啦哇啦是兩年前的你吧?”

一句話把陸之昂說得灰頭土臉,憋了半天後開始抱怨世界不公平好心沒好報。

小司有這樣的朋友真是很好呢,心裏默默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儘管每天晚上遇見依然會和立夏聊天聊到很晚,會告訴她在酒吧發生的很多事情,會告訴她青田每天送她回學校,會告訴她酒吧拿到的錢越來越多,可是卻一直不敢講那個在她心裏已埋藏了一段時間的秘密,甚至連對青田都沒有講過。遇見總是覺得一旦自己講出了口,那麼一切事情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徹底的,永遠的,不能回頭。

很多個晚上遇見都會回想這一年多發生的事情。學校里只有立夏幾個人讓她覺得還有一點兒存在的意義,而其他,其他的種種事物無論是沉落或者飛升,都不會讓她多看哪怕一眼。她依然另類地行走在所有淺川一中的女生眼裏,依然穿另類的衣服戴着越來越多的耳環,並且在高二結束的那一天軟硬兼施成功地立夏去打了耳洞,然後買了一副耳釘,一人一個。遇見依然記得立夏打完耳洞驚恐的表情,並且每三秒鐘就會去弄一下耳朵邊上的頭髮,生怕有人會看到。

不過後來立夏比自己都喜歡那枚耳釘。很多次遇見都看到立夏對着鏡子裏的那枚耳釘臭屁得不得了,於是就開始嘲笑她一直嘲笑到她臉紅,說她是沒打過耳洞的良家婦女。可是嘲笑歸嘲笑,心裏卻是滿滿的溫暖。

遇見你總是會笑我,很討厭的。可是我很多時候真的會看着耳洞發獃,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因為疼痛而流出的眼淚。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在我曾經年輕的歲月里,我和遇見一起遭遇過一模一樣的疼痛,那麼以後的日子,即使是需要下地獄,我也會不皺眉頭地跟着她一起吧。因為我一直那麼認為,只要拉着遇見的手,無論朝着什麼方向奔跑,都像是奔向天堂。這個想法,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改變過。

——2002年·立夏

這一年裏有很多時候遇見沒有回學校,晚上住在青田在外面租的房子裏。遇見明白,青田不會對自己怎麼樣。哪怕是自己睡在他的旁邊,頭枕着他的胳膊,他也不會對自己亂來。遇見聽着青田呼吸的聲音就會覺得世界特別安靜。整個黑暗封閉的空間裏全部都是他呼出來的氣息,然後再被自己吸進去,如此循環往複。

遇見因為這些溫柔無比的意象而在很多個夜晚想起種種類似“永遠”“幸福”等平日裏永遠不會想起的字眼。

在這一年裏,青田撿了一隻貓回家,取名字叫布萊克。遇見開始慢慢地學會燒菜做飯,有時候也會和青田去菜市場買菜,甚至漸漸地養成和青田一樣的習慣,在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念一段聖經,所以很多時候遇見書包里都背着一本厚厚的聖經,在每天放學人去樓空之後念完一小段再離開教室。

1996年聖誕節的時候青田買了手機送給遇見,他自己也買了一隻一模一樣的手機。遇見上課時常常會收到青田的短訊。有時候問問肚子餓不餓,有時候告訴她布萊克頑皮掉進了路邊的水溝現在濕淋淋地跑回家來,有時候就僅僅是一個念頭——“窗戶外面起風了,我突然很想你”。

有時候遇見會想,如果和青田結婚,應該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在一日又一日的平淡里,卻有着種種微小的溫暖始終如陽光照耀。

可自從那天酒吧的老闆告訴了遇見那個消息之後,遇見就覺得生命似乎開始緩慢地燃燒起來,帶着濃煙甚至焦灼感。

老闆說:“我朋友現在在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做製作人,你有興趣去北京唱歌嗎?”

那天早上遇見終於鼓起勇氣發了條短消息給青田,她說:“我要去北京了,你會陪我一起去么?”

