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彩虹天堂
我又夢見了你,你的哭你的笑你無可取代的美好,
可最終它們都變成了我的哀愁。
01.
世界上最難堪的事情是什麼?是被你最親近的人指着鼻子不停地咒罵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就像針一樣,一針一針從你的耳朵往裏刺,疼得你就想從此失聰再也聽不見,可卻又無法阻止。
這是一件多麼悲傷的事情。
即使多年之後,我仍舊忘不了那個畫面,它就像夢魘一般不停地與我糾纏着,在午夜時分總是不放過我,不停地折磨着我。
我只是想想便覺得呼吸困難,可我當時看到的信信卻是安靜的,她就像一個瀕臨死亡的病人一樣,安靜地坐在門口,任那個中年男人揪着她的頭髮叫罵咆哮,她卻咬緊了牙關不說一句話,彷彿她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難過。
他的手揪着她的頭髮往牆上撞,她就是一動不動,眼神空洞,仿若無物。
"你個賤貨,和你的母親一樣,不是好東西!"
"錢拿出來,你在酒吧賣怎麼可能沒錢!"
"快,給老子拿來!沒有老子你他媽的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
我和駱一舟在那一瞬間都呆住了,而他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揪開那個男人,狠狠地將他推開,他終究不是年輕力壯的駱一舟的對手,一下子便摔倒在了地面上。
駱一舟還想上去補上一腳,信信卻像只野獸一樣朝他撲了過去,攔住了駱一舟,對着那個男人叫喊着:"你走,快走!否則被打死我可管不着,走啊……"
男人從地上爬起來,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駱一舟兇狠的眼神瞪了回去,罵罵咧咧地走了。
"你個婊子,老子還會來的……"
樓梯口的門"嘭——"的一聲關上,信信在這個時候就像一個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一下子癱軟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被他這麼打也不還手,不報警?"駱一舟氣得牙齒都有些發抖,一點都不顧及我在扯着他的袖子,"你怎麼就能這樣任着別人罵你,這樣自暴自棄你覺得有意思嗎?"
"那是我家老頭,我人都是他生的,我能怎麼樣!"信信的頭髮是蓬亂的,眼睛也是紅腫的,裏面卻沒有一滴淚水,"他是我爸!他吸毒我只能去賣酒給他錢,我能怎麼樣,鬧大了他會被關起來的!"
我被這個陣仗嚇了一大跳,推着駱一舟往外走,他卻反手將我往外推,伸手就將坐在地上的信信揪了起來,提着她的領子,恨鐵不成鋼地惡狠狠地道:"是你爸那又怎麼樣!是你爸就能這樣作踐你嗎?如果他真的有把你當女兒就不會這樣打你罵你!你就是一直以來這樣逆來順受他才會這樣對你!"
"吸毒就該送去戒毒所,你這樣給他錢,這樣任由他胡鬧,那是害死他!你還不如打電話將他送進戒毒所,你好他也好!如果你這樣下去,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現在要你的錢,總有一天會要你的命的!"
駱一舟吼完最後一句便憤憤地走了,甚至忘記和我說再見,將門關得"嘭嘭"響,我甚至聽到了他踢倒垃圾桶的聲音。
信信就像一個布偶一樣,安靜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看我,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歡歡,我煮了糖水,你喝嗎?"
駱一舟和信信吵架后,我便一個星期都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我不敢讓駱一舟送我回家,也不敢在信信的面前接他的電話,我甚至在豆瓣上發了帖子問:當閨密與男友有了矛盾該怎麼辦?
萬能的豆瓣告訴我:請吃飯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我在周六下午小心翼翼地攔住了正準備去午睡的信信,我說信信我晚上請駱一舟回家吃飯好不好?
