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畢業了,蝸租了
生活在畢業的時候轉了個彎。
從沒想過,
日後的歸宿,
就是那斑駁的牆面,
雜亂的街道,
還有一條污糟的小河。
Chapter01畢業了,蝸租了
周末,望湖鎮化工廠的家屬院裏,退了休的"碎嘴子"吳彩霞手裏捧着自家做的手擀麵,在單元門口吃着。她看見對樓一層的蔡慧蓮在自家後院下了自行車,好奇地問道:"蔡姐,你兒子畢業了吧。"她屁股下的馬扎和她嚼麵條的那張嘴交替着發出噪音,擾亂着本來平靜的午後。
掏出鑰匙準備開院門的蔡慧蓮停住了腳步,拄着身邊的自行車,大聲地回答道:"是啊,磊子今年畢業,就這個月一號,剛拿上了畢業證。"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充滿了自豪。
四年前,蔡慧蓮的兒子劉磊在小小的望湖鎮化工廠"放了顆衛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當時的情景,蔡慧蓮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紅色的橫幅高高地掛在宿舍區的唯一一條大路上,上面寫着"劉磊以612分考取了北京××大學"。
然而,這道橫幅卻來之不易。
由於望湖鎮地兒比較偏,整個鎮上就一所廠礦高中,名叫"望湖化工中學",所以中考後還繼續讀高中的學生不是去市裡上學,就是落到了這個學校。
那些去市裡上學的孩子,大部分是成績優異的,或者家裏有錢的。那年十五歲的劉磊中考失利,和市重點只差了一分,但就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分卻需要用九千多元來彌補。劉家不富裕,父親劉岳下了崗,在糧油店給人家打工,母親蔡慧蓮在化工廠給人家看鍋爐,一個月也就掙個七八百。九千多對於這樣的一個家庭來說就如同千斤巨石,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
那時的劉磊曾不止一次地在父母面前失聲痛哭,看着身邊的同學很多都去市裡就讀,自己卻要落到本科率不到百分之十的廠礦學校,他撕心裂肺。但是家貧難改,在望湖化工中學的三年裏,他的委屈被磨掉了,卻磨出了堅韌不拔的個性。在高三的幾次全市統考後,他經常給在市裡上重點的同學打電話,詢問他們的分數,通過比較來把握自己的真實水平,繼而鞭策自己更加努力地學習。
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劉磊以六百多分的成績擠過了高考的獨木橋,來到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拿到EMS來的錄取通知書的他無比高興,而當他走進校園,坐在寬敞的階梯教室里聽課學習時,他的高興轉化為對未來的無限嚮往。四年轉瞬即逝,在父母殷切的寄託中,他畢業了。
蔡慧蓮的腦子裏還想着當年街上那條火紅的橫幅,想著兒子錄取通知書那火紅的封皮,她的嘴角高高上揚,看着端着飯碗的吳彩霞,竟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優越感。
吳彩霞的兒子胡康常年在外,比劉磊小一屆,高中一畢業就出去外地打工了。周邊的鄰居每當談到蔡慧蓮優秀的兒子的時候準會順帶着奚落一下吳彩霞的兒子,說什麼"挨得這麼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是世事難料,今年過年胡康竟然開了輛萬事得六回家,兩三年的工夫,吳彩霞的兒子靠在內蒙古做毛料生意賺了不少錢。年三十的晚上,吳彩霞家的煙花鞭炮放得比誰家都足,樓前樓后都羨慕不已,可唯獨蔡慧蓮冷眼相看,想着象牙塔里的兒子定不會輸給樓后的這個沒上過大學的"傻小子",就像她現在面對吳彩霞一樣,腰板挺得筆直,像是在檢閱部隊的首長一般。
"那你家磊子有什麼打算?回來不?"吳彩霞邊吃邊問,嘴裏的東西還不停地往外濺。
"啥?回來?"蔡慧蓮像是聽到了什麼特大新聞,嘴張得老大,近乎叫道:"我家磊子才不回咱這破地兒呢。人家那是哪兒?皇城根兒!想當年皇帝待的地方。我家磊子說了,要在北京發展,不回來了,等有了錢把我老兩口一起接過去住。"
吳彩霞聽到蔡慧蓮又要開口炫耀,沒有往下接話,她吸進嘴裏最後的一根麵條兒,把屁股下的馬扎一合,邊轉身邊說:"回屋了,看我兒子給買的三十四寸大彩電咯。"
蔡慧蓮看着吳彩霞進了單元口,嘴巴撅了撅,低喃道:"就會拿彩電啊、錢啊的說事兒,低級。"她打開鎖,頂開門,把自行車推進院裏,從車筐里掏出剛買的一棵大白菜和一袋子土豆,嘆道,"菜趕上了肉的價錢,日子啊!"
