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狼

二狼

話說黃米哥哥在放了四年野馬之後,終於在今秋上了籠頭,成了正宗的“黃米同學”。

太奶奶對黃米說:“寶寶,你現在上了籠頭了哦。”

黃米以為是“水龍頭”,指着廚房水池的方向說:“我沒有!”

太奶奶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哪裏是上那個龍頭哦!那是水管子的龍頭,我說的這個籠頭啊,你沒看見過,我講給你聽,上籠頭就是給馬馬戴上一個馬嚼子,上面連着一根韁繩,騎馬的一拉韁繩,馬馬的嘴就被勒住了,叫往哪裏跑,就往哪裏跑。”

“馬馬好聽話?”

“馬馬的嘴勒得疼撒,敢不聽話?”

太奶奶比比劃划的,終於把黃米同學講懂了,小人兒聽得齜牙咧嘴:“我不上籠頭。”

“你不上籠頭?那你怎麼要去上學呢?”

“那不是籠頭!”

“怎麼不是籠頭呢?沒上學就是一匹野馬,上了學就上了籠頭,就野不成了。”

“是pre-K(pre-kindergarten,四歲左右孩子進的班)。”

太奶奶問過這個pre-K的意思,所以知道一點大概,便譏諷黃米說:“嗬,你還跟我甩英語啊?欺負我不懂英語是不是?哼,我不管你什麼‘普瑞K’不‘普瑞K’,我們中國話里都叫上學。”

黃米大概聽太奶奶說上學等於上籠頭,而他怕像馬馬一樣被勒嘴,於是去找家裏的大百科全書求證:“奶奶,我是不是上學?”

“是上學。”

“不是,是pre-K。”

奶奶解釋說:“上pre-K也是上學。”

黃米是個服從真理的人,而他知道奶奶的話基本就是真理,因為每次都是奶奶斷案,而大家都認為奶奶斷得對,所以他很服氣地“哦”了一聲,不再跟太奶奶爭辯了。

太奶奶得了理,很得意地對黃米說:“我說了你不相信,你只信你奶奶的。你奶奶還是我生的呢,你知道不知道?”

奶奶說:“太奶奶,你這種思想不對,我們寶寶是只認道理,不認輩分的哈。誰說的對,就聽誰的,是不是呀,寶寶?”

“是。”

奶奶見黃米要上學了,特地教他一首歌:

“小嘛小兒郎

背着那書包上學堂

不怕太陽曬

也不怕那風雨狂

只怕那先生罵我懶啊

沒有學問無臉見爹娘。”

奶奶先給黃米解釋了“學堂”“先生”“學問”等詞的意思,又把整個歌詞講解一遍,然後問他:“懂不懂這歌是什麼意思?”

“懂。”

“好,那我來教你唱。”

黃米學歌是不跟着唱的,可能是不好意思。奶奶也不勉強他,就自己不時地唱一唱,知道黃米會聽在耳里,記在心裏。果然,黃米很快就學會了這首歌,有時玩着玩着,就會情不自禁地哼幾句,背着他的新書包也會哼哼幾句。

奶奶誇獎說:“還蠻有個小兒郎的樣子呢。”

黃米辯解說:“我不是兒郎。”

“不是兒郎?那你是什麼?”

“一郎。”

奶奶覺得“一郎”也不算錯,就沒注意這事。

結果有一天,黃米突然問:“奶奶,那還有一個狼呢?”

奶奶一愣:“什麼還有一個狼?”

“你教我的,那個狼的歌。”

“我教你的狼的歌?我好像沒教你什麼狼的歌嘛。”

“教了的。”

“教了的?”

“嗯。”

奶奶知道黃米是個不撒謊的人,如果他說教了的,那就肯定是教了的,只能是奶奶自己忘記了。奶奶虛心請教:“什麼狼的歌?”

“就是那個——wolf(狼)的歌。”

奶奶越搞越糊塗了:“我教了你wolf的歌?”

“嗯。”

奶奶想了半天,把挨得着邊挨不着邊的都拿出來問過了,黃米都說不是。奶奶說:“你唱給我聽聽,讓我看看是哪首。”

黃米扭捏了半天才唱了一句:“小嘛小二狼——”

奶奶恍然大悟,不由得哈哈大笑:“哦——,你說這個歌呀?那不是狼的歌,是小孩子的歌,kid(小孩),就是你哦。”

黃米還是不明白:“我是一狼撒,那還有一個呢?”

“哦,你以為是‘二狼’,兩個狼?哈哈哈哈,怪不得你說自己是‘一狼’呢!”

