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城傳
“你多大?”婚紗店的女經理彎腰蹲在我腳下,在層層疊疊的白色花瓣上扎別針。她的姿勢讓我心生不安,我其實不大喜歡別人這麼周到但是小心的對待我。“25歲。”李瞳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一邊懶洋洋地翻着時尚雜誌,一邊替我回答。我面前的大鏡子映出她的後背,瘦削,有點兒駝,但是無意中擺出了一個曼妙的角度。“真好,花樣年華。”女經理揚起臉,一綹捲髮從她的髮髻里滑下來,微微地垂着,搭住了她的睫毛,她甩甩頭想把它甩來,可惜沒成功,倒是她的身子不聽話的晃了一下,因為穿着15厘米的高跟鞋蹲久了,畢竟是辛苦了些。我笑了笑。極力地凝視着鏡子裏的自己。婚紗雲霧繚繞地上了身,但是頭髮卻沒盤起來,依然是清湯掛麵地垂在耳朵邊上,就算再怎麼用力地看,也不覺得這一刻有多麼神奇或者美好。“好看的。”李瞳地語氣毋庸置疑,她總是能在一瞬間看明白我在想什麼,“到時候頭髮一弄,化好妝就煥然一新了。”那語氣像是在說,我這個人需要使勁地裝潢一番,才配的上這件衣裳。她柔軟地、深深地看着我,然後笑笑,“明明,你慘了。穿上這身衣服,漂亮這麼一回,以後你這輩子就這麼完了。再也不能談戀愛。”接着她補充道,“當然,我是說,原則上講是不能。”女經理笑着轉過臉看她,就連站在我身後那個替我量腰圍的姑娘也跟着開心地笑,嬌俏地捂着嘴。我知道李瞳地目的又一次打到了。她總是不自覺地希望自己給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後她又得意揚揚地跟了半句,“除非你老公早點兒死。”我們從婚紗店出來,已經黃昏了。我們路過南極城。它依然故我,一棟灰色的樓,其實只有三層而已。不過我們心照不宣地把目光轉向了路的另一側,那一側,沒有南極城。幾秒鐘而已,車窗就滑過了那些景色。我們轉眼就安全了。就在這時,李瞳嘆了一口氣,她那一點點悠長的餘韻讓我沒了主意。我不知道是該繼續若無其事地沉默,還是還語氣平淡的談起什麼。李瞳卻在此時說“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穆成指着南極城的大門,歡天喜地的跟咱倆說:‘你們看你們看,我爺爺當時就是在那裏投降走出來的,然後龍城就解放了……’他就像是講一件多麼驕傲的事情。”往事讓我們的笑容由衷的舒緩,我一邊笑一邊說:“他就是傻嘛,其實他到今天也是這樣的。”手機就在此時綻放出藍色的小信封,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李瞳慢慢的說“怎麼也沒想到,你就這樣要嫁給他。”
那年我十二歲,我的表姐李瞳比我大兩歲零八個月。在那個年級,這個年齡差足以造成某種難以逾越的距離。我還沒有月經,李瞳就有。我尚且覺得男生是種怪異的生物,但李瞳已經能用一種愉悅的目光打量他們,像是挑剔着一樣禮物的瑕疵那樣開他們的玩笑——雖然有瑕疵,可畢竟是禮物。放學的路上,我看着她從某個男孩的自行車後座上跳下來,以一種令人難堪的柔軟的姿態和他揮手道別。“不害臊。”我在不遠處“哧哧”地笑。“你懂什麼?你個小屁孩兒。”李瞳高傲的仰着頭。這樣的對白當然不能被外婆聽到——對此我們心照不宣。我已不記得有多少個午後,外婆在北方一瀉千里的陽光下面一本正經地午睡着。李瞳牽着我的手,我們輕輕地穿過陰暗地門廳,像兩個熟練地賊。關門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門鎖地聲音降至最低。偶爾李瞳會從外婆地小鐵盒子裏看似漫不經心地拿兩張破爛不堪地零錢。外公地遺像在泛黃地牆壁上靜靜地注視着我們所有的行為,我們對此習以為常。對面牆上,還有一張黑白的周總理的照片。我很小的時候,總是搞不清牆上這兩個黑白的老人到底那個是外公,哪個是周總理。李瞳就罵我“笨蛋,長的丑的那個就是外公。”
她是要帶我去找穆成。在午飯後、下午上課之前那短暫的一個班小時,是我姐姐約會的時間。我不知道李瞳為何會選中了這個看上去平凡得令人失望的穆成,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只好嘴硬地模仿電視劇里的台詞:“在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中間,當然還是選那個愛我的,這樣比較聰明。”這個解釋令我肅然起敬,她居然有膽量使用“愛”這麼不要臉的字眼兒。——我想我骨子裏沉睡着一個烏合之眾的靈魂吧,因為我本能地對所有出格的東西心存敬畏,哪怕是出格的不要臉。
穆成總是在紅旗劇場的台階上等我們。他等得無聊,就在那些台階上練習輕功。我是說,像練習輕功那樣輕盈的跳來跳去——一躍就掠過了好幾級台階。即使是今天,我也總能想起,在紅旗劇場那顆碩大的五角星下面,有個男孩在百無聊賴的、專註的練習飛翔。姐姐張開雙臂衝上去,卻在離穆成還有兩三級台階的地方停下來,拘謹地粲然一笑。我是真的無比熱愛這時候的李瞳——明明很不要臉,卻又突然害起了羞。
“下午放學的時候過來看電影吧。”穆成邀請道,“明明一起來。”
李瞳故作矜持地撇嘴,“什麼電影?不好看我們才不來。”
“好看的。《勇敢者的遊戲》,美國片,說是驚險的呀。”穆成急切的解釋着,“來嘛,我爺爺今晚不值班,值班的崔叔叔——”他一拍胸脯,“是老子的人。”
“你要做誰的老子哦?”李彤把頭一偏,“不喜歡美國片,我愛看香港的。”
其實我和穆成都知道,她不過是拿一下腔調而已,她當然還是會來的。哪怕晚上回家的時候,又會挨外婆那種想像力極為豐富的咒罵。
穆成的爺爺在投降以後,鬼使神差的,又被派來打掃這座他曾經親手插上白旗的樓房,看着這座灰色的三層建築在一陣鞭炮聲中變成了“紅旗劇場”。賣票和領座兒的工作,他做了有半個世紀那麼長。他是個可怕的爺爺,可怕的足以和我們的外婆相映成趣。我聽到過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音量,在入口處的大廳里雷霆萬鈞地詛咒着那些逃票入場的壞孩子。他會很很多我聽不懂的罵人話。我問過外婆那是什麼意思,外婆說:“別說是我,就算只我的父母都未必懂得。”外婆還微笑着說:“閻錫山的老兵嘛,自然會將很有些年頭的龍城話。”轉眼間,她有板起了臉,“女兒家,打聽粗話做什麼?作死呢。”
【小柔給大家普及下地方知識:閻錫山是太原(龍城)解放前最後的軍閥。】
夜晚,我獨自躺在我和李瞳兩個人的床上,傾聽着外婆在屋外不動聲色地挪動着椅子的聲音。說是夜晚,其實九點剛過而已。外婆因為李瞳的晚歸,臉色越來越難看。所以他要我睡覺的時候我就乖乖的順從了。這樣就可以安然置身於風暴之外,甚至懷着一種怡然自得的心情期待即將上演的大戲。
“你又到哪裏鬼混去了?”
