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無論這世界上少了誰,其實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1
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漫長的四年。
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時間的黑洞裏的,好像是種子,又像是塵埃。
恍然間好像昨天晚上閉上眼睛睡了一覺,醒來后什麼都變了,她卻還沉醉在以前的夢中沒有醒過來。
在北京的那四年裏,她做過很多工作,大多是私營的企業。這樣兜兜轉轉,一個人,偶爾也會兩個,有時候也會寂寞,大多的時候都是空虛的。
好像離開F城的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裏突然死去了。
已經死去了。
過去的再也回不去了。
偶爾也想哭,想着他懷裏是不是換了其他的人,想得厲害了就發發獃,也就熬過去了。
無聊時她喜歡看些韓國肥皂偶像劇,看着裏面漂亮的男女誇張的表演,和女主角痛哭流涕地說著:“哥,你想讓我死嗎?沒有你我會死的。”
無數的十三四歲的小女生在貼吧里發帖說,XX那段表白好感人,我都哭了。
那樣的對白配上這樣的感悟,也怪不得她這樣的老人家會為老不尊,抱着抱枕在電腦另一邊笑得快趴到桌子底下去了。
無論這世界上少了誰,其實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還是會像以前那樣微笑,努力地工作,周末打牙祭,唱KTV,和同事討論當季的漂亮衣服和化妝品,被真誠的眼睛盯着的時候還會感動。
沐浴在陽光下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變,只是在夜裏偶爾醒來,似夢非夢之間還是覺得要趕快睡覺,明天打起精神,用最好的狀態去見那個最愛的男孩。
徹底清醒後會失眠,翻來覆去,數綿羊,數大象,數恐龍。
可是還是會活不下去。
無論多辛苦也想要更加漂亮地活下去。
只是這世上有一帆風順也有事與願違,她離開北京時,身上只有不到五位數的存款。陶林織跟她不一樣,在公司里做主管,跟公司老闆搞辦公室戀情,聽起來就轟轟烈烈。回到F城的一切都是好友陶林織操辦的。容青可記得自己以前還是個挺驕傲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樣些驕傲也都丟棄了,有點兒灰頭土臉的,沒什麼脾氣,年齡也不小了。
怎麼說呢,髒兮兮的,連自己都有點兒嫌棄。
這麼想着,不免有些唏噓不已。
“可可,對不起啊,堵車。”陶林織打斷她。
“沒事,我才抽了兩支煙。”容青可把煙屁股隨意地往台階上一擰,拍拍灰站起來,“快點兒吧,剛才班長都給我打了兩次電話了,一個大男人還是那麼婆婆媽媽的。”
用陶林織的話說,大學同學聚會怎麼能少了我們這兩朵天山雪蓮。
容青可翻了翻白眼,想起來這個稱號還是當時班上的男生給封的,一開始陶林織還挺得意,結果有一次偶爾在網上看到了天山雪蓮的真容。她氣得跳腳,差點兒脫離地球引力,第二天衝進班裏就開罵:“你們這群兔崽子,你們的眼睛長屁股上了吧,竟然說我們兩個大美女像空心菜!”
2
因為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麼事情該說,什麼事情不該說。
看見容青可,四年前的事情大家都選擇閉口不提,就連當時也幸災樂禍的女生都只有重聚時的喜悅。畢竟人都是戀舊的,關係不怎樣的同學也跑上來給個擁抱,說兩句變漂亮啦,討厭死了,怎麼氣質都變好了!
即使知道這都是漂亮話,她也覺得開心,在酒店的大包廂里吃過飯又去頂樓的KTV里唱歌。
以前假小子一樣的女生帶了三歲的孩子,長得還素安清秀的男生胖成了貨真價實的中年人,這樣的變化都讓人覺得陌生得可怕。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那個和矮子長得很是可愛,被一群女人圍着捏來捏去,都想要孩子手中的按支棒棒糖。孩子在許多怪阿姨中轉了一圈,跑到坐在最邊上的阿姨身邊。
容青可看着手中的棒棒糖不知道該不該還給他,孩子興沖沖地催促她:“吃啊,巧克力的哦。”
周圍都是一邊連聲叫着“小色狼”、“完啦,挑女人的品位有夠刁啊”、“容青可果真吸引幼齒啊”,最後那句話無疑讓全部人都僵了一下,好在孩子不正經的媽跟着起鬨:“小嘉,小可阿姨漂亮嗎?”
