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橙色月光
月光落在你的臉上,唯有我一個人的青春,
在遇見你的時候已經兵荒馬亂。
01.
醒來的時候是在溫暖的床上,被子安穩地掖在下巴處,我搔了搔頭髮,窗外的雨已經停了,窗玻璃留下點點的淡淡泥水印記。
我洗漱完畢換好衣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可是當我走出房間的時候卻發現客廳里只有信信一個人在吃着不知道哪裏來的皮蛋瘦肉粥,駱一舟不在。
被子疊成方塊字,與枕頭整整齊齊放在沙發的一角,茶几上的煙灰缸盛了半缸煙屁股。
"呀,這麼早醒,不是沒課?"信信十分沒有形象地喝着粥,聲音堪比昨晚的大雨。
我不好意思告訴她我失眠了,只好迅速轉移話題:"你出去買粥啦?你怎麼也這麼早。"
可是信信是誰,她是人精,她"哼"了一聲,對我嗤之以鼻:"粥是駱一舟買的,至於他人呢?我不知道,估計有課吧。呵呵,你真的不記得你昨晚怎麼回到床上的?"
她的語氣曖昧,咬字不清,我瞪了她一眼,憤憤地搶過她手裏的碗,喝了一大口已經涼了的粥。
粥涼了,人也走了。
信信喝完粥后又裹了被子睡回籠覺,我早上沒有課,於是便回雜誌社上班。
一路上,我的眼皮不停地跳,我想我該不會是又要倒霉了吧,我最近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呀,剛剛我還給孕婦讓了座,上帝應該有戴眼鏡的。
當我走到雜誌社的大門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了我的不安是從何而來,整個辦公室瀰漫著森冷的低氣壓。
林小婉的辦公桌上亂糟糟的,我昨晚剛放上去的那份文件也給她掃到了地面上,而她站在那裏不停地翻找着什麼東西,幾個實習生都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着林小婉。
就連從來都沒有在中午前上班過的老黃也破天荒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煙,神情煩躁。
整個辦公室煙霧瀰漫,我推開玻璃門,整個辦公室的視線"唰"地朝我掃了過來,我問站得最近的和我比較要好的實習生張檸:"怎麼了?"
"林組長的ipad昨晚放在辦公室忘記帶回去了,今天早晨來了就發現不見了。"張檸小聲地在我耳邊說,林小婉在這個時候突然轉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然後繼續翻找着東西。
另一個組長在旁邊說:"會不會是給某些人順手順走了?現在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說著瞥了我一眼。
我沒有搭理她的冷嘲熱諷,繞過他們朝我的位置走去。我的桌子上也是亂糟糟的,看樣子已經被翻找過一遍了。
可我沒有想到,我剛打開上了鎖的抽屜,便看到戴着粉紅色保護套的ipad安靜地躺在我的抽屜里。
我的腦子裏此時浮現的是:陰謀,陷害,狗血……
"啊,栗歡你……"
我轉過頭去,張檸捂着嘴巴站在我身後,指着我的抽屜,一臉不可置信。
林小婉、林組長和辦公室的人都圍了過來,一致地看向了我的抽屜,而我就站在那裏,保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雨後的天空依舊是陰暗的,開着日光燈的辦公室明亮透徹,卻蟄伏着比黑夜還有陰森的暗黑。
這就像一個編織好的網袋,只待着我一隻腳踩下去,對方便可以拉緊繩子,收口。
"栗歡,你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嗎?"
"沒有。"
"沒有?你確定不是因為看到別人的東西就眼紅?或者是說林組長平時對你比較嚴,懷恨在心?"
"對對,誰不知道這個ipad是她男朋友送的,她有多麼看重!"
林小婉站在我的面前,聲音有些顫抖:"你為什麼要偷我的東西?"