奶奶給黃米解釋了“兒郎”的意思,又把這個笑話講給家裏其他人聽,於是,大家都用“一狼”來開黃米同學的玩笑:“哇,一狼來了!一狼來了!”

哥哥有點不好意思,但不發惱,只嘻嘻笑。

媽媽問:“哥哥,那歌里唱的不是‘二狼’嗎?還有一個狼呢?”

哥哥說:“就是你!”

於是兩頭狼作狀撕咬起來。

家裏除了奶奶,其他人都不怎麼贊成黃米去上學,爸爸媽媽擔心兒子在學校受欺負,還怕爺爺會覺得自己“沒用”了,要回加拿大去。

爺爺這次倒是沒提回加拿大的事,但不太贊成黃米去pre-K,說在那裏學不到什麼東西,還得花不少錢,不如等到六歲直接去上學。黃米在家裏學的東西,早就超出pre-K的範圍了,現在把時間花在學校里,還不如在家獃著,生活也舒服,又能學到很多東西。

奶奶說:“你是不是怕起早床哦?如果他不上學,早上就不用起早床,天天睡到自然醒,想什麼時候起,就什麼時候起。”

爺爺辯駁說:“我怎麼會是怕自己起早床呢?我本來就起得很早,再說想睡覺的話,我還可以把他送到學校去了再回來補覺。”

“他想上嘛,怎麼不讓他去上呢?這還不都是你自己搞出來的。”

黃米哥哥想上學的種子的確是爺爺種下的。有段時間,天氣不冷不熱,爺爺就帶着黃米出去早鍛煉,黃米騎車,爺爺跟着慢跑,很是天倫之樂。

有時剛好碰上校車來接學生上學,不論小學初中高中,都是那種黃色大巴一樣的校車,剛進學校的孩子,家長大多會陪着孩子一起等車,看着孩子上車,然後“拜拜”啊,飛吻啊,熱熱鬧鬧地搞上一陣才散去。

黃米同學碰到這樣的場面,就被迷住了,總要艷羨地站在那裏,看人家一個個都上了車,車開走了,家長也散盡了,還捨不得離開那塊。

看了幾次,就對家長要求說:“我也想坐那個黃車車。”

“那是校車哦,上學的人坐的。”

“我也要上學。”

爸爸媽媽都給他潑冷水:“上學好辛苦的,早上好早就要起來,不能睡懶覺。”

“好。”

“上學就不像在家裏呢,你想下棋,老師說不能下,要跟大家一起玩,那怎麼辦?”

“就不下。”

“上學了爺爺就不能陪你玩了哦,沒人陪你玩,你自己玩。”

“好。”

“上學了什麼都要跟別人一起做,吃飯都要一起吃,你吃慢了,就吃不完,到時間老師就把東西收走了,你還沒吃飽——”

“我吃好快好快!”

家裏人絞盡腦汁,想出了許許多多上學的壞處,但都沒能嚇倒黃米哥哥。

媽媽說:“就讓他去上學吧,如果他不喜歡,退學就是。”

太奶奶說:“你退學,人家退不退學費呢?”

“不退算了,那能有幾個錢?”

奶奶也說:“他可能會喜歡上學的,他爸爸不就是自己‘措’(讀cuo的第三聲,自討的、毛遂自薦的意思)去上學的嗎?比黃米現在大不了多少。”

爸爸心疼兒子:“他上肯定是喜歡上的,就是覺得這麼小就去受夾磨,蠻可憐的——”

媽媽寬慰說:“美國的學校不像國內,沒那麼嚴格,又是pre-K,更不會搞那麼多作業,應該不會太恐怖。”

於是家裏人傾巢出動,到處搜尋好學校,網上找,向熟人朋友打聽,還一家一家挨個去看,像搞科研一樣。好在美國的學校都很熱情,哪怕是那種生源很充足,新生需要排隊的學校,接待人員仍然很熱情。

看遍了方圓幾十英里內的pre-K之後,全家一致決定去一家私立的,雖然貴一些,也遠一些,但學校的硬件軟件都看着不錯,老師和學生的比例不大,平均分配在每個孩子身上的時間就多一些。

但那家學校比較遠,又是私立的,得自己接送,這個任務就義不容辭地落在了爺爺肩上。爺爺對孫子說:“寶寶,你想上學,就是為了坐黃車車,但是這個學校沒黃車車坐呢,你還上不上?”

“上!”

“你為什麼這麼想上學呢?”

黃米同學答不上來。

爺爺問:“是不是因為學校里有很多人玩?”

“嗯。”

爺爺好不傷心:“但是在家裏有爺爺陪你玩啊!你更喜歡跟小朋友玩?”