屋裏,劉磊他爸劉岳正翻看着今天的報紙,那是市早報,這個家庭唯一訂閱的一份報刊。
"孩子他媽,回來了?"劉岳摘下眼鏡。其實根本不能用"摘"來形容他的動作,眼鏡的一條鏡腿斷了,所以看報的時候需要騰出一隻手來支住眼鏡。
"別光問,快幫我抬菜來。"
劉岳快速地走到老婆身邊,抱着菜走到廚房後放在地上,回頭對已經滿頭是汗的蔡慧蓮說:"剛看了報紙,說今年大學生就業很困難,不到七成啊,就連磊子他們學校也包括在內。"
蔡慧蓮有點不高興,她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珠,沒好氣地說:"咱磊子像就不了業的孩子嗎?連他高中老師都說劉磊一定有出息。"
劉岳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揪掉白菜外面發黑的菜葉,洗了,放到案板上拾掇着。嘴裏像是自言自語地念叨:"但願吧。我家磊子好福氣,一定沒問題。"
蔡慧蓮走近丈夫,邊叮囑着他把白菜能"利用"的部分都切進盆里,邊幫他繫上圍裙,說道:"老劉,放心吧。咱兒子咱自己能不知道?磊子從小就懂事、愛學習,錯不了的。"
劉岳正準備架鍋炒菜,聽到蔡慧蓮的話停了下來,用手把老婆腦門上剛才沒擦掉的汗珠抹乾凈了,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他心裏知道,在這個小小的不足六十平的屋子裏,孩子就是蔡慧蓮和自己的希望。
"哧啦",蔥花跌進油少得可憐的鍋里,騰起一股白煙,又一頓沒有一點葷腥的午飯來到了。
劉磊拖着個大皮箱向校門外走去。
他是最後一個離開寢室的。在走之前,他完成了室友交待的任務,用手機給宿舍的門拍了張照片,等日後通過郵件發給室友。他知道,手機里的相片此時是為了紀念而拍,卻會在日後用來祭奠逝去的青春。
天氣悶熱。
身邊,還在校園裏享受學生時光的學弟學妹們的臉上掛滿了稚氣的微笑,他提了提箱子的拉杆,挪了下背包帶在肩頭的位置,走到路邊,招手。
一輛出租停了下來,司機人不錯,幫他把行李放到了後備箱,他抱着背包坐在了副駕駛座上。
一個起步價,把劉磊帶離了學生時代的自己;十塊錢,終結了那千金都換不來的四年光陰。
車停了下來,旁邊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
在這裏落腳是劉磊早就計劃好的,然而當他腳觸地的一剎那,他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準備好,原因很簡單,兩個字——差距。
路坑坑窪窪,佈滿了塵土,汽車開走時把它們卷了起來,還有白色的膠袋,跟着車輪跑了一段后飛到了河面上,漂着。
在這裏,人的視覺、嗅覺、聽覺無一不在接受着考驗。
賣烤腸煎餅的小販那裏飄來的劣質油發出的刺鼻氣味合著地溝里散發的腐臭,令人作嘔。人群的熙熙攘攘、小販的吆喝、狗的亂吠聲不絕於耳。骯髒的路面、雜亂的建築物令人感到壓抑。
這是北京嗎?初看的人一定會問。
答案是肯定的,但我們無權詬病這裏的存在,因為它容納了一個龐大的群體——蟻族。
劉磊就是蟻族裏新進的一隻螞蟻,站在和學校迥然不同的世界裏。
他從車箱裏搬出箱子,放在路上。路雖然破,但還得繼續。
劉磊拖着箱子走向不知要在其中度過多少日夜的住處——一個掛着"朝陽學生公寓"招牌的三層小樓。
樓前的左右,開着三四家餐館,幾張油膩膩的桌子曝晒在太陽下,讓人懷疑它們是否能用來擺放供人下咽的飯菜。左邊最里的角落是一個公共廁所,隔着十幾米劉磊就聞到了從裏面散發出的臭味,不難想像,這裏已經很久沒人打掃過衛生了。他屏住呼吸快速地衝進樓里。
坐在樓口小屋裏的管理員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管理員是個鬍子留得老長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不知搬進搬出了多少和劉磊一樣的年輕人,在他眼裏,眼前這個背着重重行李、拖着大大箱子的男孩,不過是千萬住客中的一位,不管心懷夢想還是失望,都由於同類數量的龐大而變得渺小、卑微。
