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姬
我已經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總之,是很早的時候吧,我就固執地相信着:等我長大以後,我會顛倒眾生。
別問我為什麼,也別問我憑什麼,總之我就是知道。我出第一張專輯的時候,《娛樂周刊》的王牌記者問我一個已經被問了一千次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唱歌?”我愣了一下,我對他笑笑,然後我說了真話。我說:“因為我知道我會顛倒眾生。那不是我的奢望或者夢想,那是我的責任。”
他愣了一下,我深深看着他驚訝的眼睛,對他猝不及防地笑。
採訪結束的時候他說:“別忘了,你還沒有真的大紅大紫。”
我說:“我會的。“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坐在荒涼和頹敗的時間裏眺望三年前口出狂言的我,寬容的微笑,然後緩緩的嘆口氣,點上一支煙——我得好好享受這支煙,最後一支了。十元錢一包的白色萬寶路已經不是我能負擔得起的。抽完這支,我就得乖乖的到樓下的小超市裏,去買一盒四五元錢的白沙,或者別的什麼。
這個陌生的地方叫龍城。最普通的北方城裏最普通的小區通常就是這樣的景緻。嘈雜的孩子,悠閑地老人,偶爾幾隻小狗跑進跑出。永遠有那麼一段路是應該修整的,永遠有那麼幾棟居民樓看着像是要塌了。活得有滋有味的人們從這看似廢墟的建築物里鮮活地進進出出。那時候我還自作多情的擔心過,會不會有人突然之間把我認出來,比如我的房東,或者我的鄰居。為此我還故意穿得很隨便,也不化妝。以前的那些衣服都藏在箱子裏。顯然我多慮了,沒什麼人認出我,因為如我這般,唱過幾首歌就銷聲匿跡的女人太多了,我房東的女兒來收房租的時候,非常開心地指着我牆角的LV旅行箱說,在哪裏買到的,仿的這麼像。
於是我知道,我真的可以在這個地方好好躲藏一段時間。復出的時候我就可以非常裝腔作勢地告訴大家,我去麗江和大理隱居了半年。其實也不完全算撒謊,大隱隱於市。
逼仄的小超市裏的氣息讓我作嘔。濃重的,混雜的,說不上來什麼味道的,很濁。總而言之,沒有什麼比這種小店裏的氣味更能提醒我,我逃不開我認為我一定能能夠逃開的生活。我曾經勝利在望,我終究功虧一簣。
這裏食品是自己拿了結賬的,但是煙酒還是要到櫃枱買。
我放了一張十元錢。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闆娘就把一包白色萬寶路放在我面前。我覺得我臉紅了。但是我不得不說:“今天要兩包白沙,換換口味。”
老闆娘深深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她是個艷麗的女人,我看不出她多大,當我的生活順風順水的時候,我會愉快地嫉恨像她那樣飽滿和錯落有致的胸部。她拿出兩包白沙扔在櫃枱上,找了我兩元錢的時候順便把兩包我常買的牛肉乾推到我面前:“贈品。”她簡短的說,“你常常來照顧我生意。”
我笑笑。我自認為還不至於落魄得這麼明顯,但是我明白,她已經看出來我再也不會來買白色萬寶路。
可是我會東山再起。我還能唱。我慢慢地打量着離我不遠處那些堆積起來的月餅盒,至少我還存着妄想。
“你不是本地人吧。”她開始和我攀談了。用的是疑問句,不過卻是毋庸置疑的語氣。
“不是。”我笑笑,“我是來看我老公的。住一段時間就回去。”
“噢,你老公好福氣哦。”她看着我,“你這麼漂亮。”
“你老公做什麼的?”問題果然來了。
“在一個公司作銷售,是暫時被派到龍城。”我撕開牛肉乾的包裝袋,“我們是大學同學,畢業出來就結了婚。”——她當然沒有這麼問我,但是撒謊的時候,稍微添加一點細節是好的。
“了不起哦,大學生。”她的讚美不像是由衷的。
“大學生值什麼錢?”我像所有女人那樣熟練地自我貶低,“像我老公,給公司做銷售,全中國地跑,什麼窮鄉僻壤都去過了。累得賊死,錢不過那麼一點點。哪比得上你,一個小店,可是自己當老闆。”