小嘉大聲回答:“漂亮!”
無良媽媽繼續誘哄無知小男生:“那等小嘉長大了把小可阿姨娶回家好不好?”
小嘉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無良的怪阿姨們都大笑起來,紛紛喊着“容青可,你就從了吧,你可是連聘禮都收下了啊”。容青可在眾目睽睽下剝下糖紙,慢慢地吃着她的“聘禮”,嗯,還挺甜的。接着小嘉便被對面喝酒的怪叔叔們攬過去進行“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了。
好熱鬧。
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容青可覺得自己彷彿重新復活了一樣,陶林織點歌讓她去唱,她也沒推辭,選了首英文歌《Aplacenearby》,中文名字叫《天堂若比鄰》。音樂聲緩緩流淌,她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變得空曠無比,就好象站在草原上,除了起伏的長草和天上悠閑的雲,空無一物。
時間的空洞裏抽出細長的嫩芽,慢慢地纏繞住了她的手指。
所有的傷心和難過都煙消雲散似的。
連疼痛都變得遙遠陌生,像是從來沒見過它的模樣。
容青可唱完回過頭,朝好友微微一笑,陶林織的眼睛裏滿是淚水。
“你啊,又不是十七八歲,現在上初中的孩子大概都快叫你阿姨了,還哭啊哭的,真是……”
‘靠,又不是叫奶奶!”
“唉,叫奶奶就真該哭了。”
兩個人手挽手跑到KTV外面的樓梯口坐着鬥嘴陶林織一邊抹眼淚一邊哼哼着:“你現在倒修鍊成老妖精了,唱那種慘兮兮的歌,故意讓我難過不是?”
“那種歌哪裏慘兮兮了?裏面有句歌詞是‘天堂是個很近的地方,所以沒有必要說再見,我想要告訴你不要哭泣,我一直在你身邊’嘛!”
“少來,更嚇人!”陶林織胡亂用手背抹着臉,不防水的睫毛膏讓她變成國寶。
容青可好笑地看着她,有掏出手絹幫她一點一點地擦乾淨。過了半晌,陶林織突然說:“你覺得那個林醫生怎麼樣?”
“林梓桐?很好啊。”
“我覺得他對你很不錯。”陶林織繼續說。
“所以呢?”
“你也該考慮下個人問題了吧?”
“我考慮了,也找過,沒戲!”容青可驚得一頭冷汗,“可別提林梓桐,我要是落在他手裏,我還有活路嗎?現在就沒事往我家跑,拎着那些湯湯水水,沒事就把我當豬喂。我不吃也不行,凶得要死,簡直跟以前的小鏡不是一個檔次……”
“……”
“啊,我們快回去吧。”容青可訕訕地笑了笑。
其實容青可與林梓桐之間並沒有什麼曖昧。
只是林梓桐沒事就拎着湯水往這邊跑,只要林梓桐一個電話,她就要任勞任怨地跑到醫院去給他送午飯。林梓桐晚上加班時,她如果沒事,一個電話過去,她就要任勞任怨地跑去當免費陪聊。
好在容青可淡定慣了,有時林梓桐在人多的護士室里很賤地幫她撩個頭髮,擰擰臉頰什麼的,她也就當做是被德國牧羊犬撓了一下。
醫院裏的年輕小護士的眼睛都跟那手術刀似的,沒事就扎她兩下。像現在這樣和林梓桐躲在他的休息室里抽煙,聽見外面兩個小護士評論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還覺得挺新鮮。
“我剛才看見那個殘廢女人又來了,又干又癟的,整個一殭屍新娘的真人版,這會兒應該和林梓桐跑哪裏甜蜜去了,不是我說啊,林主任的品位真是……”
“別說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沒長腦子,今天她拎了蛋糕來,還給了小張一個。小張快恨死她了,都不願意答理她,她還能笑成那樣。”小護士把葡萄糖和注射劑放進托盤裏,“走吧走吧,林主任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
外面傳來關門的聲音,接着便是一片寂靜。
容青可把貼在門上的耳朵拉回來,聳了聳鼻子,往床上一躺:“嘖嘖,林梓桐啊,你們醫院這些女護士放出去當選秀評委,個個都比都比包XX毒舌,你信不信?”
“怎麼了,現在覺得人言可畏了?”林梓桐從一堆病例表中抬起頭來,接着便指着她沒骨頭的德行囔囔,“你別一副七老八十的樣子,走到哪裏躺哪裏,給我坐好!”
