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樂章
每一個人都不願離去,於是我們決定將那一天的聚會“進行到底”。我們去了炬炬至死愛着的女孩兒璐璐家,我們當中有一個非常出色的DJ,他為大家放起了從前的老歌,一首接一首,那些歌把我們帶回了從前的日子,昔日的老朋友們都變回了從前的樣子,話多了,臉紅潤了,眼睛亮了,笑聲開始回蕩了。可是有一個人卻一直坐得遠遠的,那是何勇,平常的他,簡直就是個“鬧鬧”,可是那一天他卻很安靜,甚至有些傷感。後來大家問他為什麼不加入進來,他站了起來,走到大家中間,說他要說幾句話。他的這個舉動又把大家逗笑了,因為這種一本正經的事兒讓他做起來,實在是太好笑了!可是我們都沒想到他的聲音居然哽咽了,這把我們嚇壞了,然後,我們立刻都重視起來,靜靜的聽他說話。他說:我今天哭了,是因為覺得幸福,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麼幸福了。我就想坐在邊上,好好的看看你們,我覺得已經有很久很久沒看見咱們大家這麼高興的在一起了。以前咱們老這樣兒,你們還記得嗎?那天,何勇還說了一句特別經典的話,他說:自從卡帶時代結束了,CD時代開始了,他的幸福就少了,甚至沒了——他是這樣劃分他的時光的。他說也許我說出來你們都不信,可是我現在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真的已經很少聽音樂了,因為我不喜歡CD,我在那裏面聽不到卡帶的親切。他說他心中那個溫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音樂對他來說也就不再有意義,他說我很羨慕你們,因為你們還能從音樂中找到快樂。何勇的話其實有點兒偏執,可是他確實就是那麼一個偏執的人,好長一段兒時間,他真就那麼愣撐着,大有“拒CD永不沾”的架勢,任誰勸也不聽。當然,他並不是真的壓根兒就不聽音樂了,這一點我是最明白不過的了,因為他會經常賴在我的車上,“逼”着我帶着他在北京城裏沒完沒了的轉圈兒,而他之所以這麼做,就是因為我們周圍的朋友里,只有我的車裏至今聽的仍然是卡座。那種時刻其實我也喜歡,所以我也願意那樣做,何況他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偏執狂”!那段兒時間的何勇確實有點兒格外的多愁善感,他甚至跟我說:他現在還害怕一件事情,就是一個人聽音樂,他說那會讓他覺得受不了。不過,我相信,有一些情緒在他來說一定是暫時的,我知道他的心裏依舊有不能不歌唱出來的旋律,他的身上也依舊蘊藏着爆發力,因為,他還是個可愛的“小混蛋”!當然,何勇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在這個時代,我們見面確實越來越少了,而且改在了網上,這難道不是一種喪失嗎?再準確的語言,也不可能替代鮮活的表情,再高的科技,也抵不上一次親親熱熱的勾肩搭臂!可是昨天,我們確實是“老那樣兒”,正是在那些“逃亡”的日子裏,我反而體會到了更純粹的愛意。我知道和竇唯在一起的時候我更多在乎的是愛情,可是,和郭大煒在一起之後,我卻開始擁有並且懂得珍惜真正意義上的友情了,我並不是說從前就沒有,可是那時候,我真的是一個更多沉浸在個人情感世界裏的人。所以你們就可想而知了,兩個沒了家的人反而倒擁有了更多個家,僅僅一條衚衕之隔的大石橋衚衕里就有兩個:何勇和傑兒的家。除此之外,炬炬和丁武那兒也是我們“戰鬥”過的地方。那些日子,不管是在誰家,只要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兒肯定是打開音響,然後,就開始有人來,或者,聽說誰那兒有更精彩的了,就一幫人一起再殺奔另外一個人家,總之就是湊到一塊兒接着招呼那老三樣兒:聽,談(彈),唱。我的第一張唱片的計劃就是在那些日子裏開始醞釀的,那首先是何勇提出來的,然後,大家就都參與進來,何勇和傑兒說要幫我寫歌兒,丁武說我給你“打氣”,炬炬說,等到拍Video的時候,我一定騎上我的摩托車,給你當一把背景,好好揚揚“范”兒……
當然,“東躲西藏”的日子也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於是有一天,郭大煒提出了一個想法。
郭大煒的想法是:結婚——在那個四月初至溫度適宜的兩三點鐘,在兩個人“正兒八經”的在一起才只不過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忽然對面前的女孩兒說出這兩個字,那究竟是屬於我曾經憧憬的那種更加徹頭徹尾的浪漫呢?還是只是一時衝動欠缺理性的感情用事?無論如何,那是我生命中第二次“碰”到這兩個字。