“開玩笑嘍。”她笑得前仰後合,“你可真會說話。我和你們這種人怎麼比,什麼文化都沒有,哪能做什麼體面的活兒。”
天邊滾過一陣遙遠的悶雷。我在這個陌生的龍城總算有了一個認識的人。平日裏我足不出戶,唯一一個接觸的人恐怕就是她。她說話很生動,能把一件簡單的事情講得很有趣。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蘇艷。我知道了她原來是桑拿房的按摩小姐,攢了些錢以後金盆洗手,安心的經營這個小店。漸漸地,她開始關心我的氣色,開始勸我不要總是抽煙,因為抽煙的女人會不容易受孕,也開始勸我看牢我的老公,因為總在外面跑的男人難免會偷腥——她以一個曾經的按摩小姐的職業經驗向我保證這個。
她知道我是大學生,我的確是,不過我沒有告訴她我的學士文憑是英國諾丁漢大學頒發的,每一個學分都是我自己讀出來,絕對不摻假。她知道我不過是來這個城市暫住,不過她不知道我其實是來躲藏的,我害怕太多的人找到我。她知道我是來看望我的老公,雖然她也有點好奇為何來她這裏買東西的都是我,我的老公她從來沒有見過,但她畢竟沒有提過任何問題。可是她依然不知道,我不是來看那個男人,我只是來試着尋找他,我們在法律上並沒有什麼關係,我也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見面。
所以,隱藏真相最好的辦法是只說一點點事實,那可以製造比純粹的謊言好得多的效果。
昨天晚上我又夢見了三年前的自己。夢見了我第一次在電視台的大演播廳里登台的情形。這些年,有很多渴望成名的女孩子來參加這些形形色丨色的電視選秀,雖然極少有人有可能麻雀變鳳凰,但是,總是一個希望。我就是那樣一個女孩子,我沒有一夜間紅透大江南北,但是我進入了最後的十強。我拿到了唱片公司的合約,算是比很多人幸運的了。是的,炫目的燈光打下來,我幾乎看不清台下那些臉,他們似乎變成了陰暗叢林裏沒有表情,只是被風吹得四處飄搖的野草。飛舞期間的熒光棒就是生命短暫的螢火蟲。我笑笑,想,這應該就跟我把眼睛閉起來的感覺差不多吧。
然後我就開始唱了。我想像我是在閉着眼睛。我想想我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一片刺眼的、輝煌的金色。睫毛像是跳脫的野兔那樣一刻不肯安寧,天地間全是沉寂,只有我的聲音慢慢流淌出來,溫潤的、涓涓不止的,像流暢的眼淚。
在那種時候掌聲就像潮水一樣,變成了某種自然界裏亘古存在的東西。悠久,強大,不必追尋其意義。那樣的掌聲里,誰會想得到我有今天。
在次日的報紙娛樂版上我看到了自己,那是我唱歌的時候,是我自己以為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到的時候。但其實它們大大地睜着,有些迷惑,不過黑白分明。照片下面的新聞標題是,廖芸芸的迷人微笑。
那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吧。後來都發生過什麼呢。我除了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專輯。賣得不好,公司的高層們在爭論到底要不要繼續力捧我。再後來我去給一些不入流的化妝品拍過廣告做過代言,最後,我遇見了眾生。何眾生,我如今跨了大半個中國尋找的人。
我夢見我慢慢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冷但是修長。我把它放在我的臉上,來回的摩挲,我語氣諷刺的說:“我的唱片賣不出去。我還以為,我能顛倒眾生呢。”
他的手彷彿擁有獨立的生命。他的深呼吸也彷彿是自由而不聽從他支配的。戰慄的溫暖一點點從我的臉頰,滲透到頭顱里居住思想和情感的那片黑暗中。他說:“你已經做到了。你顛倒了我。”