“林主任,你就愛護一下殘疾人吧。”她半眯着眼睛,“你看看什麼時候你快點兒找個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讓我這個人肉盾牌下崗。倒不是小的不肯知恩圖報,你也看見了,那些孩子根本不服我呀,你要找也找個年輕漂亮又四肢健全的……”
她自顧自地說著沒聽見林梓桐的聲音,她一睜眼嚇了一跳,林梓桐正把胳膊在她的頭兩側,一雙眼睛又黑又深,正在慢慢地數她的睫毛。
“喂喂……林梓桐你別飢不擇食啊……”
容青可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皮膚偏白,有點兒不健康,但是嘴唇卻是好看的粉色。她很清瘦,若稍走快點就能看出其中一條腿不靈便。其實她有種孱弱的病態美,只是她自己不覺得。
“可可,你真的很好,你不要這麼說自己。”
“哼,那你怎麼不娶我?”
“等你這句話呢,快滾回家去拿戶口本!”
比瘋她也比不過林梓桐,容青可鬱悶地嘆口氣,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她對林梓桐不是沒有感情,這幾年裏,從她出事住院到離開F城,若沒有林梓桐的幫助,她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叔叔得了癌症住院治療后,她都是把薪水匯給林梓桐,讓他把錢算進醫藥費里,一直到去年叔叔去世為止。
她所經歷的一切,他是見證者,因為太熟悉對方了,所以比起情人還是做死黨比較合適。
“你別在這裏給我裝殘廢,快去把我老媽燉的湯喝光去……”
“我不要,你自己怎麼不喝!”
“廢話,她是中醫,每次都加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藥材,那麼難喝我怎麼喝得下去!”
“媽的,你想做好兒子還連累我!”
“你是她兒媳婦嘛。”
“林梓桐你生兒子沒**!”
“……”
一個枕頭飛過來,她翻了個身子舒舒服服地睡過去。醒來已經是深夜,手背上扎着針,瓶子裏的液體只剩下一點點。林梓桐應該去巡房了,她又迷糊了一會兒,林梓桐推門進來,利落地拔針,用小棉球按住她的手背。
“你給我打的什麼針?安樂死?”
“想得美,是滅鼠強。”他頓了頓又說,“增強免疫力的,你最近老是感冒。”
“你家的小護士扎的?”
“我怕她們給你全身都紮上了針頭,裏面還加滅鼠強。”
“哈哈!”
這已經是初冬,這座南北交界的城市,冬天的濕冷能深入骨髓。林梓桐往她的左腿貼了個暖暖寶,又用圍巾把她包好,這才放她出門。除了夜店,只有醫院的夜晚還是熱鬧的,剛出大廳就看見120的急救車停在門口,穿着白袍的醫生護士從車上抬下來一個血跡斑斑的人。
她看也不敢看,匆匆地往外走,大腦一片空白。
昨天看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白天時下了雨,到了晚上果真開始下雪。雪花又薄又輕,落在地上就融化了,黑色和白色交融的世界。她縮着脖子站在醫院門口等出租車時,聽見身後一個稚嫩的童聲:“爹地,我要吃烤紅薯。”
“今天下雪,賣烤紅薯的阿姨沒來,回家讓你舅舅給你烤去。”
“嗯,舅舅怎麼還不來?”
“今天下大雪啊,舅舅開車要小心……”
“哦,那舅舅為什麼不早點兒出門啊?”
小孩子總是那麼多為什麼,幸好她不怎麼討小孩喜歡。記得以前在北京時,有個同事帶孩子去上班,其中一個受孩子喜歡的好好阿姨都快被小孩子的問題逼瘋了,笑得臉都僵了。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好笑,其實很簡單,只要她冷冷地看一眼,小孩子基本上就能聯想到虎姑婆之類的夜間生物。
身後的小孩子還在沒完沒了,她心裏罵了句“死小孩”,沒想卻和身後的人的聲音重疊了:“死小孩!怎麼就跟着我的時候那麼多事!下次感冒讓你媽帶你來!”
