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為筠:有風路過

周為筠:有風路過

作者:周為筠

林默落寞地坐在樓頂的陽台上,憂傷的目光注視着陰沉的天空。煙霧在身邊縈繞,一種迷亂而抑鬱的氣息在吞吐迴環。

偶爾有風,路過陽台,路過這個擁擠的城市和人群,匆匆地席面而過,灰塵於是瀰漫,但風什麼也沒有帶走。

這個樓頂下面的房間,就是林默和一個叫蘇婧的女人在這個城市的家。坐在陽台吹風,是他在家裏最喜歡的存在方式。看着下面來來往往的像螞蟻一樣奔波的人群,或者只是遙望着空曠的蒼穹,孤獨地享受着煙草所散發的香味。林默感覺自己有種解脫的快感,像被拋置在無法企及的高空,超脫而刺激。

是在那個雪來得比以往都晚些的冬天,林默娶了蘇婧的,他大學的同學。那個冬天是乾冷的,皚皚的白雪把城市裝扮如玉琢般的晶瑩,顯得愈加的迷人,讓人對這個城市無法割捨,找不出任何理由想要離開。

林默本來是應該回家鄉的,一個偏遠而落後的縣城。因為蘇婧的父親,他進了別人都眼紅的單位,這個城市的電視台。林默知道他肯定會為他留在這個城市付出代價的,在個酒醉的夜,他找到蘇婧說,"我們結婚吧,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我。"

蘇婧臉上閃過一道幸福的光芒,慌亂而局促。直到在婚禮的宴席上,她才露出勝利的微笑,驕傲地挽着她的新郎,夢寐以求的林默。

夜幕籠罩這個城市的時候,華燈初上,車來車往。寂寞像一瓶幽藍的香水,在低空蔓延。

在每一個這樣的夜,總會讓蘇婧感覺到一陣陣寂寞空虛,它像一些無法抗拒的東西向她襲來。

得到了自己曾經朝思暮想的男人,卻沒有得到蘇婧想像的完滿。痛苦的糾纏才剛剛開始,因為到現在她才明白什麼叫同床異夢。只有每次在床上交合的時候,聽到他呼哧的喘氣,抱着他的身體時,看到他貪婪地進入自己時,蘇婧才能清晰地感覺,他是自己的。

門口傳來開門聲,快十二點了。蘇婧知道林默回來了。

門開了,一股濃烈的酒味湧入蘇婧的鼻子。林默喝醉了,衣服不整,身上滿是嘔吐過的痕迹。蘇婧已經習慣了林默這樣,麻利地扶着依在門框的林默,走到床前,熟練地為他脫下衣服,手機滑落在床上。

蘇婧慵懶地撿起手機,無意地翻閱着上面的短訊。忽然一條未來得及刪除的發送短訊,躍入眼底,她心猛得一揪。

"我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我的世界一片漆黑,過得如同行屍走肉……"

看着眼前倒下的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蘇婧的淚水開始一點點地蔓延,在臉上肆虐橫行,模糊她的視線。她此時才明白,林默不是他的,他的心永遠不是她的,她的夢徹底被擊碎了,一切都是奢望。

有些東西是你的,想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

那還是四年前,剛上大三的時候。古老的校園,道旁梧桐,綠陰如蓋,枝頭蟬鳴一片。梔子樹梢,流出大汩大汩的白花,像朵朵潔白的浪花。

那時的林默,比現在年輕,不像現在,鬍子在下巴的沃土上茂盛的生長,一天不刮就面目全非。那時,他經常喜歡穿着白的襯衫,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盪在這古老而又青春的校園。

林默遇見蘇婧和謝嘉就是在這樣的季節的一次選修課上,她們就坐在他旁邊。應該準確地說,謝嘉就坐在他旁邊,因為他當時只是注意到了謝嘉。謝嘉像一尊美麗的雕塑,一抹午後的殘陽正好斜射進來,在她如凝脂的臉上留下絢麗的光暈,觸及到林默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暖暖的。