“和同學看電影。是美國片,英文的。我們英語老師說,外語就是要多看外多的電影才學的好。”
“真的?”外婆的語氣明顯的在緩和,“在哪裏看的?”
“在我們英語課代表家,不信,你打電話去問嘛。”李瞳他們班的英語課代表——還,真的是穆成。
“男的女的,哪個代表?”
“女的。”——你總算是撒了謊,我都等了這麼久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她也沒有講真話。我們畢竟是天然的同盟,所以我下意識的忽略了這個謊言。她沒有說她去了紅旗劇場。外婆不喜歡那個地方,因為外公死在那裏。1967年,某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外公像件落滿灰塵的舊傢具那樣,被鎖在紅旗劇場三樓的庫房,等待天亮以後的批鬥大會。他趁着看守他們的人打盹的時候,從窗口跳了下去。其實那種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死,我們的外公成功了。
這件事我外婆一直耿耿於懷,那就是,李瞳的父母,我的姨媽和姨夫,他們戀愛是第一次約會,就是在紅旗劇場看電影。外婆提起這件事,就擰着眉毛,咬牙切齒的對着空氣哭道:“你自己親爹的冤魂看着你們倆呢,你走進去的時候不嫌脊背上涼?”
愛情熾烈的溫度一定是打敗了老靈魂的注視。對姨媽和姨夫來說是如此,李瞳和穆成也一樣。李瞳在黑暗中躺在我的肩邊,髮絲輕輕擾動着枕頭。“《勇敢者的遊戲》好不好看?”我羨慕的轉過臉。
“他親了我的嘴。”李瞳答非所問地說。
紅旗劇場最後的夏天,就像一次深沉的睡眠那麼短。好像是一夜之間,“紅旗劇場”那四個大字就消失了,那棟沉默的灰色樓房變成一個大工廠,如同怪獸,整日咀嚼吞咽着電鑽的聲音,還有那些叮叮噹噹的敲擊,以及,酷暑將盡的黃昏街頭那個窮途末路的太陽。劇場裏曾經的木製椅子被拆下來,一把又一把地,堆在門外的行人路上。白色的油漆刷出來的座位號似乎不那麼適應明晃晃地室外光線。我和李瞳站在街的另一邊,有些錯愕地聽着椅子之間的撞擊聲,那些清脆的聲音的源頭,基本都是連接椅和靠背之間那個活動的鐵制合葉。每當電影散場,人們紛紛起立,那些椅子在一秒之內活了過來,迅速的、兇狠的、輕盈了起來,飛回到靠背上,像是遇到了節日。“南極城。”李瞳看着那簇新的,但是暗啞的三個大字,無不驚訝的說,“是一個新的電影院嗎?”
幾輛呼嘯的“二八”自行車從我們眼前疾馳而過,集體捏閘的時候輪在水泥地上發出凌厲的鳴叫。車上的那些男孩子們笑着,罵著粗話,只一瞬間,地面上就憑空多出了好幾個還在冒煙的煙頭。就像動物圈了地盤。他們是小流氓。不過我們龍城人不這麼講。龍城話管他們叫“賴皮小子”。這五六個賴皮小子從他們隕石一樣的自行車上跳下來,帶着因為飛馳而奔騰起來的溫度,在我們面前灼熱的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個,把眼睛轉向了我們。那一瞬間我下意識的轉過臉,捏緊李瞳的手,用一種看似若無其事的語氣說“姐,咱們走吧。”後頸上卻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火燙。可是李瞳卻似沒有反應,這時候,我聽到了來自背後的聲音。
“南極城不是電影院,小孩兒,是迪廳。”
“你說誰是小孩兒?”李瞳的聲音里有種奇特的清澈。這讓我大吃一驚,他怎麼敢用這種挑釁的預期招惹他們?他們說不定會揍我們的。我見過一次,他們圍着李瞳她們學校的男生,輕鬆的微笑着,從四個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猶豫地踩着地上幾滴新鮮的血。
“你連南極城是迪廳都不知道,還不是小孩兒么?”他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好吧,我也承認,這個賴皮小子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凶,並且,難以置信的順眼,“小孩兒你是那個學校的?”