整個上午,遇見的手機沒有任何的響動。一開始遇見還可以靜下心來想一些別的事情或者睡覺,時間過去得越來越久,遇見開始心神不寧。在操場上做操的時候,去水房打水的時候,站在陽台上朝着立夏他們的文科樓眺望的時候,她都會不斷地看手機不斷地看手機一直看到自己都錯覺那個黑暗的屏幕永遠都不會再亮起來為止。

中午回寢室休息的時候,遇見頻繁地看手機還惹得立夏一陣嘲笑,立夏說:“遇見你怎麼突然開始注意起手機來啦以前不是都不管的么,莫非青田向你求婚啦?”

立夏說這個話的時候並沒想到遇見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所以當遇見突然把手機朝床上一摔的時候立夏有點目瞪口呆,而且遇見用力太大,手機撞到床靠着的那面牆上,瞬間屏幕就暗淡了下來。

下午上學的時候遇見把手機留在寢室也沒有帶走,立夏提醒她的時候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壞都壞了,帶着幹嗎?”放學后,立夏借了一輛自行車,出了學校的大門,朝着山坡下騎出去,心裏很多細小的難過的感覺。立夏把遇見的手機放在書包里,準備帶出去幫她修好,因為畢竟是自己多話才讓遇見摔了手機。

在手機維修部待了大概一個小時,天色開始漸漸昏暗,那個修手機的男孩子終於露出了笑容,然後遞給立夏,說:“喏,修好了。”

立夏按了電源,然後屏幕亮起來,立夏剛剛要騎上車子回學校,手機就震動起來,立夏不小心按了閱讀,結果出現了青田的短消息:

遇見,我很抱歉還是不跟你一起去北京了,對不起。

回學校的路上,立夏腦子裏一直都是各種各樣的問題,舊的問題還沒消失,新的問題就重新佔據腦海,搞得自己像神經病一樣。

北京?什麼北京?

遇見去北京幹什麼?從來都沒有說起過呀。

是去北京旅行?還是去生活?

要去多久?什麼時間去?

而所有的問題懸浮在黃昏的空氣里,那些黃昏空氣中特有的膠片電影似的顆粒順着呼吸進入身體,立夏感覺全身長滿毛茸茸的刺,充滿了煩躁和不安的情緒。

把車停在車棚后,立夏在朝理科樓奔跑的時候正好碰見下課的陸之昂,他告訴了立夏下午發生的事情。

起初是一個很小的矛盾,班主任因為遇見上課睡覺而讓她在教室後面罰站。後來的一切像是受了核輻射一樣產生了奇異的變化,遇見與老師的對話讓所有的學生都目瞪口呆。

“遇見你為什麼又在睡覺?”

“對不起,有點困了。”

“有點困了?這是什麼話,馬上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能怎麼辦,總有出路吧應該,又不會死人。”

“你什麼態度!那既然不會死人你就不要再來上我的課啊?”

“哦,那也行。我本來就不想上了。”

立夏在聽着陸之昂敘述的時候心跳越來越快,她甚至可以想像出遇見站在座位上驕傲的樣子,以及她不肯對老師認輸的語氣。立夏心裏很悲傷地想,遇見可能真的是要離開了。

立夏問陸之昂遇見在什麼地方,陸之昂朝教室指了指,說:“應該還沒走吧。”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都可以回憶起那天的天色,氣味,溫度,以及教室窗外鴿子撲扇着翅膀騰空而起的聲音。我看見遇見拿着掃帚彎着腰一個人打掃着空無一人的教室。我看着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和脊背,心裏回蕩起潮水的聲音。後來遇見看到了我,對我笑。可是一直到最後遇見關上教室的門,我都沒有意識到,那是遇見和我在淺川一中相處的最後一天。那天以後,遇見再也沒有來過學校。

把手機還給遇見的那一刻,我恍惚覺得天空一下子就黑暗下來。似乎再也不會亮起了。

——1999年·立夏

遇見走的那天是12月24日,聖誕節前一天,火車站的人很少,傍晚時分,空氣迅速降溫,天空很陰沉,黑壓壓的一片,好像是要下雪的樣子。遇見抬起頭模糊地想,大雪覆蓋下充滿聖誕歡樂的淺川,應該沒辦法看到了吧?