蘇婧的印象倒模糊,因為當時根本沒在意到她。林默已經忘了他是找什麼理由和她們攀談起來,他只是記得蘇婧很熱情,而謝嘉則很少說話,一種叫做氣質的東西使謝嘉顯得冰清玉潔,宛如燦爛在盛夏的睡蓮,亭亭玉立。

他還記得那次的談話,他知道了蘇婧和謝嘉是同宿舍的好友。所有一切都讓林默感覺到透心的清涼,夏日的炎熱消退殆盡。

以後林默常找蘇婧打聽謝嘉的一切,蘇婧總是一臉茫然,呆望着校園裏的一對對的戀人,親密地走去,走來,悠悠地說她不了解謝嘉。

夏日的風,在校園輕輕地吹着,涼爽、清新,拂去了心頭的燥熱,如飛一般的感覺。

秋季很快悄悄地來臨了,大學裏的楓葉漸漸泛黃,微紅,最後像一抹血樣鮮艷,凄美而又壯麗,在記憶中翻飛,在風聲中凋落。

校園的電影,總是寫滿古老的戀情,在黑暗中為年輕歌唱。林默和謝嘉像每個戀愛的孩子一樣,看着銀幕里表演着的愛情,感受着愛情的神秘,被屏幕上一個個玫瑰色的世界所包裹,為那裏的愛情,或歡欣或流淚。他們在寂寞中成長,等待着青春散場。

校園裏的消息傳得總是特別快,又一對男孩和女孩在戀愛,男孩叫林默,女孩叫謝嘉。

有一天,林默偷偷吻了謝嘉,她好像也沒有生氣,只是很羞澀的傻笑。林默想他的吻肯定是甜的,像謝嘉愛吃的巧克力。那場景讓林默至今時常追憶。

林默知道謝嘉是一個容易受傷的孩子,敏感而又脆弱,弱不禁風得讓人心疼。他還知道謝嘉從小就跟着單身的母親相依為命,父親因為一個別的女人而離開她和母親。父親離開的時候看着憤怒的謝嘉,說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的。

"我一直恨我父親和那個女人,我不明白男人為何總是喜新厭舊!"謝嘉偶爾也會這麼說,這時眼神在遮眼的長發中漂浮不定,裏面閃爍着不安。

"我會永遠愛着你!"林默總會信誓旦旦地這麼安慰她。

愛情這東西林默和謝嘉現在都明白,但永遠是什麼?永遠有多遠?

有時愛情像路過的風,還沒來得及嘆息,就已經走得了無痕迹。

蘇婧在大學最後的兩年是灰暗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無可奈何地喜歡上林默,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男孩。

從他出現在自己的視線的那個夏天,她就知道她已經為他改變。她總覺得林默稜角分明的輪廓和深沉的目光的下面,隱約着讓她捉摸不透的東西。關於林默的所有總是讓她迷戀,而痴心不悔。

也許愛恰如飛蛾撲火,義無反顧。沒有愛就沒有傷害,愛的深處有着毀滅的狂亂和心碎。

最讓她痛苦的是,林默喜歡的是她最好的同學、室友謝嘉。

從此,她和林默是咫尺天涯,與謝嘉也逐漸疏遠。看着他們成雙成對的背影,她心如刀割,又嫉妒,又羨慕,又自卑。

每次在鏡子裏面注視着自己美麗的臉,玲瓏的身段時,蘇婧像一個驕傲的公主。沒有什麼理由她不開心,漂亮的臉蛋,優越的家境……都讓別人羨慕。但因為一個男孩,的確讓她明白鬱悶是什麼。

蘇婧最不喜歡謝嘉在她面前說關於林默的話題,她和謝嘉說過她討厭林默這個人,還告訴謝嘉,林默很輕浮,這種男人不可靠。

謝嘉此時總是沉默,困惑和無助佈滿臉龐。

蘇婧這時心裏總泛起一絲快意,是嫉妒?是報復?說不清楚。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歲月一天一天的來臨,草長鶯飛,花開花落。快樂的時光總是顯得那麼短暫,原來以為畢業遙遙無期,轉眼間就要各奔東西。