“你又是哪個學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覽無餘的打量着他。
“我?”他諷刺的笑了,“要不我說你是小孩兒。我不上學了,我是混社會的,你懂么?”語言間,掩飾不了的驕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經走出去了一段距離,三三兩兩的站在紅旗劇場——不,站在南極城的台階那裏,沖她大聲嚷“你還走不走啦?X你媽。”
“X你媽!”他大聲的、元氣十足的喊回去,從剛剛的普通話,換成了龍城的腔調。然後他轉過身子,以一個輕捷的姿態,沖他們奔跑過去。
“等一下!”李瞳甩開我的手,往上追了兩步。於是他也停了下來,猝不及防的、明亮的轉過臉龐。
“十四中,開學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說完這句話,就拉着我頭也不回的飛奔而去。龍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動的東西,只有我們鼓滿了風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個聲音追了上來,伴隨着更遠處賴皮小子肆無忌憚的鬨笑聲。
潘勇和李瞳的名字,一年後,在那個圈子裏變得無人不知。“南極城”舞廳是他們所有人的疆域,城池,以及創造奇迹的地方。那年頭,龍城人還不會說“夜店”這個詞,“迪廳”在我們這裏,已經是離激情和墮落最近的詞彙。按理說,那不是未成年人還去的地方,可是,誰知道我們龍城的成年人們都在夜幕降臨之後躲到了哪裏,要是沒有這些賴皮小子,以及坐在他們自行車後面的姑娘們,誰知道南極城還能不能如今日一樣,活在很多人儘管蒙塵,卻從未消亡的記憶里。十五元一張的門票擋不住他們。後來漲到了二十元也不行——他們有的是辦法搞到錢,五彩的霓虹燈在古老的街道上囂張卻寧靜的閃爍着,可是裏面卻換了人間。音響粗糙,不過勝在霸道,鬼火一般藍色的熒光切碎了那些扭動着、舞蹈着的年輕的軀體,震耳欲聾的音樂就是從那些破碎的軀殼裏流出的血,可也是這音樂,成了代替血液注入那些軀殼裏的靈氣。想要說句話就必須大吼大叫着,但是何必講話呢?舞池的另一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瓶碧綠的啤酒像花那樣,柔弱無骨的綻放了。甩出來新鮮的、璀璨的白色泡沫。都是柔弱無骨的。只有簡短有力的超重低音是南極城的夜裏唯一一樣堅硬的東西,它是所有舞蹈的骨頭,每個人都在跳躍搖擺的時候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心臟。其實我從來沒有去過那個時候的南極城,我不敢,同時我可不能在夜晚的時候逃出去。家裏總要有個人為夜遊的李瞳望風,或者打掩護——不,算了吧,我就是膽怯。我還是迷戀着當外婆破口大罵的時候,膽戰心驚地縮在小屋裏,暗自慶幸着,還好我是個“乖孩子”,我可以躲進這三個字裏遮風避雨。
所有關於南極城的故事,都是李瞳告訴我的。她帶着一臉刻意為之的沉着,聲音中卻是掩飾不了的歡愉,以一種內行人的姿態,給我掃盲。“咱們龍城主要就是這三個幫派的人——”她的口吻簡直稱得上循循善誘,我再一次被征服了,因為她又使用了一個讓我肅然起敬的詞彙,“幫派”。“北城區那邊最厲害的就是趙鋒,大家都叫他趙瘋子,他手底下主要就是四個學校的人。北城的人都講普通話。南城區數的着的就只有潘勇的老大了,他叫宋凱。其實你也見過他一次的。不過,”李瞳得意揚揚地斜睨着我,“宋凱那個人雖然能打,也豁得出去,其實腦子很笨的,特別二的一個人。所以我們才都叫他‘二凱’啊——這麼叫慣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其實姓宋。就是因為他笨,所以他很聽潘勇的話。南城這邊的人都是講龍城話的。再剩下的就是西邊鐵路局那邊的小孩了,是講東北話的,他們的父母好像都是從那邊遷來的吧——你不知道,他們講話的時候真的都和趙本山的小品一模一樣……”“可是,潘勇和你說話的時候不都是說普通話嗎?我聽見過他說龍城話的,其實——怪怪的,他說的不是特別好。”我托着腮,不恥下問。“這個——”李瞳露出一點兒為難的深情,“告訴你也不要緊。潘勇原本是混北城的,所以他原本的老大是趙瘋子,可是,趙瘋子當時的姑娘看上了我們潘勇——”“啊?”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不要臉!”他們倆的道德觀讓我立刻認定了,趙鋒的那個姑娘是個“騷貨”,潘勇也自然而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我這麼想的時候顯然忘了,我的姐姐其實也做了和那個姑娘一樣的事情。話又說回來,“道德”這東西,本來就是用在陌生人身上的。
“喂,不能那麼說的。”李瞳輕輕打了一下我的肩膀,“關潘勇什麼事啊?潘勇又不喜歡她,不過趙瘋子不相信。那段時間趙瘋子真的瘋了,到處放話說要剁了潘勇。那些人成天四處地找潘勇,想要堵他。潘勇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二凱的,還幫二凱約到了一個在溜冰場認識的姑娘。從那以後,潘勇就來混南城了。”李瞳眨了一下眼睛,“潘勇其實是個夠意思的人,你知道嗎?後來啊,趙瘋子的那個姑娘很慘的,她在北城也混不下去了,原先那些巴結她的女孩一個個都騎到了她的頭上。我親眼看見的,有一回,在南極城裏,趙瘋子現在的姑娘碰上了她,跟她犯蹭,要她把身上那條裙子脫下來——因為那是原先趙瘋子給她買的。她不肯。那個女的上去就給了她兩個耳光,說‘你以後別讓老娘在南極城看見你,看見你一次我滅你一次’。”“哎呀——”我讚歎着,心裏隱隱地有些同情那個騷貨凄涼的命運。“那次就是潘勇上去給她們拉開的啊,你看,潘勇仗義吧?都被她害慘了,還幫她的忙。”提起潘勇的時候,李瞳臉上的表情很美。只不過,在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種表情叫沉醉。時至今日,我依然認為,那幾年,對李瞳來說,是最美的時光。潘勇是北城的叛徒,李瞳是穆成的叛徒。這兩個叛徒就像兩顆擦肩而過的流星那樣,只需要對看一眼,就認出了彼此。