"我沒有做。"我仰起頭看着林小婉,一字一頓,"我沒有做,又有什麼好解釋的。"
我想是我的神色太過肅穆了,我想是我的語氣太過僵硬,我想是我太不入戲了,我此時應該哭着抱着他們的大腿哭着說我不敢了再給我一次機會,但是我沒有,我只是用力地挺直了我的脊樑,大聲地對着她們說著:"我沒有,我沒有就是沒有。"
林小婉像氣極反樂一般,笑了出來:"好好好,沒有沒有,我找老黃定奪去。"
"嘭——"
"夠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黃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沿的那個他最喜歡的青花瓷煙灰缸應聲而落,在地上碎成幾塊。
他的聲音卻是和緩的:"栗歡,你現在還有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我咬緊了嘴唇,但是我沒有哭,我只是不停地重複着那句話。
"我沒有。"
"我沒有。"
"我沒有。"
林小婉冷笑了一聲:"送警局吧,看她認不認!"我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的臉上除了嘲諷便是陰毒的笑。
周圍附和的聲音越來越多,我就像猛地被人從懸崖上往下推,不停地下墜下墜往下墜,卻無法落地,又像把心懸在吊鐘上,隨着鐘擺不停地搖晃。
我只要想着又要走進那個陰冷潮濕的地方,我便如窒息一樣難受。我就像等待行刑的犯人一樣,前方沒有任何訊息的黑讓我感到恐懼,我就這樣被推搡着往前走,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又會跌進萬丈深淵。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聽到了判決聲。
老黃說:"栗歡,你走吧。你是信信介紹過來的,我不想讓你太難堪。"
林小婉和她的爪牙開始嚷嚷了:"憑什麼啊,社長,就這樣讓她走太便宜了,以後誰都可以當小偷嗎……"
"夠了,"老黃指着門口,大喝一聲,"你走吧。"
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信信,我以為這就像被蜜蜂蟄到了一樣,痛過便好,再傷再痛不過留下一個腫包。
可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腫包會在兩天後開始流膿,甚至腐爛。
所以,我完全沒有去猜想為什麼那一天走在我身邊的人那麼多,為什麼那一天不停有人在我背後笑,為什麼那一天有那麼多人掉了東西回來撿,直至我走到了大禮堂的門口,看到公佈欄上面貼的那巨幅的大字報,我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沒有那麼多的偶然,有的只是難堪。
公佈欄上貼着一張巨大的橫幅,上面印着我的照片,巨大的紅色知音體吸引了每一個路人的注意。
《一個女大學生的背後,隱藏了多少不堪的過往?紅塵中誰來為她的過錯買單?》
"栗歡,B市人,16歲進了少管所,而18歲依舊死性不改,藉著去雜誌社打工的機會竊取了雜誌社的筆記本電腦……"
我看着那一行行黑色的字體,突然感覺到頭暈目眩,可是我沒有倒下去,因為我知道,我的背後空無一人,沒人可以支撐我。
02.
我就像行屍走肉一樣,腳步虛浮地踏在這個我曾經陌生又逐漸熟悉起來的城市。
只是一天之內,我便成了整個學校的風雲人物,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認識,沒有一個人不知道。
我是栗歡,我是他們口中的少年犯栗歡,我也是他們口中的小偷栗歡。
我走在校道上,不停有人對我表示鄙視,用他們的眼睛嘴巴以及四肢,我並沒有哭,我只是挺直了脊樑,繼續走着我的路。
可是我沒有想到,就連繫主任和德育處的老師也找到了我。
"栗歡,你之前的表現一直很好,你在少管所的事情學校當初也是知道的,招收你進來便是相信你會改變。"系主任挺着大肚腩,口氣熏得我險些暈倒,"但是近來的表現實在是一般,先是代考,被抓到後學校看你表現良好沒有給你通報批評,你現在又整出了這些么蛾子……"
"我沒有。"
"什麼?"他微微靠近我,對我露出一口大黃牙,"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有做!我沒有!"我就像瘋子一樣對着他大吼,"我說了我沒有,為什麼你們就不相信我!我沒有!"
他顯然被我嚇到了,愣了一小會兒最後嘆了口氣:"這件事情學校會酌情處理,你先出去吧!"