本以為小孩肯定被凶得大哭,沒想到過了半晌,她聽見小孩幽幽地說:“爹地……我怕你寂寞……”
容青可一個忍不住“撲哧”一聲,差點兒從路邊栽下去,笑得不行地扭過頭看這個有趣的小孩。
接着她的笑容就僵在臉上。
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臉上還有那種讓人迷戀的天真,還是那雙溫潤的黑色的如貓一樣的眼睛,被睫毛掩蓋住,像藏着什麼秘密。原本有點兒圓的下巴尖下去,有稜有角地藏在開司米圍巾里。
身上穿了件淺灰色的雙排扣羊毛大衣,長度及膝蓋,露出來的小腿又長又直。
蘇鏡希還是那麼美好,受上天的眷顧,被雕刻成一個更加優秀的男人,而她就像是舊毛衣上拆下來的毛線,再怎麼擺弄也是一團糟。
4
蘇鏡希從來從沒想到會這樣遇見她。
即使想過在路上偶遇,大概也會裝作沒看見,低頭走過去。這種情況預想過很多次,可是他知道她並不在這座城市裏,要偶遇也要去首都。可是如今她離自己只有三步遠,他都忘記了她笑的樣子,她回頭卻是笑着的。
如同一隻蝴蝶停在薄荷草上,抖着美麗的羽翼。他覺得喉嚨里如塞了一團棉花,眼睛發澀,什麼也說不出來。懷裏的孩子只能用力攬緊了他的脖子,才不至於從他的懷裏滑下來。
“你兒子……”容青可看着那個漂亮的男孩子,笑了笑,“好可愛。”
“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個多月了。”容青可往耳後攏了攏頭髮,解釋說,“我有個朋友加夜班,我來給他送便當的。”
“哦。”蘇鏡希垂下長睫毛,彬彬有禮,客套地問,“你的腿完全好了嗎?”
“腿?”她又笑了,那時她撞得那麼嚴重,他都沒來看一眼,這麼想着又矯情地心酸了一下,“嗯,早就好了,勞你費心了。”
他跟她四年沒見,難道只是為了聽她說一句“勞你費心”嗎?
蘇鏡希被刺了一下,頓時連呼吸都不平穩了。一輛寶藍色的轎車停在醫院門口,車窗打開了,露出安陽純淵淡然的臉。
“不好意思,先走一步了。”蘇鏡希對懷裏的孩子說,“小哲,跟阿姨再見。”
小哲乖乖地揮了揮手:“阿姨再見!”
安陽純淵沖她點了點頭,她微微垂下眼,車門打開了,車門又關上。她看見小哲從後面爬到前面,高興地給舅舅獻吻。而蘇鏡希坐在後座,低着頭,根本沒回頭看她一眼。她覺得臉上的笑容都快維持不下去了,成年人的虛偽,她用了那麼久也只學到一點兒皮毛。
安陽純淵在後視鏡里看見容青可鑽進一輛出租車,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蘇鏡希扭頭看着窗外托着下巴,滿臉都是強忍着快哭的表情。小哲小小年紀就懂得察言觀色,坐在旁邊苦着一張臉不說話,不多會兒就頭一歪躺在他爹地的大腿上睡著了。他低頭看着小哲,又從後視鏡里看到安陽純淵似笑非笑的臉。
“現在看她好好的,你不是應該放下一切,開始新的生活嗎?”
蘇鏡希搖搖頭,摸着孩子柔軟的頭髮,獃獃地說:“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也有小哲這麼大了。”
四年前,容青可在去醫院做手術的路上遇見蘭禮中學的學生。是個叫方敏的女孩子和,很喜歡蘇念,五六個女孩子騎着電單車去玩,偶然遇見她了,便一路上跟着冷嘲熱諷。蘇鏡希知道容青可雖然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卻也不是肯嘴上吃虧的人。結果那個女孩子惱羞成怒,猛地一擰加速當,頭腦發熱就撞了過去。
爸爸把他關在房間裏,就像關蘇念那樣,他砸了屋子裏所有能砸的東西,絕食、抗議,怎麼都沒有用。
終於還是陶林織跑到蘇家,隔着門對他說:“可可讓我帶個話,你不用鬧了,她根本不想見你,她恨死你了,躲你都來不及了,請你不想要再打擾她的生活好嗎?”
她的心真狠!
