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種事不要和我分享,留給你的十八(和諧)禁回憶錄吧。”我迫不得已打斷她,順便掃了一眼身邊的落地鏡。站在一身蜜糖色的章聿身邊,我就像城市裏那座緊挨着植物園的火葬場。出於公司的明文規定,像我這類女性職員往往穿着保守,夏天的時候無袖或弔帶裝都會招致上級的批評,好像公司的品質僅僅維繫在我們的腋下,即使我們生產的絕非除毛產品——而身為領導階層的汪嵐難免經常出面充當紅臉,一度被許多新進女職員在背後咒罵,用詞相當刻薄。但汪嵐心平氣和,即使在我也為她打抱不平的時候依然波瀾不驚,“我本來就是老女人了么,她們說得沒錯”,她敲擊着電腦鍵盤,“年齡增長是必然的事。想‘永葆青春’,只有在二十歲前跳下地鐵站台”——我真的景仰她,但又懷疑她繼續這麼超脫下去,遲早有天會飄浮在空中與人對話。
周末時分,經過老媽的短訊轟炸——你們必須相信母親們與身俱來的統治者權威,哪怕我偶爾厭煩抗拒,但母愛這種東西就像一條溫暖的圍巾,它們隨時可以攪在車輪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極樂——於是我仍舊回家挑選了一套稍微暖色系、不會令對方每每想起我時變忍不住面對遺體三鞠躬的米黃風衣。
老媽面滿歡喜地開了房門,同時聲調愉悅地朝屋裏人介紹:“哎,我女兒回來了”,她拉着我的手,“那是薛阿姨,以前和我一個大隊裏的,這次好不容易和我們聯繫上了,十幾年沒聚了啊”,然後話鋒一轉直奔主題,把我引見給在旁側的男士,“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註冊會計師”。他朝我點頭,我對他微笑,他沖我頷首,我向他示意,他往我走來,我閃進廁所。
章聿的短訊恰好追蹤而至,“怎樣?是‘Oh,mygod^0^’,還是Oh,mygod=-=?”
“是dropdead。”我飛快地回復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綾或是鶴頂紅,工業酒精也湊合,“我媽瘋了,介紹給我一個沒幾年就可以用老年卡坐免費公交的‘長者’!”事實或許沒有那麼誇張,但面對那位“表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齡四捨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臨退休。
“哈哈哈,你也別佔着廁所了,長者們腎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夠想像章聿笑的前仰後合的模樣。但我沒法像她那樣心情歡快作壁上觀,門外有一頓冗長的午飯夾雜着各種“你們很般配”的話題等待着我。
我只能姑且希望“表弟”骨質疏鬆導致座落時折了腰椎被送就醫。
但更難對付的是老媽。席間不管她瞪來多少威嚇性的眼神,我都執意將臉色降到冰點,彷彿桌面上的話題並非“註冊會計師的光輝歷史”而是“雪災導致內蒙古的綿羊沒有草吃”。因此當客人告辭后,幾乎來不及等待對方走出“隔牆有耳”的有效區,老媽便迅速拍着桌子對我發作。
“你到底在搞什麼?你明白狀況么?”
“我搞什麼?你怎麼不看看你搞的什麼?你明白狀況么?”然而我也有一肚子的火。
“今天人家好不容易上一次門,你這臉色擺給誰看?你有沒有一點兒待人處事之道?你不考慮別人也要考慮一下我的面子!”
“我考慮你?你考慮過我嗎?再說我擺臉色給人看怎麼了?就他那年紀,你知道他還能看幾次?看一次少一次!”
“你別說得那麼誇張!他有那麼老嗎,四十六歲罷了,你就嫌老?!”
我大腦血壓線直升,“四十六還不能嫌老?我尿床的時候他沒準兒都跟人上床了!你以為你女兒是什麼?一副假牙?只能塞給那些掉光了牙齒的傢伙?”
“你以為你多年輕?你還是小姑娘?”老媽徹底被激怒了,她將手裏的餐盤狠狠往水槽一砸,“再沒幾個月就三十了,你還在這裏挑剔得起勁?好不容易有個人能夠樂意來見你一面,起碼是個註冊會計師,年薪六十多萬,你還不滿還不知足?你應該謝天謝地!”
“……你說什麼呀?!”我開始發抖。
“我說錯了嗎?人會老的!人老你明白嗎?一過三十就更困難了你明白嗎?”
“過了三十怎麼樣?這個社會上多少人過了三十照樣活得好好的!”
“別自我安慰了!你就嘴硬吧!你就剩着好了!”
“我就剩着怎麼了!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想操心!”
