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盛夏的果實
愛倫·坡在小說《黑貓》裏說過:“動物們總有機會去檢驗人類那微不足道的友誼和脆弱的忠貞。”這句話在非典時期的生活中得以應驗:垃圾站邊、斷壁殘桓下處處是睜大無助雙眼的流浪貓貓狗狗們的身影。
暑假那天我和小易遇上了咪咪,一隻骨瘦如柴的小黑貓,前腿的毛掉光了,露出淺色的皮膚,側卧在腐臭的垃圾堆旁。
“咪咪。”我走上前喚它。
小貓驚恐地望着我,掙扎站起來卻一次又一次撐不住地跌倒,連續不斷的輕聲嗚咽把我的心都叫顫了。
“小易,你看它……”
“大概是非典的時候被人遺棄,一直餓到現在。”
拽拽小易衣服的下擺,我懇求道:“咱們收留它吧,我,我看不下去。”
他蹙着眉頭,一臉為難:“可你知道媽和我都……”
對哦,媽和小易他們倆都對動物毛髮敏感,我身為媽媽的親生女兒卻沒遺傳到,這世界真是非常奇怪。
被小易拖着離開貓咪的時候,我的心在掙扎,邊走邊不舍地張望,脖子都快扭斷了仍收不回留戀的目光。
“好吧,”他咬緊下唇看着我,“咱們帶它回家。”
我立馬精神振奮地攥着小易的手往回跑,被他一把攔住:“小熙,你別過去,讓我來,那貓還有野性。”
小易果真不含糊,慢慢地一步步挪近貓咪,耐心等候它消除敵意后抱起貓咪就走,天哪!那貓居然乖乖縮在小易的懷裏不停抖動,並用小臟爪子圈住了他的胳膊。
“阿嚏!”小易脆弱的鼻子終於忍受不了打了個噴嚏。
“你沒事吧?”
“嗯,還好。”他將手放低了些,拉遠同貓的距離。
我左手環着小易,右手扶住貓,咱倆一路小跑回家,途中不時夾雜小易的噴嚏聲。
小黑貓咪咪就此暫時在我家落了戶。
咪咪很黏小易,小易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自清早起床聽見小易的聲音就開始嗲聲嗲氣叫喚,要是小易不理睬,叫聲立刻化為號啕。直到小易招呼它,才馬上噤聲,一骨碌鑽到小易腳邊,來回蹭着他的腿。而小易就被迫在大熱天老拿塊手帕蒙住鼻子,我不讓他帶口罩,怪瘮人的。
對於我們家其他人,咪咪倒始終維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風格。汗,小色貓一隻。
“餓了嗎?”小易掩着臉,用手指沾着牛奶喂咪咪,對它輕聲細語,比對我還來得客氣。咪咪鼓了圓溜溜的黑眼睛,猶似撒嬌地又舔又咬。
我聽着咪咪稚嫩的,帶着乳氣的叫聲,一時心癢難耐:“咪咪。”
它轉過頭,黑黑的雙眸瞅看我,粉紅色的鼻頭一抖一抖鑽進我的視線,我立馬就激動得不能自己。
“小易,讓我來喂喂它。”
“算了吧,”極端鄙視唾棄的嗤笑毫不手軟地澆熄我的痴心妄想,“你笨手笨腳的會弄痛咪咪的。”
“笨手笨腳?你看不起我?”這就太過分了,居然這麼直接地人身攻擊,我險些抓狂。
“看不起。”小易一點沒跟我客氣,涼涼地煽風點火。
咪咪跩跩地斜了我一眼后,扭過身,非常侮辱人地拿屁股對着我,“喵嗚”應合兩聲,一幅仗勢欺人的狗眼看人低,不,貓眼看人低的樣子。
我渾身怒氣蒸騰,發抖地指指小易再指指咪咪,“你……你……”過於旺盛的火氣燒壞了腦部迴路,氣憤過度的結果只能發出單音。
有怎樣刻薄的主人,就養怎樣刻薄的貓,我終於體會到這一點,不再對他們有任何正常的冀望。
喂完飯小易服務周到地用手撓撓咪咪的頸部替它抓癢,舒服的咪咪伸了個懶腰,搖動蜷曲的尾巴,表示它的興奮。
白色的窗紗被微風吹掀了一角,陽光躡手躡足爬進屋裏,照亮了小易柔和的笑臉,我不由自主地微微眯了眼。
原來小易也是可以這樣溫柔細膩的,看着他的身影,我的感覺有些複雜,心裏泛起漣漪,一波一波向四周暈開……
“小熙。”宛若明鏡的清澈明眸轉向我,倒映出我的身影。
“幹嗎?”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小易的眼睫眨了眨,瑟瑟抖動的長睫好像在水裏浸泡過一樣猶帶露珠。他乾澀地伸舌舔過唇,半晌,朝我張開手,溫暖的掌心貼合著我的面頰,小心翼翼地好像在審視什麼寶貝。