穆成坐在餐廳里,遠遠的沖我們倆招手。李瞳先看見他,也大方的跟他笑着。然後我們開始熟練的談笑,敘舊,取笑對方,以及感嘆時光流逝了。穆成說:“我來點菜好了,我很會點。”我說:“她什麼都不會,除了吃。”李瞳在一旁微微的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在想我和穆成真的很像一對夫妻。她和穆成開始聊起了生計和工作,穆成問她,這麼多年沒有回到龍城了,她在做什麼?她說做生意啊,進出口貿易,不過也不好做。談笑間,他們甚至聊起了少年時代的背叛,似乎把那當成了一個笑話。但是李瞳沒有順便問一句,潘勇現在在哪裏。如果她問了,我會告訴她。但是她不問。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就是南極城剛剛開張,我們第一次看見潘勇那天。李瞳對着我們小屋的鏡子焦躁不安的、一件一件地換衣裳。昏暗的燈光下,她臉頰紅紅的,眼睛雪亮的像貓。“這個不好看,這個也不好……”她清晰的說,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澈,但我隱隱覺得,那不是在說給我聽。然後她突然把所有的衣服都扔在了床上,整個人不管不顧的躺在那堆橫七豎八的衣服上面。頭髮亂了,看似不經意地,把臉轉向我。她突然無助的笑了笑,輕輕的說:“我該怎麼辦?”兒童的智商真的很低。我那時候以為,她真的只是為了衣服。我不知道我的姐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面臨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最終她選了一條白色的裙子,我們一致認為那很好看,不過,好像不夠特別。於是她只好在那條裙子上套了一個式樣有點兒誇張,花紋也少見的馬甲——那個馬甲來自俄羅斯,那是姨媽和姨夫淘金的地方。蘇聯消失的時候,電視上整日在要說克里姆林宮廣場上惶恐的人群,我的姨媽和姨夫卻從那些失措的眼神里嗅出了錢的味道。於是他們義無反顧的奔赴那個地方,每年都給李瞳寄回來一些我們龍城沒有的玩意兒。
幾天後的某個夜裏,我們的窗子上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叩擊聲。李瞳以一種閃電般的速度,從床上跳起來,穿上了她的行頭。白色的底色,松垮的馬甲的顏色是層林盡染的秋天。現在想來那其實是一身荒謬的打扮,可是那時候,我的姐姐,那已經是她傾其所有的美麗了。她打開窗子,躥上窗檯,跨了出去。——還好,外婆家在一樓。在往後的日子裏,這個動作她會越來越熟練的。潘勇現在夜色中,衝著我們室內的燈光狡黠的一笑。李瞳轉過臉,把手伸進敞開的窗子,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臉。她說:“明明,幫我個忙好不好?明天,去替我告訴穆成,對不起。”然後她憂傷的笑了笑,用力的甩甩頭,“我沒有辦法了。”
到底怎樣才算“沒辦法”,我不懂得,但是我篤定的認為,就是沒辦法,李瞳也是很過分的。她允許穆成親她的嘴已經很不要臉了,在我好不容易能夠消化這種不要臉的時候,她居然有一次的挑戰了我的底線,拋棄了穆成——這明顯是一件更不要臉的事。委實令人髮指。我不由得開始懼怕起來,因為我知道,說不定有朝一日,我還是會像當初接受穆成那樣接受潘勇——我害怕我終究還是會把我姐姐的不要臉當成是習以為常。當然我也怕,也怕她還會做出什麼更不要臉的事,讓我再也無法習以為常的原諒她。
看着穆成呆若木雞的臉龐,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想,那個再也沒有辦法原諒李瞳的日子,說不定越來越近了。她讓穆成原本親切的眼神在一瞬間結了冰,她讓穆成原本總是微微上揚的嘴角那樣尷尬的僵住,然後扯了下來……她真的是太壞了。當穆成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義憤填膺的拉住他的衣袖,“穆成,穆成你放心,我不理他們了,我從此只和你說話!真的!”穆成冷冷的說“滾遠點兒。”把我驚愕的晾在了那裏。算了,我再也不管他了,沒想到穆成也這麼壞,他是被李瞳變壞的沒錯,但是他眼下就是壞了。我宋明明以後不要再理睬這些壞人壞事,所以我還是會和李瞳跟潘勇說話,氣死穆成。我發誓。
當我再一次看到穆成,已經是兩年以後了。在那兩年裏,我長高了很多,換上了初中生的校服。我變成了李瞳的學妹。中學裏的人群似乎很複雜,在我想要接近那些老師們的寶貝兒時,我小心翼翼的想令他們忘記我是李瞳的妹妹,竭力的想讓自己看上去和那個沸沸揚揚傳聞中的“李瞳”截然不同;在我想要在另外一些人面前炫耀一下時,我會用誇張的語氣談論氣姐姐李瞳和我“姐夫”潘勇,順便添油加醋的講講噶生在南極城裏,那些賴皮小子們之間的故事。會有人偶爾用置疑的語氣說,“明明,你吹牛。”——因為我給他們繪聲繪色的描述“二凱”如何帶着他的手下,瘋了一樣的在一場鬥爭過後追到醫院裏去,趕盡殺絕的把“仇家”從急診室的床上拖下來繼續暴打。我心虛的反駁“這都是我姐講給我聽的,不相信的話,你自己去問她嘛。我姐在哪個班不用我告訴你吧,全校都知道的……”我當然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實人沒膽量直接去問我姐,我這副狐假虎威的模樣雖說不是對什麼人都有用,但在大多說情況下,還是吃得開。