可我沒有想到,這件捕風捉影的事情最後的酌情處理便是開廣播通報,說作為一個大學生要行為端正不能做有損學校聲譽和個人人格的事情,也不要人云亦云。
我沒有聽到我的名字,但是我卻像被人拿着錐子戳入了心臟,每一個呼吸都是疼的。
我站在大禮堂的門口,寒風獵獵,看着他們一下一下用力地將大字報撕去。
大字報撕去了,可風言風語卻更加鼎盛了。
"喲,你說那個栗歡是不是真的偷東西啊?"
"誰知道啊!不過學校都記過了啦!"
"哈哈,如果沒有問題她怎麼可能被通報,是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
就在我們的專業課上,老師在講台上講得口水四濺,底下的傳聞也未曾平息。
我努力挺直了脊樑,讓自己把精神集中在手中的英語書上,可是耳朵和腦子還是不停地接收到後面傳來的信息。
林小唯就坐在我的身邊,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她亦沒有跟着人群一起調笑吵鬧,但是我知道此時她的內心中有多麼的驕傲。
我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打在我的課本上,把那一個個鉛字字體都模糊掉了,我伸出手去擦,可是紙張都破了,也沒有擦去那屈辱的水跡。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直到有人輕輕地推了推我的肩膀,我才知道原來已經下課了。
我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平時很安靜的叫徐文怡的女生漲紅了臉站在我的面前,她支支吾吾地喊了我的名字,卻許久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怎麼了?"
"那個,你知道我的錢包在哪裏嗎?"她的臉更加紅了,眼睛不敢看向我。
我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與桌子碰撞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周圍的人都朝我們望了過來。
她的聲音提高了不少,但還是怯生生的,看上去更像是我在欺負她:"我剛剛去上廁所,回來錢包就不見了,她們讓我問你來的!"
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聽到林小唯的聲音:"搜身吧,搜身吧!"
附和聲隨之響起。
"對對,誰知道她是不是偷習慣了,都偷到班裏來了!"
"搜包……"
我拽緊了我的書包,我的喉嚨有些沙啞,這讓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歇斯底里:"憑什麼?"
可是我終究敵不過那麼多雙手,只能看着她們將我包里所有的東西都倒到了桌面上,再不停地翻着,企圖從裏面翻出一個錢包來。
可是抱歉,裏面除了幾個本子一支筆和一個零錢袋之外,什麼也沒有。
林小唯對着我聳了聳肩,說了聲沒有。徐文怡低着頭,小聲地和我說了句對不起,卻馬上被一個女聲反駁:"幹嗎要說對不起,她有案底你又不是不知道,說不定藏到了別處……"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低下頭來整理好自己的東西,然後背着我的書包,一步一步艱難地朝門口走去,所有的人都朝我行注目禮。
我猶如踏進荊棘叢,沒有回頭路,只能一步步不停地緩慢地前進,即使痛之入骨。
我並不喜歡梧桐樹,它們太高了,把陽光都遮擋住了。
我站在第七棵梧桐樹下,鳥兒倦怠地停在樹枝上,影子斑駁地落在我的腳下,我抹了抹眼睛上的水花,逆着陽光開始奔跑起來。
左邊是回綠葉小區的路,我最終卻折向了右邊,我不知道自己走了許久,我沒有拐彎,沒有回頭,就這樣不停地走着,直到站在了寫着"火車站"三個大字的建築物前面。
這是這個城市最喧鬧的地方,有背着大包裹提着紅白藍膠袋的民工,有母親抱着嗷嗷哭泣的小孩,有衣着光鮮背着筆記本電腦的白領,唯獨我是異類。
人潮擁擠,人聲鼎沸,我站在售票窗口對售票員說:"我去B城。"
可是就在她即將將票撕下來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他們擔憂的眼神讓我感到恐懼,我急忙喊了一聲,先等等。
我坐在沉悶的車廂里,火車頭沉重地喘着粗氣地發動了,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不停地在我的耳邊低吟着。
我捂住了耳朵,卻依舊不能阻止那些嘈雜的聲音朝我襲來,它們就像一隻只小小的蚊子不停地在我耳邊盤旋飛翔,而我卻抓不住它們的翅膀,只能咬緊牙關接受它們的挑釁。
我帶着一個包包與身上僅有的一百塊錢,踏上了征途,走向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就像我當初從B城來到S城一樣,我即將從S城去向W城。只是那次是逃亡,而這次呢?又是怎麼樣?