我的心跳被他指間的撫觸撥亂了,藍色的瞳眸跟旋渦一般拉人沉淪,修長的手指遊走在我的髮際、額頭、眉骨、眼睛和唇角。
有些氣惱地拉下他的手,發覺呼吸不太順暢,一定是因為他靠得太近搶走了新鮮空氣。
小易慢條斯理地展臂環住我,弓身靠在我懷裏磨磨蹭蹭。
“姐,”他換了個舒適的姿勢,“我有時會想,如果當初沒有遇上爸媽,那我現在也許就和咪咪一樣。”
我渾身一激靈,心裏最脆弱的那根弦線一下被觸動了,眸眶刺痛着,熱辣辣的。
“我好幸運,不是么?”
將他擁得更緊些:“乖,別亂想些有的沒的。”
“小熙,別丟下我,別……”
他泛着淚光的紅紅的眼睛鎖定我,濕潤得彷彿要把南方俊山秀水中汲取的水分滴落出最後幾滴。我簡直被催眠了,合上眼,一種心疼、一種憂慮、一種不知所措、一種——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自心底升騰開來,蕩漾在體內深處,滲透到四肢百骸。
“小易。”
“嗯?”
“小易。”
“嗯?”
“沒什麼,就想叫叫你,這樣你就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邊,一直都在。”
“小熙,今天下午我有籃球比賽,你來替我加油吧。”
我瞥了眼窗外的驕陽,有病啊,好不容易盼來個暑假不好好獃在家,跑外邊去日晒風吹,“我不去,你知道我怕熱。”
“姐——”小易兩腮像吹氣般的鼓起來,扁扁嘴,偷偷摸摸一下又一下偷瞄我,表情活似一隻大青蛙,“真的不去?人家好想你去的么。姐!”
那副怯生生的委屈小媳婦樣看得我特於心不忍:“那下午幾點?”
“三點!三點!”他壁虎上架般棲到我身上,“姐,就在咱中學比賽,坐車過去很快的。”
我點頭:“好吧。”
“姐,”閑適地把頭枕在我的肩窩,他的嗓音徒然低沉許多,“就知道你經不住我求你。”
是啊,我永遠無法對小易狠下心。
永遠。
這點我清楚明白,他更加清楚明白。
下午,我雙手環肩,腳底打拍子,不耐煩地催促小易出門:“幹什麼磨磨蹭蹭的?”
“這不來了么。”他拿了把遮陽傘追上我。
望着籠罩在頭頂的那抹陰影,我失笑道:“那麼怕曬太陽幹嗎還去比賽?”
“笨蛋,”他輕輕替我把一縷頭髮順到耳後,寵溺地拍拍我的頭說,“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皮膚對紫外線敏感,每次曬了太陽臉上都一點一點紅紅的。”
雙手捧住臉,我很緊張嘟着嘴湊近小易問:“會嗎?”
“咳……咳,嗯。”他頗不自在地側過頭,咳得白凈的膚色泛起淡淡的潮紅,“你的鞋帶散了。”
“啊,哦。”我正準備彎腰下去,一不小心撞上了小易撐傘的手肘,“哎喲。”
“果然笨死了,姐,我的手肘剛才撞上你的腦袋,發出了好大的回聲呢。”
我呲牙咧嘴死瞪他,臭小子居然諷刺我腦袋空空,不要命啦。
“拿好。”粗暴地把傘柄硬塞進我手裏,他屈尊降貴半蹲下身子為我綁鞋帶。
“這麼大人了連鞋帶都系不緊。”
不知道為什麼小易躬身的背影讓我突然想起童話里王子為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那一幕。用力搖搖頭,好羞人吶,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囁嚅呢喃:“你快點呀。”
“好了,”他站直身,一把接過傘后順帶牽起我的手,“走吧。”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從交握的手心裏傳來的熱度,臉頰倏然腓紅,原本還想講些什麼,現在又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天氣好熱啊,怎麼一絲風都沒有,悶死人了!
