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我相信你和要跟你在一起是兩碼事
1
老人們都說今年詭異,年景不好,百年難遇。以往四月份都是春暖花開,和風習習。本來白薯這塊狗屁膏藥纏着多晴去玉淵潭公園看櫻花的。只是沒想到一夜之間,北冰洋來的冷空氣在西伯利亞轉了一遭后成功變身,我國北方地區立刻天有異象,大雪紛飛。
多晴回家去拿外套,在大院門口碰見捂得像頭熊的李默然的老娘。她正跟看門的大爺聊天,偶爾聽見她喜滋滋的聲音:“那是我家丫頭片子的男朋友,是個洋博士,長得也端正,剛剛來接他去山頂看雪景,現在的年輕人講究羅曼蒂克。哪像我們以前談戀愛就是寫信,開頭就是某某同志你好,跟特務接頭似的。”
她只當聽聽,反正李老娘最不缺的就是話,可是也沒幾句是真的。
後來多晴和林嘉去總社開會,老頭子是風雅之人,開完會帶着幾個人去茶館裏坐坐談心。
多晴跟老頭子接觸不多,聽說他年輕時就儒雅,年紀大了又多了點看透世俗的氣質,往那裏一坐,磕着眼,手持青竹茶杯小口抿着,隨時都會駕鶴西去的似的。
茶喝了一肚子,多晴起身去衛生間。
剛走到衛生間門口就看見李默然正對着鏡子哼着歌補唇彩。看見多晴立刻扶住額頭:“唉,今天出門沒看黃曆,又遇見妖孽了。”
多晴也滿面黑線:“這地方真祥瑞,竟然引來烏鴉,你幹什麼來的?”“我啊,約會,最近交了個男朋友,是個留洋歸來的博士。唉,我去相親十個人,八個是博士,這年頭的有學問的人都是上學上傻了,看來我這輩子註定要栽博士手裏了。”李默然手裏不閑着,又去補腮紅,“走,去給你介紹一下。”
多晴沒動,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我幹嘛,要想吃人啊。”
“……我只是覺得你很奇怪。”多晴看着她,“這次你太投入了,不正常。”
“真是個笨蛋東西,有什麼奇怪的。我都奔三的人了,現在不挑男人,以後就是男人挑我了。我已經過了那種為了愛情沖昏頭的年紀了,也該收心找個不錯的男人談婚論嫁。鄭峰同志對我不錯,而且他沒腳臭口臭,好像也不打呼嚕,也愛整潔,也挺浪漫的。”李默然笑了,頗有深意地拍了拍她的額頭,“我不強求了,跟你一樣。”
那個洋博士叫鄭峰,個頭不高,卻彬彬有禮很有耐心,長得也不錯。多晴本應該替她高興的,卻不知為什麼心裏沉甸甸的。
茶館裏的熱氣讓人頭腦發昏,她乾脆蹲在門口捧着下巴吹冷風。
然後她看見一雙帆布鞋停在她面前,鞋面是手繪的漫畫人物,鞋號是四十二碼。順着鞋往上看,牛仔褲是掛在衣櫃裏他最喜歡的某個她總也記不住牌子的紀念版。只看腳就知道是他,因為那年她在東京走失,也是這樣看着他的腳,怕是這輩子都記得他的形狀。
那雙腳的旁邊還有一雙高跟皮靴,多晴站起來扒扒頭髮。他的外套帽子上圈着毛茸茸的大兔毛領,付雲傾水潤的眼睛裏都擠滿了笑:“老頭子又帶你們來喝茶了啊?”
“嗯,我出來透氣,你呢?”
“幾個朋友來老地方聚會,都是跟老頭子學的毛病。”付雲傾笑繼續笑着看她,姿態從容不迫,“你不進去嗎?”
多晴對他不感興趣,轉頭看他旁邊的女人,嗯,是個身材火辣的女人。臉上是煙熏妝加烈焰紅唇。那個女人伸出手來,尖利的塗上了黑色的指甲油,像黑山老妖,“小雲的朋友啊,你好,我叫安靜。”
她下意識地把手藏在後面,還後退了一步,嚴肅地繃著臉。
安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過她不傻,賊笑兩聲:“哎喲,別誤會,我跟小雲可是純潔的朋友關係。他喜歡的類型是介於蘿莉與正太之間雌雄不分的長相,最好豆芽菜身材,可不像姐姐這麼風生水起的,他有戀童癖的。其實你就挺合適,不信你就去看看他的前女友,在海棠社工作叫紀多晴。不過能討小雲喜歡的,多半也是個變態。”
……
紀多晴嘴角抽了抽:“我很變態?”