我還在思考着如何和她解釋其實駱一舟並沒有惡意,她的臉上卻明顯寫着"你是傻蛋嗎這也問我",完全沒有我想像的鬱悶傷感或憤慨。
她一巴掌拍在了我的額頭上:"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怎麼可能生他的氣嘛!其實他說的也沒有錯,我會好好處理這些事情的,不會再像個軟柿子一樣任人拿捏的。"
信信的氣色相比前幾天已經好了很多,面色亦是紅潤的,她的手溫暖而柔軟,就像羽毛一樣一下一下地撩撥着我:"歡歡啊,你什麼時候可以不這樣戰戰兢兢地生活着呀。"
這句話駱一舟也說了,就在當天下午我和他一起像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一樣繞了菜市場一圈,邊買菜邊思考"這菜有沒有人喜歡,買了會不會浪費"的時候,駱一舟提過手中的菜籃子,有些無奈地對我說:"你活得太過戰戰兢兢了。"
我看着駱一舟挺拔的身影,與他手中的菜籃子一點都不般配,我又萌生了"這樣平實幸福的生活真的很不真實"的感覺了。
這樣的感覺持續到當天晚上,當我獨自鑽進廚房忙碌的時候,駱一舟突然鑽了進來,看看這裏,摸摸那裏,然後把手把在唇邊乾咳了兩聲:"我來做飯吧!"
我的動作當場就停住了,他見我一動不動像被雷劈中一樣看着他,怒了:"看什麼看呀你!"
我的手指着他,不可置信地搖着頭:"你不是駱一舟,你不是,快說,你是誰!"
他一下子也樂了,反手將我從廚房裏推了出去:"我不是駱一舟,我是超人,接下來就讓我為兩位小姐做一餐絕妙的晚餐。"
我看着駱一舟關上了廚房門,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那裏同樣目瞪口呆的信信,正想發表一下我的感言,廚房便傳出駱一舟的一聲"呀喲"。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而信信已經從沙發上蹦了起來,猛地推開廚房門。駱一舟舉着鮮血淋漓的左手抱歉地對我們笑了笑:"今天的絕妙晚餐,我想你們沒有口福了。"
我總是笨手笨腳的,所以最後駱一舟的傷口還是信信包紮的。我和他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對着那隻白白胖胖的手指與電視裏那個一直在叫喊着"1999不用,999不用!只要699,真的只要699你就可以把這支漂亮的手機領回家"的中年男人面面相覷。
廚房裏的信信手腳非常麻利,不一會兒就有菜香飄了出來。我嘆氣:"本來想在你面前表現一下的,現在又給信信搶先了。"
駱一舟嘆氣:"本來想讓你們試試我的絕美手藝的,這下你們都沒有口福了。"
嘆完氣我們都笑了出來,信信也是一掃這幾天的陰鬱心情,大吼了一聲:"開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們沒有夜光杯,只有我從跳蚤市場淘來的漂亮的馬克杯,我們就用那三隻巨大的馬克杯盛了滿滿的三大杯紅酒,牛飲着糟蹋着那高級紅酒,喝得駱一舟的眉毛直抽搐。
信信樂呵呵地對駱一舟敬酒:"謝謝你,謝謝你將我罵醒。"還沒有等駱一舟說話,她仰頭就是半馬克杯的紅酒。
剩下的半杯酒她用來敬我們,就像去喝喜酒一樣對我們舉杯:"祝你們百年好合!"
我有些尷尬地看着駱一舟,他也無可奈何地看着我,揉了揉眉心。最先醉倒的無疑是信信,我們僅是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大半瓶酒都落進了她的肚子裏。
菜還沒有吃多少,信信已經趴在了桌子上,還嘟囔着:"你們要好好地在一起!不然,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們……"
最後還是駱一舟把信信背回房間,他看着我幫信信擦臉,心有戚戚地說:"喝醉的女孩子真是可怕呀!"
月光懶懶地落在信信美艷的睡臉上,我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她並不快樂,甚至有些惆悵。
02.