我站在泡沫一樣的人群里,和他們一樣,仰望着關於李瞳、潘勇以及南極城的傳奇。如果說他們是明星,那我就相當於是一個負責給大眾爆料的娛記。我自認為我和那些庸俗的泡沫不同,因為我和他們相比,我離傳奇多少還是更近一點。也就是說在眾多的泡沫中,我算是那個最輕浮的、離陽光最近的。我的身體上因此倒影出淺淺的、絢爛的七色彩虹。儘管轉瞬即逝,也足以讓其他泡沫認為我是與眾不同的了。那時候我不知道,終其一生,我只能夠擁有這種程度的與眾不同。
我的成績還和往常一樣,好不到哪兒去,也不會太壞。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考出一個中等偏上的名次出來。所以外婆對於我們班的家長會還是願意去的。但是李瞳她們班的家長會,對外婆來說可就是個災難了。每一次,外婆都是慘淡着一張臉出門,再更加慘淡的進來。李瞳自然是不在家,外婆老了,也不再有往日那般咒罵的力氣。她只是嘟噥着說:“給他爹娘寫信算了,讓他們把她一起接到蘇聯那個鬼地方去算了,省得給我丟人,省的害我覥着一張老臉去給人家賠笑,早晚有一天哦,早晚有一天我會死在她手上……”——外婆的腦子裏,“蘇聯”一直是存在的,可是這詛咒就像老舊的巷口牆角的苔蘚一樣陰暗和無力。李瞳一如既往的招搖和墮落,我知道,外婆開始怕她了。於是在外婆眼中,我變得日益乖巧和可愛——因為我的存在讓她覺得自己還擁有一個做長輩的尊嚴。每次給李瞳開完家長會,她都會破例允許我看電視到夜深人靜。我享受着這突如其來的慈祥,語氣說這是慈祥,不如說這是投降來的恰當。
但是當我們班的家長會和李瞳她們班的家長會撞車的時候,就沒有辦法了,外婆總說:“你去叫你爸媽吧,我的去你姐他們班上。”“為什麼?反正你去他們班也是挨老師罵,”我說,“不如去我們班嘛。”外婆說:“你有爸媽在龍城,你姐她沒有。”
可是外婆不知道,那段時間裏,我不想和我爸媽說話,不想和他們提任何要求——不管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我討厭他們。隔着薄薄的門板,我總能聽見我爸爸惡毒的說我媽媽是潘金蓮,我媽媽說“對,我就是,誰讓***連武大郎都不如”……他們以為我聽不到,或者說,以為我聽不懂。我才不要潘金蓮和武大郎到我的學校去,和那麼多同學的父母坐在一起。那會讓我覺得羞恥,覺得無地自容。
那是一個明朗的夏夜,有涼爽的、長長的風。我一個人走到外婆家樓下的宿舍院裏面,刻意躲開了那些其樂融融的乘涼的人。明天就要開學期末家長會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甚至覺得其實我根本沒有家長、沒有家。我坐在壞掉的噴泉池邊,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下來。
一輛自行車刷的停在我的腳邊,就像一匹驕傲的馬,馬上就要仰天長嘯了。“明明,怎麼是你?你怎麼了,有人欺負你么?”那個聲音真熟悉,我已經將近兩年沒看見他了。“穆成?”我用力的在臉上抹了一把,仔細的仰起脖子看他。他和以往不同了,究竟是哪裏不同,我也說不好。可能是長高了,可能是不像從前那樣總掛着一臉傻笑了,可能是因為手指間多了一支煙,可能是因為眼神裏面有了一種大人的味道。
“明明,要是有人欺負你,你一定要和我說。”他說話的語氣里多了一種簡潔的狠勁兒,“我現在誰都不怕,你知不知道,誰敢動你,老子一定要他好看。”
“你要做誰的老子哦?”我掛着眼淚,突然笑了。我知道自己此時的語氣和當初李瞳的一摸一樣。我還知道,他也想到了這個。
他眼睛裏有什麼東西輕輕的一閃。然後他揮了揮手,指尖那個冒着煙的光點指向了不遠處,那裏有幾個潦草的跨在自行車上的賴皮小子,自行車永遠就像他們身體的一個器官那樣,隨時隨地、忠實的折射出他們所有的輕狂,不怕死,還有漫不經心。穆成說“看,明明,他們都是我的弟兄。要是有誰敢跟你犯蹭,他們都會幫你收拾的——我現在和以前不同了你知道么?”
我當然知道。穆成已經變成了一個賴皮小子,這就是他渾身上下所有改變的真相,我嗅得出所有賴皮小子身上的味道。我有些傷感的想,不知道這種改變和李瞳是不是多少有一點兒關係。但是我嘴裏說的是“明天就要放假了,可是我找不到人去替我開家長會。”
“就這麼簡單?”穆成胸有成竹的笑了。“考砸了對不對?”
“才沒有,班裏56個人,我是第23名!”我受不了一個賴皮小子突然擺出一副長輩的模樣關心我的學習成績。
“關我屁事。”他皺起眉頭,可是粗魯的不得法,“這麼辦,我叫我爺爺去給你開家長會,行么?”
“真的可以啊?”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亮了,“你爺爺會不會覺得……”搜尋了一會兒詞彙,終於說“你爺爺會不會覺得我也是個壞孩子呢?”
“他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人去了不就幫了你的忙?還有什麼可磨嘰的?”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有些理解了李瞳為什麼選擇了她目前的生活。因為在賴皮小子們的世界裏,好多東西都是簡單明快的。我獃獃的看着眼前的穆成,我心裏還是清楚我和李瞳是不一樣的。李瞳原本就是一個那樣的人,而我,我想要逃到那個簡單明快的幻象里去,掩耳盜鈴的忘記所有不好的事情,覺得只要這樣,那幻象就可以保護我。
於是我對穆成說:“那個,我姐她……他最近常常和潘勇他們去打桌球。他們南城的人總是在那兩個桌球廳里的,一個是“春天”,一個是……”我一邊說,一邊羞愧的意識到,我又一次叛變了。
“我知道。”穆成打斷我,“春天對面的那個錄像廳是我們的人常去的地方。我其實見過她好多次。”
“穆成?”我驚訝的看着他,我知道“春天”對面的那家錄像廳,那是李瞳跟我提過很多次的地方,“你現在跟東北幫混到一起去了?”