立夏站在面前,一直在忍着不哭,儘管從知道她要離開淺川放棄學業放棄朋友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時,立夏就大哭小哭不斷,可是當分別就在眼前的時候,立夏卻絲毫都不敢發出聲音。因為在來火車站的路上,遇見就對立夏說:“你一定不能哭,不然我離開時就會很難過,以後的日子就會更加的想念你,和你們。所以,如果你想我難過的話,就盡情地哭泣吧立夏小姐。”

傅小司和陸之昂兩個男生把她的行李扛上火車放到行李架上,把買的水果和零食等放在遇見的卧鋪上,然後叮囑她要怎樣怎樣,遇到什麼情況要怎樣怎樣。陸之昂還好,以前很愛講話,傅小司就不太適應,交代的事情太多,叮囑的事情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以至於講太多的話自己都覺得似乎瞬間變成了媽媽級別的婦女,所以一邊說一邊感覺奇怪,然後越說越臉紅,可是不說又不行,只能硬着頭皮繼續一條一條地交代下去。

遇見看着兩個男生忙忙碌碌心裏格外難過,她想,為什麼做這些事情的不是青田呢?而此時的青田,又在做什麼呢?是在忙着表演前的調音嗎?還是把牛奶倒在貓盆里喂布萊克?抑或是站在陽台上對着沉落的夕陽念着聖經的某一章節耳邊出現天使扇動翅膀的幻聽?

可是還有什麼用呢。這些都已經是沒有必要再想起的事情,多想一遍只會更加的難過。於是遇見搖了搖頭,似乎甩甩腦袋就可以甩掉傷心了。

傅小司和陸之昂要下車的時候,遇見輕輕地拉着傅小司,對他說:“立夏是個好女孩兒,你要照顧她。”

傅小司聽出來遇見話里隱藏的意思,他沉默地點了點頭,也沒多說什麼,然後就推着陸之昂的背,說著“借過借過”穿越人群擠下車去。

火車緩緩開動,長長的笛聲在夜晚的空氣里傳得格外遙遠。

遇見把臉貼在窗戶上,看着立夏傅小司陸之昂三個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遇見突然覺得這個情景在以前的夢裏出現過,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她可以很清晰地記得夢中有立夏有傅小司有陸之昂,卻不敢肯定是不是有青田。難道很早以前自己就預知了命運的方向嗎?

遇見一直把臉用力地貼在玻璃上,冬天的玻璃帶來刺骨的冰涼,她希望多看他們一眼再看他們一眼,因為這一次離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也可能有一天自己重新回到這個長滿香樟的城市,他們,早已經散落天涯。

在立夏他們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遠處的時候,她看到立夏突然朝着火車的方向追過來,可是她終究追不上火車的速度,於是她奔跑的樣子很快消失在了窗框邊緣。

立夏傷心欲絕的表情被瞬間放大迅速佔滿了遇見的視界,而表情卻是無聲,只有火車撞擊鐵軌的單調聲響,可是遇見的耳朵里早已迴繞着立夏那一瞬間的號啕大哭,像是交響樂里不斷加強的強音,逐漸加強,逐漸加強。

遇見站起來朝廁所走,眼前依然是立夏那張傷心地哭喊的臉。走道上一個小孩在哭鬧着,因為他媽媽叫他把那個吃完的裝糖果的盒子丟掉,那個小男孩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流,弄花了一整張臉,他一邊哭一邊喊:“媽媽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呀,裏面有好多的糖果,那些糖果都很漂亮的,真的,我不騙你啊!你不要丟掉它好不好,媽媽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呀……”

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呀。

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吧!

你讓我把它留下來。

讓我留下來……

遇見突然捂住嘴巴往廁所里衝過去,因為她覺得胸腔里有很多的東西向上翻湧,從身體深處沿着胃,沿着食道,沿着喉嚨,貼着扁桃體貼着口腔朝上翻騰。她用盡全力捂住嘴巴直到下巴發痛,擰開廁所的門衝進去,然後用力地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那一刻世界重新回歸安靜。潮水翻騰后重回平靜,鏡面的湖安靜地沉睡,像是再也不會擁有波瀾。

一扇門就隔開了一整段曾經燦爛曾經灼灼光華的青春。

光線迅速消失在整個年華里,像一匹燦爛的織錦,被瞬間漂白了顏色。

“那個小姑娘怎麼了?火車都會暈車啊?我看她很難受的樣子。”

“是啊,剛她衝進廁所去的時候我看到她一雙眼睛裏都是淚水。”

“好像是獨自一個人呀。”

“離家出走吧?真可憐……”

“或者被男朋友拋棄了吧?”