然後我就醒了。大汗淋漓。噩夢。我嘲笑自己。爬起來點上煙,心臟像個鞦韆那樣,搖晃着恨不能飛起來。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是蘇艷來了。
“下午4點你睡的這算是什麼覺。”她驚訝的看着我凌亂的頭髮和腳上因為忙亂穿反了的拖鞋。
我不回答,有些驚訝她怎麼找到我住哪裏。不過在這種老舊的小區里,差不多每個人認識每個人,打聽一個新來租房子的女人不是難事。
她帶着幾個飯盒,還有兩瓶啤酒。
“請你吃飯。”她笑笑,“沒錢請你去大酒樓。不過嘗嘗龍城的特產也蠻好。新鮮的涼粉,我知道哪家的最好吃。”
我慌亂的梳頭,再手忙腳亂的穿上一件長袖開衫。我懼怕一切突如其來的事情,哪怕是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
她開始擺碗筷,熟練地不像是個外人。一邊擺,一邊不慌不忙地說:“剛才有幾個警察到我店裏來,拿着你的照片,問我見過你沒有。”
我就是這一瞬間把手裏的口紅塗到了下巴上。一道刺目猙獰的玫瑰紅,像是剛剛縫了針的疤。
“我說,見過。不過你前兩天已經搬走了。你本來就是暫住。他們問我知道不知道你搬到哪兒去了。我說不大清楚,不過應該沒有離開龍城,聽說是想在龍城南邊靠近郊區的地方找個房子。”
我倉促的說:“謝謝。”然後使勁抹了一把我的下巴,顏色擴散了,把我暈染成一個可笑的模樣。我拖出牆角的箱子,急匆匆地說:“蘇艷我要走了。”
她微微一笑,按住了我的手:“慌什麼。你房東全家人都在外地,誰能證明你沒搬走?這些天你二十四小時待在這兒就行,一步也不要離開。飯我想辦法給你送上來。那些警察就算是不放心,最多在這兒盯幾天,再跑到龍城南邊找幾天,也就完了。下個禮拜我有個朋友要到內蒙古去運貨,我讓你坐他的車。等你到了那邊,再自己想辦法,我只能為你做這麼多了。”
“已經夠多了。”我怔怔的看着她,“為什麼你要幫我,蘇艷?你不怕我是殺人犯?你不怕我會連累你?”
“我讀書自然沒你多,可這些事兒上你聽我的沒錯。”她答非所問,把啤酒斟滿了我的杯子。“幾年前我發短訊給你投過票呢,廖芸芸,你想唱得真好,也不知道那些評委是怎麼想的,要讓你出局。”
我終於遇上了一個記得我的人。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問我任何問題,不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值得被警察找的事情。而我,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現在幫我是否有什麼目的,可是我除了信任她,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總是這樣,把自己推到沒有選擇的地方去。
幾天裏我蜷縮在這個陰暗的蝸居,吃盒飯,發獃,抽煙,回憶。我不怎麼緊張和害怕,不知道為什麼,我甚至期待着警察突然破門而入給我戴上明亮的手銬。我覺得那種被人破門而入然後手到擒來的感覺充滿了激丨情。只是我還是得逃跑,我必須逃跑。一個被追捕的人乖乖的束手就擒總是有點不像話,更何況,我還沒有見到眾生。
來給我送盒飯的是一個小孩,我是說,自從那天蘇艷來過了之後我每天接觸的人就是這個小傢伙。一個看上去面容很嚴肅的小男孩。說是六歲,我自己十六歲的時候都不會那麼透徹的盯着人家看。
小孩子把兩個白色的塑料飯盒放在桌上,然後有條不紊的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放好,然後很安靜的轉身朝門邊走。似乎當我不存在。
“等一下,”我叫住他,把一張鈔票遞給他,“交給你媽媽。”
“媽媽說了,不要,不然她會揍我的。”小男孩面無表情。
“那你拿去買雪糕吃。”
他又是淡淡的一笑;“我不喜歡吃雪糕。”然後他抬起頭看着我,“我已經上小學了,你別當我是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