“你知道的還不少呀,小丫頭?”她輕輕地彈了一下我的腦門兒,他的手指上還帶着微微的煙草的味道,那顆被拋棄的煙蒂像螢火蟲一樣飛進了越來越重的夜色里。我似乎已經快要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我沒來由得知道,他對我笑了。
南極城的傳奇就是在那個夏天結束的。只不過當時,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南極城很快就要變成天邊最後一絲火燒雲了。暑假開始的第一天,外婆像個經驗豐富的獵人那樣,終於成功的把李瞳堵在了家裏。外婆邊哭邊罵的聲音傳進小屋裏來,一起傳進來的,還有李瞳無休止的沉默。
“你就出去野吧,哪天你真野出個野種你就歇心了,我不求你明年能考上大學,我只求你別整天跟着那群賴皮小子犯賤行不行?他們是男人,和你不一樣。你最終是要嫁人的。就照你這樣天天混——你將來不用孝順我,你一畢業就到蘇聯找你爹娘去行不行?不用再回來我不想看見你,在老毛子的地盤上你想怎麼野怎麼混都行,反正我眼不見心不煩,你就是別在我眼皮子底下混到杏花嶺去,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外婆的語言系統里永遠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老詞。比如“蘇聯”,比如“杏花嶺”——其實在今天的龍城,杏花嶺不過是個在普通不過的居民區,但是在外婆年輕的時候,那裏就是龍城的花街柳巷。每當外婆罵人的時候,嘴裏蹦出這些家人以外的人不能理解的詞彙時,我都替她尷尬,因為她是那麼認真並且憤怒,他不知道自己可笑。
伴隨着外婆的聲音,窗玻璃上時時傳來的敲擊聲也讓我膽戰心驚,就像在為外婆的演說打節奏。終於我忍不住了,鼓足了勇氣打開窗子,燈光一鼓作氣的涌到了外面空曠的夜色里。我對滿臉不耐煩的潘勇說:“你走吧,我姐今天出不去了。”沒等她回答,我就急匆匆的把窗子關上了。
如果里同步在我身邊,潘勇從來不會對我笑的。這就是潘勇和穆成不同的地方。
外婆終於罵完了,李瞳狠狠地走進來,坐在床沿上,死死的咬了嘴唇,像是發愣那樣瞟着窗戶。“我跟他說,你今晚就不出去了。”我有些心虛的說,“他已經走了。”
“要你多管閑事!”她白了我一眼,終於找到機會撒氣。
“我怎麼知道外婆會罵多久嘛,我還以為他得接着罵上個一小時……”我心裏突然覺得很委屈;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潘勇么,不就是四處惹事的南城幫么,不就是有個總是罩着他的宋凱么,不就是四處招搖過世欺軟怕硬么,就覺得可以隨便欺負我,隨便呼來喝去的。李瞳你不要小瞧我,我不怕你,我咬牙切齒地想,你以為我永遠做不了你能做到的事么,我現在也不是……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因為與此同時,我眼前閃現的居然是穆成的臉。
李瞳的語氣還是恨恨的,但是內容已經和我無關,“外婆——哼,”她惡毒地笑着,但是她充滿惡意的微笑真的很美,“裝什麼正經,說我野,說我賤,她自己強到哪裏去了,還不是去和穆成的爺爺鬼混,整條街上連賣菜的都知道他們倆的事情,也不害臊……”
“姐姐!”我大驚失色的打斷她,她又讓我害怕了,讓我在一瞬間忘記了剛剛積起來的怨氣,“你胡說些什麼呀!”
“不是說現在,”他毋庸置疑的揮揮手,“算了,跟你說不明白,是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呼機響了,那是她身上令很多女孩子羨慕的又一個行頭。儘管在今天,這玩意兒已經變成了歷史遺物。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氣,她說:“完了。”
我只當他是大驚小怪,因為潘勇隔三差五的總是能碰上些來尋事打架的人,從沒見過誰真的完了。往往,這樣淋漓酣唱的戰鬥過,換來的都是頭頂着紗布,過着胳膊上纏着繃帶的狂歡之夜,慶祝勝利,或者慶祝失敗。大排檔熱氣騰騰的,巨大的鍋子像是活着那樣用力的突出裊裊的白氣,似乎人一高興也可以跳進去隨意的、毫不痛苦的被烹調。叫嚷,瘋笑,划拳,路燈慘慘的照至凌晨,隔着醉眼看過去,也會越來越暖和。
可是李瞳輕輕搖搖頭,驚慌地看着我,突然又笑了起來。其實我最佩服的,就是他在一切事情都糟到不能再糟的時候,臉上露出那種夢一般、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微笑。她熟練的打開了窗子,裝過連輕描淡寫的說:“是穆成那個雜種X的,他帶了東北幫的人,聯合了北城趙瘋子的人,吧潘勇他們堵在南極城了,哪的,我就覺得他當時不應該就那麼算了的,可是我沒想到,居然在這兒人等着我。”
我聽見穆成兩個字的同時,也聽見了自己輕輕的說“帶上我。”
就像小的時候,我們知道怎麼從一條後面的通道逃脫紅旗劇場的電影票一樣,如今,我們也知道該怎麼通過曾經親切的通道躲開那幾城正門口的保安。不管這個建築物被人們起了怎樣的名字,只要你笨拙的從後面翻過牆,再踩着幾個沉默的鐵皮垃圾桶,技能抵達那個類似古墓的通道。它忠誠的就像是某種歷史遺迹。我們倆已經分不清發出急促呼吸的,究竟是我們,還是我們腳下掠過的拿到從小看着我們長大的老樓梯。幸運的是,後門沒有鎖,李瞳用身體用力的撞了一下,他就開了。我們熟練地鑽進來,藏在兩個巨大的音箱後面。巨大的音樂像是刀子一樣直直的戳進來,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聲音除了可以塞進人的耳朵里,也可以塞進牙縫,塞進喉嚨,塞進眼球,塞進胸腔——我的整個身體成了一個跟着這聲巨響震動的音符。可是我和李瞳還是必須待在那兒忍受着,至少要等到一支舞曲完畢,DJ或需要換班的時候,諸葛空當,才能順利的留下來隱匿於人群中。那支曲子是傑克遜的《Dangerous》,從那晚起,這支曲子就永遠的沉睡在我的身體,經常光臨我或甜美或恐怖的夢境。就算今天,傑克遜的逝去也未能改變他的活力。
看上去一切正常,我是說,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南極城。我看不出這裏有李瞳說的那麼危險,相反的,根本就不是我腦子裏想像的那種凶暴的場面。不過李瞳的表情卻是非常緊張,可能的確是有什麼不對勁吧。比如說,舞池中央,只有一個人。這也許不是呢么正常的事情。那個女孩自己一個人跳舞,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可以這麼自由,像是踩着地板飛翔。她一臉的肅殺之氣,似乎對四周完全沒有概念。
音樂聲就在這時候停下來,猝然降臨的寂靜關掉了我整個人的開關。我的耳朵了落滿了雪,空氣的聲音像雪花一樣單調沉寂的代替音樂堆積了進來。我已經忘記了我自己是來幹什麼的,我甚至在擔心那個跳舞的女孩子失去了音樂該怎麼辦。但我顯然是杞人憂天了,因為他還是靜靜地完成了她那個斷掉節拍上應該有的動作,一點遲疑都沒有。
“這個瘋娘們。”李瞳驚嘆着,“她就是趙瘋子以前的那個女朋友。”可是她的眼睛卻是緊緊地落在遠處,舞池的邊緣已經黑壓壓地站了一片人。我看見了潘勇,也看見了穆成。
“操。”DJ一邊抱怨着,一邊朝我們的方向走了過來,我還來不及緊張,他就已經從我們眼前面無表情的走過去了。李瞳就在這個時候輕盈的從檯子上跳了下去,奔向了那群嚴正以待的棋子,但是我不敢。我只能躲在音箱的後面,看着那個跳舞的女孩子慢慢地走上來,走到我身邊。
她略帶嘲諷的對我一笑,然後用下巴指了指遠處那群人,“那裏面,哪個是你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這個初次見面的人得戲謔給了我莫大的勇氣,我輕輕地說:“穆成。”
她驚愕的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穆成都快被李瞳那個騷貨給弄瘋了,誰都知道,他混東北人那邊就是為了今天——這裏面能有你什麼事?”