“嘻嘻,你小聲點兒……”

靠在窗戶上慢慢地睡過去,間或醒來,看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然後再醒來,再睡去,又看到天色亮起來,再暗下去。心裏很空曠,像是學校空曠的籃球館,一隻籃球孤單地在地上彈起又落下,砸出空洞的聲音。

閉上眼睛就想起青田。其實在走之前遇見去找過青田,因為畢竟要離開這裏,一些話即使再難開口都要講,生根的植物也會拔地而起,那些話就像是貼着皮膚生長的另一層皮膚,在說出去的一剎那就會拉扯得血肉模糊萬般疼痛。

可是繞不開。走了再遠的路依然像鬼打牆,千迴百轉地回歸命運的岔口,天光泯滅,烏鴉沿着低空飛行。

很多的畫面來回地亂閃。遇見想起自己走進房間,看到青田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握在一起,撐住額頭,聽到遇見進門的聲音,抬起頭來,輕輕地說了聲:“坐會兒吧。”

青田伸出手在自己身邊比畫了一下,結果抬起頭卻看到遇見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拉了張椅子坐下來,於是青田伸出去的手就僵在空氣里,好一陣沒有拉回來。

然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沉默。

遇見想起青田半夜曾經因為自己發燒而跑出去買葯,是在冬天,他太過匆忙以至於忘記了披大衣,結果是葯買回來兩個人一起發燒,然後一起在家裏躺了兩天,躺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覺得好笑,甚至都忘記了生病帶來的難受,遇見第一次覺得生病都是這麼開心的一件事情。

還是沉默。

遇見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疼。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壓疼了指骨。這個戒指是自己生日的時候青田送的,是他用一塊很普通的白銀自己敲打出來的,因為以前沒有做過這樣複雜的東西,還被鎚子砸破了手指。遇見還記得他用裹着紗布的手指拿着那枚戒指送給她時的情景,如此浪漫的場景可是青田那個笨蛋只是一直重複地說著“血汗結晶啊徹底的血汗結晶啊”和“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等毫不應景的句子,如同頑劣的小孩喋喋不休。遇見都要放棄內心的浪漫憧憬時,青田突然伸出手把她摟進他的夾克里,他用留有一些胡茬沒剃乾淨的下巴貼了貼她的臉,說:“以後你拿着這個簡陋的小玩意兒,隨時可以來找我換一枚真正的鑽石戒指,有效期一百年。拉鉤。”

沉默像是生了根。

遇見抬起頭看到青田眼睛裏開始變得潮濕,於是她心裏突然覺得非常難過,像是有人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踐踏。在那一瞬間,她決定放棄離開。她想,也無所謂是不是要像電影裏那些矯情的場景一樣一定要男主角說出“你留下你別走”的煽情台詞才會留下來,因為她肯定,在青田心裏,一定在無聲地吶喊。在遇見剛剛要開口說“青田我不走了”的時候,青田突然抬起頭,他說:

“抱歉我不能陪你,你去北京后,也要加油。無論有沒有人陪在你身邊,你都要勇敢。”

那一瞬間,遇見覺得世界似乎歸於原始,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義。包括離開,或者是留下。

遇見關上門的時候沒有回頭,她似乎一輩子都是這麼頑固地活着,永遠都沒有回過頭去看以前的路。她曾經對立夏說過她不喜歡回首過去,因為她知道,只要人對過去有着流連,那麼面對未來,就會比較軟弱。可是,如果那個時候遇見回過頭去,她就可以看到青田那張憂傷的臉,以及他大顆大顆砸在地板上的眼淚。

無論有沒有人陪在你身邊,你都要勇敢。

對面鋪位的人翻了個身,咳嗽了一下,然後繼續睡去。遇見抬起手看了看錶,快十二點了。今天是平安夜,整個淺川的學生應該都在狂歡吧。她想立夏傅小司他們肯定擠在桐鹿廣場,和吵鬧的人群一起等待着鐘樓傳出零點的鐘聲。遇見朝窗外望出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她默默地數着那些雪花,一片一片一片,那些雪像是全部落進了潮濕的內心深處,融化在漸次滋生的寂寞里。

她看著錶,在心裏默默地倒計時,5,4,3,2,1……

——聖誕快樂!

