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的思念
2002年,聖誕節之夜。
F大學禮堂內,響起如潮的掌聲,這次聖誕匯演的壓軸戲——夏花樂隊的表演終於開始了!
掌聲伴隨着尖叫——
“韓冬!韓冬!韓冬……”
樂隊的四個帥哥齊齊站在舞台中央向大家舉手致意,而女孩子們發亮的眼光,像探照燈一般,幾乎全部集中在左手第二個電結他手身上。
他就是樂隊隊長、主唱韓冬。
只見韓冬不慌不忙地朝兩邊的結他手示意着,瞬間,隨着他的頭一揚,結他的和聲與舒緩的歌聲一起響起來。
靜悄悄的雪飄着我給你帶去的思念
孤單的城市不懂飛翔
歲末的鐘聲在最後敲響的一剎那
空蕩的懷抱滴落的眼淚
飛去另一個城市
天空飄散着無數白色精靈
想念在極星方向曾經的諾言
曾經在一起的人
依然在彼此思念
……
此時,禮堂外面的露天藍球場上,還聚集着不少的人,因為這裏緊挨着女生宿舍的大門口,而聖誕之夜,無疑是男生找女生約會的最佳日子。
禮堂的音樂清晰地飄了出來。
儘管操場邊緣還堆積着尚未完全化去的積雪,但熙熙攘攘的人聲、歡樂的笑聲、歌聲,以及宿舍、教室內明亮的燈光,都使這個冬日的夜晚顯得似乎並不寒冷。
除了學生,還有一些來看熱鬧的人。
盛夏就是。
她手裏牽着倪教授家4歲的孫子吉吉,正路過禮堂外面,聽到了從裏面傳出來的電結他聲,還有聽起來莫名感到有點熟悉的歌聲。
那天紅紅的夕陽漫過你的肩
那天你的長發飄散如紗
曾經相愛的人
依然在彼此思念
黑色冬夜鋪開了白色願望
像天空的淚帶我去飛翔
飛到你的身邊讓我融化你帶的冰霜
想你的眼淚融化我的思念
啦啦啦……
吉吉很頑皮,不想好好走路,看到路邊的積雪就要跑過去踩,不知不覺地,這小傢伙掙脫了盛夏的手,四處亂跑起來。
盛夏的眼神卻在歌聲里漸漸地恍惚起來……
忽然,遠處傳來小孩子的哭聲,才使她從夢一般的狀態中驚醒。
她慌亂地發現,手裏牽着的吉吉不見了!
“哇~~~”是吉吉在哭!
她慌張地循着哭聲跑過去,遠遠地看見,小小的吉吉,像個青蛙一樣,趴在一個小雪堆上,小下的四肢哭得亂扭。
一個路過的男生把吉吉抱了起來,盛雪急忙撲過去把吉吉奪過來,來不及感謝那個男生,她忙亂地哄着懷裏哇哇大哭的吉吉:
“吉吉吉吉,乖乖不哭哦!”
吉吉張大嘴巴,露出小獸一般的白色小牙齒和粉紅色的牙齦,甩着兩條腿,依然“嗚嗚”地哭叫着。
盛夏就抱着吉吉去使勁踩那個雪堆,做出恨恨的樣子來:“這個雪堆真是壞死啦,害得我們吉吉摔跤!姐姐踩它!使勁地踩!好不好吉吉?”
吉吉終於止住了哭聲,臉上掛着淚花,委屈地看着盛夏。
盛夏發自內心地甜甜地笑起來,輕輕地替吉吉擦掉淚水,還吻了他、吉吉一下。
一抬頭,發現剛才那個男生還站在旁邊,兩眼直愣愣地看着她。
盛夏覺得這個人有點怪怪的,她略帶着一絲害羞地小聲說了聲“謝謝”,也不管人家聽到沒有,轉身抱着吉吉就要走。
這時吉吉突然掙扎着要下來,盛夏就把他放了下來,不放心地拉住吉吉的一隻手。
哪知吉吉卻把另一隻手伸向剛才那個男生,仰着小腦袋說:“哥哥姐姐一起帶寶寶……玩!”說完,竟然自己“嘿嘿”得意地笑出聲來。
盛夏萬分尷尬,嘴裏責備地喊了聲:“吉吉!”
可是,吉吉卻過分得很,嘴裏發出小豬一樣的“哼哼”,還不高興地扭起了身體,眼看就要耍賴了,好在那個男生及時插話說:“沒關係,今天我沒事。”接着他又討好地對吉吉說;“吉吉啊,今天哥哥姐姐都帶你玩好不好?”