安靜搖手指:“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個紀多晴變態。”
這時從茶館內傳來林嘉的聲音:“紀多晴,找你半天了,哥哥給你留了炸天婦羅,再不來吃就涼了……啊……小雲和安靜怎麼也在……”
耳邊彷彿傳來民國電視劇的某個橋段,身段婀娜的姨太太甩着手絹,媚眼如絲,懶洋洋地笑,哎喲,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我當是唱得哪一出吶。
安靜傻了半晌,終究是臉皮厚,拉着帶着從一開始就看戲的付大公子淡定地往茶館裏走。
本以為這齣戲唱了個終場,沒想到鑼鼓點子打得緊,戲碼一出接一出,讓人有點應接不暇。
李默然剛唱完主角就換了付雲傾,接下來出場的更是驚艷全場。
所有的人在這一天都聚集在茶館,說狹路相逢也好,狗血緣分也罷,都是命運的棋子,由不得人。
林嘉說:“那個安靜啊,你不記得了嗎,小雲他爸好朋友的女兒,野慣了,說話也瘋瘋癲癲口無遮攔。沒事沒事,多晴才不變態呢,哥哥愛你。”最近林嘉在惡補《紅樓夢》,滿腦子都是寶哥哥林妹妹的戲碼。
多晴摟住他的胳膊,眼巴巴地:“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去吃天婦羅啊,我餓了。”
林嘉大笑着摟着狼崽子的脖子,揉亂她的短髮。只是一抬頭,愣住了。多晴覺得他的胳膊越收越緊,抬頭見走廊燈光重影中站着個女人,她像是剛從衛生間出來,正在發愣。
跟多晴在林嘉家裏翻出來的照片有些不同,以前她要豐腴些,像熟透的水蜜桃。而現在她很瘦,不知道是不是像現在的女人那樣熱衷於減肥,倒少了那種神采。這是讓林嘉傷透心的女人。
多晴感覺到林嘉的身子僵得不能動,女人臉上慢慢浮起憐憫。
林嘉不是那種會掩飾的人,也不是能把感情藏住的人,他只會付出,不懂得收回,所以註定會受傷的。多晴的心裏慢慢有了怒氣,她不要,拋棄掉也就算了,再來露出假兮兮的憐憫,讓人噁心。
女人帶着滿足慢慢地笑了,那是比冷漠更惡毒的表情。
多晴慢慢拉下林嘉的脖子,男人眉目清朗,是個帥哥就該風流倜儻,為了個不值當的女人失魂落魄給誰看。接着她吻住了林嘉的嘴唇,野蠻地咬着,手腳並用地扒在他身上。等分開時,林嘉滿臉通紅。
女人已經走了,失魂落魄的。
即使你不愛一個人了,也希望他永遠的愛着你,看見你會失神,除卻巫山不是雲。多晴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真是賤人,還指望我們林大領導為她孤老終生呢,呸,也配!”
林嘉還是滿臉通紅,心中那點與舊情人偶遇的震撼完全消失殆盡,只覺得熱氣往上蒸騰,整個人都要熟透似的。
多晴說:“哥哥,去吃天婦羅。”
他不敢抬頭:“哦。”
迴廊盡頭的人看着他們並肩離開,慢慢燃上一支煙。
果真是好戲連台。他慢悠悠地吞雲吐霧,他是不是也該唱一出《移情記》了,算了,也夠久了,也該死心了。
2
付雲傾最近睡得很淺,可能是天氣不正常,四月剛下了雪,樓下園子裏的櫻花全都凍死了。眼看着漫漫嚴寒,進了五月門檻卻突然熱起來,措手不及的,脫層皮都不夠。他半夜開空調着了涼,熱一陣冷一陣,身體好似在水中沉浮着。
客廳里的電話一響,他就醒了,起身接電話。
已經是中午,厚厚的窗帘將屋子隔絕得如同暗夜,父親在那邊問:“在睡覺?”
“爸爸,有事嗎?”
“沒事啊,沒事就不能給兒子打電話了嗎?”
付雲傾笑了:“瞧您說的,爸,最近好嗎?”