我將頭靠在了座椅上,聽着火車轟隆隆地穿過隧道,睜大眼睛,卻無法在黑暗中看清自己。
我逃跑了,我想逃離這個可怕的城市。
03.
我坐了八個小時的火車,在火車上,我僅僅吃了一個麵包喝了一瓶礦泉水。
這是一次失敗的出逃,我沒有準備乾糧與盤纏,只是帶走了自己與裝着手機、本子、筆以及一百塊錢的包包。
抵達W城,已經是夜晚,華燈初上,火車站人來人往,喧鬧無比,卻無人是我的同伴,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
當我又冷又餓地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的候車站的時候,我很害怕,我很想哭,可是我卻不能哭,只能裹緊了那身被汗水濕了又乾的衣服,反手抱緊了自己。
衣袋裏的手機還在不停地震動着,我就這樣讓它不停地震動着,或許可以減輕我的不安。可屏幕顯示着"你的電量已不足",只是幾秒鐘的事情,屏幕上的"駱一舟來電"突然就變成了一片黑暗,任由我再怎麼按下開機鍵,它都無動於衷。
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浪蕩了許久,我的腳又酸又痛,或許已經腫了或起了水泡,可是我還是找不到可以下榻的旅館。
我就像一葉小小的扁舟,在大海不停地漂泊着,不知何時會被海浪打翻。
夜晚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在便利店買了一碗方便麵以及一份報紙,就坐在人來人往的便利店門口吃了起來。
灰塵很大,周圍的人都朝我投來詫異的目光,可是我一點也不介意,只是不停地往口中塞着方便麵,而眼淚卻無法止住,一滴一滴地打在塑料碗裏。
我膝蓋上的那份報紙依舊有我最喜歡的More的專欄:當你在最困難的時候想到的那個人,如果不是你的父母不是你的家人,那麼就是你的愛人了,即使你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愛他。
雖然我十分不想承認我此時想到的人是駱一舟,可是他卻像駐紮在我腦子裏一樣,揮之不去。
我不停地用手拍打着我的腦袋,不停地搖晃着我的頭,看起來就像腦殘腦缺腦抽風,甚至有男生拉着他的女朋友,悄悄地將她護在懷裏:"小心點,別被瘋子傷害到你。"
而下一秒,我突然號啕大哭了起來,就在這個陌生城市的街角,我哭得就像一個瘋子,可是沒有一個人可以給我肩膀依靠,沒有對我說:"嘿,我保護你,不會讓人傷害你。"
就在便利店老闆瞠目而視準備拿掃把把我趕走的時候,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我的肩膀,我抬起頭來就看到一塊白色的一塵不染的純棉手帕,以及一張同樣乾淨的臉。
漆黑的天空就像突然被撕開了一條小縫,慢慢地透出細密的光來。
我聽見那個男人用好聽的聲音說:"擦擦臉吧,哭得好難看。"
我們總是希望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身邊的是心裏面的那個人,可是現實往往總是事與願違。
S城最多的樹木是梧桐,而W城最多的樹木是香樟。
高大而濃密的香樟與路燈平行,厚重的葉子蓋住了路燈昏黃的燈光,使這個城市更加幽深與神秘。
而此時的我就站在這片濃密的香樟樹下,看着這個好看的男人,他碰了碰他好看的嘴唇然後說出並不是很好聽的話,他說:"需要去我家嗎?"
