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月亮
其實在近一年多的時間裏,我看過很多凱茵的短篇。那個時候,我對她的作品有種很強烈的印象,就是清冷。她總是用一種非常細膩的筆觸描繪細節,但是同時,卻又能做到不動聲色,你很難想像她在呈現這樣的細膩時,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這種特質讓我牢牢地記住了蕭凱茵這個名字,後來,就看到了《迷津》。
《迷津》是部讓人驚訝的小說。因為我怎麼也沒想到,它表達的主題不是我原先以為的殘酷青春,或成長的代價。讀罷全文,我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如果一定要以“主題”這個僵硬的詞彙來概括一個小說複雜生動的心臟的話,我只能說,《迷津》想要表達的,是滿目瘡痍的人生。這再一次地印證了我早些時候對凱茵的判斷,她有寬闊的視野,對自己的作品有很高的要求,她想要證明一件事:一個年輕人也可以擁有一雙深邃的眼睛。
說實話,閱讀《迷津》的過程對我而言,並不輕鬆。我總是習慣性地想在這個故事中尋找屬於年輕人的滾燙的理想,尋找為了幻滅而燃燒的愛情,尋找追夢的過程,尋找那種青春賜予一個人的飛蛾撲火的美感——這些的確是一般人頭腦里的屬於“青春”的審美訴求。可是凱茵的小說裏面,這些東西統統通通不存在。她的主人公不是沒有過夢想,只是和慘淡沉重的現實比較起來,他的夢想太不堪一擊;她的主人公不是沒有過愛情,只是最終他發現所謂的魂牽夢縈只不過是幻覺;她的主人公性格有着極其明顯的弱點,最終從一個普通的小孩,歷經了種種難堪的蛻變,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人,僅此而已。所有那些蛻變都沒有那麼多的戲劇性,沒有那麼多的柔腸,沒有那麼多“把美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的驚心動魄——似乎在凱茵的世界裏,人生原本就是荒蕪。其實我也是讀到了最後才明白了她這種一針見血的清冷:她拒絕所有自欺欺人的美感,想要抵達生活蒼白而又荒涼的內核。
這就是她的野心。作為另一個小說作者,我深深地佩服凱茵的勇氣和視角。我終於明白了,她文字裏的不動聲色從哪裏來。其實在整部小說里,我自己最為感動的地方,就是余棟和那棟月色里的爛尾樓之間的情感交流。那真的是整本書里屈指可數的溫情的場景。我似乎看見了,凱茵從頭到尾都在冷靜地控制着自己的敘述,但是就在余棟和爛尾樓獨處的時候,她終於在那個段落裏面,情不自禁地,對自己的主人公微笑了一下。
千瘡百孔的人生終究變成和爛尾樓差不多的東西,真正輝煌的不過是還沒有被人們使用過的餘生。只有那首古老的歌謠一成不變,不會隨着生命的頹敗而消逝::“……月光光,照四方,偔屋耕田穀滿倉;阿哥娶回嬌嬌女,阿姐嫁個狀元郎……”這是非常理想的畫卷,不只描繪着完美的人生,也在想像着一種更好的生命。可是沒有幾個“阿哥”娶得到“嬌嬌女”,也沒有幾個“阿姐”有運氣嫁“狀元郎”——更殘忍的是,即便娶了“嬌嬌女”,嫁了“狀元郎”,又能怎樣?人生終究會被我們過得陳舊污濁、,破敗不堪。我們能做的,只有把這個美好的歌謠教給孩子們——他們是嶄新的生命,可以暫時給我們一種“更好”的幻覺。凱茵專註地凝視着這輪迴,眼神在某些時刻,像城裏的月亮,輕柔卻冰涼。
《迷津》不是一本能讓人輕鬆愉快的小說,不是一本為了消磨時光而存在的小說,這位年輕的作者看似輕鬆實則沉重地踩滅了所有青春的星星之火,行走在一片更寬廣也更荒涼的原野。你可以不認同她選擇的道路,可以不認同她呈現出來的人生,但是請你記得,她一定能越走越遠。
讓我們,祝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