“噢,原來已經是小學生了,失敬失敬。”我真的被他逗笑了。
“我媽媽說,”他看着我,突然有點羞澀,“她只想要你的簽名。要是能有一張簽名的CD就更好了。”就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蘇艷和窗外火紅的晚霞一起急匆匆的闖了進來。門被推開,震得窗子嗡嗡地響。恍惚間,我以為滿天泛着金色的晚霞就像洪水一樣要騷動地破窗而入。完了,我平靜地想,或者我終究逃不過去,或者警察就在門外等着我。
哪知道蘇艷急促的說:“芸芸。事情有變化了,我那個朋友必須今天起程去內蒙古。晚上他來接你,你現在收拾東西還來得及。我幫你,應該還剩下三四個小時。
就這樣,我又要上路逃亡。去內蒙古,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去的地方。
“真多虧了你那個朋友,不知道怎麼謝謝他。“我一邊打開箱子,一邊淡淡地說。
“謝?你別開玩笑了。”蘇艷不屑地啐了一口,“你以為他是什麼好鳥不成?這種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當然不是白做的。”
“要付錢的嗎?”我不放心的把手伸進箱子的夾層,那個放錢的信封越來越薄了。
“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蘇艷的笑容明晃晃的,“他敢跟你要錢,我就不讓他見兒子。”說著,眼角向著小男孩瞟了瞟。
“原來如此。”我笑笑。
“一開始我死活不承認兒子是他的。”蘇艷一邊幫我疊衣服,一邊輕鬆地說,“我說你憑什麼說是你的,我跟這麼多男人睡過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誰的種,這就是我蘇艷一個人的兒子,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來擔著。你知道後來我為什麼終於承認了是他的孩子,笑死人了——”
我打斷了眉飛色舞的她:“你當著孩子怎麼能說這些話呢。”我發現我跟她說話的口吻已經有了莫名其妙的改變,親昵的像是同性朋友之間那種慣常的責備。
“我什麼都不怕我兒子知道。”她正色,“你應該不是這麼長大的,我看得出。你一定是從那種——把孩子放進玻璃溫室里的人家出來的。我不同。我沒那個時間和條件去供着一個孩子,大人的事情他越早知道越好。”
“蘇艷。”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喝一杯吧,說不定是最後一杯了。”
她說:“好的。”
夕陽慢慢沉澱在了所有人的眼睛裏。黃昏是個奇妙的時刻。似乎任何人和任何人之間都有可能產生深刻的感情。
我們一起吃了最後的晚餐。我,蘇艷,還有小男孩。啤酒,小菜,辣椒醬。若不是我這麼倉皇和狼狽,這該是個多麼完美無缺的夏夜。
“我不問你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她深深地看着我,“我想應該跟男人有關係。我看得出。”她詭秘地一笑,“我聞得出被男人坑苦了的女人,身上的味道。”
“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有騙你。”我喝乾凈面前的杯子,“我是來找他的。他是這兒的人。他在龍城長大。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說他想回去看看,然後再想辦法躲起來。第二天就消失得影子都沒了。”
“龍城不是個大城市。“蘇艷若有所思,“你告訴我他的名字,我托各路朋友打聽打聽,說不定會有點線索。”
“眾生,何眾生。”
“我可以幫你問問。只要他最近真的回來過,總是會有人知道的。他若是真的犯了事情躲條子,不可能不讓別人幫忙。不過也不一定,看他犯的是什麼事情——”蘇艷凝視着我,“我能不能問?”