我瞪大了哭得紅腫的眼睛看着他,心裏十分不解為什麼現在的猥瑣男人披着如此貴重的皮說出來的話卻依舊猥瑣,我狠狠地將手中的包砸向他,然後準備跑,卻被他下一句話硬生生地截住了腳步,他捂着肚子同我一樣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問:"你為什麼打我,我只是問你需不需要我的幫助,如果沒有地方住我可以帶你去我家。"
這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范思哲襯衫與灰色的外套和一條黑色的牛仔褲,很高很瘦,皮膚很白,睫毛很長,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這是一個很漂亮的男人,如果不是此時他的眉目已經皺成了一團的話。
他的確不是猥瑣的大叔,更像是大學裏年輕的導師。
他把我的包遞迴給我,依舊微微地弓着身子,一隻手按着肚子。
"抱歉,我剛剛以為你是……"我抱緊了我的包,努力想着我該如何告訴這個男人我以為他是個變態,以為他要對我做什麼不軌的事情,可是他沒有等我開口,便輕聲地打斷了我:"你需要幫忙嗎?你看起來不是很好。"
他叫陸良,他亦不是W城的人,但是他在這邊有一棟房子。
我沒有與陸良回家,說不清是我的防備心太強烈還是我在害怕某些事情,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有錢人,第一次見面就要帶我回家,我不怕他是壞人,難道他就不害怕我是壞人,或者,是……小偷嗎?
他一點也沒有生氣於我打了他,也沒有因為我拒絕跟他回家而走人,只是領着我去了一間大排檔,點了滿滿的一桌菜,對着我說:"吃吧,你餓了。"
或許是飢餓麻痹了我的大腦神經,我竟然一點也不怕他是現在準備把我餵飽然後再把我吃掉,而是拿起筷子對着這熱乎乎的飯菜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就像餓死鬼投胎一樣。
陸良坐在我對面,有一口沒一口地陪着我吃東西,然後試探性地問我:"你是離家出走的小孩嗎?"
我真的是被他的飯菜收買了,或者是壓抑了太久,只有對着陌生人才有傾述的慾望,我邊吃邊哭邊告訴他我所有的事情,從駱一舟到梁子聰到信信到林小唯姐妹的陷害,到我自己因為不敢面對現實而逃到這個城市來。說到最後我又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得更厲害。
大排檔的老闆娘與便利店的老闆一樣,開始對我們怒目而視,最後陸良沒有辦法,只好帶着我離開了。
他帶着我走了很遠的路,深夜的城市起了風,我打了個噴嚏,他脫下了他的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然後在街角席地而坐,如此不拘小節。
我十分心疼他那條褲子,本想給他我手中的報紙墊屁股的,最後想想還是作罷,把報紙收進了包包里。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的小動作,一下子就笑了:"不過是一張報紙,怎麼如此珍惜。"
"那不一樣,你不懂,More曾經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不能拿他墊屁股。"
他一下子就笑了,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來。
那笑容看起來很溫暖,用一句很俗氣的話來講,就像黑夜裏的星星一樣。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這個寒冷的夜晚,我和這個叫陸良的男人敞開了我的心扉,告訴他有關於我的故事,以及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
他就安靜地坐在我的身邊,用手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髮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生活不是小說,沒有渡不過的難關,認為無論多曲折的路,總能走到盡頭。"
我抬起頭來看着他,路燈下他黑漆漆的眼睛就像兩顆明珠一樣。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太過親密,猛地收回了手,有些尷尬地對我說:"不好意思,你有點像我的妹妹,所以我……"
即使是夜色朦朧,我仍舊可以看見他因為尷尬而漲紅的臉。其實我只是覺得他的那個動作,是駱一舟最喜歡做的動作,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他。
我也撓了撓頭髮,扯開了話題:"你妹妹呢?"
"死了,車禍。"
他臉上沒有悲傷,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04.
"回去吧,很多人會擔心你的。"陸良抬起頭看着蒙蒙亮的天空,眼神有些渙散,"很多是事情現在不在乎,可是等你在乎的時候卻來不及了。"
只是這樣一句話,便讓我像心肌梗塞的病人一樣,心臟無法抑制地疼痛起來了。但是那些纏繞在心中的打了死結的繩索,卻一下子解了開來,豁然開朗。
我從包包里掏出手機,可是它依舊安靜地躺在我手心,一動不動,也沒有光亮。
"我的手機沒有電了,你能借我嗎?"