現在父親開始沒事就給他打個電話,說的都是不咸不淡的天氣飲食。大概是兩年前父親與兒子之間說不出什麼細膩煽情的叮囑。只是他的話明顯的多了,不像從前那樣幾個月不聯繫,見了面也是冷冷清清的。一個扮演着威嚴的父親,一個扮演孝順的兒子。都是深藏不漏的演技派,嘴上說的再妥帖,心裏也是冷清的,看誰高明。
而現在父親老了,不像前些年還跟年輕女人糾纏不清。他現在清楚那些溫情是用錢買來的,不像他的兒子會無條件的給他養老送終。
父親嘆口氣:“還好,最近天氣變得厲害老是腰疼,你也知道這南方的濕氣不養人。你在北方也多注意,要是閑了就回來住些日子,讓周姨給你燉點湯補補。”
“嗯,有空我就回去。”
“好,再回來就帶個老婆回來,老打光棍也不是那麼回事。男人終究還是要成家立業的。”父親頓了頓,付雲傾也沉默着,半晌又聽見父親的嘆息,“以前是爸不好,跟你說些亂七八糟的。讓你恨你媽,讓你不要相信女人,現在想起來……你變成這樣全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老人的話音里哽咽起來,“……雲傾,孩子,你快點好起來吧。”
付雲傾腦子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冷還是熱,耳邊全都是父親刻意壓抑的抽泣聲。那個一生都沒有低頭的父親,在遭遇背叛也冷靜地坐在那裏跟母親談條件的男人,現在老得已經承受不住失去了。
他又笑了,空落落的:“爸,其實我正要跟你說,我有女朋友,本來準備下去帶回家給你的驚喜的。”
那邊立刻收了聲音露出歡天喜地的姿態來:“真的嗎?那就好,那就好!”他覺得挺心酸,父親硬氣了一輩子,最後卻也變成個哭哭啼啼的老頭子了。幼時的他總覺得父親就像一座山,是他會崇拜一輩子的英雄和偶像。記得小學的作文題目《我的爸爸》裏,他在結尾寫,爸爸很帥,我一輩子永遠都愛爸爸。
一輩子和永遠,也只是小孩子才相信的東西。
下午他又睡著了,晚上實在難受只好打了安靜的電話。十點鐘門鈴響,他打開門卻是提着保溫瓶的林嘉。
“還沒病死啊,我以為能趕得及給你收屍呢。”
“還是餓死比較快。”他笑,“帶了什麼好吃的?”
保溫杯里是熬的很厚的牛奶粥,香甜撲鼻,吃在病人的嘴裏卻跟漿糊差不多。他吃了粥,林嘉叫了他的家庭醫生。只是吹空調感冒引起的發燒,吊上點滴溫度就降了下來。林嘉看他好些,才在他耳邊抱怨:“現在你跟安靜倒是好得穿一條褲子了,也不想着她是個女的,要是你死了,她搬都搬不動你。可是她沒良心,着急去約會,就把我叫過來,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付雲傾閉着眼呼吸均勻。
“你少給我裝睡,最近為什麼不理我,連喝酒都沒時間。”
他依舊沒睜眼:“只是忙。”
林嘉默默得看他半晌,突然哼一聲:“其實那天你都看見了吧,那天以後你就對我不理不睬的。她跟你沒半毛錢的關係,而且再過一個多月他就要結婚了,應該快發請柬了吧,不知道會不會寫給你。反正又不是你的女人,給我親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付雲傾終於睜開眼,冷冷地盯着他:“林嘉。”
他那席話也是負氣,咬牙切齒的。
“你真該去照照鏡子,說起她要結婚,你現在滿臉的嫉妒。”付雲傾嗤笑一聲,“為什麼每次你都是晚了一步。”
林嘉像見鬼一樣看了他半晌:“你瘋了,你胡說什麼!”
付雲傾又閉上眼睛,他真的很累。其實說完他就後悔了,林嘉嫉妒又怎樣,他什麼都寫在臉上,而自己心裏嫉妒得發狂,也只是咬牙硬撐着而已。
次日林嘉到了社裏,紀多晴咬着油條眨巴着眼睛湊上來:“付老師沒事吧?”
他退了一步,不知怎麼全身的不自在,腦子裏總能想起她乎乎的嘴唇,頓時看都不敢看她:“沒事了……哎,你怎麼知道?”
多晴瞄着天花板,又去瞄打印機,再去瞄地上的蟑螂兄,嘴裏的油條炸得像棉花。輝月社那邊的編輯說付雲傾病了要拖稿。蕭漫今天早上來了又走了,打扮得花枝招展,說是去探病。
她說:“大家都知道,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林嘉想起那男人昨晚的惡毒,冷笑一聲:“其實等他火化了你再知道也不遲,他怎麼還不死。”說完就用力甩上辦公室的門,一個上午沒出來。
幾天後整個海棠社都在瘋傳付雲傾每天開車來接蕭漫下班的事。
聽說是因為付雲傾生病沒人照顧,蕭漫每天都去照顧他,又溫柔又體貼,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不過紀多晴有自己的辦公室,無法打入人民群眾內部,自然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下班時她等電梯看見蕭漫跟圖書部的同事一起乘電梯下來。蕭漫穿了一條寶藍色的連衣裙,多晴隱約聽見她說,是啊,我也覺得太貴了,可是他非要給我買啦。
在社外看見付雲傾,他的頭髮剪短了,露出線條優美的逕自,雙目微垂倚在車邊。
多晴愣了愣,覺得他隨時都會向她招手,似笑非笑地說,狼崽子,你傻愣着幹什麼?