這裏似乎沒人為住戶的安全提供保障,甚至連樓道里的消防栓也不過是擺設,銹跡斑斑。雖然已經是十二點多了,但是從一些緊閉的門裏還傳出鼾聲,讓人聽着心煩意亂。
沒有了學校的規章制度,這裏實行的是男女混住。男生女生的宿舍可能相鄰,也可能就是對門。劉磊上樓時,三兩個提着水壺穿着睡衣的女孩兒上上下下,她們或是去樓下的開水房打水,或是從那裏返回。沒有打招呼,更沒有哪怕是半秒鐘的眼神逗留,劉磊如空氣一般走向目的地,那是三樓最裏邊的一間屋子,他的同學趙涵和兩個陌生人在那裏等他。
"你來了。"趙涵正在往門口的垃圾桶扔東西,看到劉磊艱難地走向自己,快速地迎了上去,接過了他手中的箱子,把他帶進了屋子。
屋子裏左右各是一張上下鋪的床位,和學校里的組合床不一樣,被人坐得"吱吱呀呀"的床板一定經不起大風大浪。這裏留給劉磊的是右邊的上鋪,上面還擺着一個結他。一個頭髮染得黃黃的男生見到來了新人,馬上將結他收了起來,笑着對劉磊說:"你好,我叫張文亮,睡你下鋪。"
"你好,你好。"劉磊想跟他握握手。但張文亮一直笑着,卻沒有伸出手來接應他。劉磊突然發現,自己太"官方"了,也許眼前的這個男孩從來都沒有用握手這種方式來迎接過別人。他把手重新定位了方向,卸下了自己的背包,放在自己的床位上,現在他還不想鋪床,他太累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凳子上。
"等!別!"另外一個陌生的男生叫了下,"那裏有水。"
劉磊只穿着單褲,瞬間感到了屁股上的陰涼。他馬上立身回視,那凳子果然濕了半邊,水已被自己剛才那一坐抹了開來。
"不好意思,今早洗臉,用這個凳子墊盆來着,沒顧得上擦。"說罷,那男生從床鋪邊的柜子裏拿出一捲紙,只撕了一小塊兒,在凳子面上沾了沾又抹了抹,然後說道:"坐吧。"
劉磊很尷尬。
從後來的交談中,劉磊得知,這個男生叫王洋,是四人里最早入住這間屋子的人。這個最早,可早得不是一點半點,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兩年了。比起在這裏住了三個月的張文亮和剛入住的趙涵與自己,劉磊看出了在他身上的滄桑,在他眼睛裏似乎總有股疲憊,被午後慵懶的陽光襯托得格外明顯。
劉磊休息片刻后,草草地收拾了下自己的床位。但當他想把自己的物品放在除了箱子的其他地方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利用的位置。門旁的兩個桌子上堆滿了雜物,有叫不上牌子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還有堆在一起的書籍。劉磊本是個愛乾淨的人,現在看到這樣的環境也只能將就着把箱子裏的東西重新碼了碼。
就在這時,張文亮彈起了結他。
是周杰倫的"世界末日"。
……
想哭來試探自己麻痹了沒
全世界好像只有我疲憊
無所謂反正難過就敷衍走一回
但願絕望和無奈遠走高飛
天灰灰會不會
讓我忘了你是誰
夜越黑夢違背
難追難回味
我的世界將被摧毀
也許事與願違
累不累睡不睡
單影無人相依偎
有誰肯安慰
我的世界將被摧毀
也許頹廢也是另一種美
劉磊還沒找到工作。
社會上把他的這種狀態定位為待業,然而劉磊心裏明白,"待業"兩個詞對於剛畢業的大學生,不過是裹着糖衣的苦藥丸,箇中滋味,只有經歷者自己知道。
在學校的時候,劉磊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兼職上。他幫人攢過電腦,當過家教,甚至還賣過廢品。那時,好多同學為了圖省事,把廢舊飲料瓶子和舊書本賣給每周來收一次廢品的校外人員,價錢是市場的二分之一。劉磊看這是個機會,自己搞了輛三輪車在樓下收廢品,比別人每個瓶子提了一分錢的價格。同學們看他是本校的學生,而且回收價錢高,所以都把廢品往他那兒送。特別是畢業前的那兩個月,他靠這個賺了些錢。雖然不多,但卻已經足夠支付在"朝陽學生公寓"半年的床位——1800元錢。