"我沒有手機。"
"啊?"
這個一身名牌,戴名表的有錢人此時告訴我:"我沒手機,我從來都不用手機。"
於是我只能等到天亮,然後去了賣煙酒的小賣部打了個電話給信信,電話剛接通,信信的大嗓門便響了起來:"喂?"
我有些哽咽地喊了句"信信",電話那頭卻什麼聲音也沒有。
好一會兒,信信才咆哮了起來:"媽逼的王八蛋,你現在在哪裏?你知不知道全世界都在找你,你死去哪裏了,還不給我回來?"
"我在W城。"
陸良站在我的身邊,晨曦照在他身上,衍生出萬丈光芒。
"好好生活,如果有事,可以來找我。"他從衣袋裏掏出紙和筆,在上面寫了一個地址和他住宅電話,然後放在我的手上。
字體纖長,猶如雕刻在紙上一樣,我小心翼翼地放進包包里,小聲地對他說了句:"謝謝。"
信信在中午時分抵達W城的,她風塵僕僕地從一輛我叫不出名字卻一看就是名車的銀色車上跑了下來,我站在那裏,看着她朝我跑來,想去抱她,她的手卻狠狠地拍在了我的腦袋上。
"你個王八蛋,遇到什麼事就跑,你有沒有想到別人會擔心啊!你個……"她又抄起了手,我以為她又要打我,急忙用手抱住了頭,卻跌進一個兇猛的懷抱,信信用力地抱住了我,我的脖子涼涼的,一摸,是她的眼淚。
我的眼眶亦是濕漉漉的,抬起頭來,卻看見車的駕駛座上走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可是他沒有向我走近,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嘴唇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我卻讀懂了他的口型,那是我的名字。
"栗歡。"
多年之後,你終於明白了當初我的念念不忘,但是在這個時候,這些事都已經和你無關了。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想遺忘?
我坐在副駕駛室里,W城的風景不停地往後退,駱一舟就坐在我的身邊,一隻手扶着方向盤,一隻手握着我的手。很用力,將我的手握得生疼。
我沒有掙開,就這樣被他握着。他的側臉依舊那麼好看,下巴卻有着青色的胡楂,衣服也有明顯的褶皺,看起來他很是疲憊。
"駱一舟,我……"
"住口,你不要說話,不然我會想掐死你!"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繼續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彷彿誰也不能打擾他,誰也無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信信蜷縮成一團坐在後座,眼睛還是紅紅的,我沒有問他們為什麼會在一起出現,我也沒有問駱一舟的車是哪裏來的。我只知道,他們是關心我愛護我會與我在一起的。
我輕輕地反握住了他的手,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用更大的力道握住了我,包裹住我冰冷的手。
我在駱一舟的車上用充電寶給手機充了電,只是剛開機,手機便不停地震動了起來。
梁子聰來電。
駱一舟顯然也看到了,猛地放開了我的手,繼續專心致志地開車。
我按下了通話鍵。
"喂。"
"栗歡,你在哪裏?你到底去了哪裏?"梁子聰的聲音很大,很焦急。
"我在車上。"我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我們找個時間見個面吧,好嗎?"
掛了電話之後,車裏的氣氛明顯壓抑了很多。明明還是剛剛的那個人,此時卻繃緊了臉,面部線條冷冽,嘴唇緊緊地抿着。
我不知為何,在此時很不厚道地笑出了聲,而那個人卻惱羞成怒了,繼續惡狠狠地瞪着我。
"小心開車,要撞到前面了。"
駱一舟的腳用力地踩了油門。
抵達S城已經是傍晚了,在到達距離綠葉小區還有十分鐘的廣場的時候,我對駱一舟說:"停車!"