這是懲罰。他不去打擾她,整整一年,他不說話,也不出門,害怕看見陽光,也不想見人,除了睡覺什麼都不想做。再怎麼好的身體因為不在意,也就被折騰壞了,嚴重的胃潰瘍,最後不得已切了三分之二的胃——直到春緋和阿澈的孩子出生。
夏緋哲在他面前一點一點地長大,對他笑,揪着他的衣襟不放,顫巍巍地學走路。有一天他正把小哲抱到澡盆里,往裏面丟小鴨子,孩子突然張口叫了聲“爹地”。
所有刻意去遺忘去忽略的過去,全部都湧上來,連同他愛的人看着他時溫暖的眼神,那不是假的。在小哲的笑容里,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澡盆邊上大哭起來。
從那以後他又開始憎恨她。
其實也不知道要憎恨什麼,似乎只有心裏那點兒隱約的恨意和厭惡才能讓他活下去。無論多年辛苦也想漂亮地活下去,讓那個人看見,讓那個人痛苦,讓那個人後悔。
可是她再見他時是笑着的,還能雲淡風輕地說一句“你兒子好可愛”。
她,果真一點兒都不在乎他。
那一瞬間,他差點兒哭了,也只是差點兒,在她面前擺出怨夫的姿態,那就太好笑了。蘇鏡希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沒放下,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放下。
5
雪斷斷續續地下了幾天,白天出了會兒太陽,晚上又接着下起雪。路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冰,不時能看見走在路邊的人,突然摔個四腳朝天,爬都爬不起來。容青可堅持去上班,越是害怕跌倒,兩條腿便糾結得像麻花,摔倒的樣子自然也好看不到哪裏去。
看見路過的人都拚命忍住笑的樣子,她也不在意,反正臉皮厚,拖着疼得發顫的左腿坐在路邊休息,被冷風一吹又頭痛欲裂,乾脆掏出一支煙顫巍巍地點燃。不多會兒便有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問她是不是崴了腳之類。
她搖了搖頭,知道自己坐在這裏也挺嚇人的,打了輛車回到公寓。司機師傅沒有零錢找,她的零錢不夠,正糾結着,卻看見有人敲了敲窗戶,把錢遞進來。
容青可有點兒恍惚,即使眼前的大男孩變化不小,那雙狹長秀麗的狐狸眼卻也忘不了。
他將近一米八個子,站在她面前,陌生得讓她不敢靠近,也覺得有點兒害怕。他現在已經是大狐狸了,以前尚且那麼鋒利,如今呢?不行了,她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健康朝氣蓬勃的年輕女生了,經不起什麼折騰。
蘇念並不激動,看了看她的腿,蹲下身:“可可,我背你。”
“不,不用了。”她後退一步,蘇念卻不容拒絕地拉過她的胳膊,很輕鬆地把她背起來,“可可,你不要怕我。”這句話說得挺委屈的。
容青可要是十七歲的懷春少女,肯定就心軟成棉花糖,但是她也算是經歷過風浪的人,總會長几個心眼。把蘇念當小孩子會吃虧的。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我跟小織姐姐一直有聯繫。”蘇念想了想後補充道,“其實你在哪裏,做什麼,我一直都知道。”
陶林織,你這個叛徒,你這個見色忘友的傢伙!我腦子進水了才會相信你!你這個屢教不改的渾蛋女人!
蘇念忍不住“撲哧”笑了:“你別在心裏罵她,是我纏得她沒辦法,而且我也答應她不打擾你。這麼多年我都做到了。”
“我在北京的時候你也知道?”
“我去看過你,你換第三份工作的時候,住在地下室里,你拎着從小區門口買的盒飯回家。”
“你小子是FBI啊!你饒了我行不行,我欠你們家的啊,你還讓不讓人活!”容青可掙紮起來。
“可可,你別這樣,我和以前不一樣了,你就再相信我一次不行嗎?”
容青可放棄跟他溝通,反正說也說不過他,打也打不過他。以前明明是被他糾纏,卻被說成她引誘國家幼苗。這種事情如果非要說出個誰是誰非也沒意思,這種莫名其妙的清白證明起來也沒什麼意思,也沒人在乎。
她隨意地往沙發上一躺,把腿包在毯子裏,蘇念蹭過來,她皺了皺眉,見他眉眼之間都是小心翼翼,像是她又欺負小孩子似的,就嘆了口氣,隨他去了。她的後腦受過傷,總有些零零碎碎的後遺症,染上了許多老人家才有的習慣。頭枕在蘇念的腿上,頭部的穴位被不輕不重地按摩着,頓時又迷迷糊糊地想睡。
“可可,我今天來找你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我哥。”蘇念說。
“嗯。”容青可想着這敢情是來傷口上撒鹽來了,也不想失態,“我見過你侄子,挺可愛的。”
“小哲?”
