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我主持這個無聊的電台夜間節目已經五年之久,每天都有無數睡不着的聽眾打電話進來,毫無保留地對我訴說他們心底最為隱秘的故事。但在現實中,我過着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一個親密的朋友也沒有,與家人冷戰也已經好些日子了。
人們的故事令我感到乏味,房產、男女、日常生活瑣事,林林總總。大部分時候,我僅僅是以“哦、噢、嗯”回答,但聽眾並不在意,他們並不尋求安慰,僅僅是需要電波另一頭有一個願意聽他們傾訴的陌生人。
而我的樂趣,基本在於根據電波想像對面那個人的樣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戴着拖到地面的銀灰色假髮還是一粒粒幼小的花骨朵似的彩色耳釘。
最有趣之處,莫過於我永遠也不會見到他們。
她打進電話是在一個漆黑的雨夜。
漆黑的雨夜裏,電話總是平常日子的一倍。因為那些寂寞的人不得不待在家裏,窗戶上不斷垂下的雨線就像止不住的眼淚,而他們就要抵抗不住冰冷黑夜的侵襲,將心裏的秘密向我和盤托出。
她說話的聲音非常輕,如同春天原野上一株隱沒在草叢中悄悄綻放的紫羅蘭,不知為什麼,我卻覺得,那聲音簡直充滿了我的整個耳鼓,整個播音室,乃至整個電台。
“你覺得,一個人什麼時候,最容易處於極端的危險之中?”沒想到,女子突然向我發問。
“呃……讓我想想,”我一隻手下意識地按緊耳機,“小時候?”
“我想,是做夢的時候。”
“做夢的時候?”我機械地重複道。有很多年,沒有人和我談論做夢這回事了。
“是的,那夢境太過美麗,你不僅注意不到危險,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忘記了——”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自一卷磁帶上“沙沙”地播出。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剛滿十六歲,在某校念高中。”
十六歲的我,是一個平凡、平淡、平庸的女孩子,平凡得出奇。
在我長大的十年間,有許多東西從無到有,乃至過剩,也有許多東西從有到無。也許每一個時代都是如此,然而這十年,一切又大大地加速了。
身處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讀書不出色本身就是一項彌天大罪,何況我既不會彈鋼琴,也不能用英語流利地演講,就更加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物了。
父母早就放棄了對我的希望,我的失敗讓他們在外人面前丟盡了臉。不,他們沒有虐待我,照樣管我一日三餐,吃飽穿暖,這就更讓我抬不起頭來。
學校的生活對我來說,也像是車廂外的風景,總有一種隔霧觀花般的漠然,我早就厭倦了從老師的隻言片語中獲取溫暖和希望。
在同齡人之中,我顯得分外瘦削、刻板,不起眼,校服領子從不敞開,也不會像班上的女生,把裙邊別到膝蓋以上。有時候一整天,我都說不出一句話。
放學后,我總是獨自在教學樓背後的台階上坐着發獃,一直到天黑。
晚上,則寫作業到深夜,然後躲進被子,在黑暗中睜着眼睛,一天就結束了。
我常常強烈地感到,自己也是這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中的一分子。
這樣的我,根本看不到任何未來,什麼形式的未來都沒有。
我也有朋友,但交往止於借還上課筆記,大概他們也覺得我很無趣吧。
所以,當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全班都轟動了。
那是一個周五的放學時間,班裏喧鬧異常,大家都在討論去哪裏玩。但對我這種人來說,周末的到來無非意味着補習或是在家發獃。我慢吞吞地收拾着書包,把筆一支支丟進筆袋。
“WOW!”一個靠窗坐的男生忽然發出一聲驚嘆,以他那難聽的豆沙喉嚨扯直嗓子叫道,“大熊!大熊!諸位,熊出沒注意!”
所有人都騷動起來,我也抬起頭。
一隻巨大的泰迪熊如幽靈般從教室靠走廊那邊的窗戶上升起,緊貼着窗戶玻璃移動着,彷彿在朝里窺視。
我隔着全教室攢動的人頭,盯住了它兩隻棕色的玻璃珠般的眼睛。
彷彿總有一層白色的薄膜隔在我和同學之間,和那些熱鬧的事件之間。
有人打開了窗戶,把大熊拖了進來。而之前在窗外托着大熊的同學滿臉興奮地也從門口跑進來,嚷道:“快遞來的,你們猜猜是誰送給誰的?”
大家一下子安靜了,屏息等待。
但這些事情總沒有意外,張三送給李四,以前也有過很多次,銀色錫紙包裹的巧克力,綉着某人英文名的毛線手套,甚至一包當季的新鮮草莓,這些都和我沒關係。
不過,這隻熊,比之前的那些禮物都更大,也更引人注目。
“FORALICE……沉默的ALICE。”那個把熊帶回班上的女生誇張地念着,“沉默的,ALICE?”
泰迪熊棕色的身體上,掛着紙帶,寫着這樣一句話。
大家又議論紛紛起來,當那女生讀出“ALICE”的時候,我的心“咚”地一跳,但並沒有確切地意識到她口中的ALICE會是誰。
是的,我的英文名是ALICE,老師上課時隨意起的。我一點也不喜歡叫ALICE,我配不上這個名字,不可能遇見揣着懷錶的兔子先生,或是變大變小去到全是門的大廳。
我的世界一扇門都沒有。
但那個女生正朝我走來,滿面疑惑。
“ALICE?”她問道,“是誰?是你嗎?”
我從未有過這樣被全班同學集體注視的體驗,本能地低下頭,身體向後縮去,雙手交握在校服裙的褶皺上,幾乎要吐出一個“不”字。
“我們班就一個叫ALICE的。”有人說,“應該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