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哦……”我沉默了幾秒,“他挺忙,我也挺忙,湊不出時間來。眼下無非短訊聯繫。”那個安排在周末的一日游是萬萬不能對老媽提起的,不然她八成會連夜沐浴更衣後去寺院燒香——若不是簽證問題,讓她立刻收拾行李去耶路撒冷朝聖也沒什麼難度。

“是嗎,是嗎?反正先別拒絕掉,先處着看吧。算是我拜託你了,這次不要那麼挑剔,再多適應一陣。”

她彷彿在解說一丸中藥的配方,“忍一忍,忍一忍吧,雖然苦,可它能治療你的病,所以忍一忍吧,別嫌它不甜,它是葯而已,你有什麼可挑剔的呢?能治你的病就行了呀。忍過去了以後,便沒有那些傷痛了,康復了,完全了,不好嗎?”

——可難道剩女是種病嗎?我不完全嗎?

和汪嵐走在返回的路上。一起等待着紅燈結束的時候,她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之前你問過我,那個叫馬賽的?我昨天才反應過來,之前還真見過他。”

“啊……對,”我像被孩子搗蛋的皮筋彈到,忽然用力地在臉上某個部位緊張起一片,“是嗎?”

“招聘會面試那次。那天下大雨,你記得么?”

“嗯……有印象。”

漆黑的早晨,汪嵐一步一個腳印地跑進公司,連她的半膝裙也濕漉出一條深色的綴邊,更別提那雙翻毛的高跟鞋了。我捧出所有庫存的紙巾給她,又找了塊手帕替她擦頭髮。

“怎麼也打不到車,差點兒就遲到了。”無須她對我解釋,我也能想像,汪嵐一直沒有拿到駕駛執照,據傳她接連五次掛在倒車考試中,最後守在門外觀看直播的教練想到家裏八十歲的老母親和八歲的兒子開始掩面抽泣。“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汪嵐承認自己在方向感上的欠缺,她或許就是那種被上帝選中註定要在森林裏遇難的人選。聽說起初汪嵐是由未婚夫接送的,但自打婚事告吹后,汪嵐的未婚夫人選便一下擴大到整個城市的所有出租車司機。只是他們照樣會有薄情時刻,在大雨天載着別的女性堂堂馳過,順帶濺人一身泥水。

“等了多久?”我絞乾手帕。

“都談不上‘等’了,最後眼看來不及,我實在沒辦法,跑去抓住剛剛攔到車的一個人,我本想不管怎樣,哪怕和他完全相反方向也不管了,總之讓我先坐上車,我寧可先跑遠點兒再繞回來,可他居然真的和我順路。”她當時做出安撫胸口動作的手,到今天舉在眉前擋着日光,“——昨天我發覺,好像就是那個人吧。”

“馬賽么?”不知怎麼,她用的代稱讓我有些彆扭,“怎麼發覺的?”

“之前搭車時他坐後排,我在前排,時間又倉促,所以根本沒有看清他的臉,頂多從車內的後照鏡里掃見他。”她不緊不慢地說,“但昨天去和企劃部開會,在電梯裏,我才感覺怎麼有個東西好像很熟悉的樣子。”

“什麼?”我對“東西”這個詞彙很感興趣。

“嗯,他站在我身後,電梯門上有反射,所以我才注意到,好像是有點兒熟悉的,這個人的眼睛。”汪嵐放下手,“真奇怪,面對面反而察覺不了,非得間接地看。啊,綠燈了。”

“哦……”眼睛。我在綠燈前卻沒有動。

問一下,二十四歲那年的我,僅僅三言兩語,手臂上紅了一片,它們像疾病又迅速傳染給脖子和臉,而內心的潮濕可以送走一條灰藍的鯨——日後在書上看到各種雷同或不雷同的描寫,它們用九九八十一種變化,也不能表現一個女性在她暢想的戀愛前失神的瞬間——問一下,當時泛濫在我心裏的那些,是分解了,是過期了,還是遷徙了?