其實劉磊並不是非常缺錢,父母每個月還是會給他寄來四百元的生活費,但他是能存就存。在他沒能達成自己"把父母接到北京來享福"的願望前,他所能做的,就是減輕家庭的負擔,而正是這樣的想法,讓他住進了這一個月三百元的擁擠的小屋。
下午,劉磊和其他三個男人聊了起來。不到一會兒,便摸清了每個人的"底細"。
趙涵自不用多說,他是劉磊在大學的同學。雖然不是一個寢室,兩人斜對門,但是畢竟經常來往,在學校一起度過了四個年頭。趙涵家境也不富裕,工作也沒落下來,比起劉磊他的失落感更強,因為他還有個在讀高中的妹妹。他留在北京的原因和劉磊出奇的一致——家人的期望和自己的承諾。
張文亮是一個大專生,去年畢的業。四月份來到北京,沒有工作,在地下通道給人唱歌。今天他女朋友要來,所以沒有出去,而是不停地摩挲着手裏的手機,等着女朋友的短訊。
王洋是外地的本科生,來北京已經兩年了。起初是在中關村做推銷員,但是因為最笨,連續幾天一件東西都沒賣出去。最後在培訓機構學了三個月的軟件測試,現在正在望京的一家小私企工作,拿着兩千五的工資,雖然沒有女朋友,但生活還是很拮据。
比起張文亮和王洋,劉磊和趙涵似乎有優勢——他們畢竟是北京重點大學的應屆畢業生。
可是,優勢真的存在嗎?
在這小小的房間裏,能製造聲音的除了四人的嘴,一個結他還有王洋膝蓋上的神舟筆記本,似乎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以前在學校,劉磊他們宿舍還曾湊錢買過一台19寸的電視機。還記得06年的世界盃,那時是大一下學期,幾個小夥子和鄰舍的同學們圍着電視又喊又叫,好不快活。可是,現在,這種歲月一去不復返。
轉眼間,時間奔向了五點半,幾個男生的肚子都很餓了。比較外向的張文亮拿起了手機,準備訂餐。
"劉磊,你要什麼?"張文亮用指頭戳了下坐在身旁的劉磊。
劉磊剛剛還在對着水泥地面發獃,現在突然回過神來,問道:"都有什麼?"
"炒麵、炒飯、蓋飯,要什麼有什麼。"張文亮似乎很心疼自己的電話費,語速飛快。
"那就炒麵吧。"
趙涵要的是魚香茄子蓋飯。王洋還在注視着自己膝蓋上的電腦屏幕,懶懶地說了聲"木須肉",然後繼續敲擊着鍵盤。"木須肉"顯然是木須肉蓋飯,他顯然懶得多說"蓋飯"那兩個字。
不一會兒,送飯的來了。
劉磊去開門,母親從小就教育他在新環境裏要勤快一點兒。
門打開了。送飯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着拖鞋,光着腳。四雙一次性筷子插在她黑糊糊的上衣兜里,她看到開門的是個沒見過的人,把頭側移了幾公分,衝著坐在床沿上的張文亮笑了笑,把飯遞給了劉磊。顯然,她經常給這裏送飯,已經和屋裏的張文亮混熟了。
交了錢后,劉磊把飯放到了床中間的柜子上。要知道,把四盒飯放在柜子的面兒上着實不易,在移開了風油精盒子、裝着牙刷的牙缸后,他才找到足夠的位置。
四人開吃。
飯的味道很重,似乎在掩飾着什麼。劉磊的腦中浮現出中午下車時周邊髒亂的場景,想必口中的炒麵也源自其中。但他並沒有細想,這裏畢竟比不了學校的食堂,況且價格也就五六元錢。在沒找到工作的日子裏,劉磊想不出不吃這樣的外賣的原因。
飯吃到一半,張文亮的電話響了——是他的女朋友,剛從大興趕來。
張文亮把飯盒往旁邊一撂,說了聲再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磊硬着頭皮把手裏的炒麵全都塞進肚子裏,中間還碰到洗鍋刷子掉下來的毛,差點吃進嘴裏。他從屋子破爛的窗戶看着外面,天還很亮,小河的水依舊渾濁不堪,現在仔細觀察,真的和臭水溝一般,讓剛吃過飯的人十分反胃。
劉磊的手機震了兩下,是家裏來的電話。
他飛速地站起身來,走到樓道中,由於屋子在走廊盡頭,旁邊就有一個通風用的破窗戶,他站在窗戶前,小聲地說道:"喂?"