“你還有幾個侄子?”
蘇念沒說話,容青可覺得心裏又有些模模糊糊的疼了,如果她的孩子還在,說不定那天就能上演一出異母兄弟偶然想見的狗血劇,蘇鏡希說不定會懊悔得去卧軌,想起他的表情,她就想笑。
“你笑什麼?”她笑得太悲傷,蘇念心裏有些難過,“我想讓你去看看我哥。”
“幹嗎?看人家夫妻恩愛?你就不怕我一受刺激就接受你,然後我跟蘇鏡希舊情難忘,把你們家搞得雞飛狗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你成語學得比我好。”蘇念嘆口氣。
“謝謝啊。”她又笑了,只覺得疲憊,她猜不透蘇念的想法,又害怕他的手段,只能沒出息地服軟,“蘇念,別來找我了,我看見你就會想死他。”
“那你看見他能想起我嗎?”
她想了想輕輕地“嗯”了一聲。蘇念馬上就笑了,抿着一臉的天真。容青可不知道這種天真的真實度有多少,只能皺着眉,用力地去回味,可是想得太多了腦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你去看看我哥吧,他又住院了,還是厭食。”
容青可惶惶然地抬頭,清楚地聽見了那個“又”字。
“是見了你才這樣的。”
這句話在她的腦子裏自動轉化成“都是你害的”。她有點兒不明白了,為什麼又是因為她。別人的心都是肉長的,都是會被刺傷的,那麼她的心就是千年化石嗎?
“你小聲點兒,小鏡還在睡……”
“讓他睡死好了!”
“黎空……”安陽純淵聲音裏帶了點兒警告。
“為了一個女人半死不活的,沒半點兒出息。”黎空越說越過癮,“我就看不出那個容青可哪裏好,值得他痴情到茶飯不思,還學女人敢給我生病,他還是不是個男人啊?”
蘇鏡希睜開眼睛,咬牙切齒地說:“我是不是男人,你要不要來檢查一下?”
“好啊!”
“算了,比不要臉我比不過你。”
他們兩個吵嘴已經吵了好多年了,安陽純淵也見怪不怪。食盒裏的飯菜很精細,每樣菜只有一點兒,做得很精緻,做出各種小動物的造型,顏色豐富,米飯上還有用海苔貼的笑臉。
蘇鏡希看了一眼就覺得臉上掛不住:“你們確定這不是小哲的營養午餐?”
“阿姨說了,做得漂亮點兒你吃起來也有胃口。”
“我不想吃。”
“小鏡……”安陽純淵皺了皺眉。
“你別管他,我看他那三分之一的胃也不想要了,全切了算了。”黎空似笑非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倆在這裏哄孩子呢。”
蘇鏡希什麼都說不出了,扭頭看着窗外。他知道安陽純淵看見他的樣子不好受,黎空冷嘲熱諷也是恨鐵不成鋼。可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吃不下東西,自從見了她以後,本來被小哲填滿的那種充實感已經不存在了,心裏空蕩蕩的,涼涼的,什麼風都能吹進來。
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兩年前安陽純淵與橘梗分手后他就退出了娛樂圈,黎空也不做經紀人了,兩個人把錢湊起來開休閑會所。而橘梗又考了研究生,去了深圳,後來又去了香港。其實並不是安陽純淵的問題,而是橘梗承受不住了,畢竟有些事情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安陽純淵不像他那麼沒出息,在外人看來他還是那麼強大,其實蘇鏡希知道他傷得很重。
無論如何,大家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很幸福的。
蘇鏡希怔怔地看着窗外,那個人看起來也是很幸福的。
“小鏡……”
竟然出現幻聽,他看得很仔細,還是沒看清楚。她外表上並沒有很大變化,卻感覺她似乎瘦了很多,連眼神都有點兒獃獃的,完全沒有那種飛揚跋扈的囂張了。被他審視得太久了,她竟然連削蘋果的手都顫抖了。
那個總是欺負人的,在他的心目中完美到不行的女生,到哪裏去了?
“今天吃飯了沒有?”