這麼想着,她的腳步也沒停下,至少去跟他打個招呼。
反正……再見還是朋友。
有寶藍色的身影疾步走過去,笑聲明媚:“雲傾。”
“嗯,上車。”他打開車門,紳士地微微躬身,微笑,“安全帶系好了嗎?”
她猛的頓住腳步。
那一瞬間,天地之間變成黑白的。
有什麼東西從血肉中硬生生的剝離,多晴覺得自己身體某個地方在慢慢流血。
3
“……六棟的張檢,劉律師……七棟的……哎,多晴,七棟的廖姨還請嗎?”紀多瀾清點着請柬,沒聽見回應,抬頭見多晴已經趴在桌子上睡了,黑色的腦袋像只香菇,他嘆氣,“這丫頭最近怎麼越來越貪睡啊。”
坐在旁邊用筆記本玩掃雷的斯文男人也嘆口氣:“不光越來越嗜睡,還越來越瘦,這樣下去遲早會變成殭屍新娘。”
紀多瀾瞪他一眼,把多晴抱到房間裏,她一沾到被褥就拚命往裏面鑽,像條蚯蚓樣不安分。他調好了空調的溫度,走出去看見那個笨男人又一次引爆了雷管,正對着紀多瀾的掃雷記錄長吁短嘆。
“景信……”
“又要說什麼混話?”
“我這麼縱容多晴對嗎?那孩子從小就想補償我,因為我總跟她說,要不是他,爸媽就不會離婚。”他苦笑一聲,“其實多晴哪裏知道,就算沒有她,我爸也是要找機會跟我媽離婚的,他早就出軌了,也是正好借個機會脫身而已。他剛離婚就娶了阿姨,有了素素。其實我心裏都清楚,只是我非賴到多晴身上。所以……不是她虧欠我……是我欠了她的。”
景信轉過頭來,普普通通的眉眼,因為一個笑容而生動起來。
“果然是混話。既然那孩子不知道,就不要告訴她好了。就好比你坐牢坐了二十年,釋放的那天突然被翻案說你是冤枉的,那才真是想死。我知道多晴不是那樣的孩子。可是,她想跟你結婚,不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她自己,她也需要一個已婚的名分吧。畢竟誰也不愛也不跟結婚在這個社會上是無法承受大眾檢驗的眼光的。我沒關係。反正我就一個人,連個家人都沒有,連個叨念的人都沒有。你就不一樣了,你的家庭是所有人都盯着的,也需要這樣一個名分的。”
景信說的這些他也知道,只是偶爾會因為自己少年時的幼稚冷酷而後悔而已。
他翹起眼角,漂亮得不像話:“你又是說的哪門子混話?誰說你沒家人?我不是你哥哥?多晴不是你妹妹?”
景信臉上的笑容出現裂痕:“閉嘴,為什麼我覺得一家子都在亂倫?”
紀多瀾恨不得掐死他,明明他少有這麼溫情的時候。
吃過晚飯多晴就回了她的小公寓,母親去世后,保姆阿姨也回了老家,以往總有女人嘰嘰喳喳的,突然靜下來,她很不習慣。她的小公寓是紀多瀾設計,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每個區域都隔開,涇渭分明。房子小了,能她緊緊地包圍起來,充斥着的氣息都是溫柔的。
再過了兩天,多晴在編輯部把請帖和喜糖發了下去。
同事關係她不會打點,去跟林嘉求助,林嘉揪着她的耳朵訓:“笨,雜誌部的全都發,你不發他們才會覺得你看不起他們呢。”
多晴瞪他:“真兇,以後看誰嫁給你。”
“想嫁給我的女人海了去了,是我看不上她們。”
……這,這倒是真的。冤孽啊。
“那你能看上什麼樣的?還喜歡那個?”多晴嘆氣,“領導,做人不能窩囊到這種地步。”
林嘉想起她軟綿綿的身子和肉乎乎的嘴唇,別過臉默默流淚,的確很窩囊。冤孽啊。跟小狼崽子相處了五六年,卻在她結婚之前動情,這世上還有比他的命運更悲催的男人嗎?
他不過是從虎穴一頭扎進了狼窩,都是血肉不剩的。
“林嘉。”
“嗯。”
“你是不是喜歡我?”
林嘉轉過頭,多晴正咬着吸管在書架旁找資料,模樣很輕鬆,本來想否認,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晚了嗎?”