每個人或多多少都會遭遇到一些尷尬的場合。
像我這樣粗神經的人都有過幾次,比如和駱一舟接吻的時候被信信撞見,比如送駱一舟回家卻不小心在樓梯口被絆倒將他撲倒,更比如再遭遇那兩次尷尬事件之後的第二天,我遇到了梁子聰,以及林小唯。
沒有人告訴我,重遇前男友應該要用什麼樣的姿態,所以我當場就愣在原地,我的臉還有些浮腫,那是前一晚的酒精惹的禍。
梁子聰和林小唯站在一起,兩人看起來竟然是無比般配,就連兩人同樣憔悴的神色和眼下的黑眼圈都是那麼相似。
"嘿,好久不見。"我對梁子聰和林小唯這樣說,還自以為很幽默地乾笑了兩聲,"呵呵,你們約會啊?"
梁子聰前一秒還牽着林小唯的手,下一秒卻已經將她的手放開了,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卻又是無比憂傷,他扯了扯嘴角,敷衍地回應了我的笑,將話題扯開了:"你最近還好嗎?生活應該不會那麼奔波吧!"
他像是自嘲般:"和他在一起,你怎麼會不好呢?"
我在這一刻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我只能不停地笑,笑得連我自己都感到寒磣,笑得林小唯受不了跳出來打斷:"你們不要一個個都裝聖母了!栗歡你不是要去上課嗎?要遲到了!"
雖然她的語氣是一如既然的兇狠,但是我卻感覺到她的悲傷與無奈,我朝他們揮了揮手就逃跑了。
跑了很遠,我才回過頭去看他們,在銀杏樹高大的倒影下,林小唯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梁子聰半蹲着,手中還拿着紙巾狀的東西遞給她,卻被她一把打掉。
我的前男友有了新女友,這是我在這個清晨得到的信息,可是我卻沒有半點難過,反而鬆了一大口氣,心底那負罪感也終於減輕了不少。
要是說我此時的心情是輕鬆的,那麼當學生會的勤工儉學部通知我學校圖書館有一份工可以給我兼職,那麼我的心情就不能用簡單的輕鬆可以來形容了。
雖然,一個月的工資只有四百塊,但對於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已經夠了。
圖書館的工作很簡單,只是整理書籍和管理圖書,在閑暇時候我還可以用圖書館的電腦上上網,但我極少這樣做。總的來說,我還是很盡心儘力的,最多我就只是在閑到快要打瞌睡的時候小聲地同駱一舟講電話。
"我在圖書館上班,差不多五點就可以走,今天人比較少。"
駱一舟還在那頭抱怨着"你不把自己搞得那麼忙會死呀",一本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已經擺在了我的面前,我急忙掛了電話,卻看到林小唯黑着一張臉。
"真是痴纏,就連這點時間也不放過。"
林小唯已經許久沒有找我麻煩了,以至於她開口嘲諷我的時候,我臉上的表情是錯愕的,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我問她,"你是借書還是還書?"
林小唯卻不再說話了,只是眼神陰鬱地盯着我,那樣子就像我殺了她全家再鞭屍一樣,活生生要將我吞下去的模樣,如果不是她眼中還氤氳着水汽,我甚至覺得她會突然給我一巴掌或者一拳。
"你是借書還是還書?"我又問了一次,可她卻還是只是那樣看着我,不發一語。
一直以來囂張跋扈的林小唯在這個時候看起來竟然有點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見她好一會兒還不說話,只好自說自話:"你最近和梁子聰在一起吧,兩個人應該還不錯吧?"
我的八卦成功踩到了林小唯的底線,她突然就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栗歡,你別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別以為你就可以這樣揮霍着梁子聰的愛!"
安靜的圖書館本來可以用"連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來形容的,林小唯的聲音成功地吸引了為數不多的同學們的注意力,我的頭又開始疼了,真怕我被扣工資或者直接被叫走。
我看着她背後那個巨大的"靜"字,無奈地將她拉到遠處,聲音依舊很低:"有什麼事,我們出去說好嗎?"
接着我又補上了一句:"我沒有。"我說的是我沒有以為我自己是什麼東西,我也沒有揮霍梁子聰的愛。
可是林小唯明顯聽不懂,她被我這麼一拉扯,更加抓狂憤怒,反手扯住我的頭髮,將我一拉,她帶着長長的指甲的爪子就朝我臉上撓了過來。
女孩子打架就只有那麼幾招,我來不及躲開,我還在想着這下我這張本來就不太好看的臉該毀容了,駱一舟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你做什麼!"