“……”
“還是吃不下去嗎?”容青可看了看手中的蘋果,用小刀切成很小的塊,插上牙籤。他的右手還打着點滴,她本想喂他,又覺得不妥,便放在他左手邊。這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又刺痛了他。
“你來做什麼?”他粗聲粗氣地問。
“嗯。我一會兒就走……”不會讓你的家人看見的,以後也不會再來了。她有點兒不知所措,她真是變蠢了,蘇念說兩句,她就不管不顧地過來了,其實人家看見她就心煩。
聽說她剛來就急着走,蘇鏡希便氣得要從病床上跳下來,氣得厲害了反而冷靜下來,頭腦發熱時免不了口不擇言:“是啊,反正我已經習慣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了。你想見我,你就能來,我想見你,還要獲得你的批准,你說一個不想見我,我就得憋着。”
她不禁有些發愣,他這個樣子倒有點兒像情人之間的埋怨,可是他現在連兒子都有了,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呢。見她不說話,蘇鏡希猛然驚覺自己的口氣太曖昧了,忍不住紅了臉,咬着嘴唇拚命想着接下去想說的話。
“你這樣下去怎麼行啊,聽醫生說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胃又發炎了,不管怎樣,還是身體重要……”
“沒關係,反正,也沒有人在乎!”他垂頭喪氣。
“瞎說什麼,你還有家人,你兒子還那麼小……”
“可可!”他忍無可忍地打斷她,“你就那麼希望我有兒子?”
“這不是挺好嗎?”她訕訕地笑。
蘇鏡希覺得五臟六腑都涼了,也不想再解釋,挫敗地閉上眼睛,便不說話了。容青可說著:“你休息吧,有空再來看你”,就匆匆忙忙地退出去。
7
容青可離開后,蘇鏡希將她削好的蘋果吃光了,而後開始進食。不知道為什麼他猛然驚覺這三分之一的胃如果沒了,自己就真的完蛋了。
無論是哪一方面,身體或者其他的,全部完蛋,想都不要想。
那些像“小哲營養午餐”之類的東西也變得可口起來。
而她終究沒來看他。人家隨便說說,如果他當真就是他太蠢,怪不得別人。他出院后便接了一個大單,沒日沒夜地忙碌。於是很快就到了十而月,天寒地凍,人們沒事就喜歡窩在家裏,他無聊時建立的網站“雙生薄荷草”的註冊人數暴增。
倒不是故意裝文藝小青年,而是夏天的時候純淵和黎空在他家裏住了兩天。黎空簡直就是純淵專用牛皮糖,兩個人關係好得讓人覺得噁心,而黎空多半也是惡趣味到極致,看見蘇鏡希一臉便秘的樣子就來勁。
那次去花店買花,順便搬了一盆薄荷草回來,因為那株草長了兩個粗壯的枝丫,被黎空興沖沖地說:“小鏡,你看這像不像我們堅貞不渝的友情?”用來形容堅貞不渝的,不應該是愛情嗎?
每段愛情都像同根生的兩枝薄荷,清爽的,美好的,堅貞不渝的。
因為網站上有個叫COCO的小屋,裏面有很多貓的照片,被PS后,配上很多可愛的語言,頗受女孩子的喜歡。
有人花不錯的價錢來買這個網站,被他拒絕了。也許一開始建立網站是無聊的,可是時間久了,每天來這裏看看,放點兒照片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偶爾有一次被小哲看見了,他便念念不忘着生日禮物要只貓。
當然,孩子嘴上說的是“爹地,我要只熊貓。”
蘇鏡希跑去商業街的貓舍買了只布偶貓,這種貓很乖,完全沒脾氣,當然價格也讓人很沒脾氣。小哲在家裏玩了幾天就厭惡了,夏森澈那個渾蛋又把不合格的生日禮物塞了回來,嘴上說的是“這種連撒尿都會撒在窩裏的笨貓,還是你自己養吧”。
他氣得恨不得把小哲拎過來打一頓屁股,爸爸看他為難也說得輕巧“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丟了就行了”。蘇念在沙發上吃葡萄,笑着說:“哥,你乾脆給我吧,它看起來也挺乖的,我送去給人暖腿。”
蘇鏡希當然知道他要送給誰,蘇念有意無意間總是在他面前炫耀,什麼可可長肉了啊(她又不是豬),可可最近開始玩那個完美世界了(現在十歲的小孩都會在遊戲裏娶妻生子了好嗎),可可怎麼會喜歡吃榴槤啊,那麼臭(她一向都是個味覺變態啊),可可的男朋友總往她家裏跑,煩死了(……)!