人群突然爆發出的聲音讓立夏的耳朵嗡嗡作響,甚至都聽不到身邊的傅小司在喊什麼,就像是噪音很大的電視劇,只能看見裏面的主角們張口閉口,耳朵里卻只能聽出一片嘈雜的雪花音。

而自己剛剛閉着眼睛許願的時候也沒有看傅小司在幹嗎,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許下願望。

大雪不斷地落下來,很短的時間裏面,傅小司和陸之昂的頭髮上都積滿了雪花。他們三個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周圍的行人川流不息。

傅小司轉過臉來問立夏剛才鐘聲敲響的時候有沒有許願。

“有啊,許了很多呢,像是什麼高考順利啊,父母健康啊,所有的流浪貓流浪狗都不要被凍得生病啊,我頭髮越來越長啊等等等等,甚至非常好心地幫你許了個讓眼睛越來越清晰不要永遠白內障的願望……”

“……你才白內障……”

陸之昂插話進來,一連說了十來句“沒大腦”之後對立夏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啦你個笨蛋。”

立夏突然意識到“對哦”,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於是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拍了拍立夏的頭。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笑容,心裏想,這個笑容真的好久都沒看到了。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剛才傅小司拍自己頭的動作似乎有點過於親密了吧,於是臉就微微地紅起來。

陸之昂把一切看在眼裏,然後微微地笑着。

天空突然出現很多的焰火,一瞬間天空像是盛開了無數的花朵,廣場上所有的人都仰起了頭,情侶的大笑聲,焰火的爆炸聲,雪花落在樹梢的輕微聲響,孩子吵鬧着奔跑的聲音,在千萬種聲音里,只有立夏一個人聽得到自己心裏的話:

“還好還有一個願望沒有說出來,那麼這個願望,真的能實現嗎?”

遇見看着秒針划向“12”,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了從遙遠的淺川傳來的鐘聲,像是穿越了無數的歲月和山川之後到達自己面前。那一刻,眼淚從臉上滑下來滴在雪白的被子上。她閉上眼,在心裏安靜地許了個願望。

青田,總有一天,你會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現在銷量冠軍的位置上。我不會放棄這個理想,因為為了這個理想,我已經放棄了你。親愛的上帝,這不是我心血來潮的臨時許願,為了這個目標,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並且一直都在努力,你要相信我。所以,請你給我福音,照亮以後的黑夜,還有未知而漫長的路。

——1997年·遇見

從桐鹿廣場回學校的路上,立夏沒完沒了地後悔自己把願望講出來了,而陸之昂依然不停地逗她說“沒大腦啊沒大腦”,兩個人一路鬥嘴。傅小司突然插話說:“為了讓你不那麼難過,我也把我剛許的願望講出來吧。”

立夏張大了口擺擺手說:“不用不用,何必陪葬。”

傅小司說:“因為我剛許的願望已經實現了。我剛剛看到我媽媽傍晚發給我的短消息,她告訴我,她收到上海寄過來的入圍通知了,我進入了津川美術大賽的決賽。”

在小司講完這段話的一瞬間,陸之昂和立夏同時張大了嘴:“津!川!美!術!大!賽?”即使冷風倒灌進去也不能讓他們把嘴閉上,因為真的太驚訝了。

津川美術大賽。

也難怪陸之昂和立夏會那麼驚訝。因為去年的第一屆津川美術大賽幾乎把整個中國掀翻,獲獎的學生除了可以直接進入美術學院深造之外,無數的出版商也開始介入,積極運作這些天才們的畫集,一時間全中國出現了無數年輕的畫家,速度之快影響之大,讓那些上了年紀的美術家們跌碎了眼鏡。這些年輕人的畫集一經出版就在全中國開創了美術畫集出版史上的紀錄,每天都有銷售紀錄被刷新,所以,第二屆的津川美術大賽,在還沒開始舉行的時候就吸引了差不多全國所有媒體的注意力。

小司用手把兩個人張開的嘴巴合上,可是沒用,兩個人又張開了。傅小司嘆口氣,攤了攤手,說:“好吧隨便你們,吃驚完了就告訴我。”

然後陸之昂就開始不斷地重複“太了不起了”這句台詞,一直重複沒完沒了。其實小司在看到那條短消息的時候比誰都要激動,心裏似乎響起了一種可以穿透一切的聲音。

小司對陸之昂和立夏說:“決賽時間是在寒假過年之前,你們兩個陪我去上海好么,就當是去玩。”

陸之昂用力地拍着傅小司的肩膀說:“好的好的,完全沒問題,我還可以幫你背畫板和顏料,讓我當你的助手吧,小司大明星!”