他猛地踩了剎車,我沒有綁安全帶,一下子往前傾,他把我拉了回來,眼神兇狠。
信信睡著了又被驚醒,睡眼朦朧地看着我們。
"我要去找梁子聰,"我看着駱一舟越來越難看的臉,補上後面一句,"我想和他說清楚。"
他的臉上有一種我說不清的神色,他用力地推開車門說:"走吧,走吧!"
我亦不客氣地走了下去,然後駱一舟用力地將門甩上,車一下子就飛了出去。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卻聽到了梁子聰的聲音。轉過頭去,便看到他站在離我十來米遠的地方,對着我微笑,恍如隔世。
"栗歡。"
他瘦了很多,穿着他喜歡的白衣,遠遠看去就像一件衣服在那裏迎風飄揚,我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梁子聰,對不起,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因為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我是愛你的,那樣對你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
我們坐在廣場的花壇邊,看着有互相攙扶的老人慢慢離我們遠去。
我對梁子聰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即使是這樣,我亦無法與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因為你知道,我不愛你。"
他一直沒有說話,低着頭看着我的腳,那雙鞋子已經被我換下,此時我的腳上是一雙普通的帆布鞋。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他問我:"栗歡,是他嗎?他能給你幸福嗎?"
我抬起頭看着那張消瘦的側臉,點點頭又搖了頭,我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還愛着他。
我可以欺騙你我愛你,安心地接受你的好和你在一起,我卻無法欺瞞過自己的心。
這個傍晚,我和梁子聰在廣場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他才起身送我回綠葉小區,我想拒絕,可他卻是從未有過的強勢。
"不,栗歡,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你讓我再送你一次。"
他的眼睛已經沒有了原來的光芒,黯淡得猶如即將墜落的流星。
我沒有拒絕,只是安靜地陪着她走完這段路。
而我沒有想到駱一舟的電話會在這個時候打過來,我看了梁子聰一眼,默默地將電話按掉。三次之後,輪到梁子聰的電話響了。
他看了我一眼,按下通話鍵。
他只是"喂"了一聲,便陰沉着臉將電話遞給我。我疑惑地看着他,但很快我便明白他為何生氣了。
"喂。"
"栗歡,信信剛剛下車后跑去了學校找林小唯,還和別人打架了,鬧起事了,被保安抓了起來,你快過來……"
保安在外面和駱一舟糾纏着,我繞過他們走進保安室。
信信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着頭坐在那裏,保安室的燈光有些昏暗,即使是這樣還是可以看到她的裙子上有一片暗紅色,那是乾涸了的血跡。
我顫顫巍巍地朝她走近,她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兇狠。看到是我之後,滿身的殺氣才漸漸退散。
她的那張漂亮的臉上,印着一個明晃晃的巴掌印。見我看着她的裙子發獃,她有些傻氣地撓了撓頭:"這血不是我的,是那些王八羔子的!"
我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了最後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問:"你痛嗎?"
她搖了搖頭,語氣中是掩蓋不住的憤恨:"我讓他們囂張,我的人可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你太衝動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一個女孩子啊!你要是,要是出了事,我要,我要怎麼辦啊!你知不知道這裏是學校,人家會任由你在這裏胡鬧嗎?我我……"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氣,她身上有酒精和煙草混合的氣息,有血腥味,可是我依舊用力地抱着她。
信信的下巴放在我的頭頂上,聲音"嗡嗡嗡"地傳來,我聽見她說:"歡歡,如果我們能一輩子這樣下去多好啊。"
她的聲音並不是很大,聽起來並不是那麼真實。
窗外夜色朦朧,駱一舟長長的影子映在窗帘上,他姣好的眉目卻不甚清晰。
這一刻,萬籟俱靜,我的胸口中有一顆叫做"矯情"的種子在不斷膨脹,那溫暖排山倒海朝我襲來。
我願意相信,信信她可以為了我不顧一切與全世界為敵。我也願意相信,駱一舟他願意為了我傾盡自己的所有。從前我未曾看清的,在這一刻如此清晰。
我聽見自己有些哽咽微微喑啞的聲音,我喊了他的名字:"駱一舟。"
他回過頭來看我,嘴角微微上揚,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