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在想什麼呀?”

“啊?哦……沒什麼……”我回過頭,對上正捧着兩杯紅豆冰沙的辛德勒。

我是答應了的,周日這天來到這個名叫“塘鎮”的地方和他一起看桃花。雖然我眼光膚淺素質低下,迄今為止,對於“欣賞大自然”這類偉大情操所作的唯一實踐,無非把自己的電腦桌面換成了系統自帶的草原照片。

從來不是什麼旅遊愛好者。不喜歡拍照片也討厭曬太陽。酷愛的休息方式就是在家一邊吃小龍蝦一邊看《超級女聲》——但這些都沒有對辛德勒提起一字半句。我答應了他的邀請,跟他站在太陽底下,捧着甜點,看遠處紅霞搖曳。

“不錯啊……很有春天的氣息。”我對辛德勒說,同時低頭給章聿發短訊,“又矮又僵又稀稀拉拉,我好像在參觀一群癌症晚期病人!原來桃花長得這麼不勵志!”

“是嗎,你喜歡嗎?”辛德勒語氣頗為欣喜。

“嗯,呵……我們走么?去前面那個古鎮看看?”

“誒?不再逛一逛嗎?”

“差不多了,”我笑着,同時打開章聿剛剛發來的回復,上面頗有同感地寫着:“比起桃花林,我寧可遊覽敬老院。”

一路走到鎮上,和預料中保持一致的,所有開發過度的旅遊景點中能出現的東西這裏都有,糖葫蘆、捏麵人、旗袍、熊貓玩偶,同時賣咖啡和芝士蛋糕的茶館,服務員在我們入座后,大概是嫌桌子太乾淨,又拿出抹布給它上了一層油。辛德勒徵詢我的意見,點了壺普洱茶,並頗為細心地先為我斟上一杯。等待他開啟話題的同時,我將視線投向遠處,從河道上搖着小船而來的一對情侶像首歌般翩翩地接近,到了跟前就看得更清楚,女孩子被攬在戀人的懷裏,她笑得很開心,即便這是個被過度宣傳、不副盛名的景點,可她喜歡這裏。桃花也不怎麼美,河水也不怎麼清,商店裏賣的批量紀念品粗糙極了,可她覺得開心。

“不舒服嗎?”

“……哦,不是。”我咬住嘴唇。

辛德勒神色關切,“是累了么?”

“沒,不,我沒事。”轉念想想,“剛才的太陽有些厲害而已。”

“等下我去買把傘吧。”

“呵,不用的。沒必要。”

他停止繼續和我拉鋸。當我們離開茶館后,辛德勒說去上個洗手間,回來時手裏多了件東西,舉到我面前撐開。

“女孩子都怕曬,是我之前沒有考慮到。”

“……謝謝……”有一瞬間我當真被安撫到,內心燃起微妙的暖意。

老媽也曾拿這點來勸解我。當時我指着電視裏播放的歷史紀錄片,“那個不就是他么?剛才在角落裏一閃而過的!我早說他鐵定參加過辛亥革命,沒準兒黃花崗起義的前三槍還是他放的”。

“年紀大又不是死刑,你至於那麼激動么?!”老媽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緒,“別動不動就逆反心理。冷靜想一想,其實年紀大些也有好處。首先,他一定比你成熟得多。這是毫無疑問的。過去也有人介紹和你年紀相當的啊,結果怎麼樣呢?你每次不是嫌對方‘幼稚’就是嫌對方‘輕浮’,說‘話不投機’。可我保證,這個會計師的歷練絕對豐富,絕不可能有讓你看不上的地方,上回來家裏吃飯的時候就能感受到了,做事得體,說話又有腔調。倒是你,好好擔心自己會不會在他面前顯得幼稚。”