“嗯,晚了。”
……有必要那麼直接嗎?
林嘉剛要習慣性裝哭,多晴突然轉過頭笑了:“謝謝,我很高興。從小到大都是我喜歡別人,很少有人喜歡我。不過你喜歡我一下就好了,我不貪心的。”說完繼續咬着吸管找資料,清爽乖巧的模樣,讓人覺得很舒服。
“多晴,你知道小雲和蕭漫……”
“我知道,所以我沒有發蕭漫的請帖。”
“太囂張了!”
“多謝老爺誇獎啊。”
下班后在樓下又看見付雲傾靠在車門上吸煙,今天穿了簡單的白色POLO衫,半磕着眼懶洋洋的。他最討厭夏天的黃昏出門,街上車水馬龍,汗水和灰塵黏黏糊糊地沾在皮膚上。以前跟他在一起時,他也少有這種體貼。
多晴裝作沒看見,逕自要走過去,他卻抬頭叫住她:“……喂。”
她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胳膊被拉住。多晴皺眉,冷淡地看着他:“放手。”
付雲傾沒放,手指捏得更緊。多晴吃痛眉皺得更緊,卻一聲不吭。她對誰都笑臉相迎,圓滑世故,能屈能伸,對誰都遊刃有餘。他總以為她會笑着說‘付老師,我沒看見你,你在等人啊’,多虛偽也……多溫柔。他猜錯了。他也不知道拉住她要跟她說些什麼。
多晴看着他,也許因為忍着疼的緣故,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像是要裂開。
他手一軟,更冷清地問:“為什麼不請蕭漫參加你的婚禮?”
多晴低下頭看斜着的影子,兩個人交疊在一起,身邊有人來來去去,不停地融合又散開。
“為什麼……也不請我參加?”
“因為,我不想參加蕭漫的婚禮,也不想參加你的。”
……更不想參加你們的婚禮。
眼看着蕭漫從樓梯口走出來,多晴轉身走了。她才沒興趣看別人在她面前大秀恩愛。她根本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半點猶豫和遲疑。
付雲傾覺得她在堅定的往前走,他在原地看着她,再也追不上了。
蕭漫今天塗了玫瑰香水,整個車裏都充斥着甜膩的花香。原本多晴也是擦過玫瑰香的,是他們逛夜市時,她在路邊攤花了十五塊錢買了一小瓶埃及香精。她塗在脖子裏,迎面而來,好像雨後捧着一把清新的白玫瑰。他覺得餓,一寸一寸的研究着從哪裏開始吃掉她。
“雲傾。”蕭漫叫他。
他回過神:“怎麼了?“
“你難受?”蕭漫有點猶豫,“你不是四年前就不愛她了?”
“嗯,早就分手了,沒什麼可難受的。”
蕭漫聽出他的答非所問,愛和分手,並不是天生就該划等號的。只是她更清楚的是,現在跟付雲傾在一起的是她,就算他心裏還模糊着有其他的念想,但是總有一天會好的。那些愛情小說裏面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例子很多,就像他和付雲傾。
“我曾發過一個誓。”蕭漫突然說,“也算是一個願望吧。”
“哦?你也信那個?”付雲傾想起紀多晴每年要去廟裏拜拜,那次去日本還特意去了神社,一板一眼的洗手,在神明前用力拍三下手,許願。她認真地許完願后,又回頭問他,對了,這邊的神靈聽得懂中國話吧?