“你才是騷貨呢。”不管怎麼說我不許一個外人來攻擊我姐姐。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我開始害怕的時候我們身後那扇門被“嘭”的撞開了,二十幾個人沉默的魚貫而入,可以想到的,不可能只有李瞳知道是條美好的通道。那個女孩的臉色瞬間變得雪白,於是我就知道了,領頭的那個,一定是趙峰。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抓緊了她的手。“咱們走吧……”她的語氣里居然有點兒依賴我。可是趙峰帶着的那二十幾個人已經堵死了我們的來路,我不知道可以往哪去,即便我責無旁貸的緊握着她冰涼的手。
我聽見了穆成的聲音,他的龍城話要比潘勇標準很多,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想起了他那個總是在紅旗劇場咒罵壞孩子的爺爺。“我們從來沒有惹過你們南城的人吧?今天把潘勇留下,你們走,以後大家還是朋友。”
“X你媽,”這個聲音不知是誰的,“我們的人你說留下就留下?都尿到我們南城頭上來了,媽X的你還是不是龍城人?帶着外地人來打自己人還要不要臉啦?”
“***耳朵里塞了驢毛么?”穆成並沒有抬高音量,“這是我和潘勇的事,和你們南城沒有關係,再說了,潘勇本身也不是南城的人。”
“少他媽廢話了,我們老大一會兒就來,你是想現在死還是等我們老大來了再死?”
“二凱現在在我們北城的***呢。”一陣些微的騷動之後,趙峰冷笑着沖南城的陣營喊。他的聲音有很好的共鳴,除了喊話,可能也適合唱歌吧。北城的人像支送葬的隊伍那樣,緩緩的從我們眼前掠過去,再一個挨一個的跳下檯子。南極城已經被他們擠滿了。
“真的,你,我認識你,你不是南城的小刺兒頭?你們的二凱今天下午跟我們北城干仗的事情你知道對不對?他們現在都在北城***寫保證書——隨你們的便吧,要麼把潘勇留下,要麼大家都別走——誰說潘勇是你們南城的人?我們北城可是一直沒忘了他呢。”
不用多聰明的人也看得出潘勇今天算是完蛋了。其實這下我算是放心了。就像看球賽一樣,我支持的球隊基本算是贏了。我鬆了一口氣,遙遠的看着穆成扭曲了的側臉,巨熱按完全忘記了姐姐。好了,這下我放心了,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只要你贏了潘勇。你一定要壓倒他,誰叫他——誰叫他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裏?連我都看得出,潘勇那些南城的同伴們在猶豫了,潘勇已經沒有機會了。除非奇迹發生。
除非奇迹發生。
我不知道那個女孩——那個背叛趙瘋子的前女友,那個可以靜默着跳舞的**,是什麼時候溜到另一邊。其實我也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只看到他的周身升騰出來一股濃濃的白煙,在我詫異的懷疑她是否會施法力的時候,她尖利的喊聲響徹了整個南極城,“着火啦——着火啦——”
我聽見了黑壓壓的人群里,李瞳默契的尖叫:“潘勇,快跑。”舞池邊緣離出口最近的人群已經開始像麥浪那樣起伏,他們一起想門那邊洶湧着,奇怪的地方就在這兒,門還是原來的門,但不知為何變得擁堵得像牆一樣,人群都在那裏掙扎着,作者平日裏奔跑的動作。可是誰也沒有真的出去。另外一撥人和我一樣,想到了那條秘密通道,可是那個女孩穿越了人流來到我的面前,對我肯定的說:“趙瘋子他們上來之前,一定用那幾個垃圾桶把門口堵死了,他們一向都這樣。你跟我來,我們到後面去,一定還是有人能把門弄開的……”
可是我的視線把李瞳弄丟了。我只能聽見趙瘋子氣急敗壞的喊:“都他媽傻X么?那是乾冰!”我身邊的女孩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詭秘的笑容,我才明白過來她並不是會法術,她只不過是踩了一腳乾冰的開關。但是沒有用了,人們已經齊心合力的把自己變成了洪水,妄圖衝垮那扇越來越窄的門。
我卻已經忘記了恐懼。我的大腦沒辦法吧“危險”二字翻譯成身體的顫動。我還以為,我並不在那裏。
潘勇卻在這個時候跳到了吧枱上面,他跳上去的時候看似輕而易舉的把好幾個站在上面的人推了下去。周圍越來越混亂了,嘈雜聲中潘勇一路踢倒了一排或空或滿的酒瓶。“穆成!,着火就着火,老子今天燒死在這人不走了,你敢不敢單挑?”
“潘勇你瘋了——”我看見我的姐姐奮力的從人群里逆流而上,頭髮散的亂七八糟,穆成沒有表情的看她一眼,也跟着竄到了吧枱上,狠狠的拋掉了煙蒂,“你以為老子怕你?”