"磊子啊,怎麼樣了?搬到住的地方了嗎?"對面是母親的聲音,這時的父親劉岳一定在做菜,因為劉磊聽到了鐵鏟摩擦鍋底的聲音。
"挺好的,搬了。"劉磊違心地說,他又嗅到了窗外飄進來的難聞的味道。
"那就好。環境怎麼樣?你不是說和趙涵合租了間小屋嗎?"
劉磊想起了對母親的謊言,在訂房間時他就看到了朝陽學生公寓的破亂不堪,但害怕母親擔心,他只好說和同學趙涵兩個人合租了間單間兒住着。
"對啊,他還幫我搬東西來着。其實這裏離我學校不遠,離四環很近,挺方便的。"用"方便"這個詞來形容租住環境可不算騙人,這裏的確很熱鬧,雖然不敢恭維這裏的環境,但是不遠有一家大超市,小商小販也很多,吃的穿的都可以方便地買到。
電話那端突然傳來些嘈雜的聲音,原來是有人敲門了。劉岳看老婆在打電話,菜炒好還沒裝盤就在圍裙上蹭了蹭手,去開了門。原來是對家的梅姥姥,牽着六七歲的小外孫來串門兒來了。
"呵呵,梅姨,來了啊。"劉岳笑着把老人家迎了進來,可他沒看見,梅姥姥的小外孫正從自己的胳肢窩下鑽了過去,跑到了門口的電話機旁,好奇地看着打電話的蔡慧蓮。
"蛋兒別跑!"梅姥姥叫道,"沒看見你蔡嬸兒在打電話嗎?進門也沒禮貌,叔叔嬸嬸都不叫。"
"沒事兒,小孩子嘛!"劉岳把桌上的一條腿兒眼鏡收到盒子裏放了起來,和梅姥姥一起坐在了沙發上。
"慧蓮在給磊子打電話呢。"劉岳解釋道。
那小傢伙聽到"磊子"兩個字更好奇了,他不停地往蔡慧蓮身上湊,好像非要聽到母子倆的對話不可。
蔡慧蓮看到梅姥姥可愛的外孫子,對電話那端的劉磊說:"快和蛋兒說說話吧。"
"蛋兒?"劉磊想到了那每年寒暑假回來時都要纏着自己玩的對家的小男孩兒,記起了他那肉肉的臉頰和大大的雙眼。
"來,跟你磊子哥哥說說話。"蔡慧蓮把電話遞給了蛋兒。
蛋兒個頭比同齡人小很多,幾乎像抱着一樣接過電話,大聲叫道:"磊子哥哥,磊子哥哥。"
"嘿,蛋兒啊,怎麼樣?你姥姥還好吧?"