他忍不住笑了,蕭漫看見他笑,也跟着笑。
“我跟菩薩說,付雲傾一日不娶,我蕭漫一日不嫁。“
“真傻。“
“是啊,雲傾,我家裏人在催我帶男朋友回去呢。”
蕭漫溫柔地望着他,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付雲傾卻笑了:“堵車好厲害,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麵館,晚飯就去那裏吃吧。”
4
多晴眼睜睜地看着付雲傾的香車帶着美女呼嘯而過。公車上的人不少,她已經習慣這樣的擁擠,炎熱的天氣,胳膊貼着胳膊,背貼着背,剎車時不難聽見驚呼和叫罵聲。因為在被收養之前也是個苦人家的孩子,所以她也是可以習慣的。
無論吃多少年海鮮鮑魚,那些鹹菜窩頭的記憶也是流進骨血里的。
她跟祝平安約在動漫主題餐廳見,是李默然的好朋友藍冰開的,他們已經是常客。餐廳最近在搞活動,用一本動漫書可以換一杯咖啡。多晴把從社裏隨手拿的新出的單行本扔櫃枱上,對店員說:“作者簽名版的,值兩杯草莓奶茶吧。”
店員立刻捧着書,跟捧着聖旨似的放到店中帶鎖的玻璃書櫃裏。
祝平安靠在窗邊,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圓滾滾的臉蛋都瘦出了顴骨。多晴覺得她在看着自己愣神,走近看見她在嘿嘿笑。畢業后她的工作一直不穩定,先是響應黨的號召去做村官。鄉下的條件各個方面都跟不上,不到三個月就哭着喊着跑回來。而後去了中學做美術老師,被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氣得上竄下跳,乾脆辭職自己辦了個小學美術培訓班。
只是創業沒那麼容易,在大城市巧立名目的各種培訓班多了,什麼某學院的教授,某著名插畫師親自授課,她這個培訓班在眾多光環的照耀下,更顯得渺小不堪。畢業三年多,祝平安完成了從量到質的跨越,在最低迷時遇見了她的命中注定。
當時培訓班只有三個孩子,還有家長不滿意說了不少難聽的話。祝平安雖然不是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倒也是豐衣足食,從小也沒看過什麼臉色,受過什麼窩囊氣。那時她心灰意冷考慮着結束培訓班,乾脆回老家山東濰坊去跟父親賣風箏去。她正準備跟家長們說培訓班解散,要退還費用。
那個男人卻在接孩子下課時站在她面前,三十多歲上了點年紀的男人,閱歷豐富又成熟,誠懇起來讓人難以拒絕:“祝老師你教的真好,孩子性格頑劣,學校里的老師都很頭痛,可是他很聽你的話,也很用功,還跟我說,將來要跟老師一樣上美術學院呢。”
連祝平安都很驚奇,那孩子平時老跟她作對跟其他孩子不合,目無尊長的拽樣兒,她也只是勉強忍受那個討厭的小鬼而已。只是那孩子別彆扭扭地鼓着臉藏在父親身後,臉上的紅暈泄露了他的不好意思。
當時多晴知道了只有一句話,就算只有一個學生,你也要教下去,沒錢了我養你啊。
祝平安當時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咬牙堅持下去,對那個難搞的小鬼也多了層心思。那個叫彭均的男人每天都來接孩子上下學,職業是個註冊會計師,有車有房有愛心。孩子喜歡她,孩子也缺個媽,彭會計也缺個老婆,後來就在一起了。
可以預想到的,離婚已經讓祝家二老血壓升高了一陣子,又聽說帶了個八九歲的兒子,恨不得拿着棒槌打斷這丫頭片子的腿,養她一輩子算了。當時多晴被她吵得不堪其擾,家裏的電話也被祝平安當成知心姐姐熱線來打,差點也跟着抑鬱。
後來的結果也是出乎意料的,沒等着祝家二老跑來首都把她押回去,彭會計就帶著兒子瞞着祝平安去登門拜訪。等祝平安知道彭會計去了濰坊,真怕他爸發飆把他當風箏放了,匆匆趕回去,一進家門就看見天倫之樂的畫面。
她爹在客廳里教彭大會計做風箏,她娘則摟着姓彭的小鬼寶啊貝啊地哄着,小鬼也甜甜地姥姥姥爺叫着,差點把祝平安看得神經失常。於是在兩家老人的祝福里,祝平安很快結婚,而且白撿了個十歲的兒子。
那些在少女時期構造的愛情藍圖全部落空,這樣平淡的世俗卻獨一無二的幸福。
對付老師的那點旖旎的念想,對多晴壓在心底的小嫉妒,全部都被歲月沖淡。如今看看即將踏入婚姻殿堂的多晴,好像時間只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迹,對她來說是靜止不動的,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也沒變。
只是祝平安覺得她如今站在自己面前,還是帶着獸氣的永不熄滅的大眼睛,身體卻像是被刺傷了,在流血。
多晴在她面前搖搖手:“你傻了,想什麼?”
她嘆氣:“想你。”
“我在這裏你還想我?”多晴眼睛忽閃兩下,出口驚人,“……你跟彭大會計感情危機啦?”
祝平安額前的青筋抽了抽,心裏默念着,坐在你面前的人是狼變的,你跟畜生計較什麼。多晴也知道她心裏叨念什麼,只管笑,咬着吸管吃珍珠。不在同一個生活圈子裏的人,共同語言也不多,平時在一起也只是吃個飯,互相問問生活狀況。
在餐廳里吃了飯,正要遇見藍冰來結賬,一身的淅瀝嘩啦的裝飾,女生男相,整個一個朋克男青年。這頓飯自然是免了單,正在那裏摟着脖子敘舊,祝平安接到電話,臉色立刻就變了。
“我兒子打架被留在學校了,聽說把人家孩子的腦瓜子給開瓢了,給留在學校里,那孩子在醫院,現在怎麼辦?”