傅小司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揮着手說:“問候你大爺。”

陸之昂說:“有什麼不好意思啊,你肯定拿一等獎啊,然後全中國學美術的孩子都會知道你的名字,太強了,小司你是我的偶像啊!要我幫你提鞋嗎……”

傅小司沒有理會陸之昂,讓他一個人在那裏發神經,回過頭去想詢問立夏,結果看到立夏為難的表情。於是他微微低下頭來靠近立夏,說:“立夏,你陪我去么?”

立夏一瞬間想了很多的事情,最後終於鼓足勇氣問了一句:“去上海需要多少錢?我先看看我夠不夠……”

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這讓立夏有點懊惱。不過傅小司馬上停下了笑,然後指着陸之昂說:“你告訴立夏,你的那句口頭禪是什麼,剛好可以回答立夏的問題。”

陸之昂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然後終於講出了“老子有的是錢”這句非常欠揍的口頭禪。說完之後就拚命解釋說這句口頭禪僅僅用在小司批評他亂買東西的時候。

立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而小司微微笑着,溫柔地說:“一定要剝削陸之昂,他有的是錢。”

立夏也笑起來,因為她看到小司開心的樣子心裏突然充滿了感動。小司的眼睛又變得格外清澈和明亮,立夏心裏也不由得想,說不定小司真的會變成一個大明星呢。

風雪依然沒停,三個人互相打鬧着往回走,周圍的空氣都隨之變得微微地發出溫暖的氣息,像極了春天馬上就要回歸的樣子。

立夏心裏默默地想,遇見,我還沒辦法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不過,如果你知道了也一定會為小司開心吧。我們都要加油,在每個人自己的道路上,像你不斷地告訴我的那樣,勇敢地前進。我會像我保證的一樣,在以後的路上,在離開你的日子裏,變得越來越堅強。

大雪覆蓋沿途。年輕的笑容。飛揚的青春。

公園關上了大門,一切回歸無聲的寂靜。在大雪的覆蓋下,誰都知道有新鮮的種子開始萌芽。最終刺破果殼,朝着凍土般堅硬的大地紮下深深的根。我們都無比地堅信,風雪再寒冷,冬天再漫長,都無法阻止溫暖的回歸。

可是所有的人都忘記了,春天再逼近,也無法阻止下一個冬季的來臨。

可是至少時光在這一刻是幸福的。

平安夜的時候總是有白鬍子的聖誕老人站在窗戶外面或者爬上高高的煙囪,沒有人會認為他是小偷。

平安夜的時候總是有賣火柴的小女孩划亮了手中的微光,照耀了所有平凡而微茫的幸福。

平安夜的時候總是有雪人站在人們的喧鬧逼近不了的安靜角落,在黑暗裏小聲地哼着歌曲。

平安夜的時候總有很多的氣球紛紛升上天空,在煙花的背景和悠揚的風笛聲里越升越高直到消失不見。

平安夜的時候總有耀眼的燈光和熱氣騰騰的晚宴。

平安夜的時候總有很多的秘密悄悄蔓延在心裏。

這些都是世界在這一刻顯得幸福的原因。

事隔多年,我回憶起高三在淺川度過的聖誕節,心裏都會充滿無法表達的情緒。那天小司充滿光芒的眼睛依然反覆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如果時光倒轉,一切回到最初,如果傅小司沒有參加那個比賽,如果遇見沒有離開,如果陸之昂不是陸之昂,如果我立夏不是立夏,如果一切都可以選擇重新來過,那麼,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那些小說里頻繁出現的“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等詞語所指的情形原來真實地存在着。可是我知道,哪怕耗盡生命,我都不能讓時光倒流一秒。我們輸給命運翻雲覆雨的手掌,摔得遍體鱗傷。摔得遍體鱗傷。

小司,如果重新選擇命運,我們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

——2004年·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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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未至(2010年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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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4 1998 夏至·暖霧·破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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