"好!我姥姥可好着呢。"蛋兒回頭看看梅姥姥,此時她的臉上正泛着微笑,蛋兒接著說:"磊子哥哥,你咋不回來呢,我每個暑假都等你回來陪我玩呢。"
"我畢業了啊,蛋兒。在北京工作,就不回去了。"
聽到劉磊說在北京工作,蛋兒來了興緻:"哥哥好厲害啊,在北京工作。我以後長大了也要去北京,去找磊子哥哥。"
這話把劉家屋子裏的三個大人說得笑了起來,蔡慧蓮摸了摸蛋兒的頭,捏捏他的小臉,心裏十分喜歡這小孩兒。可他們都不知道,其實劉磊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是那麼的蒼白。
在工作這個問題上,劉磊確實又欺騙了父母,現在又多了一老一少。他很痛苦,但又不敢說。半個月前,他騙父母說自己已經找好了一家公司,正在實習,可是否在工作只有他自己知道。劉磊已經近乎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交了床位費后,他的銀行卡里只剩下了不到一千元。他要儘快找到工作,為了自己,也為瞭望湖鎮裏的家人。
又說了一會兒,劉磊掛斷掉了手機。放下電話的時候,母親問他是否困難,要不再給他匯些錢,但是被劉磊拒絕了。他挪到宿舍里,平躺在張文亮的床上,看着生鏽的床架和懸在天花板上被窗外的風吹得來回晃的電燈泡,長長地嘆了口氣。
艱苦歲月來臨。
張文亮回來了,牽着自己的女朋友。
這女孩兒叫龍秋,八八年生的,所以姓龍也屬龍,雖比劉磊小一歲,看上去卻十分成熟,像是經歷過什麼。她的衣服很光鮮,但光鮮中充滿了劣質,手袋上寫着毛了邊的LV,假得有點離譜。當她走進小屋的時候,屋裏只有劉磊一人躺在床上,趙涵去旁邊的網吧上網去了,王洋也外出辦事。劉磊見兩人進了屋子,看了看張文亮的雙眼,知道自己是個多餘的人物,所以沒等張文亮給女友介紹自己,就道了聲再見,出了門。
他沿着河堤的東岸向前走,時間已經是八點多鐘了,路上的行人比下午還要多。除了賣小吃的商販,還有賣衣服的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這些人有的是以此為生,有的是在校的學生——因為河的對岸就是一所高校。在大學兼職無數的劉磊知道,這些路邊的叫賣聲,傳遞的不過是一種生存方式罷了,就和自己收廢品一樣,但是目的已然不同:那時的兼職可能只是為了學費、為了生活,而這群身邊的商販卻是為了房租、為了食物、為了生存。
劉磊的腦中還念念不忘母親在電話中對自己說的那些話,話雖不多,卻字字透着對自己的期望。他知道,現在說自己已經令家人失望還為時太早,畢竟剛出校門,路還很長。他走過了兩家髮廊,三家旅館和四五家與他住處極其相似的學生公寓,最終到了一個還算比較清靜的地方,找了個突起的石階坐了下來,看着眼前的這條散發著異味兒的小河。
這條河叫小月河,很美的名字。
至於為什麼這條如臭水溝一般的河卻有這樣詩意的名字,劉磊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是因為周邊都是學校,學生們的文人雅興無所寄託,才給這條不起眼的小河賜了這麼一個美麗的名字。
他不停地呼扇着周圍的空氣,旨在趕走身邊的蚊子,污糟的河水也許就是蚊蟲的來源。他順着河道往南看去,母校就在河旁路的盡頭,讓人有種物是人非的落寞,曾幾何時自己也騎着自行車在周邊的高校裡外來回穿梭,也看到過這條小河。那時候,劉磊還是在校學生,從沒想過河堤旁的學生公寓將會是自己暫時的歸宿。而現在,當他坐在河邊,看着對岸三五成群閑逛的大學生們,已然和自己交換了位置,狹窄的小月河,恰恰就是夢想與現實的屏障。
劉磊突然想到了四月份得知考研失敗后的那段日子,他在寢室圈了兩天才緩過了那失望的神經。四月份之前的他是如此的自信,還記得年初學校開就業輔導課程的時候,他在坐席里看着雜誌,不時還把目光遊離到窗戶外面,暢想還將繼續兩三年的學生時光。但當複試線公佈,知道自己以幾分之差永訣於研究生之路后,他是如此心灰意冷。好在,他經歷過中學時那類似的傷痛,最終還是選擇了找工作,在金融危機下和"就業"這兩個字宣戰。而這一戰持續到了七月畢業,並且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劉磊知道,現在所能奉行的原則很簡單,那就是"堅持"。