那一天醒來是在丁武那兒,當然那是因為前面提到的相同的原因。那天睡得並不好,因為前一天晚上先後前來投宿的還有丁武的哥哥和表弟——兩個因為“近水樓台”而被丁武以及他的戰友們順便一塊兒“拉下水”了的後補“搖滾戰士”,當然,那也是因為他們自身的傾向,再加上“水中的月亮”確實具有吸引力。不過他們兩個是有些不同的:哥哥的年齡再現轉行“搞音樂”已經有點兒來不及了,可是他卻無可就葯的愛上了像弟弟那樣的生活,他喜歡弟弟給他聽的音樂,喜歡和弟弟的朋友們在一起,並且越來越覺得他從前的生活都喪失了意義。終於,他義無返顧的丟掉了工作並且因此離了婚;表弟年齡尚小,滿腔熱血,正在以表哥為師每天苦練結他長達十小時以上,他的希望是:將來能像表哥一樣。丁武家的這種狀況倒瞞有點兒象當年抗日的時候:一家幾口齊上陣——只不過年代情形都截然不同罷了。可是,對於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一家幾口壯年男丁紛紛投入到這個看起來風光卻不免太過“不切實際”的“夢想”行業里去,恐怕決不是什麼令長輩“自豪”和欣慰的事兒——丁武家的長輩們確實對此一籌莫展卻又無可奈何。當然,抗日是項艱苦卓絕的偉大鬥爭,那是得要拋頭顱撒熱血的,然而,要成為一名真正的“搖滾戰士”,說到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因為,在做這兩件事情的時候其實是需要一個共同點的,就是都必須得要具備那種叫做“死磕”的精神。我這麼說也不是沒有根據,因為“死磕”這兩個字確實曾經話不離口的掛在當年這幫人嘴邊兒上,而且,這還真不僅僅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因為,我確實看到了那樣的行動甚至結局。事實確實如此,這個在台上看起來風光十足的行業,某些它背後的艱辛與無奈實在是我無法在這裏見諸於文字的——當然,我還是僅只針對那些具有單純人格和懷抱純粹目的的人;而另外一些為了達到“混個臉兒熟”的目的而挖空心思鑽營人際關係學的人,他們的辛酸或者無奈,仍舊不在我的記述之列。而對於前一種人來說,我只能說,它實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夢想行業”。那麼,所謂“死磕”到底是什麼呢?從字面看來其實已經可以了解一二了:那就是楞拿着雞蛋往石頭上撞的意思——結果怎樣自然可想而知!不過,反正是雞蛋就早晚躲不過那一下,又有多少雞蛋能幸運的成為小雞呢?在我看來,這總比躲在那兒等待腐朽變質強,至少,不空來這世上一趟!而為了某一目標前仆後繼的往石頭上撞,這正是人類進步的根源。個人的結局有時候聽起來確實令人不免感傷,比如說丁武家,四年以後,哥哥一針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對現實失望之後去天堂繼續尋找他嚮往的生活了;表弟在一場疾病後被迫放棄了最初的夢想,徒留一片惆悵;只剩下丁武一個人依然“抗”着他心愛的“槍”(結他),堅持在他們當初曾經共同熱愛過的“戰場”。這也算得上悲壯了吧?我們且不去談論那些存在於細節里的是非曲直,至少,他們的人生曾經轟轟烈烈過;曾經痛快而勇敢的選擇過,拋棄過;曾經夢想過,尋覓過。而既然稱之為人生就不該沒有嚮往,就不能停止“做夢”,這正是生而為人的意義,也正是那些日子以及那些日子裏的他們值得記錄的原因。我們都是一些不管不顧只要向著那個發出夢幻聲音的方向行走的人,有的時候我們甚至有這種體會:音樂是毒品。可是,中它的毒我們願意。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圓滿的結局,因為,我們終究逃不過撒手而去,終究逃不過分離。所以,所有的擁有都不屬於你,“做夢”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就像那一天醒來,仍像夢中,不,是仍是夢中。那些天我和郭大煒確實給折騰得夠嗆,三天兩頭兒在別人家打地鋪擠沙發,熱鬧倒是熱鬧,可是,總歸睡不安穩,每天醒來,那種恍恍惚惚的勁頭兒,確實像在夢中。尤其碰上那天在丁武那兒那種情況,一間一居室的屋子,刨去傢具空間所剩無幾,五個人見縫插針的和衣而睡,鋪不夠鋪蓋不夠蓋的,有一個人有點兒動靜,大家就都醒了。當然我們誰都不在乎這些,我們確實是一些“特別能‘磕’的人”,這一點,我們自己也都承認。起了床,洗了把臉,聽着老Pink(PinkFloyd——丁武好多年不變的至愛)。那些年每次去他那兒,他總是在聽這個,又都“精神”了。然後我們就去樓下的一家小飯館兒吃東西,那天天氣很好,我們就讓老闆把桌子搬到了外邊兒。說說笑笑的吃完飯,哥哥表弟先上樓去了,丁武去打公共電話,我和郭大煒邊喝茶邊等他。還記得那一刻的情景,光線稍稍有點兒晃眼,我們都帶着墨鏡。郭大煒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背景是人來車往的街道,他側着身,叼着一根煙,靠在椅背上,腿伸得老長,旁若無人的仰着頭對着天空,像是在享受陽光。然後,就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他忽然轉過頭來說出了那麼一句話:“咱們結婚吧?”“你說什麼?”,我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法兒不這麼以為。“我是說——咱們結婚吧!”,他扭過身來,坐端正了,對着我又重複了一遍,這一回,我確認自己沒聽錯,再仔細的察顏觀色,他的表情也不象是在開玩笑呢。我也坐端正了,為了便於更加“透徹”的審視他,還把墨鏡往下稍微拉了拉。他十分坦然的坐在那兒,目光隔着墨鏡迎接着我的,任憑我在他臉上搜尋着。那樣撐了一會兒,他忽然綳不住笑了:“喂,你找什麼呢?沒見過啊?