“好!哈哈哈~~~”吉吉仰着腦袋,笑得好開心。
就這樣,在這個周圍遊動着一對對甜蜜情侶的聖誕節之夜,盛夏竟然被迫和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男生一起,雙雙牽着吉吉的手,在校園裏煞有介事地散着步,她感到有說不出的狼狽和局促。
還有,她好想好好聽聽剛才的歌哦,可是吉吉硬要要鬧着向宿舍區的方向走,這樣,歌聲就越來越遙遠了,盛夏感到好遺憾。
“爺爺——”吉吉突然掙脫了兩個人的手,腳步蹣跚地向前面跑去,前方,站着穿着灰色羽絨大衣、高高瘦瘦的倪教授。
吉吉撲進了爺爺懷裏。這時,盛夏和那個男生也走到了倪教授面前。
“倪教授!”男生首先喊起來。
“遠哲,是你啊,呵呵~~今天沒約女孩子去跳舞?”倪教授笑着問他。
遠哲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盛夏有點好奇地看着這一幕,她大致猜到了,這個叫遠哲的男生,是倪教授的學生。可是,她的心思,還是被羈絆在剛才禮堂里傳出的歌聲中,所以,當遠哲和倪教授聊天的時候,她的思緒飛到了很遠的地方,甚至,遠哲向他們道別的時候,她根本就沒在意。
“回家嘍!”
倪教授把吉吉扛在脖子上。
盛夏一邊跟在倪教授後面走着,一邊戀戀不捨地回頭望了一眼,偏偏恰好這時遠哲也回了一下頭,兩人的目光無意中對上了,盛夏急忙轉過頭來。
其實,她只是捨不得剛才那歌聲罷了。
2000年的初夏,盛夏16歲。她是南屏鎮高中二年級1班的學生。漂亮的她,一直擔任着班裏的文娛委員。
五月中旬過去后,天氣就嘩地變得炎熱起來。
盛夏穿上了短裙,媽媽做的綿綢的碎花百摺裙,卡在細細的腰身上,群擺正好打到膝蓋,走起路來,薄軟冰涼的綿綢,若有若無地輕輕觸碰着膝蓋,說著不出的溫柔和舒適。
端詳着鏡中的自己,婷婷玉立的盛夏,忍不住地溢出滿心的欣喜——
她知道自己是美麗的。
每一天,似乎都是晴朗的日子,空氣里充溢着甜甜的氣味。
“媽媽,我走啦!”
盛夏背上書包,歡快地和家裏人打着招呼。
弟弟追了出來:“姐,等等我啊!”
媽媽在後面罵弟弟:“你呀,像你姐一樣,我就省心了……”
盛夏微笑着,和弟弟一起向學校里走。
“姐啊,你真的想考復旦大學嗎?復旦大學,是在上海吧?”弟弟追在姐姐後面,雜碎地追問着。昨天校長來盛夏家裏家訪,和爸爸媽媽聊天時談到,盛夏明年考復旦,應該沒問題。
“盛夏,你可是我們學校最大的希望啊!”校長語重心長地對盛夏說。
盛夏使勁地點着頭。
老實八交的父母也欣慰地看着女兒,在他們心目中,女兒遠比兒子還要重要呢!感謝上蒼,賜給了他們這樣的一個冰雪聰慧的女兒。
“姐啊,你考上復旦,我就去上海玩哦!你帶我去東方明珠好吧?”
弟弟喋喋不休地憧憬着。
“是啦!”盛夏輕輕地拍了一下弟弟的腦袋。“喔,你要好好學習,將來,自己也考到上海就行了!”她緊接這又補充了這一句。
盛夏知道,父母平時吃苦受累,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培養出兩個大學生來。
“姐姐,好熱哦,是吧?”弟弟擦着頭上的汗水。
胖乎乎的弟弟,因為特別怕熱,所以最怕過夏天。
“哎!”盛夏忍不住停下腳步,心疼地掏出手帕要替弟弟擦頭上的汗,這時,弟弟卻指着前面說:
“那個男生不怕熱哦姐你看!”
“哪個呀?”盛夏循着弟弟的手勢向前望過去。
前面慢吞吞地走着一個高個子男生,與周圍的男生不同的是,別人都穿着西裝短褲,而這個男生,卻穿着一條又厚又長又肥的牛仔褲,他的上身,套着一件白色的體恤衫。單肩斜背着一個黑色的帆布書包。
盛夏打量着這個背影,嘴角不由得微微地翹起來,她想:他走路的姿勢真好看,像運動員一樣哦!