原本以為是場無關緊要的比賽,沒想到居然是校友的友誼賽。
小易作為主力佔據場上壓倒性的優勢,雖然我對籃球的認識僅限於《灌籃高手》,也能看得出他打得極好。
斷球、過人、急停、跳投,一系列動作流暢優美,場邊的觀眾開始大聲為他喝彩叫好。
不管在哪裏,小易似乎總能輕鬆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又一次籃球滑出漂亮至極的弧線,“啪”一聲空心入籃。小易甩甩偏長的劉海,朝我這邊望了過來,綻放了個最最璀璨的笑容,神采飛揚地用唇型默念:“我一定會贏的!”
“咦,你不是維易的姐姐嗎?”
我訝然回頭,一張陌生的笑臉:“我是柳維易的同班同學啦。”
“哦,你好。”
“姐姐不用擔心,維易的籃球打得很好的。”
我謙虛地輕笑:“是嗎?”
“他以前差點進校隊,因為不想耽誤學習才沒加入。”
“這樣啊。”
“嗯。今天本來還有個球打得很好的師兄也要來,比我們大一屆,應該和姐姐同一屆……”
比賽很快結束了,小易他們這邊大勝,他被一大群男生托起來拋向空中,場面煞是熱烈。
小易衝破擁擠的人流走向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顧忌一把攔我進懷裏,四周不明所以的人群響起了歡呼,尖叫和口哨。
我心裏頓時好像打翻了許多瓶瓶罐罐,只能難堪地推拒着他:“小易,你渾身都是汗,別把我衣服也弄濕了。”
“小熙,”他更緊地擁住我,重重的嘆息縈繞在我耳邊,“讓我抱抱你,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嗯。”
開學,小易送我去火車站。
踢一腳路邊的小石子:“小易,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再客氣就假了。”
“你為什麼喜歡我?”我掰着手數,“我不算漂亮,”一根手指頭,“人也不溫柔,”兩根手指頭,“也不會做家務……”
“你到底喜歡我哪裏?”
“干……幹嗎?”他抖抖的聲音掩飾不住他的緊張。
“人家想知道么。”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很想。
“這有什麼好說的,喜歡就喜歡了唄。”他一巴掌拍開我纏上去的手,難堪地背過身對着我。
實在太難得了,一向鎮定自若的小易,居然罕見地驚慌失措起來,我產生一種近乎變態的快感。從小到大都是我被他欺負,這次,可算讓我擺了他一道。興奮啊,痛快哪,猖狂啊!我驕傲地自信滿滿,誰說奴隸就不能翻身當主人的。
我躥到他面前,捏住他的下巴,把其極力扭轉的頭別過來,架勢搞得好像調戲良家婦女的小流氓,當然,他是良家婦女,我是流氓。
“哦,哦,哦,臉紅咯,害羞咯。”
“你!”小易羞憤得說不出話來,給了我個很不爽的眼神,半晌才嘶啞地低吼道,“要你管!”
“說么,說啊,我到底哪裏好?”
“那個……呃,哪裏好呢……”俊秀的臉旁浮現出一抹為難,眉頭緊皺,好像在思考什麼世界難題。
我愈發期待地用晶晶亮的眼眸盯住他。
“你比較笨,應該容易養活。”
“什麼?”
他的唇角隱隱勾起一道漂亮的弧度,繼續吐出幾個惡毒的字眼:“和養豬差不多。”
我聽了內心一陣受創,差點當場吐血身亡,在他心目中……我居然和一頭豬是一樣的?