能。當然能。只是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我其實是突然之間決定參加電視選秀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唱歌不過是我的愛好,從來沒有想過藉此為生。
我家境很好的,從小到大都是念的最好的學校,包括後來家裏送我去了英國念了四年書,拿到了大學文憑。我長得漂亮,我成績一直過得去我性格文靜,我是個乖孩子,從初中的時候起就一直有男孩子追我。沒錯的,聽上去一切都好,天時地利人和,我很容易就能擁有不錯的一輩子。
但是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呢?那時候我剛從英國回來,在一個不錯的地方上班。世界聞名的會計師事務所。每天早上8點半,聽着大樓前廳里一片整齊清脆的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會有那麼一瞬間的自我陶醉。在那一瞬間裏覺得自己永遠會這樣清脆地走下去。
有一天我站在辦公室里複印文件。對的,那是很重要的一天。一大迭的文件等着複印,漸漸地,變成了機械性的勞動。眼神渙散開了,心智也一樣。後來,我和眾生的第一個晚上,我莫名其妙的問他:“你有沒有好好看過複印機工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先是一道綠光。我想對於它體內的那些潔白紙張來說,那道綠光帶着毒,就像我們人類說的輻射。然後一張白紙就被殺死了,再然後複印機緩緩的把它吐出來。它死了,它變成了那個原件的複製品。它的屍體上餘溫尚存。真的,你有仔細撫摩過剛剛複印好的東西嗎,它們都是溫熱的。那些剛剛噴上去的墨,就是它們的血。
我就是那個控制綠光的人,是行刑的儈子手。我一下一下地按動着複印機的按鈕,享受生殺予奪的控制權。突然間,麻木的大腦里一片沉寂。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明白了,原來我受的教育,我從小到大受過的那些最好的教育從來都沒能真正馴服我。從來都沒能合理的解釋我心裏一個最有力和野蠻的渴望。然後,我聽見了音樂。最開始是隱隱約約的,然後是大張旗鼓的。那種隱秘的激動就像某種艷麗的植物,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在我的靈魂深處綻放。它綻放的一瞬間,我才看清原來我的靈魂是一片已經龜裂的千里赤地。就這麼說吧,那時候的我,並沒有完全清晰的明白我真的想要什麼,但是我卻是無比清楚的明白了,我擁有的所有都不是我最想要的。
然後我就火速辭了職,再然後就去報名參賽了。
沒有人能明白的。我也解釋不清楚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總不能告訴大家是因為複印機裏面那道綠光。只有我爸爸很疑惑地看着我,最終說:“算了,可能是留學那幾年太悶了。讓她去玩一下好了,工作還是可以再找的。”
聽到這裏的時候蘇艷的眼睛睜圓了:“我的老天爺。”她嚷着,重重地把杯子頓在桌上,“怎麼可能呢?有的人怎麼就能像你一樣活着呢?你還造什麼孽呢?”
“罵我吧,蘇艷。”我氣定神閑。
“算了。”她頹喪地揮手,“老天爺是公平的。你也有今天。”
夜幕已經來臨了。簡陋的餐桌上,杯盤狼藉也是簡陋的。
小男孩在一邊安然地吃着一支棒棒糖。他已經忘記了他不再是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
蘇艷的眼神越來越朦朧:“他應該是個很討女人喜歡的男人吧,我說你的眾生。”她疲倦的微笑,“一定是這樣的,我有經驗。你也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女人。能把你弄得團團轉,肯定有點過人的地方。”
“說穿了,是很簡單的。”我點上一支煙,“兩三句就能講完。連一支煙的功夫都不用。他是個在女人身上找生活的男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騙我說他是一個什麼減肥美容產品公司的副經理。後來我和他睡覺了,我和他好了,我動真的了,他要我給他們的產品做廣告。我只不過是唱片公司的小藝人,我根本不能不經過公司擅自接活兒的,可是我發了昏,我就答應了。再後來,事情就爆發了。”我笑笑,“他那個所謂公司只有他一個人,賣的東西吃死了人。鬧大了以後我的公司要告我違反合約,死者的家屬也要告我。總之就是,我這輩子基本算是完了。然後他就消失了,我就開始東躲西丨藏,一邊找他。就這樣,你看,說完了,我這支煙才燒到這裏而已。”
“這麼回事。”蘇艷同情的嘆氣,“法律的事情我是不大懂。不過你其實也是被騙的,不能說清楚嗎?”