下一秒,林小唯便被推了開去,摔倒在地。
林小唯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們,眼中充滿了恨意:"栗歡,現在你可滿意了!有人為你出頭,有人愛護你保護你!所以你當然不用管梁子聰的死活,反正他愛不愛你與你都沒有關係,你想怎麼踐踏他的感情便踐踏,我那麼喜歡他他也不願意喜歡我,你明明知道梁子聰的心裏只有你一個……"
她的話語尖銳,帶着強烈的哭腔。我能感覺到站在我身邊的駱一舟身體明顯一僵,然後便拉着我往外走去。
"駱一舟,我還沒有收拾東西。"
"不用收拾了。"
"今天是我值班,我要斷電。"
"有人幫你關的。"
"我……"我回過頭去看在原地哭得岔氣的林小唯,還想說話卻被駱一舟惡狠狠地瞪了回來,"你要是想說你想回去看她的話,沒門。"
我感覺到駱一舟握着我的手力氣更加大了,他的手心乾燥,有一層薄薄的繭子,磨着我的手心。
"栗歡,我知道在那段時間梁子聰很照顧你,但是你要知道,現在你和我在一起,我不想你的眼中或是你的心裏還有別的人。"
"誰都不行,更別說梁子聰。"
他幾乎是咆哮出來的。
在這個時候,我的心中隱隱約約有些不安,我想問他,分開后我們的重逢,你究竟是還愛着我,還是只是為了梁子聰。
我沒敢問出來,但是這個問題卡在我的喉嚨,吞之不下,吐之不出,讓我每每吞咽口水都疼痛難當。
我對自己催眠:你是愛我的。
03.
我迷迷糊糊地被駱一舟拖着往前走,他一直在和我說著什麼,我卻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我的腦子裏只有林小唯咆哮着哀號的聲音,只有她那張美麗卻悲傷絕望的臉,只有駱一舟說的那幾個字。
我終於開始忍不住問出聲,我說駱一舟,現在的你和我在一起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因為我曾經和梁子聰在一起過,你為什麼那麼介意他的存在?
如我所料,那三個字已經成了駱一舟的禁忌,他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周遭的空氣僅是一瞬間便冷了許多度。
我聽到駱一舟咬牙切齒的聲音:"栗歡,你還可以再沒心沒肺一點!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嗎?"
我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許久,他那張冰山臉上終於有了裂痕,他有些惱怒地將我按在他的胸口處,聲音從胸腔悶悶地傳來:"你問為什麼!那麼我告訴你,我吃醋了!我吃醋了你滿意了嗎!我介意在過去沒有我的兩年裏,他陪着你度過,我介意好嗎!"
他就像一個討不到糖吃的小孩,帶着委屈訴控着:"你就連我吃醋的權利都不給我嗎?"
我沒有聽見駱一舟的心在說什麼,我只能聽見他的電話不停地震着與響動。他空出一隻手來掏出電話,只是看了一眼,便無比煩躁地按掉。
電話又響了,他又按掉。
如此重複了幾次之後,他終於按下了通話鍵,語氣是我從未見過的冷冽:"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的話似乎卡在了喉嚨里,我看着駱一舟的臉色慢慢變冷,然後他輕輕地把我拉開,轉過身子朝後望去,手中的手機還沒有放下來。
他的眼神是犀利的,就像一把把小刀,朝停在我們身後十來米遠的那輛黑色卡宴飛去。
車門在這個時候打開,就像電視裏演的一樣,卡宴里坐的都是大BOSS。終極BOSS並沒有穿着黑色西裝,他有些肥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場和駱一舟卻十分相似,即使他沒有說,我也知道,那是他的父親。
他說:"駱一舟,你過來。"
他微微眯起雙眼,似笑非笑,眼神就像野獸看着獵物一般。
我回過頭去看駱一舟,他把拳頭握得死緊,另一隻手摸索着在尋找着我的手,用力地把我的手握住,他的手心竟有汗。
他拉着我就想走,而車上又下來兩個人。一個便是我們剛剛才談論到的梁子聰,他靠着車門的身軀越發消瘦,他的旁邊是應該是他的母親,他遺傳到了他母親的美麗,而他溫潤的氣質與她是不同的。
她太美麗,卻令人無法靠近。
她突然笑了,一手牽着梁子聰,一手挽着駱父:"小舟,我和你爸爸千里迢迢趕來,你就是這麼迎接我們的嗎?"