他從錢包里拿出畢業時全宿舍拍的照片,背景是學校的體育館。照片里每個人都穿着學士服,頭上頂着學士帽,大家都做着鬼臉,嘻嘻哈哈地笑着。給他們拍照的是照片中那個大個子的爸爸,正準備拍完照請兒子全宿舍的人去外面吃一頓。大個子叫裴曉明,是北京人,家裏比較有錢,所以畢業前的聚餐就從照完相后揭開了序幕。
照片中最瘦最小的那個短髮男生叫韓奎,已經拿到了簽證,準備去美國留學,他算是劉磊最好的哥們兒,可是一個多月後,他就要乘飛機離開中國,去尋找自己的夢想了。
還有兩個個頭兒中等的男生,和裴曉明都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皮膚黝黑的那個叫王歡,另一個叫林雪濤。兩人都來自農村,並且家境都不富裕,貸款上的大學。考上研究生讓他們異常興奮,劉磊現在還記得當時兩個給家裏打電話時臉上激動的神情。
再有就是分別站在左右兩端的劉磊和李空儒了。李空儒是第一個離開寢室的,他選擇了回老家,因為考上了地方公務員。
對未來的擔憂在照相的那個瞬間就已經可以看了出來。劉磊的眼睛似乎和張開的嘴極不協調,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小月河畔的學生公寓將是自己的下一個驛站。
劉磊收起照片,站了起來,順着河堤繼續走。在前面的橋上,他停了下來,本想過橋看看,但還是退了幾步。他看看已經離得很遠的住處,搖了搖頭,順着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夜晚的公寓周圍,臭氣更加明顯,也許是因為昏暗的環境讓人的嗅覺更專註。他慢慢地上了樓,回到屋子。
趙涵和王洋都回來了,張文亮和他的女友坐在床上,四個人交談甚歡,見到劉磊回來,他們像是看到了救星。
"劉磊,玩會兒撲克吧,我們升級三缺一。"
劉磊知道三缺一的原因,那就是還在自己床頭敲電腦的王洋。他笑道:"好吧,來兩局,不過可不能太晚。趙涵,你別忘了,明天還有面試呢。"
趙涵點頭同意。
幾個人玩到十點多點兒,劉磊有些困了,今天搬家耗了他不少體力。他放下了手中的牌,招呼趙涵一起睡覺了。
王洋明天還要上班,於是配合地把燈關上了,而這時,讓劉磊尷尬的事情出現了:那個叫龍秋的女孩兒竟然沒走,和張文亮睡在了一張床上。
"怎麼可以這樣?"劉磊想着。以前在學校里,男女生都是分樓入住的,現在來了朝陽學生公寓,異性宿舍交雜不說,難道連人都可以混住?但是想到龍秋是從大興趕來的,也許沒安排好,劉磊也就沒太在意,他把頭背向牆,帶着一天勞頓留下的倦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半夜裏,劉磊醒了過來,不是因為做了什麼噩夢,也不是因為想上廁所,而是因為他的床在不停地"吱吱呀呀"地響着。他聽到了下鋪張文亮和他女友的喘息聲,也聽到了身體和被子摩挲的聲音。
劉磊無語了,他調了個身子,把臉面向對面的鋪位,趙涵和王洋睡得正沉,打着微鼾。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他知道床下正在進行着什麼,也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性,畢竟是生活的一部分。
劉磊明白,張文亮和他的女友已經把動作放得很輕了,當他翻身的時候,下鋪突然停止了動靜。頓感尷尬的他故意裝作還在睡眠狀態,假模假式地"吧嘰"了兩下嘴,均勻了下呼吸,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下鋪的聲響又繼續了。
劉磊能想像到兩人因為怕發出響聲而憋得通紅的臉,他看着窗帘縫邊露進來的月光,心裏感嘆着:偌大的北京城已經讓他們這群"螞蟻"壓抑得太久了。換作那住在大房子裏,睡在大床上的有錢人是無法想像這樣的生活的,他們也許會給床下的兩個人安上"齷齪"的標籤,但他們不知道,這就是蟻族的生活——即便是性,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唯恐讓同屋的其他人知道。
劉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他只記得腦子裏像幻燈片一樣放映着大學裏的寢室生活,一張、兩張……直到幻化成夢境中的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