蘇念以前是個小王八蛋,現在是個大王八蛋,明擺着就是在人傷口上撒鹽,沒關係啊,我沒得到,你也沒得到啊!
蘇鏡希躲在房間裏難受了半天,那隻笨貓擺出“貓爺很忙”的表情,氣得他真想把它從頂樓丟下去。於是他抱着很拽的貓爺來到窗邊,外面還在下雪,推開窗戶便飄進來細小的雪粒子,很快就在他的臉上融化成了小水滴。
迎面而來的雪的味道,清冽又決情,就像她。卻又是令人慾罷不能的。
他想了想,把笨貓揣在懷裏,又在書櫃裏收拾了一堆照片。在門口換鞋子,戴圍巾,爸爸和蘇念在看球賽,雙方明顯不是一個陣營的,蘇念還笑得很得意。爸爸明顯是被比賽打擊到了,不知道又輸給蘇念多少錢0⒁淘謚攏凳嗆托∏錈律緄睦鮮π卵У氖サ骰ㄑ比皇歉≌艽┑摹?
“小鏡,這麼晚去哪裏啊?”阿姨的聲音。
“去春緋家。”
“哦,你要把貓送回去嗎?”
蘇念轉過頭來,蘇鏡希忙轉身出門,懶得理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狐狸臉。
8
與林梓桐褒電話粥褒了一半。
事實上大多是林梓桐在喋喋不休,她一邊應着一邊打瞌睡,終於是林梓桐說得不過癮,叫了一聲:“你等着,我馬上就來。”
還沒弄清楚自己要等什麼,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其實這種程度的任性已經不是一次了。
容青可無聊地換着頻道,央視一套重播領導人出國會晤,中央二套播生活小竅門,中央三套是同一首歌,台下一群人拚命地叫,上面一群推銷不出去的老明星賣力地唱。
門鈴響起來,她懷疑林梓桐是坐火箭過來的。
樓道里的燈光一明一暗,略長的柔軟頭髮貼着脖子,睫毛輕顫着,眉心微微皺着,看着像是有幾分不情願。衣服上的雪粒子融化了,在燈光下象閃爍的鑽石,容青可愣愣地看着他,他也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喵嗚!”
懷裏的笨貓被悶到了,掙扎着把腦袋從蘇鏡希的臂彎里擠出來,翻着白眼,挺有驚悚效果。這讓容青可對它的好感度激增。
“這隻貓長得好像一隻鬼。”
“給你。”蘇鏡希往她懷裏一塞,又把一個裝CD的盒子放在裏面的鞋柜上,還是低着頭,“沒事了,我走了。”
他很乾脆地回頭,走進電梯。這樣莫名其妙地塞給她一隻貓和一盒東西就走人。容青可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三兩步走到電梯前,驚惶地掰開關了大半的電梯門。
蘇鏡希看着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什麼意思?”
“小哲不要的,家裏沒地方養。”多半是實情。
“哦。”容青可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剛才一閃而過的念頭可笑得很,“謝謝,慢走!”
蘇鏡希好像從她臉上看見了類似失落的表情,等他想仔細辨認,電梯門已經關上了。電梯慢慢地下降,數字在狹小的空間中遞減。容青可吐了口氣,轉身要回家,只聽見“砰”的一聲響,家門被風帶上了。
她穿着棉睡裙站在門口傻眼。
每次好像他都不在。
或者剛剛離開,就像一個詛咒,得不到任何救贖的詛咒。
明明知道內心那點兒見不得光的奢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可是看見他,還是會隱約地抱有些希望。即使知道希望也是死的。這樣的心思,若是被陶林織或者林梓桐知道,一定會笑話她。
可是她也不在乎了,“容青可”這個名字,本身已經是個笑話。
容青可將臉慢慢地埋在膝蓋間,手心搓着越來越冰的小腿。“叮!”電梯響了,暗了很久的聲控燈重新亮起來。
不是林梓桐。
這張精緻的面孔微微泛着被寒風吻過的紅,嘴裏呼出來的白霧急促地形成細小的雲朵。蘇鏡希只不過想再確認一次她的臉。而她卻像個被遺棄的女孩一樣,坐在門口,眼睛裏突然盈滿了星光。
“門被風關上了?”
“嗯。”
他頓了頓,猶豫着邀請:“去我車裏吧,這裏太冷。”
“謝謝。”
謝謝,可是你為什麼要回來?
只有這一句問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