我就在駱一舟身邊,我可以聽到他從鼻子裏發出的"嗤"聲,我問他:"他們不是像電視裏說的一樣要把你帶回家,再給我一筆錢趕走我吧?"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笑了,滿身殺氣也消失殆盡:"你的腦袋瓜子在想什麼!"
即使隔得這麼遠,我還是可以看到遠處的梁子聰那張笑着的臉上,帶着無奈。
我站在原先和駱一舟站的那個位置,一動也沒有動。駱一舟懶散地靠在車門和他父親說著話,他們的聲音很大,似乎在爭吵,內容我卻一點也沒有聽見。
梁子聰站在我的身邊,見我皺着眉的模樣他便伸出手來想像往常一樣把我的眉分開,可是手到了一半他便硬生生地打住了。我仰起頭,遠處的駱一舟凌厲的視線落在我們兩個身上,就像是警告一般。
"我都忘了,現在好像不允許我這麼做了……"
我乾咳了一聲,想打破這尷尬的沉悶的氣氛:"梁子聰……"
"小聰,走了。"他的母親喊了他一聲,我望過去的時候駱一舟已經進了副駕駛座,車門"嘭——"地關上了。
梁子聰朝我揮了揮手:"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最後這句話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艱難無比。
我看着他一步步朝那輛黑色卡宴前進,駱一舟卻一直沒有出來。
直到車揚塵而去,我的手機才響了起來,是駱一舟的短訊,只有四個字,兩個標點符號——
等我,很快。
我不知道駱一舟所謂的"很快"是多久,他消失了整整兩天。沒有來學校,沒有去找我,電話亦是關機的。
在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可笑,我知道他一直以來是不住宿的,但我竟連他住在哪裏我都不知道。我就像等待審判的囚犯一樣,懸着一顆心等待着,不知所措卻又無可奈何。
我甚至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父親像電視裏那些財大氣粗的老闆一樣,甩了一疊鈔票在我面前,對我說:"喂,你離開他吧!"
我醒來的時候是滿身大汗,房間的窗帘都是拉着的,我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而當我拉開窗帘,陽光透了進來,我卻被坐在門邊的駱一舟嚇了一大跳。
他對我齜着一口白牙:"我是採花大盜。"
"你父親找你什麼事?"我沒心思同他開玩笑,也沒有問他是怎麼進門的,信信早已經被他收買了。
我等了整整兩天,駱一舟給我的終審判決是:"沒事呢!他就是發發神經抽抽風過來看看我死了沒有!"
他的語氣輕鬆,神色正常,我打量了他許久也沒有看出什麼異常來,可我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
駱一舟似乎與往常無異,可是他來找我的時間和次數都明顯地減少了,我打電話過去不是在通話中便是關機,而每次問起他都閃躲掩蓋過去。
我想如果不是梁子聰,那麼我或許要等到他上飛機了飛往紙醉金迷的資本主義國家我才知道這件事。
"駱一舟要出國了。"梁子聰是這樣對我說的,"我也一樣。"
"我們都已經長大了,駱氏也越做越大,他說不能這樣看着我們兩個胡鬧,要送我們出去留學。"梁子聰口中的"他"我知道,是駱一舟的父親,是梁子聰的繼父,是駱氏的終極BOSS——駱家明。
駱一舟說起他的時候是帶着恨的,而梁子聰卻是帶着敬意,或者那是——愛?