六月的校園,除了回憶是潮濕的,一切顯得那麼燥熱。

快畢業了,我們的愛情怎麼辦?林默的心情是不平淡的,儘管激昂已過了。

謝嘉是要回她那遙遠的南方小城,一個開滿紫荊花的幽靜的城市,因為那裏有她相濡以沫的母親,她不能沒有謝嘉的。母親已經千方百計地托關係、找熟人、送禮,幫謝嘉謀了一份工作,小城一個中學的老師。

而林默何去何從?他不知道。南方的小城好像遠在天涯,天涯真的很遠,那裏會有自己生活的位置嗎?他不寒而慄。林默又想起了自己的家鄉,一個還停留在田園生活的小縣城,像父母那樣守着一月幾百元的工資,柴米油鹽地過日子,他不願意。

快離開這座生活四年還未來得及熟悉的城市,心情是沉重的,他無法抵禦這個繁華的城市對他的誘惑。

還有他的謝嘉,兩年的感情不是說走就走的.他們的愛還能走多遠?想到這些,林默心裏就無法輕鬆。

勞雁分飛,大四本來就是愛情結束的理想地點。校園裏一對對死命的鴛鴦,還在糾纏,掙扎。

哎,生活有時恰如一陣風,在歲月的天空路過,瞬間散去。曾經的年少氣盛,終在一片噓吁聲里消沉。現實濾掉根基不牢的執著,曾經的山盟海誓顯得那麼蒼白。人不得不向現實低頭,都是一個凡人,都是在卑微地活着。

大四最後的日子,蘇婧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不再去教室了,不再去聽課,也不去圖書館。她喜歡上了無聊的睡覺,每天自由自在地躺在床上,看不下去書的時候,便隨手把武俠和愛情扔走。然後和舍友用平靜的口氣聊着,某某找了一個好的單位,某某去西藏了,某某考上研了,某某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謝嘉除了晚上,很少在宿舍。但她和林默會不時地在大家的話題中出現,看來他們的愛情要走到盡頭了。不管雙方願不願意接受。

蘇婧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第三者,她記得快畢業前的一個月的某個黃昏,天邊夕陽再次映上她的臉龐,也染紅了校園。她走在學校的林陰道上,漫無目標地。驀然發現,遠處操場有個男孩頹然地坐在看台上,默默地抽煙。

有風路過,操場灰塵飛揚,她看不清楚男孩的臉。但是,她感覺,他肯定是林默。

蘇婧無法抗拒地走向了那裏。是林默,她輕輕走到他的身邊,安靜地坐下。耳邊風聲呼呼的更大了,看來今晚要變天了。林默沒說話,依舊沉默着,抽着煙。一支、二支……

蘇婧知道林默的心思。微微地轉過臉問:"你工作定了嗎?"

"沒有,天下之大卻無容我之地。"林默苦笑着,瞥了瞥蘇婧,眼睛裏藏滿了哀愁和滄桑。

"我可以幫你!"蘇婧說。

林默疑惑地看着她,接下來他們都是沉默,風越來越大,颳得嘩嘩作響,一場夏日的暴雨就要到了。蘇婧心裏彷彿看到了一點契機,一份希望。

風路過了,走了,帶來一場雨,肆意汪洋,滂沱而下。

離別總是有太多的淚水,否則就顯得不那麼圓滿。

謝嘉回她的南方小城了,帶着剪不斷的哀愁,輕輕地離開了這座生活了四年的城市,還有曾經愛過的男孩。她知道林默會過得舒心的,因為有蘇婧。沒有了自己,對林默沒什麼不同,從來聽過新人笑,有誰聽得舊人哭?男人就是喜新厭舊!