“但是我去拍廣告的手續完全不對,就算被騙也有責任要追究。我去拍的時候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對頭,只不過,那時候我真的是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能這麼瘋。我的公司更不會放過我的。除了跑,除了找到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找到他又怎麼樣呢?你殺了他不成?”
“我不知道,蘇艷,你別問我,我真的不知道。”突然之間,我就悲從中來了。
“只是苦了你的父母了。”她長嘆,“要是有一天,我知道我兒子被人騙,然後被警察追——”他笑起來,表情很嫵媚,“那可真夠我受的。”
“倒也還好。”我看着她,“不幸中的萬幸,我已經沒有父母了,他們看不見我現在的樣子。”
在二十強進十強的晉級賽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變成了孤兒。神明突然決定了給我的命運來一場龍捲風,拿走所有的一切。在後台的化妝間裏,我接到了電話。我爸爸的公司在短短几天裏就要破產結算,其他的股東們紛紛跳出來挖最後的一點牆角。我爸爸心臟病發,走的倒是沒有痛苦。我媽媽神思恍惚地從醫院走出來,他可能只是想走到對街去給我打個電話,但是一輛出租車撞倒了違反交通規則的她。依然可以用幾句話,就說完了。
我掛斷電話的時候,整個人都被掏空。我覺得我應該哭、應該喊、應該號啕、應該暈倒,應該茫然若失地掐自己一下看看這是不是夢。但是我什麼都沒做。我獃獃的凝視着巨大的鏡子裏的自己,穿着上台的服裝,鮮麗的口紅,眼睛周圍畫著濃重的陰影。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因為我突然覺得一陣奇妙的輕盈對我席捲而來,我沉重的肉體和靈魂都離我而去了,都隨着我父母一起煙消雲散了。我變成了鏡子裏面那個蝴蝶一般艷麗的歌姬。其實那個名叫廖芸芸的,一夜之間一無所有的女孩不過是這個歌姬的幻象,這個鏡子裏的蝴蝶是我廖芸芸苦苦做了很多年的南柯一夢。
既然什麼都失去了,既然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還在乎什麼呢,還怕什麼呢。歸根結底,人生原本是幻象,歸根結底,人們追的也不過是幻象。唱歌,唱歌吧。所有的幻想都能在那一瞬間變成握得住的,那個瞬間的名字,就叫顛倒眾生。
然後導播過來了,要我準備上台。
這世上的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這人間已經換了,像換外套一樣,輕盈地天翻地覆。一種強大的,堅硬的東西主宰了廖芸芸,那是種幻滅感,或者說,是幻滅盡頭的自由,熊熊燃燒,堅不可摧,甚至抵擋了失去骨肉至親的疼痛。
於是我走到台上去,我開始唱。以前我只知道唱歌是唱歌,可是知道那一天我才知道,我不是在唱,我是在讓自己分崩離析。我的身體,我的整個生命都變得柔若無骨,任由我的聲音隨意的揉搓,就像一團泥巴,不在乎自己被塑成什麼形狀,也沒有發言權。那個令人屏息靜氣的天籟,到底是我的聲音呢,還是我的命運呢,為何我的意志這麼聽話,這麼溫暖,這麼逆來順受的接受它的擺佈?你們歡呼吧,你們鼓掌吧,你們除了歡呼和鼓掌還能做什麼呢,我就是你們在那個可憐的,全是幻覺的生命里能看到的最美的幻覺,負負得正,我就是唯一的真實。