不知為什麼,這個陌生的背影,給她的感覺,很舒服。
從這個背影,盛夏似乎感到一種新鮮的感覺。而這種新鮮感,是她周圍的男生所沒有的,似乎只是在電視裏看到過、嚮往過……
她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唔!我想到哪裏去了?”
她微微泛紅了臉,最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總是會突然冒出很多希奇古怪的想法來,讓她自己都會大吃一驚。
他們穿過這個男生,盛夏還是忍不住微微地偏着頭看了一眼,只看到低着腦袋走路的他,額前有着長長的留海,幾乎全部遮蓋住了眼睛。
然後,就這樣走了過去。
“姐,他腳上穿的運動鞋,看起來好厚!奇怪,他幹嗎不穿涼鞋?”弟弟神秘地湊近盛夏的耳朵嘀咕着。
盛夏不答,只是牽着弟弟的肉乎乎的小手,親熱地揉搓着。
經過初一(3)班教室門口,盛夏笑着,親昵地把弟弟的腦袋向前一推:“快進去涼快涼快吧!”
弟弟和她在一起,話特別多,她都有點擔心了: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雜碎的呢?
“姐!”弟弟拉住盛夏的胳膊不讓她走,又粘住了姐姐說,“我們班的男生說,要選你做校花!呵呵~~”
“滾進去!討厭!”盛夏再也忍受不了,用了點氣力,把弟弟推到了教室前的走廊上。姐弟倆就這樣推推搡搡地黏糊了一下,終於分開了。
後排,是高中部的教室。盛夏的班級,是在二樓。
她思維有些渙散地上着樓梯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後面似乎有一束眼光,於是不自覺地回頭望了一下,不禁嚇了一跳——
剛才那穿着牛仔褲、背着黑色書包的男生,正挨在她身後上樓呢!這時,他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盛夏立即收回自己的眼光,心也砰砰地跳起來。
她終於看清了被留海擋住了一半的那雙眼睛,還有那個人的臉。那雙眼睛裏射出的光,是成熟而又溫和的。
而他,似乎剛才也在打量着她的背後。
天哪!
盛夏還沒來得及仔細思量一下自己的背影到底是怎樣的,就跨進了鬧哄哄的教室里。
氣喘吁吁地坐上座位后,她一邊放下書包,一邊急忙地抬頭尋找,不用多費勁,那個人已經在她的視線中了。
教室里瞬間全都安靜下來,大家像是行注目禮一樣,看着他沿着第一組和第二組之間的走道,緩緩地向教室後面走去,然後坐在第二組最後一個座位上。
這個座位,原來一直空着。
“咦!這是誰呀?”
“就是,從來沒見過哦!”
一直看着他落座,大家不禁面面相覷,緊接着又唧唧喳喳地交頭接耳起來。
盛夏也好奇地望着他。
他把書包放進桌肚,然後平靜地抬起頭來,露出他稜角分明的臉。
盛夏睜大眼睛看着他,哦,他真好看!
她突然就紅了臉,垂下眼睫毛,心裏暗暗自責:喂,盛夏你這是怎麼啦?真是有點……唔……太過分了!
這時,班主任蘇老師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二組最末一排的陌生人,蘇老師大聲地說:“哎,韓冬,你倒是自己就過來了?”
教室里再一次響起唧唧喳喳的議論聲。
“新同學嗎?”
“他叫寒冬?寒冷的冬天嗎,哈哈——”
蘇老師突然板起臉孔,用威嚴的口氣說;“不要講話了!”
教室里立刻就安靜下來。
“這是從北京轉學過來的新同學,他叫韓冬!”說到這裏,蘇老師把韓冬的名字寫到黑板上。
“北京?我的媽呀!”
突然,一個又高又尖的聲音誇張地響起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就連盛夏也笑着回頭看了肥仔一眼,他是班裏的活寶。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蘇老師更嚴肅地板起了面孔來訓斥着大家。
上課的時候,很多人都趁蘇老師寫黑板的時候,忍不住紛紛回頭看看北京來的新同學,搞得教室里的紀律有點混亂,蘇老師也有所察覺,他很生氣,下課前他叫着班長盛夏的名字:
“盛夏!”
盛夏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
“從下節課開始,你給我盯緊點!哪個上課再回頭、講話、做小動作,罰抄50遍課文,還有,”蘇老師頓了一下,陰着臉吐出兩個字,“50塊!”