多晴嚇了一跳:“……給人砸死了?”
祝平安立刻被嚇住了,臉兒煞白煞白的。
藍冰怕她再說出什麼不了的的話,立刻捂住她的嘴:“呸呸,砸死了直接讓你去警察局,沒腦子的。現在當務之急,祝你平安去學校接孩子,我跟多晴去醫院看那倒霉小孩。見機行事,分頭行動!”
5
兩人到了醫院找到那被開瓢的孩子,看見腦袋包得跟粽子似的,正趴他媽懷裏鬼哭狼嚎。多晴跟藍冰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裏,讓那倒霉的孩子的媽指着鼻子罵,陪着笑臉,陪着不是一聲不吭。
藍冰扛不住罵,找了個空去辦住院手續。多晴在旁邊乖乖站着,孩子他媽罵累了,她還狗腿地遞水。好容易怒氣平息點,祝平安帶着他們家混世魔王現身,孩子他媽剛消下去的火又“噌”地躥上來,隨手一抓就扔過來。
那是剛剛護士換下來的鹽水瓶子,眼疾手快地抱住孩子。你讓她故意丟都丟不了那麼准,瓶子正中腦袋,瓶子摔在地上,玻璃濺得到處都是。
這下全部的人都傻了,那倒霉孩子的媽也傻了,看着血順着腦門流下來。
藍冰進門愣了一下,把手中的水果袋子一摔:“操!你個潑婦!你他媽的還沒完了!看老子不扇死你!”聞聲趕來的醫生連忙把張牙舞爪的藍冰架出去,多晴本來也不是好脾氣的人,卻還是維持着笑容走到孩子他媽面前,無比誠懇地說,“我們家孩子打了你們家孩子,你知道,小孩子鬧矛盾,也說不上誰對誰錯,這種程度上頭也管不着。你非要鬧,大不了我們孩子轉個學校。你砸我,這叫故意傷害,懂不?我家住的那個院子,別的沒有,法官,檢察官,律師,局長什麼的倒是一堆,你剛才罵的我媽不巧也在法院當差,你覺得是我起訴你,還是您紆尊降貴跟我們私了算了?”
這世道都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多晴那副樣子的確也很嚇人,眼看着把那女人嚇得差不多了,這才把事情交給祝平安跟着護士去包紮。
她的血流得極其浩蕩,傷口卻沒多嚴重,連麻藥都沒打縫了兩針。
只是身上白色的T恤上滴上了大塊的血漬,已經乾涸,被汗水一浸,透着難忍的腥氣。擺着這副狼狽的樣子,藍冰罵罵咧咧地送她回了公寓,又勸她好好休息,這才離開。
誰都不像她那麼有種,第二天像重症病號一樣去上班。
林嘉看見她眼珠子差點掉下來,蕭漫下樓來拿東西,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臉都扭曲了。這點插曲半點都沒影響她的工作,整天下來都順風順水,大家也漸漸忘記她頭上那個搞笑的白布圈。
付雲傾剛進編輯部,就看見她像只小茶壺一樣指使編輯去打樣。
她也看見他,連眼睛都沒眨,轉頭繼續做事。
下班時,看見他的車又停在路口,靠着車門前等人。
多晴經過時,他突然扯住她的胳膊:“上車。”
她掙扎兩下,耐不住他力氣大被塞進車裏,一踩油門飛出好幾米遠。多晴不敢出聲了,乖乖坐着,還自己系好安全帶。車子駛去的方向是付雲傾的家,這條路她以前是最熟的,連沿路開了幾家便利超市的連鎖店都清清楚楚。
若不是腦袋一下一下地抽痛,讓她不至於完全淪陷為回憶的奴隸,她怕是覺得兩個人還是以前,他手裏牽着的人還是她的時候。
可是蕭漫每天顏色不同的連衣裙在眼前晃來晃去,她越來越像個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未成年人,連表面的“再見還是朋友”的謊言都不願意維持。已經分手的情人天生就該老死不相往來,否則大家都尷尬,這是祝平安同學的原話。
付雲傾家倒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添置了一些新傢具,原本紅色的大民族沙發換成了深藍色的意大利沙發。她站在玄關處慢吞吞地換鞋,走到餐廳坐在椅子上。流蘇的水晶燈影照在臉上,像落了碎掉的星光。
他倒了杯檸檬水給她:“怎麼受傷了?”
“被砸的。”
“疼嗎?”
多晴看他一眼,帶着警惕:“我疼,你還要問什麼?”