可能是在那天,我才知道那道綠光是什麼。是盼望。是讓自己再也不是自己的,飛翔起來的盼望。我終於鐵了心追逐得不到的東西了,我終於受到懲罰了。我終於一無所有了。我終於自由了。
當我發現我自己的臉上有兩行淚的時候,音樂結束了。我什麼都聽不見了。歡呼,掌聲,主持人的吹捧,評委們的驚喜。以及結束之後唱片公司的老闆執意要馬上去咖啡館夜宵,為了討論合約的細節。
我遲鈍的說我想早點離開。我必須回家一趟,我沒有說我的回家料理兩個人的喪事以及一個爛攤子。導播驚訝地拍拍我的肩膀:“有什麼事情能讓你現在必須回家?這張合同是你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了。”
不,不是。除了唱歌,沒有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情。合同,專輯,名利,全是狗屎。只不過為了能一直唱下去,我必須得到這些東西。
就在那天晚上,我看見了眾生。
我們一群人坐在咖啡廳的包廂里,唱片公司的人,和被他們看好的新晉歌手。他們簇擁着我,告訴我我擁有光明的未來。比光明還光明,簡直耀眼。雖然我只是十強,雖然不知道往後的比賽我能走多遠,但是他們就是看中我了……
我去洗手間的時候,在樓梯拐角的鋼琴邊,看見了他。
他像是從天而降,像是遺世獨立。他對我粲然一笑。他的英俊不是那種偶像小生的感覺。他的帥氣非常真實,讓你相信這樣的英氣來源於飲食男女的生活。他很會穿衣服。最重要的是,他熟稔地,不卑不亢的對我說:“你就是廖芸芸,我認得你。”
我認得你。他這樣說,彷彿他早已認得我很多年。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後來的事也隨着一件件發生了。
蘇艷用力的捏了捏我的手腕:“好了,好了。可憐的孩子。什麼都別再想。我全懂了。他是你命里的劫數。你呀——”這句“你呀”真是蕩氣迴腸。蘇艷伸出手,摸摸我額角的頭髮,“你呀,你知道不知道我見過好多賭棍?其實有的人雖然愛賭,可是他知道什麼時候該玩什麼時候不該。有的人不行,就像是被鬼附了身,不慘到底就絕對不收手,到最後活得像頭牲口。你就是那后一種人。這跟人品好壞沒關係,也跟懂不懂道理沒關係,有的人生下來心裏就有個能把持自己的閥門,有的人生下來就沒有。芸芸,你好苦。”
“蘇艷。”我對她笑,“大恩不言謝。”
“算了吧。”她也笑了,“我幫你,純粹是因為當初我喜歡聽你唱。你顛倒不了眾生,你連一個叫眾生的男人都搞不定。可是至少碰上了我,碰到了一個因為聽過你唱歌就願意幫你逃跑的人。”
“足夠了。”我淡淡的說。
“不是真心話吧。”蘇艷一針見血,“你這樣的人,什麼時候也不懂得知足的。”
“誰說的。”我不同意,“蘇艷你能明白嗎?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我為什麼要唱歌。因為,”我笨拙的解釋着,“比如說,小時候人們聽說了我學校的名字才會誇獎我,長大了人們聽見你上班的公司的名字才會認為你是不是精英,你這個人是因為那些標籤才有意義。或者說,那些標籤永遠在那裏,誰被貼上了誰就了不起。我不要這個,我厭倦了那套。唱歌就不一樣,別人因為一些歌永遠記住我,記住廖芸芸,廖芸芸這個人就是乾乾淨淨的三個字,不是什麼學校的學生,不是什麼機構的職員,提起那些歌,就是屬於廖芸芸的。人生很短的,我不要再去遷就別人的標籤,我的自己變成那個製造標籤的人,蘇艷,我說清楚了沒有啊。”
我手指微顫,按滅了煙蒂。