盛夏很勉強地朝蘇老師點了兩下頭。
這時,下課鈴聲響了。
教室里聚集着個一堆、三個兩一群的人,表面看上去是在說笑,其實都在好奇地偷看韓冬。
韓冬不聲不響地低頭看着一本書,一副超然世外的樣子。
放學時,咪咪拉着盛夏跑出教室。
“喂,盛夏你知道嗎?這個韓冬這麼傲氣,可是有來頭的!”一出了教室,咪咪就神秘兮兮地做出一副包打聽的樣子來。
“什麼來頭啊?”
盛夏問道。其實,她也很好奇喔。
“喏,我聽說呀,韓冬是教務主任家的親戚,他喊教務主任姑父!知道嗎?”
盛夏微笑着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怎麼會知道呢?
“奇怪的是,他在北京呆得好好的,幹嗎到我們南屏這小地方來呢?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極了!”咪咪接着又敲着腦袋自言自語起來。
盛夏看着她的樣子,覺得咪咪有點好笑。
“這個問題,我一定要打聽清楚!”咪咪把兩隻手扳在背後,搖頭晃腦地說。
“也許,他是落榜生,來咱們南中補習的吧。”盛夏猜測說。
南屏中學雖然是一所鎮中學,可是近兩年的高考升學率都還不錯,聽說是因為校長把周圍的好老師都挖到南中來了。
“廢話,補習怎麼會來這裏呢?我看,他八成是在北京犯了錯誤,才被家裏人遣送到這裏,類似於師老師說的流放!”咪咪大膽地判斷道。
盛夏聽了,只是嘻嘻地一笑。
“盛夏!”一個親切的聲音在他們耳邊響起來。
“師老師!”盛夏和咪咪抬起頭,異口同聲地喊出來。咪咪還暗暗吐了一下舌頭,心想,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啊!
“盛夏,我訂的幾本新雜誌又到了,你去我那裏拿嗎?”
戴着白邊眼鏡的師老師,笑眯眯地問盛夏。
盛夏一聽,忙對師老師欣喜地點頭,咪咪見狀,便識趣地說:“哦,那我先走了。”
師老師剛打開門,盛夏就看見寫字桌上放着幾本簇新的雜誌,她歡快地跑過去拿在手裏,一本《作文通訊》,一本《青年文摘》,還有一本《讀者》。
“拿回去看吧。”師老師笑着說。
“謝謝老師!”盛夏邁着輕快的步伐走出了師老師家門。這幾天的晚上,都不會寂寞了!她是多麼喜歡看書啊!可是,父母沒有多少錢給她訂雜誌,好在師老師訂的雜誌,都是她愛看的。而且,每次新雜誌到的時候,師老師總是第一個交給她看。
教語文的師老師,也是不久前被校長從外地“挖”過來的老師。盛夏是他最喜愛的學生,他對盛夏的“特殊關愛”,在學校里,早已成了公開的新聞了。
咪咪雖然和盛夏關係很好,卻不敢告訴盛夏,班裏那些無聊男生是怎樣編排盛夏和師老師之間的壞話的。
盛夏從學校後門走了出來,那裏有一個林木茂盛的小山坡,越過山坡不遠處,是碧綠的富春江支流。
她像是揣着寶貝的孩子,哼着歌跑到一棵山渣樹下坐了下來,聞着青草的香味,她搖晃着腿,滿足地翻開了新雜誌。
蛋黃一般濃艷的夕陽,在遠處緩慢而又沉重地一點、一點地跌落下山頭。遠處,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彈奏聲。清風從水面上吹過來,像鼓風機一樣,帶着陣陣涼爽,愜意極了!一不留意,裙擺“呼”地被風吹翻開來,像一朵大花,盛開在盛夏細白的大腿上。盛夏輕輕地尖叫起來,一手撫住被風吹得站起來的頭髮,一手忙亂地去壓住裙擺,結果,手裏的雜誌脫落在地上,被風帶着,一路沿着山坡滾落下去。
她忙站起身來,去追雜誌。
可是,才往下走了幾步,她就站住了。
山坡下面,坐着一個背朝着她的人。那人上身穿着套頭無領的白色T恤,腿上是石磨藍牛仔褲,腳蹬黑色運動鞋。
“韓冬。”她很驚奇,怎麼會在這裏遇到他?
還沒等她多想,突然,低着頭的韓冬懷裏,流暢地響起一陣略帶着憂傷的音樂。
她明白了,剛才是他在這裏調試結他。現在,他正式在彈奏了。
哇!原來木結他的聲音是這麼美妙哦。她一時間忘記了被風帶到了坡底的雜誌,而是閉上眼睛,沉浸在泛着淡淡憂傷的結他聲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