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眼淚

這一切，都被剛剛準備好晚飯的向玲心看在眼裏。

因為兩家比鄰而居，院子還是連着的，只是隔了一堵半封閉的圍牆，所以對於韓楓家裏發生的事情，向玲心聽得清清楚楚，韓楓媽媽的怒火、責罵，韓楓的無奈，一句不露，向玲心的心，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她不是故意的，當時雖然真的被氣瘋了，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那麼做的，更沒有想過要讓他被他媽媽責備。她只是沒有辦法原諒他說的那些話。她也是女孩子，也嚮往着女孩子渴望的一切。

她也想穿着合身的衣服去上課，不用穿媽媽留下的舊衣服；她也想有爸爸媽媽疼愛；她也想不用打工養家，更不想三天兩頭地承受爸爸的拳打腳踢……

可是她不能，她沒有辦法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對爸爸媽媽撒嬌，要什麼都會有爸媽送到手裏。能夠上學，對她來說已經是奢求了。

自從媽媽離開人世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就變了，她不再是那個被媽媽呵護在手心的天使，而是爸爸心中的累贅。爸爸從她小時候開始就不喜歡她，把她當作一個累贅，自己是他白費心思養的沒用的孩子，那時有媽媽護着她還好，雖然免不了被爸爸責罵，卻不會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是一頓打，要不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不去聽別人說的話，不去聽那些閑言碎語，向玲心還能假裝堅強地一路挺下去；可是，當她親耳聽見這些侮辱的時候，她發現所有的偽裝都被打破了，心痛得根本無法呼吸。

所以，當她聽到韓楓那些尖刻的話的時候，心裏好像有什麼地方被人揭開了，沒有辦法隱藏，沒有辦法忍耐，那時，她只想發泄，只想保護自己。

可是聽到剛才韓楓被他媽媽責罵，向玲心不知道怎麼想起了小的時候自己被爸爸趕出家門時，韓楓溫柔關切的笑臉，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走了出去。

她躑躅地走到圍牆邊，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只要想到韓楓說過的那些，道歉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想要道歉，為的是他的無辜；不能道歉，為的是自己的心酸。

於是，她只好靜靜地坐在院子裏，擺弄着媽媽生前留下的最後那株梔子花，彷彿那深邃的綠色和淡淡的香氣可以安定她脆弱的神經。

"開門，開門！"尖銳的敲門聲驚醒了向玲心，是她的爸爸回來了。

向玲心嚇了一跳，馬上跑過去開門："爸爸，你回來了。"父親身上那股濃濃的酒氣讓她心驚肉跳卻又無可奈何。每一次，只要爸爸喝醉了，等待她的就是拳打腳踢。聞到酒味，向玲心的身體條件反射似的恐懼地顫抖起來，心臟收緊了。

又要來了吧，就和每個他喝醉酒的夜晚一樣，等待她的，不是漫罵，就是拳打腳踢。想到這裏，向玲心垂下了頭，緊緊地抱住了自己。

"死丫頭，你把門關得那麼緊幹什麼？是不想讓我進來嗎？你這個死丫頭，別忘了這裏是我的家，是我的！你算什麼東西，長大了就以為翅膀硬了，想飛了，好啊，你飛啊，看你這副蠢樣可以跑到哪裏去。你要不想呆在這裏，那我就拿掃把趕你出去！"向父一走進院子，就搖搖晃晃地罵了起來，似乎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他的仇人。

向玲心一言不發地低垂着頭，默默地聽着，一動不動。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似的。或許是麻木了，或許是習慣了，可是為什麼麻木了，習慣了，心還是會那麼痛呢？每次，每次，數不清的下一次，都讓她茫然，痛苦，甚至忘記了，她到底為了什麼活着。

淚水一滴滴地落了下來，只是沒有人看見。

她的爸爸還在繼續吼着，看向玲心低垂着頭不說話，才慢慢地搖晃進了屋裏。

向玲心抬起頭來，擦了擦眼睛，隨即面無表情地走了進去，將飯菜熱了端出來，放在爸爸面前。

"爸爸，吃晚飯。"彷彿剛才的漫罵都是一場夢，向父一把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完了把碗筷扔在桌上，隨即又搖搖晃晃地上了樓。沒有多久，樓上傳來水聲還有嘔吐聲，大概衛生間又要重新收拾了吧，向玲心嘆了口氣，坐了下來，盯着桌上的殘羹剩飯，不停地掉淚。

好久，向玲心才抹乾了眼淚，隨便地吃了點東西，開始洗碗、拖地、洗衣服、清掃衛生間，還得小心翼翼地不驚醒酒醉的爸爸，以免再換來他又一頓打罵。

直到夜深，家裏恢復了乾淨整潔，向玲心才坐到了自己的床前，湊着微弱的燈光，開始溫習功課。

向家發生的一切都被韓楓看在眼裏，洗完澡吃完晚飯坐在房間裏看書的他，因為窗戶正對着前面，所以很容易就看到向家發生的事情。

開始，他是幸災樂禍的。

誰讓向玲心向他丟雞蛋？誰讓她害他被老媽罵？在韓楓看來，這根本就是惡有惡報的現世報。

所以他看得津津有味，還得意洋洋，恨不得那個酒鬼多罵幾句才好。

可是他看到了向玲心的眼淚。

她哭了，無聲的哭泣，無聲的哀鳴。

韓楓看着向玲心，看見她哭泣，不知道為什麼，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天，小小的向玲心無助地坐在門口哭泣的樣子回到了他的腦海里，現在的她就和那時候一樣，那麼無助，那麼無辜，讓人想要去幫助她，去安慰她，去告訴她，不要哭。

那一刻，韓楓竟然覺得心裏有些擔心，當向玲心的爸爸伸出手的時候他甚至在害怕，怕那具瘦弱的身體會受不了家庭的暴力。

還好，她爸爸罵了幾句就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動手，韓楓這才覺得自己吊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原位。

可是，心裏那種憎恨卻不知不覺地變了。向玲心，她到底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看着向玲心在院子裏不停穿梭勞累的樣子，韓楓的心，有史以來第一次感到了迷茫。以前，他和媽媽住在莫語家後面的房子，和向玲心家隔着一幢老房子，加上後面他們住的房子看不到前面，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向玲心過的是這樣的日子，而現在，剛剛搬來做了一個月的鄰居，就不知道聽見向玲心的爸爸多少次的謾罵了，而今天，更讓韓楓驚訝，讓他同情。

今晚，他第一次開始正視這個一直被他忽略、被他討厭的女孩，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裏一直都有她的位置。不管是因為討厭，還是因為記恨，這麼多年，韓楓的心裏從來沒有忘記過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向玲心，看到她小小的身體在風裏顫抖的樣子，當時他是真的想要安慰她，想要她不要哭泣，如果不是被向玲心拒絕，他想，他也許不會和向玲心走到今天這麼惡劣的關係。

可是這份感情到底算什麼，韓楓不知道，也沒有仔細地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