“芸芸,你要的太多了。”她搖頭,“做人不可以這麼貪的。”
然後我們都聽見了敲門聲,我的另一個救星終於到了。
“叫他大偉就行。”蘇艷看着那個高大、黝黑的男人。
他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飾他的驚喜。
“我聽蘇艷說了,你是明星。”他說,像是要掩飾自己的窘迫,拿起桌上一瓶啤酒,用牙咬開了蓋子。
“你敢喝。”蘇艷呵斥她,“你在路上摔死了不要緊,你要是讓芸芸有了閃失我要你的狗命。”
他訕訕地,用粗大的手指摸摸渾圓的額頭,對沉默的小男孩說:“兒子,去給爸爸拿瓶汽水來。”
小男孩紋絲不動,眼皮都不抬一下。
“誰是你兒子。”蘇艷繼續啐他。
他呵呵的笑着,不以為意。
“該上路了。”蘇艷握了握我冰冷的手,“一路當心。到了內蒙古你就得自己想辦法了,放心,我會幫你留意他的消息的,萬一他回來過,我會找人想辦法帶話,告訴他你在哪裏。”
“我真捨不得你。”我說的是真心話。“
“不會再見面了。”蘇艷爽利的說,“要不你這麼匆忙,真想跟你要張CD呢。”
“我什麼都沒帶出來。”我抱歉地說,然後,突然間靈機一動,“不過我可以給你唱。”
“真的呀。”她的眼睛也亮了,“那真的是太好了,我怎麼沒想到呢。”
於是,我就唱了。我在這個荒涼的城市荒涼的夜晚裏,面對着陌生房屋裏的杯盤狼藉,面對着三個萍水相逢的人,唱歌。
我唱的是我那張賣得不好的專輯裏的歌,不是主打歌,卻是我自己最喜歡的。叫《過路人》。
想起你,海浪的聲音就在回蕩。
吻我吧,別在乎那個過路人的眼光。
過路人,你為什麼不走遠。
難道說,看見一對戀人讓你黯然神傷。
過路人,你知道我和他就要永別嗎。
過路人,你是不是已經看出我眼裏的滄桑。
過路人,你是否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過路人,別告訴我你知道的真相。
我只想讓他抱緊我,帶着我飛翔。
我只想從天上掉下來,掉進深深的海洋。
過路人,你是否了解眷戀的另一個名字叫絕望。
哀傷的過路人,你是不是我死去親人的靈魂。
貧窮的過路人,你潦倒的衣襟上有顆紐扣在搖晃,
就像地平線上,蒼白的太陽。
我唱完了。滿室寂靜。然後我聽見了零零落落的掌聲。小男孩笑着,把屋角一朵塑料花拿來給我。蘇艷含着眼淚,緊緊地擁抱了我一下,我們異口同聲的在彼此的耳邊說:“謝謝。”
於是我又要起程了。在夜色中,運貨的大卡車發動的聲音讓人覺得很安全。
想起我們會在夜色中奔馳在公路上,就又讓我覺得激動了,我又一次開始期待警察開着車在後面追我們,我們逃竄的時候和大卡車一起在山澗裏面飛翔。如果我對人生還可以有什麼期盼的話,我期盼,我能夠死在黑暗的睡夢中。
我身邊的駕駛座上,那個大偉有些羞澀地開口:“不瞞你說,剛才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還想着,這一路上,說不定我能找個機會,把你給弄了。”
“弄了?”我不解。
“就是占你的便宜。”他笑了,我一直看着窗外,不想去看他臉上的表情,“但是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一定把你安全地送到地方。”
“為什麼呢。”
“因為你唱得那麼好聽,你看見了嗎,我的女人,我的兒子,都那麼喜歡你。”
眼淚在這個時候傾斜而下。“謝謝。”我小聲地說。我沒有想到,其實我最初的夢想,最後還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