我此時突然化成了一根尖銳的釘子,見誰扎誰:"你不是學生物的!你不是說你要與你愛的細胞學為伍!現在也要投奔資本主義的懷抱了!撲向那人人稱讚的外國名校和經濟學的懷抱嗎……"
我想我真的太過分了,就連梁子聰都看不下去,他按着我的肩膀說:"栗歡你冷靜一點!我不知道駱一舟沒有和你說這件事,他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是栗歡,我……"
"只要你開口說不想我走,要我留下,我便不走。"
梁子聰說:"只要你開口,我就留下。"
他溫順的眉目,他柔軟的話語,他寬厚的手掌都無法驅散我心中的寒意,我咬着唇沒有說話,此時我的腦子裏只盤旋着一句話:駱一舟要出國留學了。駱一舟要出國留學了。駱一舟要出國留學了。
駱一舟那個王八蛋,他要出國留學了,可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04.
我沒有去找駱一舟。
我就像一隻蝸牛一樣,蜷縮在我小小的殼裏,穿好我偽裝的皮囊,然後假裝冬眠,我想這樣就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吧。
駱一舟兩天內給我打了一百六十八個電話,直到我那塊超大容量的電池壽終正寢,手機就關機了。
信信在外面敲着我的門:"學校圖書館打電話來,說你兩天沒有去圖書館了,現在都亂成一鍋粥了,說你不負責任要扣你工資再扣你學分呢!"
我用被子將頭蒙住,然後繼續睡,直到信信衝進我的房間來掀開我的被子:"你還要做縮頭烏龜到幾時!如果想知道事情就去問清楚!"
我被信信套好衣服推搡着出門,還沒有想好面對駱一舟我該用什麼樣的措辭,是質問好呢?還是很識大體地對他說:你走吧,我不攔着。
可我沒有想到剛下了樓,便看到那個被我咒罵了千萬次的人此時正坐在鞦韆上,笑臉盈盈地喊我名字。
"栗歡。"
我知道信信那傢伙又把我出賣了。
我很淡定,我一點都不衝動,我沒有撲上去揪着他的領子朝他揮拳頭,砸向他那張引以為傲的臉。
"你為什麼躲着我?"這是活脫脫的惡人先告狀。
我拉了拉被信信弄皺的衣服,認真道:"駱一舟,你可以走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走去哪裏?"
"你現在馬上可以收拾行李飛往你夢寐以求的資本主義了,我不攔着你,我更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真的,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耽誤你的前程,所以你不用這樣偷偷瞞着我,等待上飛機的最後一刻才向電影小說里一樣給我來個生離死別!"
駱一舟的笑臉慢慢地沉寂下去,好一會兒才問:"你是這樣想的?"
"我是怎麼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怎麼想!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攔住你不讓你走,你何必呢?"
他此時的沉默在我看來便是默認,我積攢了許多天的火一下子躥了幾尺高,我知道我現在很難看,就像一個被拋棄的怨婦一樣,出口的話也難聽至極:"你想走就走,我不會留你!你以為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跟着你的想法走!我為什麼要為了你難過悲傷,你他媽的不就是一個男人嗎,我憑什麼這樣作踐自己!"
"栗歡,你冷靜一點!"
"我冷靜,我憑什麼冷靜!要不是梁子聰,我都不知道你就要高飛了!"我想我是瘋了,口不擇言,"梁子聰甚至願意為了我留下來,但是你呢?"
說完之後我才後悔,而駱一舟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梁子聰梁子聰梁子聰。"他說,"栗歡,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愛的是我,還是他。"
他的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不可置信,憤怒,無可奈何,最後他又換上了那冰冷的面具,只留給我一句話和一個同樣冷漠的背影。
"我有時候真的很想掐死你,那樣你就不會總是讓我這樣煎熬了!"