只覺頭頂一群烏鴉飛過,播灑了我一身鳥屎后“啊——啊”地歡慶。
掄起拳頭朝天空揮一揮,即便是豬,我也是瘦肉型的。
進車站的時候,不小心被台階絆到,差點跌個狗吃屎,幸好被小易及時扶住。
“你這次怎麼不嘲笑我了。”對於即將到來的疾風驟雨般的挖苦和諷刺我有充分心理準備。以前他罵我是“絕代天交”——對着天空摔一大交,這次不知道換什麼新說辭。
小易看看我,大手朝我伸過來,罩住我的頭嘆氣道:“以後自己小心點。”
“喂,我警告你哦,以後不要這樣沒大沒小地亂揉我的頭髮!”我躲開他的魔掌,雙手將自己的頭髮梳順,“我是你姐,比你大哎。”
“可是人笨啊,這裏沒長過。”小易眨了眨眼,手指點點頭,要笑不笑地對着我。
“哼!”
咬牙切齒,再咬牙切齒,用力壓一壓滿腔的怒火,癢得發疼的雙拳緊了又松,終於再度不屑哼上一聲。
好女不跟男斗!
我們倆靜靜坐在候車室。
窗外,風滑過樹梢,陽光穿過樹葉間隙灑向路邊形成跳躍的班駁的光影,炫目得讓人睜不開眼。
倦怠地半轉身,將整個身體倚進小易的懷裏,任由他的氣息環繞我的周身。
很溫暖,很滿足,很——安心。
時間彷彿定格在這一刻。
我深深吸了幾口微熱的空氣,再重重吐出,心情也跟着輕快起來。
“你以前從來都不送我火車的。”
“嗯,”他抬起頭望了望天花板,又垂下眼搖搖頭,“我不喜歡,小熙,我不喜歡看到你離開我,不喜歡只能追隨你的背影,不喜歡……”
大四了,大部分人都忙碌地開始找工作,神龍見頭不見尾,行蹤成迷。
為了留在上海,我們這些外地學生,必須付出更多的心力。
“喂,現在這麼緊張你不好好找工作,居然拉我來陪你上選修課,吃飽了撐的啊?”我憤怒地戳戳笑笑的肩頭。
“帶你看一樣好玩的東西。”他笑着抓過我的手,包住。
我翻翻白眼,冷嗤:“受不了你。”
上課了,一位60多歲的老教授走上講台。
“他是我們專業課的老師。”
“那又怎麼樣?”
笑笑掏出一根手指,比個“噓”的手勢,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你等會仔細看好。”
“同學們,”老教授開始講課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的教學風格。我是一個非常看中出勤率的人。”再次受不了地翻白眼,大學裏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老師,有魅力的老師根本不需要靠點名來留住學生。
“如果全勤的話,至少能有良以上的成績。無故缺勤三次,最多只能得及格。如果缺勤超過五次,那麼……”教授低頭按下一個連接,投影幕布上出現一部電影畫面——是《指環王》。
鏡頭的正中是一個白鬍子老爺爺(我沒看過這部電影,笑笑告訴我的名字太長忘記了),他站在一個山頭對着對面的人喊:“你過不了,你過不了……”
教室里頓時笑倒一片。
我無力地拍拍笑笑說:“是你做的對不對?”一定是笑笑,只有他才幹的出這麼活寶的事。
果然笑笑無比自豪點點頭:“好玩吧。”
他的搞笑細胞的確無人能及。
下課經過操場,看到一群男生在打籃球,我想起小易比賽時的颯爽英姿,不覺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笑笑轉過頭問。
我努努籃球場:“看那個男生運球,好像打太極拳一樣,好好笑哦。”
“唉,如果知道被女孩子說成這樣,那男生一定傷心死了。”他不贊同地嘆了口氣。
我嘟嘟嘴,是很好笑么。
“你比他強多了。”我抱怨,“暑假裏咱高中有場籃球友誼賽,你沒去,太可惜了。”
“是你弟弟贏了吧?”他深深地盯了我一會,炯炯有神的黑眸里顯示掌握一切的瞭然。
咦,他怎麼知道小易參賽,好奇怪哦,我高興地點點頭,“嗯,他贏了。”
笑笑的身子猛顫了一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血色全數抽離他的臉龐,我頓覺氣溫驟降至冰點,陰冷的冬日提早降臨大地,周圍的空氣凝固起來,我緊緊捂着胸口,夏日似乎已經消逝得好遠、好遠……
靜默。
就一場比賽而已,也不至於傷心成這樣吧。
許久后,笑笑伸出手想拉我的手,停在空中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下。
他對我綻放了一個微笑,看起來卻是那麼苦澀:“VC,我喜歡看你笑。對我來說,只要你開心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