不愧是用子宮將我餵了十個月的女人,還真讓她言中了。我用餘光蹭着身旁的辛德勒。撇開年齡,挑剔不出明顯的缺點了,甚至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着裝,比起過往那些曾經出現在我相親歷史中,一件寫滿了“fuck”字樣的T恤,一件蘋果綠的襯衫,一件黑色半透明緊身背心(確實不到一年我就收到對方出櫃的消息),辛德勒完全算是相親界的時尚先生。

所以呢?然後呢?他對我來說,還是什麼特殊的身份也算不上,什麼特殊的意義也沒有啊。我們沿着馬路走,辛德勒談論他的職場經歷。這個話題是我開啟的,所以談不上是他自吹自擂,更何況也確實聽不出過分自戀的部分,他語調平和地講述奮鬥歷史,有些段落聽來很了不起,值得欽佩,如果有個出色的作家也許能將它寫得蕩氣迴腸賺人熱淚也未可知——然後呢?所以呢?我只知道,自己和他之間,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什麼也沒有。我聽他的聲音,看他的面容,他在離我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切一切卻像走廊里的燈光,白色、平板而形式化。從來沒有什麼愛情故事是在這樣的光澤下發生的吧,它們理當只能屬於夕陽、霓虹、星光,或者燭火吧,一點兒呼吸的變動也將帶動氣流影響它的閃動,飄忽的燈焰象徵女主角那個瞬間的動了心。

可我這樣的希望,是“要求太高”了么?

我提到“愛情”兩個字,就已經是“要求太高”了么?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有一段往日的對話,發生在我和老媽之間,當時我向她解釋着為何不願和先前的某位相親對象繼續下去。

“老遠我就聽見貓叫了,越走近越確定它就躲在那輛灰色的轎車下面,於是我對他說——其實我也是閑談,根本沒有考察他的意思,我說‘最近突然降溫,小貓好可憐啊,會不會被凍死’,結果你猜他說什麼?‘我小時候被它們抓過,所以我不喜歡貓。’”我對老媽攤着手,像個相聲演員在揭完最後的包袱后等待群眾給予他期待的反應。

可老媽瞪着我,她真的瞪着我,“什麼意思,他不喜歡貓?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麼?他喜不喜歡貓也要你管?你傻了嗎?你是不是太苛刻了?你還不喜歡吃豆製品呢,有人因為這個嫌棄過你么?!”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他不喜歡貓,沒所謂,這是他的自由——我是說,他這個人太殺風景,和他聊天,經常會沒有話可講,講不下去啊。我們的思維完全不在同一個世界裏。”

“什麼‘同一個世界’?申奧口號嗎?他不喜歡貓,這就不能講了么?說明對方很誠實啊。你到底在反感什麼?我弄不懂啊。”老媽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她當真把我視為病患一般看待。我才明白自己找錯了戰友,我的問題在她看來是難以理解的,我的一切問題在她看來都不成為問題。不能解釋,沒有辦法解釋,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需要動用到“靈魂”“精神”“感覺”這類詞語的追求,它們糾纏在內心深處,宛如一株寄宿了神靈的槐樹,將在滿月的時候召喚來螢火——但對別人來說,它只是棵平常無奇的木頭,遇到了嚴苛的冬天就要不容分說地砍伐了取火。

而她最後恨恨地甩下一句話,告誡我:“眼下你已經沒有戀愛可談了,你只有走相親這條路,你明白相親的意思嗎?說難聽就是買賣,就是交易——你別怪我講得太狠,其實你心裏也這樣想吧,所以你就別抱什麼不實際的期望了,對方人好,條件好,願意對你好,就行了,你要什麼?你不能太貪婪,指望了硬件又指望軟件——再過幾年,你連挑選硬件的本錢也沒有了。”

其實老媽有一點沒說錯。最近這兩年,的確許多人都在勸我,他們認為我對硬件的要求也太高了,年收入砍掉一半好了,一定要本科畢業嗎?沒車沒房也行吧,眼下房價那麼高,男方負擔得起嗎?身高能湊合就行,外貌什麼,外貌又不能當飯吃,沒有少個鼻子少個嘴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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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者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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