他的鞋子撞到了一個盛着半截蠟燭的玻璃杯,那一點點火光浸在了肆意橫流的酒精里,有了靈魂,在一瞬間長大了。像藤蔓那樣,纏繞了李瞳的裙角。不知道什麼人的尖叫聲炸開了,“着火啦——”有一些人像麥浪那樣前仆後繼的朝我涌了過來,我看見最前面的那排像是被後面的人踩斷了腰,突然就變矮了,似乎要變成低矮的灌木,把醉生夢死的地板當成土壤,扎了根
巨大的驚慌扼住了我的喉嚨。那就是我對於那晚最後的記憶。當然,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汽笛的鳴叫,有嗎么一瞬間我恍惚以為這群人變成了浪,有艘巨大的輪船要從他們的頭頂開過來了,我居然沒有立刻想到那時警車的聲音。
那是我們記憶裏面,南極城最後的夜晚。
乾冰的煙霧製造出來的踩踏事故讓將近三十人受傷,有一個人從二樓跳樓下去,腦袋正正撞上了趙瘋子他們諾在那裏的垃圾桶,當場死亡。後來引起的一場小火災也燒傷了幾個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姐姐。
南極城被封閉了一段時間,重新開張的時候再也沒有未成年人入場——也不是完全沒有吧,只不過,他不再是一個醞釀壞孩子的傳奇舞台。因為曾經神采飛揚的角兒都已經散了場。二凱因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沒有和這場事故扯上半點關係,可是也正因為如此,他從***寫完保證書回來的時候,發現南城的人已經不再聽從他了。接着這場亂,他們換了老大。而新的老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猶豫的從南城幫里吧潘勇擇出去。趙瘋子做也是如此,北城的人被**帶去問話的是后,眾口一詞的說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潘勇,最後的火也是潘勇放的。
李瞳沉默的躺在醫院裏,出事以來他沒怎麼說過話,即便我給她帶來潘勇被送去少管所的消息。他出院了以後就從學校退了學,真的像外婆說的那樣,去俄羅斯投奔了他的父母,在哪裏開中餐館,也是不是的從邊境上過來,弄點madeinChina的衣服回去賣。
我念大一的那個暑假,外婆去世了。臨終的時候她已經說不出來話,她輕輕地握着我的手指,我知道這已經使他全身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氣。我知道她在惦記李瞳,李瞳那時候正在從莫斯科飛往北京的飛機上,可是對外婆來說,多堅持一秒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她深深的、混濁的望着我,我想我們一定是不約而同的追憶着那些齊心協力的敵視李瞳的那些夜晚,因為他讓我們害怕。李瞳的飛機在內蒙古上空的時候,外婆閉上了眼睛,我想,說不定他們能在天上遠遠地對一眼。
外婆的“頭七”過完以後,我在外婆家老房子的樓下看見了穆成。他早就離開了東北幫,後來考了一個領近省份的大學。沒有寒暄,沒有問候,什麼都沒有,他只是問我:“願不願意去看電影?”我說:“好。”走到電影遠門口,他又問我:“要不要買爆米花?”我說:“好。”他抱着滿滿一捧爆米花回來的時候,最上面的那幾顆輕飄飄的彈在空氣里。我輕輕地伸手企圖接住它們,結果穆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離我們兩百米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鞭炮聲,一間全新的火鍋店開業了——是的,它就是原先的南極城。
婚禮那天,天氣晴朗。我們定的那間酒店正好位於南極城的對面。其實他現在已經不叫南極城了,他叫“重慶火鍋城”,不過我和李瞳都拒絕這麼稱呼他。幫我換上最後一套送賓客的旗袍的時候,李瞳微笑着說:“明明,我今天,真的很開心。”
然後她拎起那件被拋在沙發上的婚紗,它像瀑布一樣亮閃閃的流動於滿是的陽光中。“你穿上試試。”我對她笑道,“說不定好看的。”“好!”她爽快的褪去了身上那套伴娘的裙子,也不避諱屋子裏的其他女孩子。那件婚紗上了她的身,我才知道,他那是為什麼毫不猶豫地說好的。他對着鏡子默不作聲的轉了一圈,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她一直知道。只不過,這件婚紗露出來她三分之一的後背,上面盤踞這觸目驚心的疤痕。可是她停在我面前,心滿意足地說:“照鏡子的時候,我只需要看正面就ok了。”
跟着他突然走到了門邊,開了門,“我走到走廊里去,看看那面更大的鏡子。”“喂,神經啦……”我笑罵道,“給人家客人看見了多難看!”“不會的,就兩秒鐘。”“不要,姐你給我回來……”真可惜穿了旗袍不大適合運動,我們就這樣嬉笑着,打鬧着,撞開了門。在這件酒店拿出來給新娘化妝的房間對面,是一件沒人會在意的會計室。我們的門開了的時候,對面的門也開了,有個穿保安制服的人從裏面走出來,也許是剛剛領完薪水準備換班。
李瞳安靜了下來,對面的保安也是。
“潘勇?”李瞳輕輕地、難以置信的說。
“你好,李瞳。”潘勇尷尬的點點頭,他臉上早已沒有了昔日的英氣和狡黠,成了一個隨處可見的三十歲男人。他靜靜的、從上到下的打量了李瞳一眼,突然笑了,“挺好的。很好看。我要下班了。再見。”
當他的背影消失於走廊的盡頭處,李瞳才如夢初醒的拎起裙擺,沖了過去,“潘勇,你等一下——”
“姐你瘋了?”我在一旁緊緊地抓着他的肩膀,“你到底在想什麼呀……”
“你知道她在這兒,你早就知道?”他火熱的看着我。
“我也是前幾天才在這裏看見她——我想告訴你,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說,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少羅嗦!”她暴躁的甩開我的手,那一瞬間又變回了少女時的李瞳,“你以為我想怎樣,我還能怎麼樣?我只不過是想跟他說,這套衣服是你的,今天結婚的人,不是我。我就是想告訴他這個。”
她穿着那麼重的裙子,以及7厘米的高跟鞋,居然也可以狂奔,真是厲害。
我站在落地窗口,看着李瞳拎着那身繁複的紗裙,毫不在意的裸露這脊背上醒目的疤痕,急切的出現在外面的行人路上,旁若無人。她向來都是個旁若無人的主兒。可是來往的行人里,已經沒有了潘勇的蹤跡。他是個小流氓,他是個賴皮小子,他註定了只能在那個年紀盡興恣意的活。他已經燒凈了自己,他已經蒼老,他註定一無所有,他註定一事無成。但是,你依然想告訴他,你並沒有成為什麼人的新娘。姐,你真是個**。我想你知道的,我是多麼想成為一個像你那樣的**,我做夢都想。
可是我只是躲進了百年好合的謊言裏,進入了輪迴。擬合我不同,你在進入輪迴前,必須先要隕落。我凝視着你們隕落於芸芸眾生之中。你,潘勇,還有南極城。南極城裏飄出來麻辣香鍋的味道,賓客盈門,車水馬龍。
我們的,永遠的,南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