“嗯。”

爺爺益發傷心了,對奶奶感慨說:“唉,小孩子的心啊,真是攏絡不住,你再怎麼巴心巴肝陪他玩,他還是喜歡跟自己同齡的小夥伴玩。”

奶奶嘲笑爺爺說:“你呀,七老八十的了,怎麼還像毛頭小夥子一樣,動不動就失戀了似的。”

爺爺有點不好意思:“哪裏是什麼失戀?我是怕他跟我這種老傢伙玩慣了,到學校跟般般大的小孩玩不上。”

“那不是更應該送他去學校嗎?”

“道理當然是這樣——”

媽媽開玩笑地對黃米說:“寶寶,你去上學了,爺爺沒人陪他玩了,要是爺爺哭起來怎麼辦呢?”

黃米很體貼地說:“我晚上和爺爺玩。”然後跑去安慰爺爺,“我晚上和你玩。”

爺爺誇張地說:“哎呀,多謝了,多謝了,你老人家白天忙着上學,晚上還要陪爺爺玩,好辛苦哦。”

黃米知道這個“你老人家”一般是用來諷刺人的,但他不明白爺爺這句話的諷刺點在何處,只交待說:“你等我。”

黃米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可把家裏人興奮壞了,個個都睡不着,黃米自己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除妹妹還在酣睡之外,其他人都起了床。那天爸爸媽媽本來都準備請假送兒子上學的,但奶奶堅決不同意,說不用這麼興師動眾,越興師動眾,孩子越難適應學校生活。沒辦法,爸爸媽媽只好開車護駕了一段路,然後忐忑不安地上班去了。

估摸着爺爺已經把黃米送學校去了,爸爸媽媽趕快給爺爺打電話:“怎麼樣?他哭了沒有?”

“沒有。”

“一點都沒哭?”

“沒有。”

“你離開的時候他也沒哭?”

“沒有。”爺爺開玩笑說,“怎麼?你們是不是想他哭?”

“呵呵,那倒不是,就是怕他不習慣。”

“怎麼不習慣?人家習慣得很,我怕他見到老師不會打招呼,人家才會打招呼呢,老師問他的話,他都會答,英語說得好順溜,一句中文都沒帶。”

“你有沒有在教室外看一會?”

“基本沒有。別人的家長都是送到就走了,我怎麼好意思站教室外看?”

“人家的孩子是早就上學了的——”

“反正過一會就該去接他放學了——”

黃米只上半天pre-K,吃過午飯,爺爺就去接他回家。估摸着爺孫倆到家了,爸爸媽媽又打電話詢問“一狼”第一天學校生活。爺爺叫“一狼”自己跟爸爸媽媽說。

媽媽問:“一狼,上學好不好玩啊?”

“好玩。”

“你在學校做什麼了?”

“一狼”把學校生活描述一通,興奮地說:“I’vemadefriends!(我在學校交朋友了)”

“真的?”

“真的!”

“是誰呀?”

兒子興奮地報了幾個名字。

媽媽問:“有沒有人欺負你呀?”

“沒有。”

“老師有沒有批評你呀?”

“沒有。”

“你上廁所了沒有?”

“有。”

“學校的廁所好不好用啊?”

“好。”

“你有沒有把尿尿拉褲褲里呀?”

兒子有點反抗地說:“沒有!”

下班回到家,爹媽趕快把兒子拉到跟前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通,生怕兒子上了半天學,把什麼地方上掉了一塊似的。

奶奶吹噓說:“我說你們不用為他上學操心吧,人家自成人得很,除非不上學,一上學就是好學生。”

太奶奶說:“才一天噢,莫慌着吹,搞不好是新開的廁所三天香,上幾天就不想上了,哭着鬧着不肯去。”

奶奶問:“寶寶,你會不會上幾天學就哭着鬧着不肯去呢?”

“不會。”

黃米同學的自信還真有道理,他的確沒哭着鬧着不肯上學。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惦記着第二天上學的事,總怕大家忘了叫醒他,總要一個一個去交待:“爸爸,你叫我!”“媽媽,你叫我!”“爺爺,你叫我!”

有時周末的早上,黃米也會突然爬起來,跑到爺爺卧室里去,着急地問:“爺爺,幾點了?你沒有叫我!要遲到了!”

爺爺心疼地說:“兒啊,今天是周末啊,不用上學。不信你去爸爸媽媽房間裏看,他們都還沒起來。”

黃米跑到爸爸媽媽房間裏一看,真的,都在酣睡呢,肯定是周末,不用上學,於是他也擠到爸媽床上來,接着呼呼大睡。

我們現在不怕他不肯上學,也不怕他早上不肯起床,不怕他不聽老師的話,只怕他太追求完美了,從小就這麼追求完美,會不會活得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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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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