付雲傾面上沒多少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有點懶懶的,眼神卻是陰沉沉的有點怕人。他在她對面坐下,像在跟不聽話的犯人談判:“紀多晴,我們必須談談。”
她歪了歪頭:“如果是合約的話,我很樂意。”
他水潤的眼睛盛點憤怒:“你知道不是!”
她把雙腳抬上來,抱着膝蓋縮成一團,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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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晴,別這樣看着我。”他又重複了一遍,接着疲憊地垂下眼,“我們必須談談。”
她不急不緩:“你和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
他看着她,目色如水:“你不能跟你那個哥哥結婚?”
“我是被收養的,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也不在一個戶口本上,你可以把我當做是他的童養媳。”她歪着頭,虛心求教,“你說,我們為什麼不能結婚?”
她一直都是個好學生,在學習這方面她是佼佼者。他教了她很多,從工作到生活。甚至他教她成為了女人,學會怎麼什麼叫深情。他是一所好學校,她以優秀的成績畢業,他沒有再留她繼續深造,所以她在外面胡作非為。
付雲傾隔着桌面探過身子,像是隔着一方山水,闖入她的世界。
“多晴,你可以結婚,但是要跟我。”
她身子往後撤:“不可能。”
“你隨時可以拋棄我,但是我絕不會再拋棄你,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做財產公證,要是離開你,就懲罰我一無所有。”
多晴搖搖頭:“我不要你的錢,我什麼都不要。”
“你要什麼,多晴你要什麼?”
多晴只是搖頭,好像除了搖頭她什麼都不會了。
付雲傾把身子撤回去,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紀多晴好久沒這麼認真打量他,還是讓他喜歡的優雅美貌的模樣,即使坐得再近,她依舊感受不到他。他的呼吸剛剛就噴在她的臉上,聲音軟軟的做着保證,她知道這一瞬間他是認真的,只是她知道誓言這東西是鏡花水月。
當他愛的時候是真的愛你,可以對你掏心掏肺,生死相依。可是當他不愛你的時候也是真的不愛你,從前的說的那些通通都失效,七零八落地散在風裏。
“現在你覺得你愛我,可是當你發現你感覺錯誤,我怎麼辦呢?那時候你又要拋棄我了。我不是被拋棄就活不下去的人,也不是被拋棄就不敢去愛了。我只是討厭被拋棄而已。還是可以幸福的,雖然這幸福不是你給我的。”多晴的聲音有了異樣,“可是你又來找我做什麼,三番四次的,現在還有個其他的女朋友,你這是做什麼?我不是你丟掉的沙發,你想撿回去就可以撿回去的!我對你來說算什麼呢?你說你愛我,我相信你。可是我相信你和要跟你在一起,這是兩碼事,你明白嗎?”
多晴突然把杯子裏的檸檬水潑在地上,高高在上的,“去啊,把它收回來,一模一樣的收回來,我就跟你在一起,以後是死是活怎樣我都認了!”
她就像只發怒的小狼崽子,露出鋒利的牙齒和爪子,緊緊地按在他的胸口。
付雲傾還記得她美麗的皮毛,和溫順時撫慰人心的擁抱。
“多晴,你不要這樣,你受傷了。”
她的怒火卻上來,無法發泄似的,用力地攥着拳頭,眼圈也染紅了。記憶里,她從沒哭過。他總覺得她天生就不會哭的,只會往前闖,不管不顧的。他怔住了,無論如何也無法伸出手,只能看她兇巴巴地瞪着他,越來越委屈,眼圈紅透也,鼻間也紅了。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眸中泛起了水霧,卻忍着那漸漸聚集的一小汪泉水。
他久久看着她,或者她活過來了。
對峙中,多晴的嘴唇慢慢癟下去,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喉嚨里模糊不清地抽泣着,接着是眼淚。她用力地忍着。無數次做出哭泣的表情她都是沒有眼淚的,唯獨這一次,她忍不下開始哭。非常的丟臉。她四年前就該這麼對他,對他哭,對他摔東西,對着他大吼大叫。或者哭着求他留下來,說她愛他,不能離開他。再或者求他帶走她,即使不愛也沒關係。
她什麼都沒做,她對他笑,縱容他的任性。
他害怕她拋棄,所以先拋棄她,這算什麼理由?這不是借口,這不是愛,這不是狗屁,這也什麼都不是!
多晴開始大聲哭,看着他,把委屈都哭給他看,肩膀聳動着,像個小孩子一樣無助地看着他哭。而付雲傾什麼也沒做,只是看着她,等她哭到哭不出眼淚,還在那裏絕望的乾嚎。
他這才走過去擁住她。
她那麼小,那麼溫暖,那麼讓人懷念。
最重要的是,她是活生生的,為自己而快樂悲傷的活生生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