我們隔着飯桌再次一言不發的相對着,十分“專註”的相對,兩雙墨鏡背後的眼睛為了一個答案,只不過,一個是尋找,一個是等待。那樣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欠身過去摘掉了他的墨鏡,他依舊不慌不忙的坐在那兒,那雙漂亮的眼睛依舊十分坦然的對着我,並且不緊不慢的追問了一句:“你同意嗎?”在那個晴朗的兩三點鐘,在塵土偶爾揚起的街邊,在一家普通不過的小飯館兒前面,他就那麼突然的向我“求婚”了——什麼都沒有,沒有鑽戒,沒有香檳,沒有鮮花,沒有擁吻,沒有所有的浪漫形式,他給我的,只是那麼一個等待回答的問題——那更像是我和他的另一次“談判”。我再次沉默了,腦子裏卻轉得飛快,我無法相信,那個所謂的終身大事居然就在這麼一個毫無防備的時刻,這麼一個尚且混亂的情況下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突然降臨並且只需等待我的決定,而且,這一回可是要來“實實在在”的了。可是,我準備好了嗎?雖然我還沒能夠徹底擺脫從前的愛情帶來的陰影,可是,我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的——雖然相處的時光尚且短暫,可是,我卻已經不能否認這一點,而且,我當然希望這一次的情感可以獲得我曾經期望的“天長地久”。可是,他準備好了嗎?他真的不會改變了嗎?這個我還不能肯定。我不能說我懂得婚姻裏面至關重要的是什麼,可是,我卻知道那是愛情的結局,但是,我對這份新的愛情仍存有疑問:那些物質上的問題我倒全不在乎,一切我們可以一起創造,而且,就算窮困潦倒我也不在乎,因為,在精神世界裏我們確實是一致的,而我,又恰恰是那種只會因此做出選擇的人。可是,這樣倉促的決定里是否存在另外一些原因呢?我當然不可能不去猜想那些存在於那個表面現象之下的另外的緣由,我不是不知道,那對他來說並不是因為愛已經那麼迅速的升溫達到令他想要敞開懷抱將另一個生命永遠接納,那更多是作為一個辦法想起來的。
我什麼都不在乎,甚至也不那麼相信“天長地久”了,可是,我依然希望,我還沒有絕望——有誰不希望有個人陪着自己一起老去呢?我不怕一賭,可以一賭,也願意一賭,我也無所謂倉促,但是,我卻決不要在那份賭注里存在其他的原因,那必須純粹是為了愛的結合,對於我來說,這才是至關重要的。那樣想着,我也還給他了一個問題,我只問了他這一個問題:“你這麼決定的原因是什麼?”,“你是不是懷疑我是在做給她看?”,問題顯而易見,他一針見血的說了出來,“這樣確實可以讓她死心。可是,請你相信,我的決定不是因為她,是為了我們——我和你。我希望能和你更認真的相愛,不受打擾的相愛。”,他想了想,然後說。那個答案足夠了。有些決定確實具有十分微妙的作用,可以在瞬間改變周遭的環境以及人的心情,尤其是“結婚”這兩個字,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和自己在一起的男人肯說出它們,無論怎樣也證明了他的態度吧?儘管心裏的疑惑並不能因此立刻消除,可是,因為他的答案,我的回答也是肯定的——就再賭一次又何妨呢?就算只是因為相信,這一次和那一次是不一樣的(是的,我也永遠不能否認那一次的真實性,儘管那並不存在什麼法律上的效應——說到底,我並不是一個那麼介意類似於手續的“形式”的人)。一切還是在那一刻改變了,那個突然到來的“終身大”的事情在經過簡短的對話而看似輕易的達成一致時,我相信,那不是兒戲。儘管心裏有點兒像打翻了五味瓶,可是,那個即將發生的“大事”還是讓興奮和喜悅佔據了更多成分,當然也還有新奇,我還是有點兒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可是,他就坐在我對面,而且,我們確實已經在討論一些相關的細節了。那樣的時刻里,我覺得,我們周圍喧囂的背景被撤去了,而換成了一處只在夢中去過的地方,我恍恍惚惚的覺得,已經看見了自己和他白頭時的模樣。