我想拉住他,可是我不敢。
我承認,我害怕這樣的駱一舟。
我靠在駱一舟坐過的鞦韆上,看着小學生們活蹦亂跳跑回家,看着年輕的母親拎着菜籃走回家,看着樓下的老夫妻互相攙扶着散步。
從陽光燦爛坐到了夕陽西照再到夜幕降臨,直到我看到信信罵罵咧咧地打電話從樓上下來去上班,我也沒有從千秋上站起來。
她似乎沒有看到我,踢着小石子往小區門口走去,遠遠的我還聽到她在抱怨酒吧里的猥瑣男越來越多,酒越來越不好賣了。
我揉了揉乾澀的眼睛,從鞦韆上站起來,往樓上走去。我的眼淚越來越多了,現在只是這樣的一件小事,都讓它決堤。
是我不中用,我甚至不敢讓信信發現我的眼淚與我的哀愁。
回到樓上我才發現,我忘記帶鑰匙了,我只好坐在門口拿着手機玩貪食蛇,我想等我把遊戲打爆了如果信信還不回來我就去找駱一舟。
可是,還沒有等我把遊戲打爆,只是玩到了第七局,信信的電話便打了過來。
"栗歡,你和駱一舟吵架了?"
"啊?"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她已經告訴了我答案:"他現在在'煙花',醉得和一攤爛泥一樣,都不知道喝了多少。"
如信信所說的,駱一舟真的已經醉成了一攤爛泥。
酒吧里音樂燈光如電閃雷鳴,在這麼幽暗的環境裏,我仍舊可以一眼便認出他來。他趴在吧枱上,長腿蹬着踏腳,委屈地蜷縮着,手裏還抱着啤酒瓶,雙頰是與他冷漠氣場絲毫不符合的桃紅色,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分不清是睡是醒。
信信穿着清涼的工作服,對着我眨眼:"你的人,帶走吧!"
以我一米六的身高要搬走駱一舟這個一米八幾的人高馬大的男生顯然有些困難,我拍了拍他的臉,他睜開朦朧的雙眼,認真觀察了我許久,然後對着我笑了笑。
"栗歡,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有一隻公鹿,它走着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傻兮兮地問我:"你知道最後它變成了什麼嗎?"
"什麼?"
"高速公路。"說完他自己便開始大笑,聲音大得就連舞池邊熱舞的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
我原本還在懷疑他是不是裝醉,這下子我可以肯定:他是真的醉了!清醒着的駱一舟肯定不會講這些沒有營養的笑話的。
我把他從椅子上搬下來,他卻整個人都趴在我的背上,對着我的耳朵吹氣:"栗歡,我真的好喜歡你,可是你為什麼就不能理解我呢!"
酒氣順着他的呼吸覆蓋住了我面前的空氣。
我轉過頭去看他,他卻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不再紊亂,而我的心卻"咚咚咚"地亂跳,就像要把我的胸口砸出一個窟窿來一樣。
我心中的鬱結在見到駱一舟的那一刻,已全部化解。
該死的駱一舟在深情表白之後便像死豬一樣地睡著了,我像扛麻袋一樣把他扛在背後,但不一會兒我便受不了了,坐在地上氣喘吁吁。
以往車水馬龍的公路在今晚卻像睡死過去一樣,連一輛出租車也沒有,於是我只好拖着他邊走邊停。
我完全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美好,我們會遇到電影中才有的情景:幾個穿得流里流氣的小混混不知道從哪裏竄了出來,手裏還拿着鋼管和道具。
我用力地推着駱一舟,拖着他就想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十來個人將我們圍在了中間,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男人用刀子指着爛泥一樣的駱一舟:"你把他留下,走吧,我們不為難女人!"
"你們是誰?"我一邊在口袋裏摸索着,一邊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我沒有錢!你們找錯人了!"
可是,我摸索了好久也沒有找到我的手機。就在我把手伸進駱一舟的口袋裏的時候,一隻手用力地拖着我,想要把我們兩個分開。
我抱緊了駱一舟,手緊緊地抓着他的手,指甲都要摳進他的肉裏面,可是他還是沒有清醒過來,只是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又閉上了。
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大聲地叫了出來:"救命啊,有人搶劫!救命啊……"
空曠的巷子裏只有我自己的迴音,我只能看着他們一步一步朝我們逼近。
我在心裏不停地咒罵著駱一舟,雙手把他抱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