“那你別管我!”
“誰想要管你!”
“你說的!”
“我說的!”我們就像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揮舞拳頭的野貓,把一番越來越孩子氣的爭執正二八經地繼續。
老媽最後扔下一句“隨便你怎樣”結束了她的陳詞。雖然是老梗,但她用力關上的廚房門依然負責地震下了一些石灰。而我也被氣急敗壞的憤恨鼓吹,原地站了幾秒后,抓過鑰匙、錢包和外套衝出了大門,並在下樓時苦於缺乏背景音樂提升情緒,一口氣扯掉兩枚風衣紐扣。
情緒在那時得到轉折,代替怒火的是突如其來的壓抑。作為一名情感投入的女主角,我拽着衣襟上兩個空蕩蕩的位置,下樓的腳步變得無力起來。
我氣憤老媽的說法,覺得她的話語幾乎透着冷酷和殘忍,那是怒火的來源,但事實證明她所說的內容有我無法反駁的頑固性,這帶來了隨後久久退之不去的抑鬱。儘管根據報道,在城市的人均壽命已經達到了七十六的今天,三十放在其中還趕不上肚臍眼的位置,頂多算條露股低腰褲,但始終有個畫在此處的終點線,宣告了原來隨後四十幾年不過是一次無足輕重卻漫長的收尾工作。這種畸形的比例雖然被我堅定否定,卻正如老媽所代表的社會常識,我難以駁倒它們,唯有孤立地堅守自己的陣地。可悲的事我那些自信在別人看來無非是建立在“嘴硬”上的負隅頑抗,彷彿我其實心虛,我其實非常擔憂和害怕。我的“不信東風喚不回”最終仍會在他們的“零丁洋里嘆零丁”里沉沒凍結。
推開底層的防盜門后,我在草地上找了個石凳坐了一會,風衣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來自下屬的一條短訊用瞎了眼的大無畏狀態闖進我的靶心。
“盛姐,我發燒了,想請一天假。”
我還在“姐你娘”地按着鍵盤,手機提示又一條短訊進了信箱,於是我暫停了這邊的發泄,打開那則新內容。汪嵐三言兩語地詢問我某些文檔的存儲路徑,“如羲,我找了一大圈。”
真奇怪,我完全沒有關心她的小麻煩,而是一直盯着那個稱呼,然後很快打開所有手機短訊逐條瀏覽。除了老媽所發的那些從來不冠以人稱,居然,真相是,在我的收件箱裏“盛姐”用霍元甲暴打日本鬼子的絕對優勢戰勝了“小盛”或是“如羲”之類的草莽。
那麼,這就是現實吧,是我無法用意念讓它消失的一面牆。我閉上眼睛不看,它也依然在那裏,它不是魔法秀中的機關,在我自欺欺人的一腳踩油門後會掌聲四起地消失,等待我的不會是掌聲,只可能是四個彈出式氣囊在我臉上耍的一整套天馬流星拳。
那天之後,我和老媽陷入冷戰,幸好加長護翼立體凹槽的工作總是以天使的形象出來救人於測漏滲透。遠在資本主義世界的集團老總即將來到前線安慰我們這些敢死隊隊員,導致公司里人人都忙得肝火上升,混亂狀況如同城管來襲前的地鐵出口,連年近五十歲的副總經理葉在下巴上暴出兩三顆年輕真好的青春痘。至於我,每天入睡前端詳鏡子裏那張黃疸病似的臉,想了半天唯一有效的對策是把廁所里燈泡由黃色改成白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你比喻了!……”沒錯,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跟汪嵐壓根兒屬於同一級別的凄慘;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唉對啦,我交了個男友。”話筒那頭突然蹦出一句。
“是么?”我並不吃驚。
“之前在QQ群里認識的,搭了幾句感覺還不錯。”
“見過面了嗎?”
“剛吃完飯回來,除了他喝啤酒時嗆了一口讓我稍感反胃之外,別的還行吧。”
“哦哦是么,好,祝你成功。”我習慣性地看一眼牆上的掛歷。
如果說常人的戀愛是馬拉松,怎樣也要折騰個百八十里。那麼章聿的戀愛就是游泳,並且為蝶式,並且50米,世界紀錄保持在23秒之內,比“不要離開,馬上回來”的廣告插播更加簡短。經常我登機前她還是個快樂的單身女,飛機降落後便收到她的短訊彙報剛剛認領了新一任男友,而兩個星期過去,燦爛在機場迎接我通道盡頭的,仍舊是章聿單身女的快樂笑容,正和身旁操着毛主席口音的大叔熱絡地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