日子順理成章地流着,林默沒有費什麼周折就進了電視台,一個肥得流油的單位。

很快林默就聽到了謝嘉結婚的消息,是和一個同事,也是中學老師。知道消息那天晚上,林默不知喝了多少酒,倒在酒吧,後來被一個叫岳曉音的女人帶回去的。

再後來,林默沉溺於煙和酒,似乎只有這些才能讓他忘記一些痛苦。也是在一個酒醉的夜,他找到了蘇婧,告訴她:"我們結婚吧,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我。"

林默感覺一切都像一場夢,夢裏他挽住了謝嘉的手,醒來卻是蘇婧。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結婚、上班、下班……單調地重複着生活。林默逐漸地深悟到活着的凄涼與無奈。

現實向左,愛情向右!

林默第二天醒來,陽光很刺眼。他發現蘇婧站在窗前抽煙,像自己一樣。一支、二支,卧室里煙霧瀰漫,空氣里散發著渾濁的氣味。他不禁咳嗽起來。

蘇婧知道林默醒了,就走到床前,彈掉了煙灰,認真地說,"阿默,我們還是離婚吧!"林默看了看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是默許?

"是我對不起你!"林默沉痛地說。

香煙繼續在蘇婧顫抖的指間燃燒,煙在空中散落,化為烏有。

他們都知道這一天會到來的,只是遲早的事情。

辦完離婚手續的那天,蘇婧對着林默寬容地笑了笑,然後轉過臉,潸然淚下。

林默很內疚地看着她,"是我對不起你,背叛了婚姻。我覺得我應該向你坦白一些事情。"

"不用了,我知道你心裏只有謝嘉!"蘇婧強忍着抽搐,緩緩地說,"我哪點不如謝嘉?"

"不是謝嘉,是另一個人……"

蘇婧意外地看着林默,感覺很陌生。

林默和蘇婧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館,相對而坐。也許這是他們告別前的最後浪漫。

蘇婧無語地看着窗外。林默低頭攪和着咖啡,苦苦的味道四溢開來。林默覺得該是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的時候了。

我和一個叫岳曉音的女人,已經兩年多了。那時我剛進電視台工作,同事們都知道我是因為你爸才能進來,一開始就有點排斥我,背地裏說我是吃軟飯的。

其實我性格也不適合做記者,我不喜歡說著自己都覺得沒有意義的話,不停地和陌生人打交道,讓我無所適從。同事間勾心鬥角,工作很壓抑,很不順心。

我逐漸愛上去泡吧,癲狂的音樂,迷離的燈光……人在裏面可以無緣無故地哭和笑,可以喝得不醒人世,沒有人會覺得你不正常,不用帶着偽善的面具。

岳曉音就是在一次醉酒時候認識的。是得知謝嘉結婚的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趴在桌上,凌晨,酒吧要打烊了,是她帶我去了她的住處。在那個市郊的別墅,迷糊中,我和她發生了一切。

天亮了,酒醒了,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知道她是一個富商的情婦。我問她為什麼不找個男人過正常的生活,她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大學的時候她也有過,後來還不是因為一個局長的千金,毫無憐惜地棄她而去。她說現在的生活很好,不愁錢花,不愁酒喝……

她那些語言如針刺向我,看到她那樣子,我就想起了謝嘉。說話的眼神,像謝嘉一樣漂浮……

以後我就忍不住地多了幾份牽挂,好像贖罪般!

終於,富商發現她的私情,把她趕走,她也有了我的孩子……

聽到這的時候,蘇婧已經泣不成聲。

林默抱着頭,嗚嗚地哭着,喃喃地說:"是我對不住你!"

蘇婧抹掉落下淚,哽咽着,站起了,丟下一句:"這是孽緣,我們躲也躲不掉,希望你別再讓下個人絕望!"轉身,打了個踉蹌,走了。

外面的城市,有風路過,灰塵很大,風什麼也沒帶走。

人就這樣一天天,一秒秒地從天上墜落,成了風中的一粒渺小灰塵,隨風路過,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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